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扫灰 这个偏执的疯子,他信了。

    李道生也不记得裴忌那天到底沉默又安静地哭了多久, 久到袖筒都凉了才渐渐休止。

    只是恍惚间,李道生总以为裴忌只是睡着了,若不是那些湿润涩然的眼泪, 以他对裴忌的了解,实在难以想象这个人怎么会真的在哭。

    裴忌带回来的那些衣服倒是派上了用场, 又轻又暖的材质, 换下李道生自己身上被哭湿的这身,确实暖和了不少。

    甚至李道生给裴忌掌心包扎时,他还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偶尔疼时,睫毛便半垂下来, 洒下一片阴翳。

    这事说来也小, 可对于裴忌来说,他好像已经失去他太久了。

    曾经拼尽全力也抓不住的人,用尽强迫的手段, 眼睁睁看着对面这人眼里也扎根了几丝恨,如同藤蔓般缠绕,硬生生把李道生拉下欲望的泥沼, 又添了几道伤痕。

    他那时掐着李道生的脖子, 看着太监发红的眼睛, 心想李道生或许又要骂他几句什么, 而他何苦这样紧紧相逼, 也得不到什么答案,得了答案他自己也不信,又何必再问。

    于是他手上的力道渐松,李道生脸色苍白如薄纸,连续剧烈地咳嗽了好几声, 却那样艳丽地笑起来,笑得尤为大声,字字句句都是嘲讽,只是这根尖刺,总是像对着他自己似的。

    他说:“……裴忌,我怎么就杀不了你呢?”

    烛芯跳动,光把他的影子打在墙上,锦服宽袍,本就纤细的身体更显得单薄,已经快要支撑不起这一身象征着荣无上权力和荣耀的官服。

    是呀。

    权倾朝野的李司公,手上沾了多少肮脏与血,掐死一个小小的清流文官还不如同掐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怎么就动不了手呢?

    ……怎么就动不了手呢。

    都被男人掐住了脖子,若是真见他身上染了血,还在顾惜他疼不疼。

    李道生心里也算是看清了,自己这就是贱得慌。

    他说完这句话便不甚利索地走出门去,不管裴忌在旁边如何怔愕亦全当没看到,也心知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

    他们之间甚至谈不上有什么曾经。

    不过是两个落魄人碰巧凑到了一块堆去,便在一个破旧的屋子里互相生火取暖,若是有谁能把他们其中一人从这等境地拉出去,就一脚踢散那火堆,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堆灰烬,余温都难存。

    只是他们谁都不曾想过,上天还愿意让他们回到曾经,再做一次选择。

    彼时裴忌已不是那个裴忌,怨也好,恨也罢,厉鬼还阳也得多几分人气儿;李道生也还不是李道生,只是小九公公,手上从不曾沾过什么血,也没有成为人人唾骂的大贪官。

    所以他们终于有了堪称温情的时刻,裴忌的疯劲儿疯不起来了,再阴暗的念头都被轻轻戳破,变成冰冷柔软的眼泪。

    在今夜之前,有谁还曾以为偏执的疯子不会哭。

    他们相拥,一夜好眠,扫去前尘,才有新的开始。

    两日过后,京郊春猎的时间便到了。

    春猎向来是盛况,无论皇子还是公主,受宠还是不受宠,几乎所有皇室子弟都跟着去了,皇后也在,质子当中,则只挑选了几位跟随。

    李道生与裴忌同乘一辆马车,车上没有其他人,裴忌闲来无事,给李道生剥着新炒的板栗,正是剥时有些烫手,等彻底剥开又不烫嘴的温度,吃起来正好。

    久未联系的系统在此时出现,身上飘着蓝色的荧光,一颗灵活的球,就这样出现在裴忌面前,悠悠抖了下身子:“宿主,好久不见。”

    裴忌心情正好,说起话来也没那么阴森森的了,甚至还有几分动听:“……恩人,我还以为你已然离开,原来还留在这里。”

    系统对这个称呼接受良好,它晃动着身子,做点头状:“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本系统当然不会轻易离开。”

    它故作高深莫测道,“此次春猎是李道生人生的重大转折点,你不能又如上一世一般随心所欲,而要助推李道生鱼跃龙门,一跃走上权贵之路,否则将会迎来惩罚,你可听明白了?”

    裴忌手上的动作一顿,黑金色的眼珠一转,抬头看向系统,一双眼睛便像厉鬼般渗着森冷的光,甚至连骨子里那股森森寒气都隐隐约约地冒出,让人看一眼,便通体生凉。

    此时就算这人勾着唇角,也显得十分可怕:“你是说,要我帮李道生离开我,要我帮他抛下我,一个人去走他的青云路?”

    这种目光着实有些渗人,若是刚开始的新手系统001可能还会被他吓住,但经过上个世界的升级,001的性格已然大变。

    它一点也不害怕这个怨鬼似的男子,只重复道:“宿主请记住,您的身份是反派,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给主角制造困难,我不会出手阻碍你与主角的感情纠葛,但希望您也能明白,这条青云之路,主角非走不可。”

    “无论是于他自己的野心和算计而言,还是其他什么不可抗力的因素,皆是如此。主角不能为了你放弃他的全部事业,必要时候,如果你的行为过激,世界意识极有可能直接出手阻碍。”

    001是他那一届最优秀的存在,身为世界之外的意识体,他很清楚自己本不应该对人物命运进行干扰,但系统想了想这个世界的情况和要求,还是多提醒了一句,“宿主,有些事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就像您也曾误解过主角的抉择那样,是或者否之间,还有第三条路。”

    这句话说完,系统便瞬间消失了,明显是提示过多,如果再这么多说两句,恐怕就要被世界意识检测到异常排斥出去了。

    裴忌若有所思,下车时被李道生扯了两下袖子,挑唇一笑,跟着下车。

    只是笑意不达眼底,难免显得有几分冰冷。

    李道生心思最是敏锐,前几日虽更明了些心意,眼珠却不由黯淡了几分。

    他今天做出的选择,恐怕就要掀翻这两日的温馨,又让裴忌误会,发了疯了。

    他心里是一点也不喜欢那个什么千恩万宠的三皇子的,但他既已答应了要报恩,又想借着这个位置往上爬,就必然不可能与那三皇子断得如割袍一般绝决,也答应了要为他做事。

    但要说他和那三皇子真有什么,却是绝无可能的。

    最多到效忠这一步,哪怕他的身子残缺着,他也没有下贱到那种程度,真要用身体去换些什么。

    只是怕裴忌不信。

    若是不信,李道生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毕竟在旁人看来,他一个没了根的阉人,一无所有,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靠山,要言及守身如玉,说出来未免惹人耻笑。

