第161章 小裴 “把帘子关上啊!!!”……

    四皇子接连吃瘪, 正欲找回场子,谁曾想,帘子却在这时被掀开了。

    裴忌胆子大, 没有什么不敢做的,更何况还是对几个昔日故友, 侍从阻拦不及, 心中暗自叫苦,只希望几位不要大发雷霆,到时候牵连了他的月俸,他这差事可就是做得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外面天气还是凉的,冷风呼啦一下就从帘子缝里灌进来, 司马胜打个寒颤, 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尊卑,还没来得及让裴忌说话,就扯着袖子把他拽了上去。

    “快快快快快……进来!”四皇子司马胜最是怕冷, 肃秋时节手里都要时时刻刻揣个暖炉,如今天气由热转凉,更受不得一点冻, 着急忙慌地喊, “帘子, 帘子关上!”

    等到裴忌复又把门帘合上, 司马胜才像一个鹌鹑一样窝到角落, 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好像活过来了一些。

    几人的面孔太过熟悉,又遥远得像是上个朝代的事,嬉笑怒骂,抽科打诨, 这些仿佛是年少时的书院限定,后来便再不复存在。

    当年的影子,最多只在梦中追寻。

    裴忌心绪稍乱,却只是一怔,便捡起地上的折扇,递到司马胜面前,先是缄默无声,见这位不怎么受宠的皇子一脸好奇地看着他,才出了声:“司马胜,你的折扇。”

    司马胜眨了两下眼睛,从上到下把这人打量了一番,一点儿没因为被直呼大名而生气,反倒更觉得新奇:“诶,你怎么不喊我四皇子?”

    他抱紧怀里的暖炉,左看看,右看看,简直好像要把裴忌的衣衫扒下来看看他是什么做的,嘴上却说,“对皇室如此不恭敬,就不怕我,咳,本皇子治你的罪?”

    裴忌却了解他,心中堵着的那一团让他说不出那些调侃的话,以至于最后只能垂下眸,轻勾起的唇角都像嘲讽:“四皇子要想治臣的罪早就治了,何必跟臣在这里斡旋,徒增口舌……?”

    偏向青涩稚气的脸庞,隐隐能看出未来棱角分明的轮廓,却又带着些凶残,眸子里时不时闪过一些晦暗的东西,看着就不是什么温文尔雅的人。

    半嘲半讽,总像戴着一层面具似的。

    按理说这样的气质难免惹人猜忌,司马胜刚想再问些什么,却被杨康年拉了回来,几人对视一眼,最终由杨将军出声:“裴公子认得我们,除了监书院,可是还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裴忌身体一顿,心道,他们见过的地方可就多了。

    醉仙楼。

    清绡轩。

    江南江北……

    还有,他的坟前。

    但面前几人都不会记得,只有裴忌这个早死的还记得。

    所以他道:“……不曾。”

    相见不相识,自当是不曾见过。

    太多话无从诉诸,那些埋藏在一场场惨烈死亡里的疑问,现在问出也不会再有答案,裴忌纵使再是个怎样生死无谓的人,也难以轻易揭过去。

    趁几人沉默不语的空档,他忽然抬起头,一一扫过眼前这三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挑唇一笑,虎牙锃亮:“杨将军不是说,请我来下棋吗?”

    棋呢?

    杨康年自然是没有备棋的,这只是个请人出来的由头,马车颠簸,不便下棋,这些个风雅之事,还得是在府中。

    更何况杨康年自己也不知为何今日会唤裴忌前来,只是凭着那股熟悉之感,觉得这人似乎与往日有所不同,便想试探一番,不料,裴忌比他想象中还要大胆。

    杨康年更觉这人有趣,便道:“此马颠簸,棋盘不在此地,自在府中,殿下可要与我们一同乘车而去?”

    裴忌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再次露出森森白齿:“将军府我就不去了,以我如今的身份,将军最多能召我见面,又怎么能轻易将一个身份低贱的质子带出宫?”

    这说的倒也是事实,但杨康年总有种被他制住的错觉,与诡辩失败之类相似,那种熟悉之感愈发强烈,可他向来记忆力甚好,搜肠刮肚也没在脑子里找出他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一号人物,最终只能归为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在外面等久了,几匹好马也冷得直跺脚,寒风比裴忌来时更大了,四皇子被窗帘子缝隙里钻进来的几缕冷风冻得瑟瑟发抖。

    他的身量虽与一般男子大差不差,但身形却纤细得多,一个劲往古铜色的马复身边凑,人高马大的马复马将军皱着眉头反复推拒,最终还是由他去了。

    杨康年瞪了他们二人一眼,又把目光投向面前的年轻质子:“裴公子,当真不愿意去我将军府一坐?

    裴忌摇了摇头:“若是杨将军不下棋,那我就先回去了,我宫中还有人在等,怕他等得伤心,又是一番好哄。”

    此话一出,三人皆是好奇:宫中有人在等?

    八卦之心熊熊燃烧,可惜三人当中唯一会因此而发问的司马胜正冻得瑟瑟发抖,他再好奇也不想待在这寒风当中继续跟这么个人精掰弄真假,哆哆嗦嗦用马复宽大的肩膀挡着风,压根没这个心思追问。

    他不问,其他两人想到这是裴忌自己的私事,自然也不会问,杨康年虽然有些言犹未尽,仍摆手让裴忌离开。

    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

    却不想裴忌本已经退出马车,忽然又掀开帘子,探回头来,挑唇笑问:“哦,对了,陛下的寿宴将至,我还想问问,二位大人和皇子殿下,准备了什么生辰礼?”

    司马胜本就已经很怕冷,见他这么大喇喇地掀开门帘,寒风就那么冷冰冰地扑了他们三人一脸。

    四皇子顿时瞪大眼睛,整个人都快拱进马复怀里了,喊声堪称凄惨:“把帘子,帘子关上啊——”

    裴忌挑了下眉,显然不是真的要问他们三人准备了什么生辰礼,慢悠悠的将帘子合上,利落地跳下马车,眉眼舒展了不少。

    司马胜有被他这十分刻意的玩笑所嘲到,抓着马复跟个暖炉似的手,那模样恨不得冲下去将裴忌狠揍一番:挑衅啊!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啊!他明日就在父皇面前参他一本,他明日,他明日就……啊嚏!

    司马胜哭丧着一张脸,感觉自己快得风寒了.

    果然做事恶劣些才符合裴忌的风格,他甚至是哼着小曲回到院中的,虽然音调嘶哑难听,一听就是五音不全的那类人,但这时候也没人会跟他计较这些。

    内院的门跟前,角落里的太监缩着脖子,蜷缩着身子,衣衫单薄,怀里抱着一个严严实实的包裹,看到裴忌时眼睛似乎亮了些,一看就是在等他。

    裴忌一看这纤瘦的身影就知道是谁,他脱下自己的大氅,从背后裹住太监的身子,又把那包裹放在一旁,把这双冻得青紫的双手捧进掌心,哈了两口热气:“公公那般怕冷,今日穿这么少,是在勾引我心疼吗?”

    李道生本就不是什么脾气好的,只不过常常碍于身份先忍了,但他有多记仇,裴忌可是比任何人都要更清楚,睚眦必报,这才是司公的本性。

    他一闻就闻到了裴忌身上那昂贵又不同寻常的熏香味,哪怕冻得青紫的手也很贪恋着大手的温度,却毫不犹豫甩开男人的手,冷冷一嗤:“奴才如今连暖床的身份都算不上,怎么会勾引殿下。”

    “公公……”裴忌把他拢进怀里,引着他的手环到自己带着体温的腰上,撒娇似的,拱着他后颈露出来的那一截皮肤,“公公,公公又在生我的气了呀……”

    撒娇对他家这阉人常年有效,但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发挥作用,李道生却从他的掌心当中收回自己的手,用力踹了他这没脸没皮的一脚,显然是没消气。

    “殿下怎的又去见别人了,”李道生冷冷蹙了下眉,偏过脸去,“自家殿中炭火都不足,还一个劲往外跑。”

    愣是美人蹙眉也动人,裴忌知道李道生脾气差,可他这恶劣性子又压不住招惹李道生的兴致,知道阉人因为什么生气,知道该怎么哄最好,嘴上又偏偏煽风点火着:“那公公闻闻我身上这香粉,猜猜是哪家的小姐,不小心倒进了怀里哪……?”

    李道生却总是认不清这些玩笑的真假,闻言,阴沉眼眸里顿时划过一丝黯然。

    他的身体,连那些能挨折腾的男人都比不上,就更比不上那些娇俏美艳的女子,猜出来也只是徒增伤心,裴忌还如此明目张胆地追问……

    想到这里,李道生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绞在一起了,他猛地将这温暖的怀抱推开,任由那大氅掉落在地,捡起一旁那严严实实的包裹,一溜小跑就钻进了屋子里。

    裴忌没想到真把人惹生气了,眼里闪过一丝茫然,捡起地上被嫌弃的大氅,也跟着进了屋。

    看着地上敞开的包裹,是鼓鼓囊囊的几斤炭火,再想起李道生今日穿的单薄,裴忌稍微一转便想清楚了这其中的缘由。

    他扯了扯李道生的衣袖,喊他:“……小九公公?”

    这时候炭火正好烧起来了,火光映照着这张过分好看的面容,李道生蹲在炉子旁,另一只手握着烧火钳,操.弄着盆里渐渐燃起的的火星,却没有甩开他的手,只是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李道生才突兀地开口:“殿下准备什么时候把奴才赶出去?”

    裴忌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是踩了这位未来司公的大雷区,捧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那里曾经被割出一道伤口,稍微用一些力气就能摸到那道疤的形状。

    裴忌总是用这种方法让李道生心软。

    他试探着重新把李道深抱进怀里,用尖锐的虎牙用力咬了一下他的耳尖:“公公,小裴错了。”

    一句“小裴”,裴忌便渐渐能听到怀中这人的心跳了。

    这就说明,李道生开始消气了。

    第162章 野心 若你也想,我这就将我们捆绑。……

    李道生的确是狠辣的, 一直以来皆是如此,后来身处高位时脾气好上一些,裴忌也没少挨他的巴掌, 现在正是凄风苦雨熬的时候,脾气就更差了。

    只不过现在没有放肆的资本, 大多数时候只能暂且忍下来, 但若是对裴忌,他心里呷着一股醋味,之前都往自己身体里呛,如今偶尔,也会显露出几分气恼。

    趁李道生心软的一瞬间, 裴忌正欲抓住这机会, 再得寸进尺一番,谁曾想,李道生竟抓着他的手掌用力咬了下去。

    虎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裴忌起初皱了下眉,见李道生不松口,反倒渐渐和缓下来, 竟也不觉得那痛有什么:“公公, 这是在朝我撒气。”

    李道生睫羽剧烈地颤了几下, 必是被说中了。

    他嘴里尝到血腥味, 唇瓣鲜红, 仿佛杜鹃花般带着鲜艳的毒,又渐渐松了口。

    ……裴忌。

    李道生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男人,死死把这个名字放到牙齿里咬碎了,总觉得心里有不甘的火在灼烧。

    大概前世他们真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

    如若不然,李道生难以理解自己怎会对旁人有如此强烈看不惯的情绪。

    凭什么裴忌这么恶劣的性子也能风轻云淡, 还能肆无忌惮地开几个无关紧要的玩笑,凭什么只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妒火的泥淖,吃一些无名无份的醋?

    就算两个男子的纠缠总被世人诟病,就算只是把他当成一场风月梦,也不该如此轻慢……

    “……裴忌。”

    一身青衣的阉人定定望着面前正处少年和男人之间的面孔,忽然握住了那只好看又遍布着疤痕的手。

    火光总跳跃在他眼中,并不柔软,反而尖锐得厉害,轻而易举就能划破裴忌眼中的戏谑。

    在毫无预料的时刻,裴忌于是无比清晰地听见这个人心底最大的一声响动——

    “你想不想,也往上爬。”

    往最高的位置的爬。

    曾从那么高那么亮的金玉台摔下来,掉进最底层的尘土,摸爬滚打也要受人欺侮,所以因为强烈的不甘,再重新一阶一阶爬回去。

    不在意手指上如何血肉模糊,不在意身上如何遍体鳞伤,明枪暗箭,背后讥讽,或是众人围讦,万世骂名。

    爬到所有人都要仰视的地方,爬到能把乱世也变成治世的地方,爬到真能改变这世间不公的地方。

    这是一个命中注定会成为权宦的人所能拿出最大的诚意,把自己卑微的野心暴露在另一个人面前,任由对方取舍。

    无论结果是讥他痴人说梦也好,嘲他白日妄言也罢,但只要裴忌点头,他就能用野心这条绳,把他们两个紧紧捆绑在一起。

    裴忌微微一愣,握紧了这满是细小伤痕的手指,勾起唇角,凑近了这人耳畔:“公公,想爬到哪个位置去?”