    但那群耻笑的人当中若是没有裴忌,他便也不像从前那般在乎了。

    只可惜,裴忌听不见小九公公的心声,众人在场,他也不好牵着身旁人的手,只是见李道生真如太监一般侍立在身后,心里还是生出一些不舒服,难以用言语表明。

    围猎是以老皇帝为先,只可惜皇帝如今年事已高,最多就是志在千里,身体却明显有些跟不上这样的志向。

    于是他便把目光投到年轻小辈身上,由几位皇子领队,分成不同阵营出去打猎,谁能拔得头筹,又顺便哄得皇帝开心,便更容易受到老皇帝重用。

    曾经皇子们还小时,这党派斗争的氛围并不明显,如今皇子们早已成年,皇帝既然还没有封太子,谁都有希望,谁都想争一争。

    于是这阵营的加入,无异于等于站队。

    大皇子是早产儿,和皇帝年龄差别最小,身体一直不大好,这些年崇尚佛教,更不愿意与意气风发的弟弟们争抢,便主动退出了这次围猎。

    于是围猎的竞争便只剩下了三位皇子,也就是划分为了三个阵营。

    三皇子最受老皇帝看重和宠爱,支持他的自然多是一些宠臣,甚至还有老皇帝的亲信,看上去最是气派。

    甚至若不是杨康年与马复早已表明自己与四皇子司马胜是好友,如此高位的两位武官,必然也是要被推到三皇子那边去的。

    二皇子虽然自己能力一般,奈何母族家世卓著非常,又与长公主交好,他自己也清楚自己不够出众,十分懂事听话,几乎对母亲的安排百依百顺,有了母亲的撑腰,笼络些势力撑撑场面自然不在话下。

    每到这个时候司马胜就对自己的两位好友十分感激涕零,夸张到恨不得抱着他们一人亲一口,然后抱着他们大哭——当然是假哭,也不可能真的亲他们一口。

    毕竟如果连他们都去了三皇子那边,他都可以想象自己这边是怎样的一副惨样儿——

    他既无父皇宠爱,母亲本就位份低下又死得早,就更无母族撑腰,能活到这么大全靠机灵八卦又心态好,一碗掺着树皮的热粥都能嘻嘻哈哈地吃掉,不然恐怕也和那无数没有生下来的姐姐哥哥妹妹弟弟一样,早就葬身在了深宫之中。

    感谢上天赐他三五好友,救他于水火之中,司马胜在心中如是说道。

    所以当看到司马胜眼巴巴望向自己的眼神时,当明显地感受到几位故友都不约而同望向他的方向,这种实在有些炽热的期盼,让裴忌难得身体僵硬了一下。

    虽然上一世他也选择了司马胜,但是在他的记忆当中,这几人看向他的目光有夸张到齐刷刷这种程度吗……?

    裴忌舔了下嘴唇,避开他们的目光,刚带着阉人走到他们的方向,就听见三皇子突然在身后出了声。

    “小九公公,”三皇子还没有上马,就站在一众官将当中,温和地微笑,“还不过来我这边吗?”

    裴忌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抠紧了。

    他垂下眸,略侧过头,一声不吭朝身旁的李道生望过去,心里燃烧着强烈的不甘,就如同怨恨这般的魔鬼在那些年一直啃食着他的心脏和骨头一样,在他耳畔咔咔直响。

    尽管如此,他自己本人却是沉默的。

    或许也是因为,还有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希冀。

    他自私地希望,李道生能够为他停留。

    至少……

    至少再多犹豫几秒……

    可惜上天并没有听到他的夙愿,李道生一刻不停地迈向了和他对立的方向。

    裴忌眼底的色彩彻底昏暗起来,连意识都跟着混沌了几分。

    他想起系统对他的告诫,不能断了李道生的青云路,哪怕这路与他背道而驰,亦是背弃他而去。

    谁都能看出来,裴忌总喜欢直勾勾地盯着李道生,仿佛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但这一次,他却没有盯着看多久。

    他垂下眼眸,掌心已经攥出了血迹,上次包扎好的伤口还没好透,指甲刺穿新长出来的薄肉,更加疼痛。

    他却只觉得心里面疼痛。

    一种生涩的、绞肉般的疼痛。

    在这疼痛中,他脑子里的神经好像被什么扯了一下,系统的声音响在耳边:“宿主,抬头。”

    裴忌已经失去了几分理智,听到熟悉的音色便应声而动,然后他看见,李道生在快要走到对面之时,脚步忽然慢下来,不动声色地,很快地回了一下头。

    他并没有完全把身子正过来,裴忌只能看到他的侧脸,还有那只漂亮的眼睛,和扫过来的余光。

    日头刺眼非常,白光大亮,裴忌这个角度自然看不清李道生脸上的表情,也看不见他眼里的神色,可他知道,李道生原来回过头。

    于是他的怨气再次散尽了。

    他信了。

    他还是嫉妒那个可以肆无忌惮让李道生站在他身边的三皇子,但不知为何,他突然信了。

    他相信两人依偎在一起时,李道生说的一字一句,皆为真心。

    因为他恍惚间记起,李道生说真话时,眼里总是映着闪烁的烛火,嗓音又动听。

    所以他相信,那堆烛火倒映出来的野心里,有他的眼睛。

    第172章 骗子 “警告,警告,救他,救他!”……

    今日天朗气清, 惠风和畅,实在是个围猎的好日子,现今阵营已经明朗, 裴忌跟着几位故友跳上马,迎着还有几丝寒凉的风, 心不在焉。

    围猎这种传统在北夏也有, 裴忌没有成为质子之前常得冠冕,他那一手好射术,没有一个皇子能比得过他。

    一把普通的.弓箭能在他手里玩出花,打到的猎物被仆人拖到现场都快要堆成山,次次都引得周围人一阵惊叹。

    杨康年马复他们曾经都上过战场, 什么艰难的战况没见过, 在这郊外山上打个猎就更不在话下,倒是司马胜因为小时候不受宠,君子六艺也没人教, 基础打得不牢,又本来没什么天赋,常年是书院里的倒数。