    李道生未出声,只朝东南方望去。

    谁都知道,那是金銮殿的位置。

    要争,要抢,要爬,就应该爬到最高的位置上去,不然之前所受的苦楚,又算什么?

    裴忌看得懂。

    他把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嵌入李道生微松的指缝间,又扣紧了,免得因为以往的恶劣行为导致看上去是玩笑,然后道:“公公,你想要的,我都知道。”

    他晃了晃扣紧的两只手,满是刀疤的手背和温冷细白的手指形成鲜明的对比,却不知是什么原因紧紧交缠,正合了他话中横生的暧昧,“我没公公这么大的夙愿,只要公公跟我缠在一起,别松开,我就心满意足了。”

    此话一出,却是小九公公未曾料到过的结果,他愣愣看着年轻凶残的裴忌,目光跟着裴忌落到交缠的手上,又落回来。

    从出生起便受尽磋磨的阉人垂下眸,眼里好像燃起了什么幽暗的火焰,从指尖纠缠的地方起,一直蔓延灼烧到心尖儿。

    他舔了下嘴唇上的血,声音低哑了不少,乍一听,竟然有些像个寻常男子,“奴才不会放过你的,殿下。”

    裴忌不会相信李道生这拙劣的伪装,他清楚地看见,这个阉人此刻眼里怔怔惶惶的幽暗,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那么冷,又那么明亮。

    裴忌有些忍不住了。

    他好想把这团阴阴冷冷的火焰捧在手心里,看他在自己身上会留下什么痕迹,或许是永远都祛不掉的疤痕。

    他想看他被压在自己身下,想看这种时候李道生还能不能攥紧手中的狗链,想看他会不会喜欢收紧项圈,在窒息和眩晕当中把厌恶说成是喜欢。

    光是想想,裴忌就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兴奋起来了。

    最完美的情况下,他们会一起生,会一起死。

    裴忌漫不经心地想,这一次他要是又死了,一定还纠缠着李道生跟他一起下阴曹地府。

    于是他扣着阉人的手,把这人朝自己拉过来,看他跌倒在自己怀里,忍不住挑了下嘴唇。

    但很快裴忌唇角的弧度便淡了,因为他发现,大概是早年在太年幼的时候受过酷刑,他年轻气盛这么高的体温,却捂了好久才能把这只手捂热。

    于是裴忌又想,算了,他还是舍不得看李道生死。

    他拿着烧火钳拨弄了一下炭火,努力搓热李道生的另一只手,心道,大不了他一个人死就好了。

    李道生不知裴忌这些想法,年轻炽热的躯体怀抱着他,让他的脸颊不由得染了些新颜色。

    他用很轻的力道靠在裴忌身上,就算比寻常男子纤瘦些,但毕竟这么大一个人,压在裴忌肩上的力道却始终轻如鸿毛。

    连名字都只是个贱名的李道生,还是太小心了。

    手臂紧箍在人细腰间的裴忌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他松了些力道,强压下眼里那掩不住的深渊,嘴角微微下落,硬生生让人看出了几分可怜兮兮:“公公是不喜欢靠近我吗?”

    李道生支撑得有些僵硬的身子稍稍松懈,他抬起头,脸颊上的颜色还没有完全褪去,简直如同那些话本当中描写的美娇娘一样动人,嘴上却还是说冷冰冰的:“没有,主子。”

    裴忌并不完全相信,他用指腹打磨着那几分颜色,轻声道:“放松,公公。”

    “就算不喜欢我,身体也不用那么僵硬。”

    他挑逗了一下李道生可怜的耳垂,正经不过几秒,恶劣的心思很快又冒了头,“我可是喜欢公公喜欢得紧呢……”

    李道生侧过头想避,但总也避不开,旁人对这常夸在嘴边的蜜语甜言尚且留意三分,更何况像他这种思虑向来重的,反倒会因为这句话搅乱了心思。

    他知道裴忌现在对他这幅残损身子有几分兴味,但残缺总是不如完整好的,一时有了兴味也罢,那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一年半载,这副身子玩烂了,也就腻了。

    更何况,那日裴忌梦中喊出之人,必定是珠玉在前,又怎会像他这样……

    想到这里时,李道生突然微微一愣。

    他谨小慎微惯了,向来记性很好的,现在绞尽脑汁地想,竟也想不起那个名字了。

    不过……忘了也好。

    李道生垂下眸,骗骗自己,免得时刻牵挂在心间,常为此心痛烦恼。

    疏通了自己那一点不甘,他终于舍得放松自己的身子,让自己贪恋一点这怀抱的温度。

    他听见裴忌在他头顶低声感叹道:“公公好轻。”

    “好瘦。”

    “身体也冷。”

    李道生想,他大约的确是怕冷的。

    可过往无数个深夜里,没人会舍得把自己的那点温暖分给一个不起眼的阉人,所以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就不需要了。

    反正硬扛也可以扛过去。

    只要第二天还能睁眼,于他而言,冷也好,饥也罢,都是可以挨过去的。

    除了莫名其妙地卑微地在一个犄角旮旯里死,他什么都不怕。

    冷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的身体总是冰凉的,从来没有热起来的时候。

    只不过,今天是头一次。

    他发现他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怕冷,那种时时刻刻萦绕着他的、挥之不去的阴冷……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就算献上一切,也还是比不得旁人讨喜。

    谁会喜欢一场湿漓漓的阴雨?

    谁都要避开这种潮湿与阴冷,没人会真的喜欢他的。

    他只希望裴忌不要那么快厌倦……

    他的指甲悄无声息陷进裴忌的衣褶,越来越用力,以至于裴忌隔着几层衣服都感受到了怀中人心里的不平静。

    裴忌上一世的确漫不经心,因为带着怨,带着那种没由来的恨,说出的话常常不是出自真心,而是出自类似于嫉妒这种更加怨毒的情绪。

    他一张口就如狼的尖牙,和李道生这条毒蛇缠斗在一起,他的凶残,让再毒的蛇也要褪一层皮,而蛇的毒牙,又会在他身体上留下不可轻易消散的伤痕,最后两败俱伤,谁也落不到一点好。

    更何况,利益勾结当中交杂的那么一点真心,说出来都惹人发笑,又怎么能让生性多疑的李道生相信?

    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有真心。

    那些一闪而过的怜悯,怎么能称得上是世间最珍贵的那份真心?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司公的真心会在死前暴露得一览无余。

    明明是背弃之人,明明该是他怨最恨的那一个,是他朝堂上的政敌,是该在他落魄时毫不犹豫落井下石的那个司公,却在为他黯然神伤。

    名动天下的李司公,到最后,也不过是一个为政敌而死的蠢货。

    太蠢了。

    所以才需要裴忌这样的恶人护着。

    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一起看着盆里跃动蔓延的炭火,裴忌那双星眸里的亮光一闪而过,带上了些邪气,显然是没有憋着什么好心思——

    那些盘根错杂的感情之外,关于老皇帝的寿礼,裴忌有主意了。

    第163章 金玉 不能怪他自己,是他把他变成这样……

    北疆战事吃紧, 老皇帝虽不如年轻时政治清明了,依旧不好意思操办得太大,于是寿宴的礼物便显得更为重要。

    谁能送到老皇帝心坎上, 无论是什么身份,在短时间内, 必然会获得一些好处和荣光。

    上一世, 李道生也正是在这场宴会当中结识了三皇子,渐渐开始了他的权宦之路。

    裴忌记得这个,最近便总有些神思不属,老皇帝的礼物盒子放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扔来扔去, 连李道生都看出了几分不对劲。

    宴席快开始有人传唤, 裴忌停下手中的动作,把礼物扔给李道生,朝殿外走去。

    走到一半发现李道生还傻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 只好又转过头,直勾勾盯着他看了几秒,忽而露齿一笑:“公公, 快跟上来, 陪我一起去啊。”

    阉人这才微微一愣, 连忙跟上。

    裴忌本是不想李道生陪着他去的。

    但这毕竟是李道生的青云之路, 若是他在其中作梗, 影响了李道生的前途,他还怎么心安理得地怨恨他、欺侮他?

    所以他一定要亲自把他推到那条不可回头的金玉大道上,要他歉疚,要他为自己烦恼,要他纵使坐上万人之巅, 也逃不开自己的阴影。

    这是李司公欠他的。

    质子的地位低,都安排在离皇帝远又坐东向西的位置,裴忌早就坐习惯了,对此也没什么异议,倒是瞥见李道生给自己倒茶时,竟轻轻拧起了眉头。

    裴忌眼眸微黯,从他手里夺下那杯子,把他拉进自己怀里,唇角虽挑起几分弧度,却又显得有几分冷硬。

    李道生显然被惊到了,四周环顾,见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才稍稍松了口气,语气当中却是有些埋怨:“坏东西,你这是做什么?”

    裴忌握着那水杯舔了两口,信口胡诌道:“我看公公似乎不高兴,想逗公公开心。”

    李道生半天没回话,过了好久才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喃喃:“主子平日里就坐这些地方……”

    裴忌揽着他腰肢的手臂一紧,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挡,轻轻在他腰间摩挲:“怎么,陪我这种地位低下的质子出来,公公后悔了?”

    李道生摇头:“并不是后悔。”

    他忍耐着裴忌刻意招惹的动作,再度皱起眉,眼里似乎有什么晦暗的光亮一闪而过,声音更低,低得几乎听不见,“待来日,我定让殿下坐在更好的位置上……”

    裴忌没听清他这句话,刚想再问问,陛下却终于驾到,裴忌只好按捺下这层心思,先住了嘴。

    和老皇帝一同前来的是他近来新宠爱的年轻妃子杨妗,听说是当今皇后的妹妹,位份晋升得很快,招惹了不少嫉妒,可惜背靠皇后和家大业大的杨家,时不时闹出一点小打小闹来,倒也没人敢动她。

    更何况,姐妹共侍一夫向来被奉为美谈,杨康年虽然对父亲强行送嫡妹进宫当牵制棋子的行为很不满,也不会傻到在今天这种场合说出来,还得违心说些恭喜的话。

    旁人可能看不出这些,只以为杨家又要获圣宠,裴忌却知道,杨康年这会儿恐怕被恶心坏了,看见没,脸都是白的,握着茶杯的指节都在泛青,心里不知道把这两个老东西骂了多少遍。

    想到这里,裴忌心情还不错,他挑了下唇角,垂下眼来,不再看这老牛吃嫩草的恶俗场面,假装低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

    却不想,这一表情落在李道生眼中,瞬间就变了味道。

    怀中的阉人脸色阴沉沉的,他扭头看了一眼清纯娇艳如新生鸢尾般的杨妗,眼眸里的光瞬间黯淡下来。

    是了。

    他这副残损的身子,连寻常女子都比不过,又怎么比得过这样众星捧月的高门贵女?

    像这样的女子,恐怕才是裴忌会真正倾慕之人,就算,裴忌真的喜欢男子,像他这样的,也只不过是可以随意丢弃的一个新鲜玩意儿罢了。

    哪怕李道生从不觉得自己可怜,但在这种时候,也不免觉得不公。

    他想要的心爱之物从不属于他,甚至连追求的资格也不配拥有。

    他知道自己生来是这世道最底层的人,到现在他的户籍上仍然明明白白刻着贱籍,所以他在雪地里被用冷水泼过,也在夏日炎炎被用热水烫过以此取乐,如今更是眼睁睁看看裴忌把目光投在别人身上,却也说不出那句不准看的话。

    不甘就像野草一样,烧过一茬,又一茬一茬长出来,覆盖在他千疮百孔的心脏角落,每一处都又涩又疼。

    他忽然就想不管不顾地在裴忌身上用力咬上一口,要用牙齿死死地抵住,刺破皮肤,尝到最原始的血腥味,留下永远不可磨灭的痕迹。

    要特别疼,特别难忘才可以。

    但他终究没有这么做,他强迫着自己一点点放松僵硬的身体,额头轻轻靠在裴忌身上,低声在男人耳畔道:“主子,你带着奴才来这里,就是为了看她的吗……?”

    裴忌眼瞳中闪过一丝怔忡,显然是不明白李道生口中的她是谁,他把怀中的人又缓慢地往自己这边推了一点,让李道生被迫和自己贴的很近,嘴唇像是下一秒就要挨上去,却又堪堪停在这个距离。

    然后他挑唇道:“我不知道小九公公说的是什么,但我全程都只看着怀里这个人呢,公公可别冤枉我。”

    对于小裴殿下口中说出的这种话,李道生从不全信,心情却仍旧不可避免地好了些。

    他有些不敢直视裴忌噙着光亮的眼睛,别开眼,低声骂道:“……坏东西。”

    裴忌对这个称呼安然处之,习以为常,甚至心里还有点隐隐的爽快,若非是在皇帝的寿宴上,他必要再犯浑两句,惹得李道生打骂两下才好。

    可惜了。

    裴忌遗憾摇头,还有几个糟老头子在这看着。

    几位皇子准备的寿宴礼物已经一一进献了,后面还有文武百官送贺词念礼单的环节,繁复冗杂得要命,裴忌闲来无事,剥了两颗青提,又亲手送到了李道生嘴边。

    有些事,有一就有二,他像是已经做习惯了似的,一点儿也没察觉出有什么。

    李道生头一次倒是打开了他的手,但周围这无数双眼睛盯着,毕竟不能像在质子宫中那么没规矩,裴忌愣是趁着李道生顾及于此,在这喂青提的过程当中,用指尖挑弄了一下李道生柔软的舌尖。

    虽是无意,也是有意,柔软的触感让裴忌和李道生二人同时愣了几秒。

    虽然这张漂亮的嘴唇裴忌在前世已经吻过咬过无数次了,甚至还有过更亲密的行为,但这又不太一样。

    前世皆是强迫,欺骗,互相中伤,李道生似乎从来不是心甘情愿的。

    裴忌是那个怨恨的强迫者,只有进.入才能勉强安慰他怨鬼似的滔天心慌与恨意,唇舌交缠,获得短暂的安慰,又很快更加渴望。

    这不能怪他自己,是李道生把他变成这样的。

    思绪如风灯般快速闪过,裴忌总是要比李道生更先反应过来,而这个时候,礼单也终于念完。

    老皇帝说不上特别高兴,也没有什么特别满意的礼物,但他最宠爱的儿子在这件事上做得也不够满意,老皇帝也就不好责怪别人了。

    但他还是点了裴忌的名,这与上一世一模一样——

    老皇帝问:“裴公子,刚刚听到礼单,你似乎只为朕献上了一盏灯,是因为你们北夏贫瘠,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物什,还是对朕有什么不满啊?”

    裴忌暗自拍拍李道生,太监很快便意会起身,虽然有些欲言又止,却退至身后,静观其变。

    裴忌并不慌忙,而是先行了一个礼,然后才慢慢叙述道:“陛下,北夏必然不如大梁物产丰饶,但也不乏奇珍异宝。”

    “微臣送给您的,也并非是一盏寻常长明灯,而是微臣在来此之前,父皇特意嘱咐臣为您的寿宴定制的寿礼,您不妨打开看看,在为这盏灯点上火,再准备七张宣纸和七位侍者,就能发现其中与众不同的地方,那才是我们北夏对大梁朝的诚意。”

    老皇帝太过多疑,又开始怀疑是不是要篡夺他的皇位,派人把那装着裴忌寿礼的盒子拿上来,又转头看了他几眼,竟笑着让裴忌亲自去展示。

    这正在裴忌的预料之中,他也正有此意,见李道生轻轻皱起眉头,起身时借着袖子的遮挡,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走向了寿礼的方向。

    这是一盏镂空的花灯,一共有九个面,除去上下两面有所不同之外,每一面都雕着一条祥龙。

    只见裴忌安排亲自取了一根火柴擦燃,点燃中间的灯芯,只一瞬间,这灯瞬间散发出七彩的光晕,且转动起来,每一面燃烧的火焰都是不同的颜色。

    而当几位侍者按照裴忌的要求依次站在一个面面前,映照在宣纸上的,便是七条颜色不同的龙。

    七彩祥云,龙身在世,在大梁朝的风俗当中,绝对是祥瑞当中的祥瑞。

    而到这里还没有结束。

    只见裴忌拔动最顶部的机关,咔嚓几声,这七面火焰瞬间熄灭,只剩下中间的火焰,映照出顶部的那条龙,竟然直接照到皇帝面前,金光耀眼。

    七龙归心,天下归一。

    顶着惊叹各异的目光,裴忌挑唇一笑,一抬手,送上祝词:“陛下,这便是北夏贺您寿宴之意,恭祝陛下万福在身,九州归心。”

    这可是正送到了老皇帝心上,他拍着龙椅大笑几声,已经按下自己本想为难的心思,欣赏之情溢于言表,显然龙颜大悦:“好啊!好啊!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忠心!这个礼物确实不错,你可想要什么封赏啊?”

    裴忌其实挺想要个官儿当当的,但现在时机不成熟,这么快想进入朝堂太惹人怀疑,所以他只是随便要了两样赏赐,一根玉簪,一条金玉手琏,这对帝王来说简直如同没有封赏,于是皇帝大手一挥,不仅把这两样东西赏赐给了他,还给他赐了块出宫的牌子。

    有了这块牌子,出宫都是小事,只不过会被记录下来罢了。

    这倒也是意外之喜,裴忌谢恩领赏,把牌子挂在腰上,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捏了捏李道生的掌心,戏谑笑道:“小九公公,我可没给你丢脸。”

    趁着皇帝心情正好,杨妗准备为皇帝献上一曲惊鸿舞,自然得到应允,万众期盼一睹宠妃的姿容,宴会场上的氛围也就开始轻松了。

    嘈杂的场子当中,大家都沉浸于歌舞,裴忌却对这舞蹈没什么兴趣,反正又不是李道生跳给他看,没什么意思。

    但趁着这个机会,裴忌把不知道为什么眼神阴晦的阉人拉到自己身边,弯下腰,突然用掌心握住了他的脚。

    李道生心中一惊,难得有些慌乱:“……裴忌?!”

    裴忌却不管不顾,借着歌舞的遮挡,竟把这只脚抬到自己膝盖上,在阉人纤白好看的脚腕上,为他带上了那根金玉链子。

    金枝玉枝,格外衬美人。

    裴忌不由自主地多摩挲了两下。

    至少很衬李道生。

    第164章 坏胚 万一被谁发现了,怎么办呢…………

    宫里好久没开宴, 皇帝的寿宴也还是热闹,没人注意到他们这点小动作,小九公公把脚缩回去的速度更是比谁都快。

    裴忌懒洋洋接受阉人阴沉似水又带着些羞恼的怒瞪, 感觉这目光跟前世比起来真是大巫见小巫,更何况……

    李司公现今还没有彻底学会, 到底该怎么拒绝他。

    裴忌用余光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 见竟然没有一个人发觉,便愈发大胆地把手伸进李道生垂下的衣袖当中,握住了太监纤细的手指。

    李道生心头一惊,哪里还记得刚才的醋味,只暗骂这混账东西, 胆子也太大了些, 想把手抽出来,却反被握得更紧。

    他倒像是真不怕被人发现似的,一开始只是用手指松松垮垮地勾着, 一察觉到李道生想抽离,手上的力道便不自觉变大,又顺着指缝强行插.进去, 两只手瞬间扣在一起, 严丝合缝。

    李道生收回也不是, 放纵也不是, 左右为难, 最后只能用没握住的那只手在裴忌胳膊上掐了一把,隔着衣衫,不痛不痒。

    裴忌偏起头瞥了他一眼,唇边的弧度不自觉挑起,另一只手也伸过来, 把李道生的手指捧在掌心,像对一块上好的玉玦那样,反复把玩。

    裴忌小时候便握剑握弓,手上尽是伤痕和薄茧,后来成了落魄质子,到了这种地方,受的伤就更多,小臂上有好几条细长的伤疤,手背上也是,掌心也是,存在感更比那些贵公子细腻的手指强得多。

    李道生虽然因为是奴才经常干活,按理来说,双手也应该粗糙的才是,却不知为何,纤软柔和得厉害,裴忌爱不释手,一握住就不想松开。

    衣摆因为这个人的动作轻轻摇晃,李道生的脸颊悄无声息地升温,他咬着牙,不让自己显露出什么异常来,心里却不知把这个不知轻重的坏东西骂了多少遍。

    万一被谁发现了,怎么办呢……

    虽说裴忌本就以贪财好色的流氓坏茬形象示人,但从今日就可以看得出,裴忌在一点点试探着皇帝的喜恶,也在试着崭露头角。

    此时若是被发现,再传出什么偏宠太监、公然在寿宴上与阉人玩闹的坏名声,必然会对他有所影响。

    想到这里,李道生还是有些心神不宁,他正准备再骂两句,让裴忌松开手,有什么心思回去再做,却不想,裴忌却在这时突然主动松开了他的手。

    李道生眼里闪过一瞬间的怔然,抬起头,便见三位华服公子站在他们面前,裴忌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提了一杯酒,对着中间那位穿着蓝衣官服的男子道:“杨将军找我有事?”

    原来是他……

    李道生垂下眸,有救驾之功在身的杨康年杨将军。

    场子已然快散了,后面还有什么赏花赏月的活动行当,便没有什么太多规矩了,几位宠臣簇拥在老皇帝旁边,和那位杨妗美人一起,时不时把他逗得哈哈大笑。

    杨康年也正是趁这时才走过来,笑道:“裴公子,又见面了。”

    “上次的棋局未实现,是我对不起裴公子,”他的手指向宴席上一个小红亭的方向,“今日是个好时间,前方庭院内就摆了棋局,可否邀裴公子一叙?”

    杨康年世故圆滑,比清流一派大多数人聪明得多,能屈能伸,话也说的好听,他丝毫不在意裴忌如今的质子身份,道了个歉,就顺水推舟引出了邀请,让裴忌不好拒绝。

    此时拒绝无异于不知好歹,裴忌心中考虑的却不是这些,他顿了片刻,余光瞥见静默不语的李道生,拍拍衣摆,伸了个懒腰,竟真答应了:“好啊。”

    走出座位,见李道生还要跟着,复又侧过头,邪气一笑:“今天是个好日子……宫中的规矩不必那么森严,公公若是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便是,不必顾及于我。”

    见李道生愣在原地没动,他拍拍他的肩,凑到他耳畔,指着那位众星捧月的身影,“那位便是三皇子,是老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公公,到时候可千万别认错人啊。”

    李道生心头一紧,眉心皱起,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又顾及到这是什么场合,强行收回。

    他看了一眼准备在前面领路的杨康年,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好像有点酸,又有点涩,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去哪?”

    裴忌挑着唇,握住阉人的手,趁周围人没注意他们这边,很快地在他掌心咬了一下:“我?随便转转。”

    他这种地痞流氓,多的是地方能去。

    说罢,他不再看李道生有什么反应,跟上杨康年的方向,脚步沉重又轻快。

    如果这世道恶人横行,裴忌绝对算得上是一条疯狗。

    疯狗只会给主人一次离开自己的机会。

    司公,快走你的青云路。

    裴忌漫不经心,又如兔死狐悲般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小心被他这样的人咬下一块肉。

    上一世,李道生彻底背弃他的节点其实远没有这么早,但这一次,他提前推了一把,就是想看看,李道生彻底离开他到底谋划了多久。

    是一年,两年,还是从初次见面开始,跟他一起待在那座破落宫殿的每一天?

    裴忌这个人疯得早。

    又疯得不讲道理。

    如果在那些蝇营狗苟的利益勾结里,在背弃他之前的位置都是真心,那裴忌会怨他;如果曾经对他的这些好都只是算计,如果真的就那么想离开他,那裴忌会恨他。

    不管怎样,裴忌都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下棋果然不仅是下棋,在四皇子司马胜的张罗下,几人围坐着一个小桌,旁边生着暖炉。

    司马胜虽不受宠,高低是个皇子,小时候遭到冷落和欺负就算了,如今长大了,清流一派托举他,在宫中找个地方和朋友说说话的权力还是有的。

    这里还在寿宴的范围内,也不算提前离席,老皇帝这会儿正高兴着,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跟他们计较。

    他们倒是摆了棋局,但显然是个残局,杨康年马复二人坐到侧边,司马胜本来准备随处一坐,只是屁股还没有落下去,就感受到了二人强烈凝视的目光,只能委委屈屈和马将军挤到一边去了。

    把主位留给裴忌,裴忌似笑非笑地盯着几人:“敢问大人和皇子殿下,这是何意?”

    杨康年道:“这是刚刚我与马将军下棋时留下的一场残局,左走右走似乎都无解,命中注定是平局,所以特地请裴公子来一试,不知,裴公子能解开吗?”

    这就是他们邀请他过来的目的,裴忌反倒心头一松,毫不客气在主位上坐下,支着下巴,又笑着露出两颗锐利的小虎牙:“两位将军都解不开的局,怎会想到由我这种课业倒数的人来解呀……?”

    的确。

    裴忌在监书院表现得确实十分差劲,虽然不吵不闹不逃课,但就课业成绩来说,绝对算不上什么优良学生。

    虽然监书院大部分人的毕业基本靠积分制,但因为有最终考试,所以平日里常有考核,考核的课业水平,还是很能说明问题的。

    如果不是还有一些不及格的学生,裴忌每次考核的排名,恐怕都是倒数。

    杨康年一开始也这么以为,但他之所以会找上裴忌,就是发现他的课业水准和他的字迹完全不吻合。

    裴忌曾经无聊的时候,经常拿毛笔蘸水在墙上写诗,水干了诗自然就没了,也算是一种乐子,因为水干得快,一般也不会有人发现,只可惜,杨康年不是一般人。

    杨康年亲眼看着他写下的那几首诗,虽然走过去时已经被风吹到了大半,他没有机会把那些诗句看全,但他已经察觉到了裴忌的不同。

    至少,他绝不像他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浮草包。

    刚刚那盏奇异的花灯,就更是印证出了杨康年的猜想,裴忌果然是个极聪明的少年人,虽然年纪轻性格又有些小恶劣,但未必不能为他们所用。

    于是杨康年道:“裴公子,我们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这棋局你不妨试一试,无论是否能解出来,我们都能成为朋友。”

    闻言,裴忌身体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终于还是没有拒绝。

    他随手拈起几颗黑子在手中把玩,不过几息,就已经落下五子。

    两颗黑子,三颗白子。

    前几天还在喊冷的司马胜在这大冬天里摇着折扇,忍不住啧啧感叹:“这可是残局啊,下这么快啊,就不怕……”

    话音未落,便见裴忌挑唇一笑:“解开了。”

    司马胜闻言立马低下头,就算他对琴棋书画都不怎么精通,此刻也能看出黑子赢了,他瞬间瞪大眼睛:“……还真解开了???”