    现在实战就更不行, 固定的靶子还有点希望, 被移动的靶子在草丛里窜来窜去, 树林根深密茂的, 就算是还有冰雪覆盖也便于藏匿, 等司马胜准备好姿势拉起弓箭,猎物早就消失不见。

    司马胜接连几次举起弓都是如此,好不容易有一次射伤了一只兔腿,还差点从马上掉下来,那猎物便成别人的了。

    他自己骑射的艰难, 几个小时没抓到一只,也想看看别人的成果如何,环顾四周,大家都已经收获颇丰,只有裴忌跟他一样一无所获,甚至还从马上跳下来,在地上摘了把新鲜的草,喂给毛皮油光水滑的马儿吃。

    其他的马都还在忙碌奔驰,惟有裴忌的马儿已然吃上了香甜的麦草,还撒娇似的在他掌心蹭了蹭,以示友好。

    司马胜心里更不平衡了,他在这累死累活结果连只兔子都没抓上,裴忌怎么还能这么悠闲地喂马?!

    简直是,简直是一点斗志都没有!

    他驱着马朝裴忌走过去,心里正义愤填膺着,走近了,看裴忌那幅漫不经心的淡漠样子,却一下子又犯了怂。

    司马胜干咳一声,试图提醒裴忌他们现在的任务,但一说出口,就又成了八卦的味道:“诶,裴公子,我见你兴致不高,是不是因为……”

    真是改不掉也改不掉。

    只是话音还没有落下,裴忌就已经出声打断:“……皇子殿下,打猎比赛期间你还有心思来八卦我,看来马复将军,你已然哄好了。”

    裴忌嘴上的攻击力向来都是如此的强,心毒嘴毒,无外乎于此,四皇子一下子被戳中心事,眼神闪烁,还想嘴硬:“我……我,我本来就没跟他生气!”

    这话怎么听都有几分心虚,裴忌摸了摸自家马儿头顶茸茸的毛发,终于抬头看向司马胜的方向,淡淡勾唇,不软不硬地嘲讽:“到底是他生你的气还是你生他的气,想必皇子殿下一定比我更清楚。”

    短暂的互相攻击结束,这下可好,一些事藏在心里面本来就憋屈,被人直接地点出来就更加难受,两人的心情不约而同都变得不怎么美妙。

    裴忌莫名觉得手里有点痒痒,只可惜这里无人可揍。

    于是在司马胜怒瞪的目光当中,他抬起手,手指搭上弓箭,半拉弓弦,再轻轻一松,那弓箭便如长了眼睛似的,倏然飞了出去。

    没有任何动静,裴忌静默不语。

    司马胜正想出声嘲笑,让他跟自己的水平一样,就别在这里装箭术好,还是应该认认真真地努力,却听“砰”的一声,有什么重物落地,一道奇怪的惨叫突然从灌木丛当中传出,裴忌便又射出了第二只箭。

    这便有了。

    裴忌走过去,抖落掉叶片上的雪,伸进半凋零不凋零的灌木丛中,掏出一只漂亮的白尾海雕来。

    第二箭刚好射中脖颈,鲜血浸入羽毛中,把一圈白羽都染成了红色,翅膀上还有未抖落干净的余雪,是一着残忍又瑰丽的景象。

    裴忌盯着这只白尾雕看了几秒,抓着他的身子,走回自己的马旁边,把手里的猎物丢给了司马胜:“……捉到一只小雪鸟。”

    司马胜慌慌张张把接住,有些难以置信,:“你你就这么给我了?”

    裴忌可从来没有对他这么友好过,皇子殿下忍不住反复确认道,“这么大一只白尾雕,拿出去够炫耀好几圈了,你确定就这么给我了?”

    顾不上理解皇子殿下的震惊,裴忌跳上马,侧过头,扯唇一笑:“……不然四皇子殿下,还真打算空着手去面见老皇帝吗?”

    司马胜微微一愣,明白过来后瞬间喜滋滋的,他心里的怒气一扫而空,一点儿也不记得自己刚刚被这人怎么讽刺过:“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也太厉害了吧,这雕飞得那么高那么远,平常都难以射中的,你是怎么做到的?”

    裴忌沉默几秒,想起刚刚那只雪鸟落魄死亡的样子,那样卑微,那样惨烈,尽管生前为了活下去已经做了诸多努力,遇到趁人之危的猎手,却仍旧毫无挣扎的可能。

    在这片即将复苏的丛林当中,雪泥鸿爪,日头一出,便再也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忽然抬眼望向格外空茫辽远的天空,唇边的弧度还是轻勾着,然后裴忌抓紧马绳,对司马胜的问题,淡声答道:“……因为他本就受了伤,已经飞不到平日里那么高了。”

    就像这世间的大多数时候一样,从荣誉满身、金瓯名动,跌落到灰败惨淡,一无所有,也只有一瞬间而已。

    命运也总是这样仓促,它从不给任何人任何时间准备,就已经把你推到了那种境地当中,你要么往前走,要么陷入泥土。

    围猎的时间也恰好快到了。

    裴忌一抖僵绳,双腿夹紧马腹,只听一声嘶鸣,马儿便迎着洒落下来的金光,朝回疾跑而去。

    世事无常,少年们应该早早知晓,爱恨交织才是常态。

    只不过偶尔也会有意外。

    比如裴忌骑着马往回没有走多久,就撞见了还在趁着最后机会打猎的三皇子阵营。

    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马背上的李道生。

    阉人刚把一个猎物送到三皇子手里,抹了把溅到脸上的血,压根没料到转头就能看见裴忌,本来还淡淡无颜色的眼眸顿时闪烁起来。

    隔着大老远,裴忌也能看出他浑身僵硬,甚至想要用袖子去遮挡自己染了污血的面颊,然而大概是想到如今自己身处的地方,又不得不硬生生放下,侧过脸去,掩耳盗铃。

    裴忌心里生涩地疼了一瞬,像是被利刃插进心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死的话,本来只有一瞬的疼痛,却是绵延长久的。