    杨康年与马复的眼神也是一变。

    这痞坏痞坏的小子,似乎比他们想象中还要聪明。

    然而他们心中这么想,管不住嘴的傻白甜皇子司马胜就直接问了出来:“诶,原来怎么没发现,你居然这么聪明?那你之前是不是在装唔唔……”

    幸好还有能管住他的人在,可怜的皇子殿下被马将军的大手及时捂住了嘴,避免在这种不合时宜的场合,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司马胜还想愤愤不平地挣扎:“唔唔唔不唔唔唔唔(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下一秒,连人带扇直接被了抱起来。

    马复那张偏黑的冷静俊脸没有泄露出一点别的神情,张开那张嘴,却在睁眼说瞎话:“皇子殿下身体不适,我带他去休息。”

    古铜色的修长手指和白皙的皮肤放在一起,对比异常鲜明,裴忌前世见多识广,总感觉从其中品出了一点别的意味。

    裴忌偏头看了旁边显然对此习以为常的杨康年一眼,难得低声多问了一句:“马将军和……皇子殿下,这样没事吗?”

    杨康年看都没多看他们一眼,笑容和蔼:“没事,裴公子不必多担心,他们闹着玩儿呢。”

    谁让司马胜总是多嘴。

    不强制采取一点什么措施,杨康年都怕他们这清流一派会经常因为做出支持他的决定而后悔。

    第165章 妒犬 他送的,公公喜欢吗?……

    从裴忌的方位看不到李道生的动作, 也不知道他去了哪,但他快速环顾整个宫院,至少一眼看过去, 哪位众星捧场的三皇子似乎已经离开了现场。

    意识二人都不在现场,裴忌眼里陡然升起一股阴鸷, 下意识便想要找寻而去, 却闭了闭眼,又按捺下来,这会儿身边没别的人,便与杨康年又下了一局棋。

    他其实对这种文人墨客们酷爱的的风雅之事不太感兴趣,还是带着血腥味的事更能刺激他的感官, 只可惜, 现在没有什么机会做这种事,他也已经找到了更有趣的事情。

    棋局最讲心境,裴忌心思稍乱, 一子下错,满盘皆输。

    而后他与杨康年又下了几局,裴忌心不在焉, 每一局都输得惨痛, 这下, 就算迟钝如杨康年, 也发觉出了不对:“……裴公子好像有心事。”

    杨康年扫视着这惨淡的棋局, 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就是不知,我帮不帮得上忙?”

    这就是只老狐狸,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裴忌曾与他共事那么久,又怎么会不了解。

    求人办事要给人好处,杨将军纵横朝堂多年,他的帮忙怎么可能没有交换条件?

    所以裴忌不上他的当,他随手丢回棋子,终于还是静不下心,起身告别:“哎呀,这么快就被杨将军看出来了,既然如此,我就先行告辞了,杨将军有什么解不开的棋局,下次再找我玩儿吧。”

    杨康年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还有些不死心:“裴公子,真不用我帮忙吗?”

    裴忌才不信他会这么好心,一点儿不着他的道:“杨将军位高权重,多少事等着您日理万机去处理呢,还是别为我费这个心了。”

    走到一无人清静处,裴忌沉默几秒,还是冷下脸来,敲了敲腰上的玉佩,目光幽冷:“司公呢?”

    若不是看见他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刚刚给李道生指路时真的不在意。

    系统慢悠悠飘出来,对回答这种问题已经很熟练:“跟三皇子在一起。”

    裴忌目光一凝,两颗虎牙露出来,是如尖刃般的寒凉,明明是勾唇在笑,却只让人觉得冷意往骨头里钻:“这么快就搞到一起去了呀……”

    好啊。

    好啊。

    裴忌的手骨捏得咔嚓直响,恨意就像幽冷的火焰,不会那么热烈灼烫,却一下子就能烧遍全身。

    原来这个时候就搞到一起去了。

    他故作的冷静再也掩不住疯态,他唇角的弧度扬着,嘻嘻笑着,甜丝丝的味道,却几乎称得上是目露凶光。

    他可是条披着羊皮的恶狗呢。

    裴忌的脚步又轻快起来,他跟着系统的指引,眼里映着小光球身上幽蓝的光,忽明忽暗,更显得晦涩不清。

    他们到时事情似乎已经解决了,在场的并不只是三皇子和李道生两人,旁边的老太监抹了抹脸上的眼泪,不知跟李道生说了什么,才跟着三皇子的侍从走了。

    等老太监一走,就真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裴忌定定站在不远处,一个翻身坐在树上,静观其变。

    三皇子看着就是多情的相貌,鬓如刀裁,眉如墨画,双眼含春,微微一笑,就像是在暗送秋波。

    他微微俯下身子,笑着与面前的美人说了许多,似乎聊得很是投机,几乎称得上是相谈甚欢。

    最后要离开时,他抓着李道生的手,从袖口拿出一条隐隐闪着金纹的抹额,齐眉系在了李道生头上。

    裴忌的手攥得愈发紧了。

    甚至从指缝间渗出几滴血来,滴落在树干上,很快便没入其中不见。

    风流多情的三皇子走了,李道生皱着眉头摸了摸这抹额飘洒的尾端,正欲摘下,却听后面传来一声:“……公公真是让我好找。”

    裴忌从树上跳下来,明明刚才亲眼看见过,却还要再逼问一遍:“他送你的?”

    李道生微微怔愣,心里发紧:“你怎么会在这?”

    裴忌却不回答,只轻轻一扯,那抹额便被拽下来,是丝绸的质地,绣着二色百蝶的纹样,落在男人掌心,昂贵得刺眼。

    他挑起唇,把抹额套到李道生脖子上,手指灵活地打了个漂亮的结,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就算如此,这么珍稀的布料映衬着面前这人有如艳色般的脸庞,皮肤薄嫩,耳畔柔软绯红,不必触碰,也已经能想象到其中细腻如花蕊。

    不愧是三皇子的眼光,真是好看呢。

    裴忌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那股常藏在笑容底下的凶残却渐渐显露出来,两颗虎牙亮如利刃,唇边却还是挑着的:“公公喜欢吗?”

    那受宠的三皇子自是个多情种子,重情重义,也怜香惜玉,上一世便救了李道生一命,又给了他另一条活路。

    当然,李道生并没有遭到什么危险,这一命,救的是他师父的命。

    他师父便是刚刚离开的老太监,也就是引荐他入宫中的人,早年间监过事,如今年事已高,许多事情做不来,皇帝念他有功,给了他个轻松点的位置,如今和在宫中养老没有太大区别。

    但没了监事的权力,地位自然也就低了,树欲静,而风不止。

    杨妗的嫔位升得太快,终究还是招惹嫉妒,总有些会被其他娘娘当枪使的蠢货撞上来,争斗之中,底层人若是被牵扯进来,自然没命可活。

    李道生虽然算不上什么圣人,但老太监对他有恩,他也没法做到眼睁睁看着这么一个年迈的老人痛苦死去,自然想救他。

    可他也只不过是伴在质子身边的一个小太监罢了,如今手上也没有什么权力,最多就是以命换命,要么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太监去死。

    这时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三皇子出手相助了。

    就如同外界所有对三皇子流传的名声一样,三皇子温柔仁厚,广结善缘,对谁都留存一份情意和善意,是个绝对的大善人,大好人。

    然而皇室之中,哪有什么绝对的好人?

    别看方才三皇子笑语嫣然,几分留情,但只有身在其中的李道生知道,他对他说的分明是:“小九真正是绝色,比本殿下见过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还要美上三分,身材紧致,看几眼就让人流连忘返。”

    “……本殿下既帮了你,公公可要想好到底该怎么报答我。”

    多情的人说起这些话来顺嘴又轻浮,他甚至给美人系完抹额时,有意无意蹭过李道生的脸颊,而后竟要直接伸向李道生的衣襟,“女子的救命之恩或要以身相许,那公公,想不想也与我一同游湖?同船渡,共床眠……”

    李道生忍了又忍,还是后退半步,推开了那只想要探进他腰间的手:“多谢皇子殿下美意,只是与奴才一同游湖,对您的身份有所辱没,恕奴才不能从命。”

    “但殿下对奴才的恩情,小九没齿难忘,日后您若是有用得着奴才的地方,奴才一定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上一世李道生自然也受到过这些扰乱,时不时的揩油骚扰都是常事,但三皇子毕竟是陛下最宠爱的一位,身份高贵,是最好乘的那一阵东风。

    他只能先做忍耐,与三皇子周旋一二,常用公务推脱,反正这人情意来得快,去得也快。

    前世便是这样,待李道生真在宫中被尊称一身司公时,三皇子早已转了性,也对他没了刚开始那份兴趣,喜新厌旧般许了别人情意。

    如此一来,李道生也算松了一口气,倒能专心处理自己的事务,也借着三皇子的势,笼络自己的势力了。

    今日也是如此,从小被宠到大的三皇子不喜欢强人所难,他相信自己的魅力超群,一定能让李道生心甘情愿躺在自己的床上,便也不强求,翩翩然走了。

    李道生刚放下几分心,却没想到,裴忌会突然出现在此处。

    他眼曈微暗,刚才的一幕,他看到了多少……?

    很显然,裴忌全都看到了。

    只不过李道生因为怕着惹这位三皇子动怒所以动作幅度太小,裴忌并没有看见最后拒绝的那一幕。

    他看见的只有相谈甚欢,言笑晏晏。

    因此,裴忌更加嫉妒。

    他抓着那根抹额,把李道生拉到自己面前来,直勾勾地盯着他,又不厌其烦地问了一遍:“公公喜欢吗?”

    喜欢这根抹额吗?

    也喜欢那个笑容温柔敦厚的三皇子吗?

    不等李道生出声,裴忌便伸出手,捂住了面前这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凑到李道生薄嫩的耳畔,嘻笑道:“好想咬公公啊。”

    话音刚落,他就已经咬了上去。

    李道生的耳垂,是很柔软的花蕊。

    裴忌舔吻着,啃咬着,从绯红的耳畔一路咬到侧颈,因为皮肤的莹白,总是显得很薄,隐隐能看到几根浮动的纤细青筋,轻轻咬下去,就像咬住了命脉。

    “啊……”李道生用力推开半压在自己身上的年轻男子,嘴里吐出的气息和声音一样,带着一种没有办法抒发出来的气恼,只有睫毛轻轻闪动着,和胸膛一起起伏,彰显着他不平的心绪。

    但裴忌并不可能轻易放过他,很快又重新凑了上来。

    他低声森森笑着,两颗虎牙就像雪狼要咬住猎物时一样的雪亮,又恶劣,又难以满足。

    他说:“都还没有开始接吻呢,公公就受不住了吗。”

    然后那根抹额被狠狠扯下来,扔到了地上。

    李道生不知何时被抵到了墙角。

    冰冷锐利的墙面,裴忌掐着他的下巴,让他不得不被迫抬起头,用那种看上去很像哀求的目光,看着面前这个正处于少年和成年男人之间的男子。

    尽管李道生就算如今只是一个奴才,可他的脊梁始终笔直,从不可能哀求谁。

    他只是善于暂时忍耐,韬光养晦,这些对于李道生面前这个年轻男人来说都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所以裴忌要逼他。

    这可是在宫中,虽然这角落偏僻,依旧随时有可能出现巡逻的侍卫又或者提灯的宫女。

    如果路过的话。

    如果发现的话。

    通报到老皇帝那里,说不定就会有什么勃然大怒尸首无归的下场。

    这可是皇帝的寿宴。

    裴忌却冷冷挑着唇,轻飘飘踩上那根漂亮的抹额,而后低下头,毫不客气地侵入了阉人的口唇。

    裴忌含弄着他可怜的小舌头,哑哑笑道:“公公,我后悔了。”

    他用余光睨了一眼那根已经被他用脚尖蹂.躏得黯淡的抹额,又酸又嫉妒,“这件事,你本应该求我。”

    这才是野狗的本性。

    这条恶犬,已经一次都不打算放过他的主人了。

    第166章 偏心 疯子。快不能呼吸了。

    这一世的小九, 还从未被人像这样吻过。

    更何况吻他的人还是裴忌。

    男人不厌其烦地掠夺着他的呼吸,手指插进他的发丝,掌心捧着他的后脑勺, 完全不是那种青涩的毫无章法的吻,熟练凶狠得要命, 李道生只能被他带着走。

    快要不能呼吸了……

    李道生被迫仰起头, 窒息和Kuai感同时涌上大脑,抵着裴忌的力道越来越小,身上却越来越烫。

    疯子……

    完完全全的疯子。

    直到裴忌滚烫的手指探进他的衣衫,李道生才如同被烫到一般,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用力咬下去, 趁裴忌瞳孔怔忪的一瞬间, 用最大的力气推开压在身上的男人,不顾一切地猛地扇了面前的人一巴掌,从指尖到身体都在颤抖:“裴忌, 你……你疯了吗?”