    年轻又聪明的骏马打了个响鼻,不明白主人为何在此停留,几只马蹄来回踱步,显然是在催促。

    裴忌却无动于衷,手上的缰绳攥得发疼,眼睛却直直勾勾的盯着那处,简直像要把那个人盯出一个洞来。

    直至最后一道钟声响起时,裴忌才终于收回目光,再次驱马,跟上了四皇子的队伍。

    这场围猎从一开始就已经确定了结局,尽管杨康年与马复也打到不少猎物,但要和人多势众的三皇子比起来,还是差了些火候。

    老皇帝龙颜大悦,大做褒奖,赏了三皇子一派不少东西,连着其他两派也跟着沾了光,得了不少金银。

    眼看着这场围猎就要圆满落幕,三皇子趁此机会,从众人当中走出,忽然道:“父皇,儿臣此次能够获胜,还要感谢一个人。”

    “哦?”老皇帝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宠子,忍着喉咙的痒意勉强咳嗽几声,脾气好得不像话,“能让我皇儿特意提出来感谢,想必定是一名有勇有谋的猛将。既是如此,皇儿大可以提及名姓,朕也好做封赏啊。”

    这与对二皇子四皇子的态度截然不同,引得其他两派的臣子一阵艳羡,支持三皇子的宠臣们则挺起胸膛,更觉跟对了人,脸上有光。

    众目睽睽之下,三皇子果不其然说出了李道生的名字,甚至当李道生出来恭喜皇帝时,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在一旁推波助澜,为李道生要来了官职。

    被宠爱的孩子就是这样,什么都敢张口,而无需担心老皇帝会突然发怒,治他一个大逆不道之罪。

    于是等再度侍立到三皇子一旁时,阉人眼里明显有了淡淡的、不甚明显,却堪称喜悦的光亮。

    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一闪而过的一幕,裴忌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喜悦——是他从来没有在李道生脸上见到过的喜悦,仿佛让面前这个人浑身上下都在发光。

    心脏那处的疼痛骤然变得剧烈,他再次垂下眼睫,突然松开攥紧的手,低头看着掌心,似乎早已锈迹斑斑。

    骗他的。

    ……都是骗他的。

    李道生和他在一起的时日,从不曾真心实意地笑过。

    眼前的一切好像都变得血肉模糊,他还是跪在李道生的坟前,任由温热的鲜血溅在眼睫,从下巴一直流进身体,到处都灼烫,到处都撕裂。

    可他却流不出泪来。

    因为他只是一只孤魂野鬼而已。

    通感五识皆散尽,三魂六魄支离碎。

    ……

    “警告!警告!宿主灵魂状况极其不稳定,即将抽离肉身,极大可能存在溃散风险,请系统立即阻止宿主危险行为!”

    “警告!警告!宿主灵魂状况极其不稳定,即将抽离肉身,极大可能存在溃散风险,请系统立即阻止宿主危险行为!”

    “警告!警告!宿主灵魂状况极其不稳定,即将抽离肉身,极大可能存在溃散风险,请系统立即阻止宿主危险行为……”

    尖锐的警告声反复响起,是从来没有任何宿主触发过的最高级别警报,001恍惚一瞬,总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时候听过。

    至于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但现在情况危急,001来不及思考那么多,就已经按照紧急情况处理办法,从一个发光的蓝色球体幻化出人身,抓住处在溃散边缘的魂魄,冷冷喊道:“……裴忌!”

    谁也听不见这世界之外的声音,只有绑定了系统的裴忌能听到。

    “……裴忌,你还记得你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那样强烈又不甘的念头,被录入到时空管理局的数据库当中时,是满屏滚动的红字,看一眼就知道是多么深重的仇怨。

    或许不只是仇怨,还有……思念。

    这样复杂的感情简直就像一件粘稠湿重的黑色雨衣,就算只是旁观,恐怕都会让人喘不过气来。

    也正因如此,管理局才破例让001绑定了裴忌。

    但没想到,这样强烈的怨气,竟然连重来一次的世界都能受到波及。

    裴忌的身影时隐时现,跟怨鬼溃散时也没什么区别,他那被黑恶缠绕的灵魂如陶瓷般一层层碎裂与剥离,落到地上,消失无踪。

    就001问完这句话的这点时间,裴忌的灵魂就已经溃散到七八岁的小孩状态了。

    没用了。

    到这种情况,提及前世的事,裴忌也根本不记得。

    ……怎么办?

    就算任务失败,也不能让宿主就这样灵魂溃散啊?!

    001难得皱了下眉,他焦急地翻阅的数据库,心中忍不住骂道:他的这群宿主不是都是反派吗,狠厉无情心思阴暗才该是他们的标配,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爱主角啊?!

    等等……

    001突然灵光一闪。

    主角……?

    毫无征兆的,李道生的头钝痛了一下。

    他蹙了下眉头,并没有其他的动作。

    毕竟才刚被授任了官职,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因为自己的失态功亏一篑。

    但没有想到,本来以为只是一时的疼痛,却在几秒过后剧烈起来,大脑混沌,好像多了什么新的记忆。

    又或者,是本属于他自己的回忆。

    前世的记忆太多,大脑混沌的时间对李道生来说很漫长,但在这个世界当中,其实只有一瞬间。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身上的气势已经截然不同。

    那个杀伐果断、狠辣无情的司公,终于回来了。

    第173章 对峙 相认,是冰冷,是温情。

    关于那日, 裴忌已经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觉好像做了一场过于遥遥无期的囫囵大梦,痛苦, 灰暗,惨淡, 最后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有人喊他的名字,问他怎么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好像一会儿是掐住李道生的裴忌裴大人,一会儿是几岁的小裴皇子,一会儿又是和好友的裴公子, 唯独不完全是他自己。

    记忆把他切割成很多份, 他也辨不清,眼前的一切到底是虚是实,是真是假, 惟有混沌铺天盖地,像是风暴一样席卷过后,最终留下他身为质子初来此地时, 求生欲望极淡的瞬间。

    父皇母后的宠爱是假的, 兄友弟恭是假的, 名动宫城是假的, 说什么信他, 誉满天下本该是他也都是假的。

    他只是一个替死鬼,在宫中替他的好弟弟挡过流言蜚语和明枪暗箭,到了这种时候,就又作为“最宠爱的孩子”被推出去,免了他们真正宠爱的孩子受苦。

    直到这种时候, 他一帆风顺镶了金边般的人生,才终于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这个口子,叫真相。

    所以他会这般嫉妒三皇子,一半是因李道生,另一半,也是因为他自己。

    他还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这些了,什么故国故土,他早忘干净了,但在这一方面,他似乎高估了自己——他从来未曾从这层阴影当中逃脱出来过。

    毕竟流离他乡,这低微的质子身份就会一遍又一遍提醒他,他是怎样的被欺骗,被抛弃,被放弃,他是怎样的天真,以为凭他自己的聪颖过人就能获得父母真正的爱。

    可真正的爱从不需要理由。

    裴忌从来没有获得过,当然也难以轻易明白。

    然而裴忌不记得自己的处境如何,系统可替他记得清清楚楚。

    怨恨和嫉妒,要毁灭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

    001远远低估了裴忌心里这份恨,这份由爱而生的恨,是怎样扎根在一个人的骨子里,扎根在他的心脏里,让冷漠理智的情感淡漠者疯魔。

    他也确实没想到,哪怕疯魔到这个程度,却只要李道生抓住他的手,问一句“怎么了”,那危险系数疯狂跳动的灵魂就会瞬间稳定下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001漂浮在空中,不由想。

    这样虽然为人,又和恶鬼有什么区别……?

    不过就是多了一份稀薄的爱,一份夹杂着恨意的强烈渴求,狗链子一松,便要疯了。

    系统本不应该有情绪,可奇怪的是,001似乎在裴忌身上看到了一点熟悉的东西,就好像……

    他也曾……

    他也……

    他本来要做什么?

    001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他刚刚想了什么?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灵魂系数虽然稳定下来,裴忌溃散的时间相对正常灵魂体来说毕竟太长,李道生把突然跪倒下来的他带回去,又昏睡了整整七日,仍旧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李道生如今有官位在身,还恢复了前世的记忆,新官上任三把火,不过这七日内就帮着处理了两三件大案子,更得圣心。

    更何况因着他是太监,皇帝从来不把什么谋权篡位的罪名安到他头上,也不会对一个太监有什么其他怀疑,加之三皇子的举荐,给出的荣誉更如流水一般,一去不复返。

    于是,李道生手里握着的权力,比前世更加迅速地膨胀起来。

    在这七日内,李道生也曾多次派太医查探裴忌的身体状况,好想办法叫他醒来,得到的结果却无一不是“身体状况稳定,无需治疗”。

    当然是如此,这并不是身体上出现了什么创伤,而是魂魄上的,当然查不出有什么病症。

    这种情况让李道生很是焦躁,极差的脾气也跟着权力的上升慢慢崭露头角。

    他一面因着前世的回忆对裴忌有诸多别扭,一面又想着这一世裴忌对他的好,最后只能这般猜测:既然他能重生,裴忌或许也能。

    但若真是这样,他一想着自己死前那般难看的样子或许也被裴忌看见,又觉得有几分难堪,便更想不通裴忌对他这么好的原因。

    裴忌……难道真的会喜欢一个太监吗?

    他这副残缺的身子,跟谁比都是比不过的,性格也差,脾气也差,还看上去做了背弃裴忌的事——

    李道生最近又接了一个案子,到了深夜才有时间回来,三皇子倒是想送他一副宅邸,他前世为了气裴忌,想着收了便收了,这一世,却被他拒绝。

    他还是回到了这个破落的小院子里,捧着烛火点燃床边的灯,床上是还在昏睡的男人。

    看着这幅安静甚至有点苍白的睡颜,李道生俯下身,趴到他的胸口处,听着他平稳的心跳,轻声道:“……小混账,再不醒来,我就派人把你丢到乱葬岗去。”

    他记得清清楚楚,裴忌这时候,才十九岁。

    及冠礼都还没有过,便算不得真正的成年男子。

    李道生倒是比他大上几岁,只可惜他自己无父无母的,也没有过及冠礼。

    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想要如往常一般一夜安眠,却不知过了多久,快要睡着之时,耳边忽然传来胸腔里的两声咳嗽。

    李道生倏然睁开眼,坐起身,便见裴忌显然已经醒了,只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道生来不及感受胸腔中的喜悦,便立即给他倒了一杯水,裴忌却陡然握住他的手,并没有立即喝下去的意思。

    裴忌才刚刚醒来,大脑不够清醒,他强行止住咳嗽,抬起眼盯着面前这个人,月光昏黑,依旧清晰。

    隐隐泛着金光的眼眸好像晃动了一下,就这样像曾经无数次一样,把他的轮廓他的面庞都仔细地映在眼里。

    幽冷的月光罩在这个人熟悉又好看的面庞上,裴忌才终于确认眼前的李道生不是自己的幻觉,也想起了自己的处境。

    他已经说不出什么好话,最重要的人就坐在眼前,他也不想问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最后只如往常一般出声讥讽,扯起的唇角却不如往常那般淡然,反倒十分勉强:“我还以为,小九公公……不会再踏入我这破烂地方一步了。”

    言语之间带着轻微的嘲讽,李道生却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只看着他不语。

    喉咙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只是看着相同的月光照在这个人脸上,什么焦躁羞耻的复杂情绪便都散尽了。

    他出奇的安静,看着那双总让他迷恋的眼睛,一反常态地捉住裴忌的手,放到自己的腰间,忽然道:“……裴大人,昏迷了七天,你都记起来了吗。”

    裴忌瞳孔一震,指尖微蜷,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有点不敢置信,又小心翼翼地试探起来:“……司公?”