    裴忌的嘴唇被他咬出血,却只低声笑起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这个让他前世今生都魂牵梦绕的阉人, 一点也不觉得痛。

    在这个偏僻的宫中角落, 裴忌只是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子嫉妒的酸味, 嘻笑着说:“公公, 他可以摸你, 我就不可以。”

    他舔干净自己嘴唇上的血,眼闪寒光,又一步步朝李道生走过来,骤然抱住了他。

    李道生还想挣扎,裴忌却把脑袋搁在了他的肩窝上, 眼里的凶残还未褪去,但语气已经变得有些委屈,“小九公公好偏心。”

    李道生皱起眉头,心里因他这话疼了一下,心想着被送来的质子,不也是因为那皇空偏心所致吗?

    要不然,以裴忌的身份,又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还要舍不得一个身子早就残缺了的阉人。

    这下,他说不出什么重话,也说不出什么软和的话,只能否认着:“我不是偏心。”

    裴忌可不管他是真偏心还是假偏心,他张嘴咬了一下李道生柔软的耳垂,又低笑着蹭了蹭阉人白晳的脸颊:“公公明明是我一个人的呀。”

    他又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着,“是我一个人的……”

    饥渴是没办法轻易结束或者满足的。

    不等怀中的人说什么,裴忌低下头,复又吻住了李道生。

    他一点也冷静不下去,只记得侵占面前这个阉人的一切,他的卑微,他的冠光,他的孤傲,他的落魄,还是他阴沉的性子,他骨子里藏着的,那一点温柔。

    痴了。

    醉了。

    真是什么都全然不顾了。

    他实在太嫉妒了。

    嫉妒到想把那三皇子的手剁下来,嫉妒到想把刚刚那个该死的人杀了,嫉妒想要毁灭面前的这个人,又想要被他毁灭。

    一点都没办法冷静下来的。

    疯子的感情从来都是如此。

    不管那到底是怨,是恨,还是……

    是爱吗?

    就算把这问题丢给裴忌,他也回答不出来。

    他可以轻松地惬意地承认他曾经是如何怨恨着这个人,可是爱呢?

    他说不出来。

    也没办法承认。

    他对爱的后知后觉,就如同他对痛苦的感知一般,还是太迟钝了。

    就像哪怕他亲眼看见前世曾经的亲友一个个死去,又亲眼看见李道生倒在他墓碑前惨烈的死亡,他也从不会落下一滴泪的。

    他只是就那么看着。

    直勾勾、死死地盯着。

    盯着他的父母亲手抛弃了他,从族谱上抹去他的姓名。

    盯着杨康年红着眼眶把那杯鸠酒递给他,马复颤抖着把剑送进他的身体,司马胜几次三番上前又闭上眼。

    盯着李道生转眼就背弃他而去,走到别人的身旁,也盯着李道生万箭穿心,身上到处都是血。

    他以为,他早已不痛了。

    那都是前世的一道沟堑,闭上眼再睁开眼,这黄粱梦也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今日亲眼看着的三皇子还在与李道生亲密非常,竟还亲手系上了这漂亮刺眼的抹额,前世的滔天血债好像就模糊了他的双眼。

    什么三皇子。

    他淡淡地想。

    就应该去死。

    就应该被剁断手指,被砍断双腿,被挖掉眼睛,让他再不敢这么轻浮地碰李道生。

    裴忌始终还是那样甜丝丝地嘻嘻笑着,两颗虎牙却锐利又白亮得瘆人。

    李道生当然不知道他的心思已经疯到了这种程度,只以为他是有些吃味,再次挣扎一番无果,见他没再像之前一样有别的动作,也就随他去了。

    只是裴忌一发起疯来吻得实在太凶,等他们二人慢慢停下来,李道生的腿已经软了。

    他虽是个阉人,却并不愿意承认这种丢人的事,咬着牙推开裴忌,可惜还没正常走两步,就一个踉跄,差点跪倒在地上。

    幸好裴忌接得及时。

    他难得没跟李道生不着调地开那戏谑的语调,只一动不动盯着他,突然在他面前蹲下,声音不知为何,沙哑了许多:“公公,我可以背你回去。”

    李道生蹙了下眉,垂眸看了他一眼:“主子也不怕被人看见,平白添了笑话。”

    裴忌唇边的弧度本早已淡去,听到这话,却又挑起一些来,疯癫之余,又有几分轻快。

    他道:“若是真怕这些,我方才便不会发疯欺负公公了。”

    李道生冷冷瞥他一眼,似嘲似讪:“主子,你也知道方才是发了疯?”

    他真从来不知道有人吃起醋来能到这种程度的,刚才那副赤红着眼的模样,简直就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似的,力道之大,他身上现在还在隐隐泛疼,甚至耳垂脖子和肩窝也留下几个血印……

    真是跟条朝堂里困久了的疯狗一样,四处乱咬。

    毕竟是自个儿心尖上的人,李道生在心里骂完,又有些说不上的涩意。

    他是真没想到,居然能有这么一天,让裴忌为他犯浑。

    这是不是正说明,裴忌或许不只是把他当成个漂亮玩意儿,而是真动了几分心思的……

    他也知道,自己命贱,跟裴忌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是他从来不敢奢求的事。

    裴忌要什么,只要他有的,他就给;裴忌给他什么,他也都收着,这样或许就能让这段关系再持续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他从来不敢奢求这人的真心,若是真能一直陪在裴忌身边,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因着这个,所以他从不敢完全顺着裴忌的意思来,只有难征服的玩意儿才能玩得久一些,若是太轻易得手,以裴忌的性子,说不定玩两天就腻了。

    可他已经尝到了甜头,若是这时候裴忌把他抛弃,心里恐怕比之前暗恋的时候还要苦涩,还要痛。

    这样的预想总是让人觉得难受,李道生咬了一下舌尖,瞬间而来的痛感让他清醒了些。

    他看着裴忌的背影,终于还是趴上去,抱住了男人的脖子。

    主子,再多给他一些时日。

    感受着裴忌炽热的体温,李道生垂下眸,心想。

    哪怕他这样的太监去一个明天又能招来一个,也别那么快腻了他……

    他本不喜欢男人,如今破天荒头一遭动心,若是把他的真心像破烂一样扔到一边,他也会觉得疼的。

    只可惜,就跟李道生没办法听见裴忌的心思一样,裴忌同样也听不见李道生的。

    他眼里的嫉妒并没有就此消解,只是暂时被克制地压回心底,还是如同烈火一般的燎烧着他,一刻不停。

    在真正意识到爱之前,这样的局面,还会一直持续下去。

    第167章 高热 “小九公公,想要什么,说出来………

    上一世, 裴忌从没这样背过谁,对李道生,他掐过摸过抱过强迫过, 坏事做尽,也难以寻得几份温馨。

    宫中这青石板搭成的路, 他一次一次又一次, 不知走过多少遍了,若是回想起来,只有惨淡的血迹,强烈弥漫在两人之间的不甘,还有含蕴与唇齿之间, 对对方的怨恨。

    李道生也怨他。

    他也恨。

    如今这么背来, 裴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背上趴着的这具身体有多轻,多瘦, 又在朝堂上要面对明枪暗箭,离了朝堂也不能松上一口气,还要被他这样的无赖地痞, 没完没了地纠缠。

    有个问题, 他多少次欲言又止想问出来, 又因为觉得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而收回, 在这一刻, 他背着这个人的这一刻,那种想要得到答案的欲望又强烈起来。

    他的脚步慢下来,抬头看着不远处宫闱上那盏新挂上去的灯,青色的火光在他眼里跃动,他嘴唇动了动, 才终于道:“小九公公,若是不顾你的那些野心,就这么把你困在我身边,你会恨我吗?”

    身上的人明显顿了一下,他垂下眸,用快要冻僵的左手轻掐住裴忌的脖子,虎口刚好抵在男人的喉结上,触感明显,仿佛真的会要了裴忌的命似的。

    但李道生凑近了一点,手上的动作却始终没有真的收紧,而只像在他耳畔说出这句话一样轻:“……我会亲自杀了你。”

    裴忌愣了一愣,突然低下头,唇角挑起来,甚至用嘶哑的嗓音笑出声,难得带上了几份真心实意的味道:“……好。”

    “公公,”他也学着他那样的语气,轻轻地喊他,又接着说,“我会等着那一天。”.

    老皇帝的生辰就挨着新年,眨眨眼的功夫,元夕节大典就又要操办起来了。

    不过皇帝的寿宴也就罢了,像这种还要祭祀祖庙的隆重时日,宫中的席位人满为患,谁都要来参一脚,是最轮不上裴忌这种质子的。

    他本来也不在乎这些虚名席位,若是老皇帝突然想起来,就又要想办法哄一番皇帝,连着几次出头,恐怕要遭人记恨。

    如今被遗忘在一边也好,他就不用再费这些心思去准备些什么,也有时间好好盯一盯李道生。

    没想到,这么一盯,还真盯到李道生又见了三皇子一次,只是这次不等他发疯,李道生自己就先染了风寒,病倒了。

    越是临近新春,底下的人越忙碌,身子骨稍微差些的,自然也更容易染上些疾病。

    李道生身子骨倒不算差,只是早年间忍饥挨饿,总吃不饱,到现在也还没有养好,太瘦,便更容易怕冷。

    这几日降温降得太快,饶是裴忌这般年轻气盛的都察觉到了几分寒意,李道生身体扛不住也实属正常,骨子里发冷了一天,到晚上裴忌把他拉进自己怀里时,才骤然发现他的身体滚烫。

    裴忌眼神微变,甚至低下头,用嘴唇试了试他脸颊的温度,唇边的弧度却毫无温度:“公公这是怎么了……?”

    “烫得就像……”他浅浅挑着唇,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去形容刚刚嘴上的触感,“一块烧红的烙铁。”

    李道生这才察觉到身体有些不舒服,一阵热一阵冷,脑袋昏昏沉沉的,四肢也没什么力气,在这种时候,他甚至会感觉裴忌的嘴唇都是冰凉的。

    凭着本能,李道生双手抵在裴忌胸前,想把人往外推一点,只可惜没病的时候还能挣扎一二,病了就是没力气,如此软绵绵的力道,对裴忌来说,跟小猫在身上踩了两脚没什么区别。

    裴忌看上去有些冷冰冰的,显然心里还压抑着李道生去见旁人的那股怨气,然而终究还是有些诧异。

    毕竟他从不曾见到李道生生病时的模样,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幅光景:皮肤愈发苍白,薄得好像灯光一照就能看见里面青白的血管,脸颊上却有两抹酡红的粉晕,连眼周都沾染上,不像是生病,倒像是显露出了几分醉态。

    或许这么想有些玩世不恭或者不近人情,但对裴忌来说,低下头,看见怀中人这样一幅情态,实在是有些过于昳丽了。

    一点也不像在生病,倒像是喝醉了在故意勾引人似的。

    裴忌心中的感觉便逐渐开始变得怪异,他的怨气还没有消,所以眼尾呈现出来的状态便总显得有些冰冷,但他又没有混帐到如同上一世一样,或许真的会在这种时候去折腾人。

    可是心里总是痒,怨气之外,都是像藤蔓一样的思念,慢慢缠绕着,不知该怎么缓解。

    他只能装模作样地在心里面劝了自己两句,克制着无穷无尽不断滋生的恶劣心思,把李道生从自己身上放下来。

    一直这么装模作样的,好像他自己真的是个温柔体贴的好人,把李道生好好地安顿在床上,掖好被子角,还给他递来新烧的茶水。

    李道生皱了下眉头,挣扎着要起身,裴忌便隔着被子强行把他按在床上,假公济私地命令着:“公公,你知道自己的身体现在有多烫吗……?”

    他说着,提到阉人身体烫的时候,他自己也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喉头轻动,舔了下嘴唇,心里想的和实际做的毫不相干,“安心在这躺着,不准随便起身。”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裴忌年轻的生命里,第一次照顾人,显得有点隐隐的、别样的,兴奋。

    至于这兴奋到底是因为照顾人还是因为别的,就不太好说了。

    裴忌可没有宫中真正受宠的主子那样的权力,请不来什么太医,但像风寒发热这种事,他还是能诊断出一二的。

    他正思忖着要不要等着天色再晚些的时候,干脆偷偷去太医院偷几味对应的药材回来熬着,却不想,在途中遇到了“熟人”。

    “哎——裴公子?你在这里做什么?”司马胜摇着他那毫无作用的折扇,慢悠悠走到面前的这道身影面前,从身后拍了一下,“不会是在等你上回说的那个相好吧?”