    李道生侧过头,皱了下眉,眉眼间倒是有着几分熟悉的阴狠冰冷,声音却低:“……嗯。”

    竟然真的承认了。

    这下,无措的人便换成了裴忌。

    他瞳孔紧缩着,把人朝自己拉近了一点,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声音都哑了,却仿佛还是有点不相信:“真的是司公?是李道生?”

    这怀疑的语气倒让阉人不高兴了,他把男人推开了些,刚才的温情转瞬即逝,眸子寒凉,冷讥一声:“怎么,裴大人只喜欢这个时候看上去性子纯良的小九,就不喜欢后来狠毒无情的李道生?”

    裴忌微微一愣,却是没想到他想到这个地方了,本能地把人拢进怀中,毛茸茸的脑袋在怀中拱了两下:“……不是的。”

    小裴公子本来脑子就不太清醒,此刻把脑袋搁在人身上,更是委屈巴巴,“明明是司公先不要我的,现在倒怪起我来了。”

    前世的李道生和裴忌针锋相对也就罢了,相处起来也总是留下一身伤痕,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心也跟着软下来,面上却还装着冷硬。

    他蹙了下眉头,低声呵斥:“还不是因为你这小混帐日日发疯,冬日里都让我疼得起不来床,浑身上下咬的都是痕迹,见人都见不得,你还指望我给你什么好脸色。”

    裴忌原来确实强迫的时候多,心里又怀着怨恨,一点学不会疼惜,折腾人折腾得厉害,无论这人怎样骂他咬他,也是绝对不会停的。

    他或许还是曾经的那个裴忌,但在这一刻,又不完全是曾经的那个裴忌。

    他在很多方面仍然有着些属于少年人的的茫然,却又不是真正的少年人,已经知道,李道生吃软不吃硬。

    他捧着李道生的脸,慢慢的凑近,见李道生垂眸避开,露出一个甜丝丝的邪笑:“……既然如此,那司公为何为我而死。”

    这话一出,李道生顿时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儿,猛地站起身,甩开他,皱眉冷淡道:“我看你的脑子还没清醒,我去请几位太医给你看看,也省得你日日说些气我的话。”

    裴忌这种时候可不会让他走,他手疾眼快握住阉人的手腕,摇摇晃晃,小孩子似的撒娇:“司公……司公是不是因为喜欢我呀。”

    他勾着唇角,眼底是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阴森与凶残,偏偏笑如蜜糖,两颗虎牙亮啊亮,就像眼睛一样亮晶晶的,让人实在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裴忌趁其不备,再度把阉人拉回来,挑着唇道,“只要司公说一句喜欢我,之前的事,我就都不生气了。”

    “裴忌!”李道生面色更冷,明明是在发怒斥责,眼底反而显露出几分慌张,耳根也跟着红了,“你……你别太过分!”

    裴忌丝毫没觉得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又见李道生身体没有挣扎,更加得寸进尺。

    年轻人笑嘻嘻的,跟个流氓无赖似的,若是忽略眼底的凶残,便带着一丝稚气,三分甜腻:“这就过分了,明明我和司公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了呀。”

    他把李道生抱进怀里,紧箍着他的腰,轻轻把头搁在他肩上,把玩着他的发丝,漫不经心的模样。

    他在等,等李道生说一句他想听的好听的话,只要李道生说了,他就信。

    可惜李道生闭了闭眼,胸腔满腹的情绪到了嘴边,被逼问着的时候反倒说不出口了。

    于是裴忌眼里亮晶晶的光一点点变得灰冷,可爱从来只是他的伪装,只一瞬间,他那双藏着金光的眸子便如寒铁般冰凉:“……公公为什么跟着他走?”

    他轻轻掐着他的脖子,含着笑意的眼睛盯着李道生有些干裂的唇,手上的力道不如前世那般强势和用力,却更加消磨人的意志。

    他轻轻一笑道,“公公不知道,好主子好盟友宽宏大量的游戏,我早就玩腻了吗?”

    第174章 春宵 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李道生怔忪一瞬, 皱了下眉,话说出口便有些别扭:“裴忌,我……”

    好不容易要剖白的心意总会吞吞吐吐, 这么一犹豫一耽搁,破坏氛围的人就来了。

    ……

    “裴兄!听说你昏了七天七夜, 我来看看你啊——”

    “……司马胜。”

    “四皇子殿下, 若你不想把其他人招来就小点声,半夜翻墙而进你以为是什么好事吗,连你自己都说裴公子昏迷了,怎么可能听得见你……”

    双方谁都没有料到对方的突然出现,两人亲密的姿势就这样映入杨康年三人的眼帘, 三位故友齐齐一愣, 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天看地,就是不看面前的两人。

    毕竟人在尴尬的时候, 通常会假装自己很忙的样子。

    看到来人,李道生心里被勾起的那点暧昧不清的东西瞬间都散了,偏过头, 眉头些微皱着, 实在没办法给这几个害死裴忌的凶手什么好脸色。

    裴忌也觉得自己这几位朋友来的不是时候, 便明目张胆牵住李道生的手, 凑到他耳边, 低声道:“司公,别恼了,他们现在什么都不记得。”

    李道生目光垂落,连鼻子都跟着皱了下,明显连他也一块不想理。

    裴忌只好接着道:“其实那天, 他们给我留了离开的时间,是我没有走。”

    听到这话,李道生终于把头转了过来:“为何不走?”

    裴忌挑唇一笑,两颗虎牙明晃晃的,扎的人眼睛疼:“司公,你不知道吗,裴忌无处可去。”

    北夏已不再是家,他回不去,流离他乡,裴忌在乎的人也都在京城,如今是他的朋友要杀他,他就算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他抱住李道生,就像抱住一根救命稻草那样,略带戏谑地笑笑,不想让这话题变得太沉重,“像我这样的人,早死才能早超生。”

    说这话时裴忌显得格外平静,既没有卖弄可怜,也不是自怨自艾,不比面对李道生时那样情绪激烈,因着开玩笑的语气,甚至只显出一种很淡很冷的旁观者姿态,仿佛口中说的那个人,完全不是他自己。

    李道生却不可能把这当成玩笑,听得心尖儿一疼,看着笑嘻嘻的裴忌,一股怒火上心头,直接捂住了他的嘴:“胡说什么呢?”