    裴忌警惕心高,司马胜碰到他肩膀的那一刻,他差点就一个过肩摔把人甩在了地上,幸好听到这声音,收了动作。

    他转过身,果然是他那曾经的三位故友当中其中一张熟悉的面庞,司马胜。

    司马胜虽不受宠,但好歹是个成年皇子,出入宫中还是没问题的,只是这天太冷,他那潇洒惬意的劲儿没装多久,就因为那凉丝丝的冷风收了手。

    他裹了裹脖子上的毛领,收了折扇塞进袖子里,才端得一幅翩翩公子模样,只是一出声,就又掩藏不住他那暗藏的八卦心思:“怎么不回答我,到底是不是啊?这大冬天在外面站着也不是好玩儿的,难不成真在等你相好啊?”

    裴忌见他似乎一点没有记恨上次那恶劣的玩笑,便摇摇头,半真半假地回答道:“我宫中有人染了风寒,我想去太医院一试,能不能求得几份药来。”

    听到这原因,司马胜眼神渐亮,他下意识想要打开折扇,却发现自己已经把那扇子收了回去,只能装作无事发生一般,有些尴尬地继续八卦:“这个人……一定不简单,不然怎么会浪费你亲自去求药呢?”

    “肯定就是你上次跟我们说的那一位吧?”素来爱听宫中八卦的皇子殿下摸着下巴咂摸着,“那么急吼吼的回去,还说什么怕他生气,这其中要是没有什么奸情,本殿下可是不信的。”

    这事裴忌不欲让旁人多知晓,上次也不过是故意提了一嘴,加上这司马胜向来是他三位旧友当中最守不住秘密的一个,他自然不会真回答得那么详细。

    不过,想起司马胜的皇子身份,裴忌又想到了一些别的主意。

    于是他道:“皇子殿下料事如神,我佩服,只是不知皇子殿下如此神通广大,是不是也能帮我得来一份治风寒的药呢?”

    裴忌果然了解司马胜,四皇子虽年纪比裴忌大上几岁,却仍然是赤子心性,最禁不得夸,被面前的人这么一夸就翘起了尾巴,什么打探八卦都忘到了一边去,承认起这种夸奖来,一点也不害臊:“那是当然!不然为何清流一派都支持我,还不是因为本皇子聪明嘛!”

    “不就是一点药吗?”司马胜拍着胸脯就保证道,“看本皇子半炷香之内就为你取来!”

    还真别说,要司马胜做别的或许没那么靠谱,但他跟着杨康年马复二位大人混久了,太医院的大部分人他都认得,治风寒的药又不是什么名贵药材,随便找个曾经他们帮过的太医老头撒泼打滚一下,还是求得到的。

    裴忌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松就拿到了药,上辈子在朝堂上骂过那么多老东西,打嘴炮这种事早就不在话下。

    他漫不经心地夸了司马胜一大通,什么类比尧舜都夸出来了,果然把面前这位旧友夸得找不着北。

    看司马胜那副相见恨晚的样子,仿佛恨不得下一秒就登基,然后提拔裴忌做自己身边的宠臣。

    不过或许正是因为把司马胜这半瓢水夸到了天上,二人分别之前,他又不由自主跟裴忌八卦了两句,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劝导着:“哎,这人呐,不管是什么样的脾气,不管是不是暴躁的人,只要生病了,都是想人哄的。”

    “你那相好的若是真生病了,光这几味药材熬药怎么能够哇?你要多哄哄他,多安慰安慰他,这样才能好得快啊……”

    哄?

    向来只会怨只会恨的裴忌站在原地,眯了下眼睛,若有所思。

    见裴忌不语,司马胜又干咳两声,凑到他身边,反手挡在侧脸,小声打探道:“诶,裴公子,我问一句,你那相好是男子还是女子?长相如何?我见过吗?”

    裴忌幽幽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感觉自己甜枣给多了,是时候该旧事重提,给个巴掌了:“四皇子殿下,站在外面这么久,你不冷吗?”

    那日司马胜为了炫耀老皇帝赐给他的布料,确实穿了招摇又轻薄的新料子,坐在马车上都冷,也是那一天,因为裴忌恶劣的玩笑,叫唤连天的,把脸都丢尽了。

    所以裴忌一提起这个事,司马胜得意洋洋的笑容就瞬间收了回去。

    他尴尬地打了个哈哈,燃起的八卦之心终于熄灭.

    裴忌回到宫中时,床上的人已然睡着了。

    看着这熟睡的面庞,他心中更痒,又想起了司马胜临别前的劝告。

    他找了个炉子把药熬了。

    这药熬得快,只是闻着就苦。

    他端着药碗放到床边,唤了李道生几声。

    李道生向来睡眠浅,这时候身体难受,就更睡不安稳,听见裴忌的声音便醒了。

    裴忌把人扶坐起来,端起药碗准备亲自喂药,谁知李道生却眉头紧皱,直接把碗推远了:“奴才不喝。”

    太苦。

    从小到大,李道生难吃的东西不知吃过多少,连树皮都啃过,如今不想再自讨苦吃,便最讨厌吃这苦愣愣的药。

    裴忌只盯着他看了几秒便想通了,他把碗重新放在一边,坐在床边,黑发脑袋轻轻凑到了李道生身边。

    “公公……”裴忌在李道生身上拱了一下,又抬起头,还是那般直勾勾地盯着他,但不知是因为光线昏暗还是什么其他原因,裴忌眼里闪动的光亮似乎比平常温柔了一点。

    那一头黑发好像也感受到主人的心情,毛茸茸地落在李道生侧颈,很轻,很痒。

    裴忌的目光变得像温而哑的火焰,他又在颈侧拱了一下,低声道:“公公……想我哄你吗。”

    含混不清,一点也不像裴忌这种狼崽子会说出来的话,实在有些过于暧昧了。

    李道生哪知道裴忌不折腾人的时候比折腾人更无赖,他根本不敢看裴忌的眼睛,侧过头,目光闪烁,伸出手想把面前这张脸推远一些,但真碰到了,却又舍不得。

    最后,也只是推开了一指不到的距离。

    阉人皱着眉头:“……裴忌,你,你别靠我这么近。”

    裴忌却仿佛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似的,只继续喊着:“公公……”

    “小九公公……”

    黑发蹭过的侧颈愈发得痒,裴忌双手轻轻捧着他的脸 ,眼睛亮晶晶的,那些凶残和冰冷的爪牙被他收起来,此刻就像个真正的乖狗狗,“你要是想我哄你,就点点头,好不好?”

    第168章 趁机 可爱。混帐。

    裴忌也是头一次说出这样的话, 没有刻薄和对抗,温和得有点怪异,他自己也有些不习惯, 言语之间,因为不太熟练而显得有些生涩。

    但恶狗的眼睛皆锐利, 皆明亮, 面对猎物时会露出像狼一样的锋芒,裴忌不是大梁朝的人,眼瞳在光底下便总能崭露出几分金色,这对李道生来说,总有种勾魂摄魄的魅力。

    他皱着眉头, 别过脸, 旁人看起来很厌恶抗拒的姿势,但裴忌可不这么认为。

    李道生可是……最嘴硬心软的主儿了。

    裴忌倒是也曾被他尖酸刻薄地讽刺过多少次,再尖锐的话, 也曾淹没于柔软的唇齿,让人心中泛涩,又让人着迷。

    “公公……”

    裴忌埋在他颈间, 轻轻地蹭着, 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 这副模样, 就跟在撒娇似的。

    这既是自己最喜欢的主子, 又比平日里不知柔软了多少倍,李道生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折腾,抵抗不得,脑子晕晕乎乎的,只能咬了下舌尖, 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只这一个动作,裴忌全身上下便都兴奋起来。

    明明是照顾人的那一个,倒是一点也没有觉得服侍一个阉人是多么丢人的一件事,他端起一旁还温凉的药,舀起一勺,学着自己母亲的模样,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吹,然后递到了李道生嘴边。

    李道生也是头一次被人这么服侍,身体的一阵热一阵冷让他忍不住皱了下眉,他小心翼翼地张开嘴,总带着几分不太明显的拘谨。

    但这药太苦了,李道生掩不住自己的本能反应,吃一口药就要苦得皱一下眉。

    纵使冷漠如裴忌,心里也蔓延上一点软软的东西,忍不住冒出可爱这个词。

    ……很可爱。

    他原来从来没有注意过,原来这个对他阴狠无情的人,这个能毫不犹豫背弃他的太监,还能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裴忌盯着他轻微的皱起眉头,连带着鼻子也跟着轻微耸动,盯着他时隐时现的舌尖,是像红桃一样的颜色,无论是喊起来还是咬起来,一定都又柔软又香甜。

    他很想做些什么,几乎到了如饥似渴的程度,但他只是在喂完药之后,用两根手指捻起一块糖,塞进了李道生的两唇之间。

    嘴唇也漂亮,柔软。

    裴忌摩挲着指尖,总感觉那一闪而过的触感还停留在上面,让心里更加发痒。

    他实在想不到,这个人身上还有哪一处是不好看、不柔软的。

    这块糖有些大,上面还粘着一些白色的糖粉,稍不注意就粘在了李道生唇角,两颊又总有一侧是鼓囊的,裴忌的目光很快就被这种风景吸引,直勾勾的,寒凉又炽热。

    也许是那块怡糖太过香甜,李道生舌尖就剩小半块甜味的时候,裴忌实在像是忍受不了什么一样,捏住阉人柔软的面颊,盯着那明晃晃的饴糖粉末看了几秒,嘴唇就贴了上来。

    动作看上去凶狠无比,却又比任何时候都要柔和,只是贴上去,伸出灵活的舌尖,一点点把糖粉卷进嘴里。

    李道生彻底因为他的动作愣在了原地。

    太轻了。

    轻柔得根本不像面前这条恶狗崽子会做出来的动作,就好像,就好像在……

    被面前的人珍惜一样。

    李道生因发热而存在感更加明显的呼吸变得急促了几分,他在短暂的怔愣过后立即侧过脸,猛地把面前的人推开,却未能如愿。

    几乎就只有一瞬间,他被男人捉住手腕,朝自己拉近,修长的手指在立刻攀上他的腰,鼻尖相碰,裴忌眼中崭露笑意:“公公,饴糖甜吗?”

    几分耀眼,几分危险。

    不等李道生回答,裴忌便毫不客气地含吻上了他的唇。

    李道生瞪大眼睛,激烈地想要挣扎手腕,却被越攥越紧,压在胸前,不能动弹。

    “裴忌,会——”李道生找到机会推开了他一些,剧烈地喘息着,那几个字几乎是从唇边泄出来的,但很快又被抓了回去,“会传染上的……”

    不管是面前的人还是高热的身体,李道生的双颊已经全然泛粉了。

    他已经不记得裴忌是他的主子,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句混账,却骂不出声。

    小混蛋……

    李道生闭上眼,纤长的睫毛里沁出几滴泪来。

    趁人之危的小混蛋……

    只可惜,以裴忌的无赖程度,就算李道生真的给他一巴掌,然后骂出声来,裴忌也只会更加兴奋罢了。

    这轻柔又激烈的感觉与上一世完全不同,没有任何胁迫的色彩,没有强迫,甚至更像是诱哄,让裴忌有些迷恋般的上瘾。

    好像是有些不太一样。

    裴忌对这种柔和的纠缠有几分茫然,松开他时,李道生甚至还下意识想靠过来,只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行为,瞬间退开了去。

    阉人低着头,两只耳朵红彤彤的,他被这吻勾得升起了一点朦胧的意识,手指攥紧薄被,不甚明显的喉结滚动了好几下,才勉强出声:“主子,您别再……别再这样了。”

    无论风寒还是风热,快要康复前都是容易传染的。

    裴忌只以为他身体不适,不想在这个时候被折腾,只能克制下心中的痒意和躁动,挑起唇角,眉眼弯弯,虎牙尖尖。

    他不知道心里这种陌生的柔软情绪是什么,但他突然变得没有那么锐利和凶残,只挨挨蹭蹭地凑过去,小声地道:“公公,你可以靠在我身上。”

    他难得对这种事有点上瘾,把阉人的名字含在舌尖怎么也不轻易放开,笑着直把人逗得两颊越来越红:“小九公公,小九公公……”

    李道生揉了揉发烫的耳朵,无力地拍在他脸上,把他推远了点,红唇轻启:“……混帐。”

    裴忌当然是混帐。

    甚至在李道生生病时,他心里还有千种万种折腾人的方法,但与上一世不同,这一天,他一样也没有做。

    被哄的人要骂他,他这个哄人的,反倒有些上瘾。

    他想,若是这一世,李道生不背弃他而去就好了。

    若是李道生不背弃他而去,他一定……

    一定不再强迫他。

    有了裴忌的亲自服侍,李道生烧了三天便彻底好了,能走能跑的,就是神态比生病时显得阴冷多了。

    裴忌倒也不在意,无论司公怎样,最后总归是要往上走的,就算如今看上去阴柔了些,心里也总是攒着一股狠劲儿的。

    利欲熏心,翻脸无情,这才是李道生。

    新春佳节总是喜庆,除了每年的祭祀,规矩也要松散得多,裴忌收到从大将军杨府递来的宴邀,心情颇好,欣然答应。

    只是为了避免和故友相聚时,李道生又趁机去见那个该死的三皇子,这一回,裴忌倒是把小九公公也带上了。

    马车刚行到门口,裴忌欲牵着李道生的手下车,阉人却被他的动作一惊,皱着眉头就要抽出,只可惜没能抽动,只能冷冷瞪了他一眼。

    裴忌却只一笑,一双星眸璨然,两颗虎牙尖尖,像要晃了谁的眼。

    二人下了车,便见一熟悉身影立于大门前,身上明显是新做的锦袍,又轻盈又漂亮,连尾摆的弧度都带着一股柔软又潇洒的味道。

    这人正是司马胜,他站在门口,没一点架子,听见动静转过身,跟个迎宾官似的打量了二人紧牵的手一眼,嘿嘿一笑,转着扇子,尽显风流:“诶,你们来了?这来得可真早,马复那大块头都还没来呢!”