    裴忌微微一愣,反倒因为他这反应笑得更加肆无忌惮,甚至借此在他怀里拱了两下,李道生领口的扣子都要被他拱掉了。

    他嘻嘻哈哈笑得灿烂,少年游侠的感觉在他身上表现得尤为强烈,这一刻,他仿佛不是身处着破落的小院子,而是站在诗酒旗风的江湖中,身上洒着烈阳,嘴边叼着根稻草,迎着春风,笑问来客:

    “那这一世,他们若是还要杀我,司公要带我走吗?”.

    大部分的事情正如上一世的走向缓慢复苏着,只是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的种子,在悄悄萌芽。

    半年的时间转瞬即逝,监书院的大考已经来临。

    这是质子们一生当中唯一一次进入官场的机会,说是逆天改命也不为过,再犟的犟种经过这些年月的磨练也该认清了现实,于是大家都很紧张。

    前三名就能入朝为官,再不用在这宫中受这蹉跎之苦,而就算住的地方没办法改变,至少身份变了,也能好过一点,到时攒点俸禄,总也能在外置办几套宅子。

    监书院都快成了温书圣地,到处都是朗朗的读书背书声,四皇子司马胜叫苦不迭,又被杨康年和马复二人拎着教训。

    毕竟他们四人当中,就只司马胜年年补考,年年不过,身上到现在都没个一官半职,说出去实在替他们清流一派丢脸。

    至于裴忌,自有管他的人在,他们两个就不插手了。

    大考不比科举,层层筛选,层层选拔,就算考不到前三甲,考中进士也算不错;它更像是给稍微有点身份的人一个举荐自己的机会,质子们和本朝考生分开,各录取前三名,可以得到皇帝的直接委任。

    其他的皆为乙等及格,要么从基层做起,要么拿监书院的经历,去找其他赏识自己的贵人。

    司马胜倒是不担心没有赏识他的贵人,但他总连乙等都达不到,也就必须继续待在监书院里学习,而不能进入官场。

    大考总共就三场,两日考完,考官们夙兴夜寐,挑灯批阅,隔三日放榜。

    放榜那日,李道生比裴忌还紧张,处理完老皇帝委派的一件地方案子就匆匆赶了回来。

    虽知前世裴忌就已经考上,但他若是没记错,这厮勉勉强强拿了第三名,这次若是稍微失误一下,恐怕就要掉下去了。

    或许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还没走到那破落小院的门口,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唉声叹气地站在门口,李司公心中一紧,加快步子朝他走过去,果然见是裴忌。

    “不是前三名?”李道生紧蹙眉心,“那本督再想办法替你……”

    “司公就这么不相信我?”见李道生这么替他着急,裴忌垂头丧气装不下去一点,唇角一点一点挑起来,打断他的话,从袖子里抓出一件金灿灿的委任书,上面不仅扣着玉玺,还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字——

    “甲等,榜首。”

    李道生终于松了一口气,强压着眼里的喜悦,故作冷淡道:“你何时这么厉害了?”

    裴忌盯着面前这个明显急匆匆赶回来的人几秒,俯下身,直勾勾盯着他不放,轻声道:“还是司公教得好。”

    他一步步慢悠悠朝李道生逼近,手里抓着李道生的发丝,漫不经心地一笑,“……今日亦是裴忌及冠,我拿了榜首,司公可想好了,要给我什么奖励?”

    李道生冷笑一声,呵斥:“小混账,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好不容易拿了榜首,心里就想着那些事?”

    这话要是骂那些读圣贤书的圣人,或许还有些作用,可惜啊可惜,面前的这个,就是个地痞流氓,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弯着眼睛凑到李道生面前,一点也不怕他的巴掌,“是呀,公公不应该知道吗,裴忌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公公啊,这怎么能算得有什么错呢?”

    “裴忌!你——”

    再度斥责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已经被堵进了柔软的嘴唇里。

    今年榜首的舌尖就跟手指一样太过灵活,手指抚弄着腰间的软肉,舌头毫不犹豫地侵入口腔,不一会儿就把李司公逗弄得气喘吁吁,耳根通红。

    裴忌舔了下嘴唇,轻轻掐上李道生的脖子,眼眸阴幽寒冷,意犹未尽:“公公,张嘴。”

    李道生倒是想扇他一巴掌让他清醒一点,只可惜他这幅残缺的身子敏.感过了头。

    这段时日为了让裴忌好好准备大考,拒绝了他的亲近不知多少次,如今考试一结束,被裴忌找到机会吻咬了一通,腿都软了,手伸过去便被一并抓住,举过头顶,铺天盖地的吻便又落了下来。

    “你这疯子,这,这是在外面……!你又刚拿了榜首,不知道多少人正盯着你……”

    “裴忌!裴忌……”

    “小混帐,进去,到里面去……”

    李道生衣衫凌乱,靠在裴忌肩膀,外衣已经滑落到地上,唇中断断续续,到最后甚至带上了几丝哀求,碎不成音。

    裴忌到底没有在外面真的对他做什么,用自己的外袍包裹住李道生,将人打横抱起,大步走进那破落的小院子里,拴上了殿门。

    李道生被他抱着躺倒在狭窄的小床上,抱着时严严实实的衣衫一下子就滑落下来,露出大片光洁的皮肤,留有些微的痕迹,又嫩如瓷玉。

    最好看的,是他那一头墨发。

    亮丽柔软,发丝凌乱地缠绕在他的脸颊上,脸颊便显得更白更薄,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嘴里吐着热气。

    身体的各个地方都避不开这样纤长的发丝,侧过脸时便能跟着线条优美的侧颈一起看见一小片柔美的背部,身体因为过于的纤瘦,肩胛骨会随着呼吸的起伏轻微地耸动,甚至藏于发丝之下的,还有几颗小小的黑痣。

    犹抱琵琶半遮面,描绘的大抵就是这样的美景。

    裴忌眼里幽暗的光一滞,很快燃烧起烈焰,金光灼灼,愈发狂热。

    他本来只是想逗逗李道生,最好能惹得这人骂他几句,打他几下,这下可好,他根本停不下来了。

    他在颈边的黑痣上落下一吻,扯下了阉人身上最后一根腰带。

    “公公,等会儿若疼的话就喊出来,我听到了,就会温柔一点的……”

    情动到底与强迫不同,纵然暴雨,也如温柔乡,不生凉。

    是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倾荔枝墙。

    凌霄香。

    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江潮采。

    是波浪不知深几许,南湖今与北湖平。

    烈阳融冰。

    做成好梦,飞到伊行。

    便好好珍惜这美景良宵,此后再想多问,也不再可追忆.