    这个“们”字就很有灵性,明明只邀请了裴忌一个,却说得好像同时邀请了两个人似的。

    裴忌不以为意地回敬,李道生趁机收回手来,后退半步,如普通奴仆一般,侍立在一旁。

    察觉到身旁人的动作,裴忌挑了下眉,仍是勾唇:“既是如此,那我等便在此等马将军到来,再一道进去好了。”

    司马胜点点头,却突然勾着裴忌的肩,把他拉到一边,低声八卦:“……裴公子,这就是你那相好的?眼光倒是不错,只是我看这美人好像不怎么乐意啊,你不会,是强迫人家跟你一起的吧?”

    裴忌没脸没皮惯了,睁着眼睛说瞎话都不会脸红,又会打嘴炮,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更何况是涉及李道生,就更无需讲什么道义体面了。

    他学着司马胜的模样,亦低声回答:“他愿意的。”

    司马胜又是嘿嘿一笑,黑眼珠滴溜溜地转:“真愿意假愿意啊,别不是人家姑娘不愿意,你硬把别人带来,又说人家愿意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咱们八卦的四皇子又一次真相了。

    只不过……

    裴忌摇了摇头:“他可不是个姑娘。”

    “……不是姑娘?”司马胜小声嘟囔了一句,细品了这几个字,用余光扫过李道生不太明显的喉结,震惊地看着裴忌,突然结巴了一下,“那,那就是断袖啊?!”

    他这最后一句因为震惊而导致音量陡然提高,裴忌瞥见李道生皱了一下眉头,侧过脸去,袖中的手攥紧,明显有些难堪。

    裴忌略显寒凉地看了司马胜一眼,本不想提及这个,毕竟只是猜测,这时候却挑起唇来,一双眸子里邪气四溢,又带着恶劣的冰冷:“四皇子……难道不是吗?”

    与那古铜皮肤的大块头。

    谁知提起这个,倒真像踩了四皇子的小尾巴似的,他连忙后退几步,大声嚷嚷,像是要让整条街都知道似的:“本,本皇子当然不是了!我当然是喜欢女子了,女子多好啊,谁会喜欢硬邦邦的男人啊?!”

    裴忌挑眉,目光落到司马胜身后,笑容更加恶劣:“马将军,好久不见。”

    马复微垂下眸,朝他颔首示意:“嗯。”

    司马胜便彻底僵在了原地。

    第169章 天灯 惟愿君心如我心……

    裴忌当然是看到不远处古铜色的身影才这么说的, 如今见着司马胜的反应,更是证实了他之前那怪异的感觉,模棱两可的猜测。

    前世他倒也真是被怨恨蒙了心了, 跟几位旧友相处这么久,竟然没发现点什么秘密, 比如说, 面前这二位的关系。

    这气氛也真是微妙。

    向来八卦又话多的四皇子成了个哑巴,碰上另一个更寡言少语的马复将军,就更没有什么可解释或者质问的了。

    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的沉默才是最折磨人的。

    趁着这僵持的瞬息,裴忌再度牵着李道生的手,光明正大走入这醉仙楼中, 甚至哼起了北夏民间不知名的异域小曲。

    他心情颇好地想, 司马胜这是自作孽,不可活,何况还惹了他这种睚眦必报的人, 就更自求多福喽——

    杨康年早早就摆了宴,裴忌打过招呼之后,带着李道生毫不客气地落座, 中途还推开了一位试图混入他们其中的皇子殿下。

    看着司马胜悻悻坐在马复旁边的位置上, 浑身僵硬的模样, 裴忌挑了下唇角, 只是没来得及好好欣赏几秒, 掌心中的柔荑便被抽走,硬生生让他嘴角的弧度僵在了那里。

    差点忘了,他自己的处境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好在新春佳节,又有众人在场,李道生不至于真当场给他黑脸, 这也正给了裴忌机会。

    托李道生生病那几日的福,裴忌现在对照顾人这种事很是感兴趣,甚至称得上一句殷勤,直接把人拽到自己怀里不说,又替太监挑肉剥虾,一顿宴会下来,自己没有吃上几口,倒是都进了李道生的嘴里。

    在几人面前,李道生又不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吃下去,安安静静的,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免得招了几人厌恶,连裴忌也被自己牵连。

    杨康年心思圆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自然不会多问,司马胜虽然多嘴多舌,守不住秘密,但由于方才在门口的时候大放厥词,现在也有点蔫儿了,全程把头埋得比谁都低,根本不敢看他身旁的马复一眼。

    饭桌上的气氛就在这诡异的状态当中进行了下去,到了戌时末,烟花便在河边炸响,火树银花,毫不璀璨漂亮。

    杨康年心情看上去也很不错,他虽然通世俗,但骨子里还是古板传统的,一时倒是没看出司马胜与马复二人之间的古怪,直以为他们是闹得别扭,心思微转,便有了个缓和气氛的好方法。

    他指了指外面的繁光花焰,笑道:“…… 几位大人,这元宵也吃了,身子也热起来了,坐在这里未免无聊,今日民间难得热闹,东市西市大联欢,几位可曾有兴趣去猜猜灯谜,放放花灯?”

    裴忌正逗弄照顾人在兴头上,捏了捏李道生的掌心,自然没什么不同意的,司马胜埋头不语,只悄悄把余光瞥向马复的方向。

    也不知向来沉默寡言的马将军有没有注意到这道自以为不是很明显但其实赤裸裸的目光,他只是停顿几秒,放下筷子,言简意赅道:“抱歉,家中有事须回,不可在外逗留。”

    听见身旁这人的答案,司马胜拉下嘴角,又有些心虚地举起手:“那我也不去了……父皇召我觐见……”

    杨康年:……?

    这一个两个都怎么了都是?

    马复也就算了,这司马胜,平日里最爱凑热闹的一个,到了这种热闹日子,反而不出去了?

    这里没有闲杂人等,杨康年心中疑惑,也就问出来了:“皇子殿下,以您目前的不受宠程度,这种重要日子,陛下召到身边陪伴的皇子,恐怕不会是您吧?”

    杀人诛心无外乎于此,若是平日里,司马胜早就拍着桌子反驳他了,今天却点点头,有些尴尬地再把头低下来,整个人蔫蔫的,小声嘟囔着:“……反正,反正就是有事。”

    闻言,马复淡淡看了司马胜一眼,垂下眸:“那马某先行离开,先贺各位尽兴。”

    说完就有如脚下生风,大步跨出了门外。

    “诶!”司马胜怔怔看着他走出去,脸上的神色掩不住一点,只是十分失落,声音也跟着低了下来,“做什么走那么快……就算是生气,就算……”

    后面的话已经低得听不清了,想起还有其他人在场,司马胜转过头,勉强扯唇笑笑,“不好意思,老杨,裴公子,今日我身体不适,就先走了。”

    看司马胜这浑浑噩噩的样子,杨康年虽然心中一知半解,但还是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回去,只好叹了口气,跟裴忌二人解释了一番,带着浑身笼罩着悲伤的四皇子,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于是还有心思去逛花灯的,就只剩下了裴忌一个。

    没了旁人在场,李道生几乎立刻就从他怀中退了出来,他好看的眉头皱了皱,对裴忌的肆意妄为很是不满:“裴忌,做什么在旁人面前做出这副姿态?”

    他说这话时还下意识环顾了一下四周,进窗户也没关,门只是拴着,眉头便皱得更紧,“来日若是传出偏宠太监的名声,刚在圣上那里积累的一点好脸就又要被败坏了,届时主子就算是后悔了怪我,也晚了。”

    见他果真气恼,裴忌挑起唇角,大手一伸,勾住他的手,摇摇晃晃,好不正经:“公公这是在为我担心吗?”

    李道生移开目光,不与他对上:“你我一根绳上的蚂蚱,替你担心就是替自己担心,主子又何必现在才来问我。”

    有三皇子在前,李道生说的这些话,裴忌很难全信,但今天是好日子,不宜争吵,他将李道生的手腕全拢进掌心,见李道生没有挣脱,方才一笑。

    他虽是性子无奈,像是地痞流氓,但毕竟曾经是皇室子弟,总该明白些道理。

    他握着李道生柔软的手,犹如提前替阉人铺路一般细细讲道:“公公可知,自古贤才易折,概因君主多疑。”

    “一个人为官公正清廉,忠君爱国,什么都收买不了他,出淤泥而不染,自然容易得到民心,好的名声将在民间水涨船高,也更容易得到皇帝重用,这的确是不错的。”

    “但谁都知道,得民心者得天下,涉及到天下,这皇帝不得不对他忠君爱国这一点提出疑问,是真的忠君吗?”

    “清廉之士,世间的一切俗物,金银珠宝,高官威名都不能收买他,他只为一个义字活在这世上,这样的人,又受民众拥戴,对于帝王来说,也就是无法控制的。”

    裴忌始终挑着唇,语气轻描淡写,仿佛真亲眼见过这样的人似的,给予了一个残忍而真实的结局,“若是哪天想要造反,谁也无法阻止,而离了他,宫中似乎又无人可用,皇帝心中自然也就觉得危险了。危险之人,自然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这么看来,还是要适当留些缺漏或者把柄在老皇帝手中,确定不会轻易有谋权篡位一说,便于他掌控,这样当官才能当得长久。”

    话是正经话,人不是正经人,说着说着几根修长的手指就嵌进了阉人柔软的指缝间,稍微用力一拉,就又把人困在了自己怀中。

    李道生开始听的懵懵懂懂,但很快就明白其中深意,他手指攥紧了些:“主子真是如此有谋略,方才就应该给几个大人讲讲,又何必费这种口舌,跟一个没了根的奴才讲这些?”

    裴忌也不避讳,一只手支着下巴,笑意不达眼底,显得有些冰冷,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他:“公公如今跟三皇子接触,总有一天要当上大官的,多懂些道理,也不是一件坏事。”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如泄愤一般,甜丝丝、笑嘻嘻地在李道生嘴唇上咬了一口。

    李道生一时吃痛,“唔”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发出这近乎甜腻的声音,脸颊上热意升起了些,又下意识皱了下眉头:“主子……这是在暗讽我一奴侍二主吗?”

    “不是这种意思。”裴忌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唇边的笑愈发的低冷,“公公,你得庆幸,这是在外面。若是在家中,或是在寝殿内,这正妒火中烧呢,我早该把你按在床上了……”

    李道生被他这一说,耳根也红了,舌尖也软了,偏还要冷着脸骂:“……混帐。”

    裴忌不以为意,笑得更是邪乎,声音却又轻又冷:“公公再这样骂,我就要硬.了。”

    李道生早知面前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被这直白的话语逼的骂不出声,舌尖绵软,只得偏过脸去,心中再多骂几声。

    裴忌并不是开玩笑,他心里的嫉妒都快溢成河了,但好不容易带人出来一趟,他不想让李道生回忆起来只有那些强迫的画面,只能克制下自己冲动的情绪,从邪气肆意的笑容中,剥离出一分温良来。

    他这两颗虎牙锃亮,也收起了凶残:“公公陪我去放河灯吧。”

    裴忌说道:“北夏那边没有这个习俗,今日好不容易碰上,后面不知还有几年可活,也看看这不一样的绚烂。”

    李道生微微一愣,沉默不语,裴忌早已习惯,便权当默认。

    他们到时河灯已经放得差不多了,裴忌还在河对岸看到了三个似乎说要回去的熟悉身影,但他并不太想打招呼,以免双方都徒增尴尬。

    毕竟他也知道,那几位故友还没有无聊到邀请人来吃饭又刻意离开的程度,必定是又出了什么纠葛和意外,阻碍了他们回宫的道路。

    心思流转间,他已经挑好了一盏花灯。

    再看李道生,竟然已经写好愿望,在河边蹲下,准备放灯了。

    裴忌付了钱,迅速拿着灯朝他走过去,只是没能赶得上,便低头看着那盏轻巧好看的花灯,忍不住问道:“公公许的什么愿?”

    李道生看着渐渐远去的花灯,那双好看的眼里印着跃动的火光,听见裴忌的问话,又是沉默半晌,好半天才张了张嘴唇,轻声答道:“……前程似锦,飞黄腾达。”

    果真是李道生的愿望,他一向如此,裴忌早知他的野心,也不觉得奇怪,边说边写道:“那我便许,小九健康顺遂,长命百岁好了。”

    不假思索,很是理所应当。

    李道生喉头一紧,眸子微动:“主子何必为一个奴才写……”

    裴忌却突然抬起头,朝他粲然一笑:“公公,裴忌回不去故乡,父皇母后名存实亡,眼下,也就只有你了。”

    一双星眸,纵使是在夜里,亦比银河还亮。

    李道生怔怔看着他,不久之后被这目光灼疼,用力转过头,心如擂鼓。

    他不像裴忌那样,直白得令人发慌,甚至从不曾想自己的这份心意真的会有回应,但纵使来一千次一万次,他也只会有一个愿望。

    惟愿裴忌健康顺遂,心似我心。

    众人皆草木,青山见天长。

    就像他送出的那个花灯一样。

    第170章 你到底明不明白 你想要的只是他的一点……

    除夕过后便是一年一度的京郊围猎, 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的早,开春的季节,万物疯长, 一切复苏。

    只不过毕竟还没有真到立春,天上还会落下几片雪, 也是倒春寒。

    李道生怕冷, 只是从来不会把这话说出来,倒春寒的天气里,干活能出一身的汗,风一灌进袖子里,这样单薄的衣衫, 却更冷。

    裴忌把这一切尽收眼底, 没有多加言语。

    像他这类地位稍微高一些的质子,平日里去监书院学习,每周是能得到一些微薄的俸禄的。

    裴忌便不动声色把这些俸禄攒起来, 终于在这几日为李道生添置了几件新衣裳。

    他抱着这几件新衣裳,想着李道生穿上这些衣服的模样,定然又是风姿万千。

    若是将来穿着这些去赴任官职, 怎么说也体面些。

    裴忌脚步轻快, 刚要踏入院门, 却听几声温柔短笑, 明显不属于自己庭院中熟悉的那两人。

    他寻着声音望过去, 许久未见的皇子就站在那里,手落到李道生头顶,如同他的笑声一样,温柔地抚摸着太监的头顶。

    李道生皱了一下眉,掩去眼中的冰冷, 勉强稍微松开一些眉头,他以后还要依仗三皇子,想让自己的表情不要那么难看。

    连三皇子都看出了他的不情愿,抚摸了几下就收了手,但这一幕落到裴忌眼中,简直刺眼得厉害。

    自那日放花灯后,裴忌缠了李道生一段日子,许久没有看见三皇子的身影,以为李道生早和他断了联系,没想到,今日又会撞见。

    他紧紧攥着手里的衣服,指尖都攥的发白,一夜从高处跌落尘埃,受过那么多苦楚他都不曾觉得有什么,却在这一刻,痛恨起自己失去了曾经皇子的身份。

    三皇子身份尊贵,普天之下没几个人能比得上,性子是温柔多情又待人宽厚,连老太监的命都愿意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道生若跟了他,怎么样都比跟着他这个落魄质子好。

    甚至,李道生若是想走上仕途,根本就不需要他这样一个质子的参与。

    但裴忌从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李道生当然……还是需要他的。

    他不可能不需要他啊,明明是李道生握着他的手,告诉他说,他们要一起往上爬的,不是吗?

    就算以后李道生见过更多人,走上更高的位置,见过更多的风光,那又怎么样……?

    难不成还真能——

    裴忌挑起唇角,眼里的光冰如寒箭,明明暗暗的闪烁,在撞到面前这一幕时,又慢慢落了回去。

    已经……有了更好的了?

    不可能。

    手中的几件厚实衣物落了地,裴忌一边在心里否认着,一边大步朝他们走过去。

    不可能。

    李道生必须需要他,李道生怎么能把他一脚踢开?

    寒冬的天冷白苍然,裴忌眼里冒着暗火,插.到了他们中间。

    他眼神晦暗地盯了李道生几秒,眸中的风暴仿佛下一秒就能把面前的人吞噬,让人不敢直视。

    三皇子被人宠惯了,自然没有闻到这其中的火药味,他的姿态风流恣意,刚想笑着说句什么,裴忌就把头转了过来,像曾经盯李道生一样,直勾勾地盯着这位最受宠的皇子殿下。

    那是一双像毒蛇一样的眼睛,有金光有绿光,混杂在一起,难免觉得尖锐又寒凉。

    三皇子心中一凉,话到了嘴边,却在这一瞬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裴忌却突然笑了。

    他唇角的弧度那样瘆人,没有任何情感夹杂在其中,有的只是冰冷,就像食肉动物一样的凶残,稍稍靠近,就会把面前的一切活物撕成碎片。

    在阳光底下,他那两颗虎牙却倒映出冰冻三尺般的寒光,皮笑肉不笑道:“三皇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一个卑贱的太监,恐怕接待不周。”

    三皇子被人捧惯了,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平日的功课又都是纸上谈兵,老皇帝疼他,根本没有让他上过战场,手上更是连血都没有碰过,整个人都被威慑在原地,动弹不得。

    唯一有动静的,只有那心里的寒气。

    而裴忌每往前走半步,三皇子心里的寒气就一茬一茬往外冒,压根说不出话。

    但他毕竟是天潢贵胄,要是被一个地位低下的质子吓到了,这胆小如鼠的名声传出去,不知道还要被多少人耻笑。

    三皇子只能顶着一身冷汗,硬着头皮张嘴:“……裴公子,许久没见,幸会幸会。”

    他勉强笑道:“呃……啊,这太监虽然身份低微些,但讨好人的功夫倒是十分上乘,至于招待不周,那就更是裴公子的的谦词罢了。”

    打狗还要看主人,三皇子毕竟混迹皇宫多年,虽然对李道生有了些不轨的心思,却也深谙此道。

    夸一个奴仆机灵,其实就是在夸这个主子,是要与他交好的意思,三皇子相信,这裴忌既然能在皇帝寿宴上讨父皇欢心,那必定是个聪明人,不至于连这话都听不出来。

    谁知,他这话一出,周围的气温又骤降了几度。

    “……讨好人?”裴忌的声音冰冷,夹杂着几分不甚明显的咬牙切齿,“我竟是不知道,一个奴才还有这样的本事,竟然连三皇子您这样身份尊贵的人,都能对他的服侍称、赞、有、加。”

    他把后面几个字咬得极重,看着脸色青白的李道生,忽然冷嘲一声,不知是在嘲笑旁人,还是在嘲笑自己,“好呀,小九公公,我的奴才,三皇子用着还顺手吗?”

    前世的滔天怨恨仿佛在这一刻重蹈覆辙,他的眼眶闪现出一些隐隐的赤红,他像是又疯了似的,就那么直直对上三皇子的笑眼,垂落在衣袖里的手都掐出了血。

    但哪怕到了这种时候,裴忌依旧挑着唇。

    只有笑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含着冰冷的鲜血,让人知道,他根本不是在说玩笑话。

    他半嘲半讽道,“不会用着太顺手了,哪天把他从我身边要过去吧……?”

    就像前世一样。

    叫他眼睁睁看着李道生背弃他而去,又什么都做不了。

    他本就是从地狱爬回来的,怨气从不曾消过半点,若是像平日里,还有李道生能安抚一二,那么今日,只需要轻轻一根引线,就能让他疯了魔了。

    他甚至真的对面前这位身份尊贵的三皇子起了杀心,这位温柔高贵的皇室子弟,这个会温柔地把李道生从他身边夺走的人。

    他好想剁掉他的手,剁掉他那只碰过李道生的手。

    他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杀了他。

    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了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了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了他好想杀他好想杀他……

    这种念头越烧越旺,怎么都停不下来,他想他确实是疯了,疯了有一阵子了。

    跟随着自己的强烈欲望,裴忌笑着朝不知情的三皇子走过去,指尖微动,沾满毒药的匕首已经出鞘,手腕却在这时候被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

    这手还带着微微的寒凉,比往日粗糙了些,像是生了冻疮。

    裴忌微微一愣,纵使发疯的时候,仍下意识把这双柔软冰凉的手握在了掌心。

    李道生便趁此机会走到二人面前,轻动嘴唇:“三皇子殿下,小九自知是一介奴才,身份低微,不可违抗主子的命令,也愿为您的大恩大德肝脑涂地,但奴才不想骗殿下,奴才对你并无情意,无法回应您的好意,世间男子女子万万千,更是个个都比奴才耀眼。”

    “今日恕小九直言,若是为报恩情,皇子殿下随时传唤奴才;但若是为了要奴才回应殿下那份情谊,奴才就只能以重罚谢罪了。”

    他一口一个奴才,却不骄不媚,不卑不亢,条理清晰,哪里还有一点奴才样子。

    三皇子虽有些恋恋不舍的遗憾,仍眼前一亮。

    这些日子与这小太监接触,发现他并不像大多数奴才那样无知,虽然读书基础差了些,却聪颖异常,一点就透,是个不可多的人才。

    之前在私下说说也就罢了,三皇子只以为他是欲擒故纵,如今在对方主子面前又说得如此直白,三皇子自认有许多人爱他,不会在这一棵树上吊死,自然不会再纠缠,也就顺着台阶下来了。

    他笑道:“既是如此,那今日我就不再多叨扰小九,他日有缘再联络。裴公子,公公,本皇子还要拜见父皇去,就先告辞了。”

    三皇子就这么端着一副风流姿态走了,李道生松了一口气,转头看见裴忌,竟是站在原地发愣,眼底除了还未散去的凶残,又弥漫上几丝迷茫。

    怨恨的情绪还没有疏解便陡然被截断,就算是怨气再重的男鬼,也得站在原地看着人发怔。

    甚至李道生伸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也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裴忌才缓缓出声:“公公……”

    他一张口声音就哑了,嘴唇动了动,跟个忍饥挨饿不得不去偷盗为生却突然吃到一口糖的小孩似的,连瞳孔都在跟着身体轻微颤动,“公公拒绝他了?”

    裴忌如梦似幻地紧攥着他的手,低声道,“三皇子或许会因此记恨公公,就此断送了公公的仕途……”

    裴忌喃喃的李道生当然不可能不清楚,只是不以为意。

    他任凭裴忌把自己的手腕抓得生痛,从来阴沉的脸上流露出一点温和的东西,堪称包容。

    好看的红唇升起来一点,李道生轻声道:“那你便要把别的东西赔给我,小混蛋。”

    裴忌眼瞳一颤,掌心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最后像是恍然从梦中惊醒一般,猛然抬起头,眼眶就那么红了。

    他紧抓着李道生的手不放,像个小孩一样流着眼泪,却再一次勾起唇,笑起来:“公公,公公要我赔给你什么呢……”

    他笑得越来越肆意,眼泪也越流得越来越痛快,“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李道生不知道自己这小小的行为怎么就招惹到了裴忌,他皱了皱眉头,从衣袖里抽出一块手帕,为他擦掉那些似乎有些过于狼狈和惨烈的眼泪,温声道:“殿下为什么哭了?是担心赔不起吗?”

    问出这两句话,除了不断顺着下巴滴落到地上的眼泪,以及那双直勾勾盯着他的赤红眼睛,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李道生又不解地皱了下眉头,他握着裴忌紧攥不放的手,放到男人的胸口上,想着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面色愈发阴沉,耳根却红了红。

    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快说出来,他环顾四周,见确实没有其他人,才凑到裴忌耳边,低声道:“殿下不用担心,只要把这个赔给我,所有的账,都可以一笔勾销。”

    裴忌身体一顿,“嗯”了一声,突然伸出手臂抱住李道生,然后低下头,猝不及防地咬住了他的肩膀。

    这狗崽子突然又发疯,李道生有些吃痛,却很快感觉那里一片湿润——裴忌竟是还在掉眼泪。

    李道生只能轻轻“嘶”了一声,无力骂道:“混帐,轻点……”

    所以裴忌直到这一刻才明白,他见过那些血淋淋的场面,经历过那些惨痛到不可直视的回忆,却依旧从地狱里爬了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所以原来……

    原来他怨恨着所求的一切……

    只要一点爱就可以……

    无论天空如何昏黑或者惨淡,只要李道生一点点的爱,就可以平复前世那些铺天盖地的杀意和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