    胡闹了几天,这日李道生醒时,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噩耗。

    他在宫中的线人急急忙忙跪在地上,匆忙上报:

    “大人,昨夜陛下偶感头疼,请了几个太医也不见好,后来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太医竟然诊断,陛下,陛下已然病入膏肓了……”

    这点动静自然逃不过裴忌的耳朵,这地上跪着的人一出声,他便睁开了眼,如今听到这个消息,忍不住有几分诧异。

    老皇帝不是几年后才病重吗?

    他们二人皆恢复记忆,看来对所有人的命运改变诸多。

    今日这变故,可比前世来得快多了。

    第175章 凌霄 我们终于重逢在一个有你的未来。……

    老皇帝病重这事得瞒得紧, 若是传到他国去,得知大梁群龙无首,说不定就要趁人之危, 趁火打劫了。

    旁人都想得清楚这件事,老皇帝自己不可能想不清楚, 与上一世不同, 他没有时间在脑子不清醒的时候还占着帝位,或者心中怀着百般疑心的毒害谁,只着急忙慌地拟了一个旨,终于把太子之位给了他最宠爱的孩子。

    当然只是太子,只要他一日不死, 就永远都是皇帝。

    这倒也符合帝王多疑的性格,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也要给自己多留一条退路。

    三皇子临危受命,瞬间由一个千恩万宠的皇子变成手握大权的“君”, 照理说本应该撑起大梁,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现在根本担不起这么重的托付。

    毕竟一个常年沉迷于吃酒玩乐, 连战场都没有上过的皇子, 最多也就是纸上谈兵, 嘴上说说哄老皇帝开心罢了, 要真让他担负起这等大任, 只会是一塌糊涂。

    但皇帝的圣旨已下,谁也更改不得。

    这结果显而易见,国不可一日无君,昏君也大差不差,一个上午宫中就一团乱麻。

    李道生只能匆匆披上外衣, 下令立即封锁消息,裴忌则慢悠悠为自己穿上衣服,跟着他身后,待李道生真的离开,便在院中唤了几声,果然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裴忌垂下眸,眼里晦暗不明的光像寒剑一向轻轻闪过,北夏那位玉麟军副将,不在啊。

    其实照他这特殊身份,若是北夏和大梁真有什么战争,他恐怕是两边不讨好的那一个。

    大梁会觉得他本来是北夏人,后来当了质子,才到了大梁,心里肯定是向着北夏的。

    北夏则会觉得他在大梁生活了这么久,说不定早就耳濡目染,认同了这里的文化,更何况,当时北夏为了向大梁表决心,可是直接把他的名字剔除了祖籍,转到了另一位立下赫赫战功的早死将军名下。

    所以其实无论怎么选,两方都不能对他有百分百的相信,他最后的结局,恐怕也只有赐死这一条路。

    既是如此,那便两边都不选好了——

    裴忌问了两位小太监,知道了李道生的去向,正是在宣政院中。

    他到时,议事阁的几个大臣刚从那其中走出来,各个苦大仇深愁眉苦脸,活像刚死了爹妈似的。

    陆陆续续的,司马胜几人最后也从院中走了出来,表情比平日里凝重不少。

    见到裴忌,杨康年朝他点点头道:“大人还在里面,你若要找他,现在便进去吧。”

    裴忌先是不觉有什么,等和他们擦肩而过,才微微一愣。

    杨康年刚刚喊李道生什么?

    ……大人?

    前世里,因为出身和做派的关系,他们不是最看不起李道生了么?

    今天怎么突然转了性儿……

    抱着这一丝出乎意料,他快步走进去,竟也没有人拦。

    他本以为,李道生应该是在议事阁里面,谁曾想,刚穿过那条短廊,就看见了站在凌霄花墙下的熟悉身影。

    艳丽的花更衬那人肤如白雪,裴忌走过去,随手折下一枝来,插在了阉人的发髻上。

    李道生余光瞥了他一眼,淡淡嘲道:“就这么进来,他们倒也不拦你。”

    裴忌装模作样地唉叹一声,望着李道生被花蕊衬得更加冷艳动人的面容,忽然低声一嗤笑:“还不是因为,那三皇子是个废物。”

    “信口胡诌,”李道生淡淡骂了他一句,轻晲他一眼,语气里却是没有多少真正责怪的意思,“小心被别人听了去,陛下治你个掉脑袋的大罪。”

    若是往日里却是如此,但今天……

    这宣政院四下无人,惟有风声。

    裴忌漫不经心瞥了周围一眼,俯身凑到李道生耳畔,眼里的笑意更甚,大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纨绔之感,让人听了就火大,可偏偏他说的又是实话。

    他挑着唇道:“可我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却只轻飘飘地骂我一句,看来,司公心里,明明也是这么想的。”

    李道生皱皱眉躲了一下,又沉默不语,裴忌权当他默认。

    他从身后轻轻搂住太监的腰,伸手摸了摸李道生腰间那把威风凛凛的短刀,刀的顶端镶嵌着颜色低调的宝石,十分冷硬。

    裴忌忽而想起自己院中的事,唇角弧度似笑非笑:“司公,现在封锁老皇帝病重的消息,恐怕来不及了。”

    李道生拂下腰上作乱的手,皱着眉转过身:“你又是如何得知?”

    “北夏那美人走了,那日公公应该也听到了她的身份,”裴忌道,“想来他国细作都撤走了,除了通风报信,还能有什么原因?”

    这话说的自然不假,叶忍冬在这里潜伏了这么多年,没道理突然离开,只有最重要的任务完成才会回去复命,或者,她已经发现了比自身任务更重要的信息,要亲自传送回去。

    虽然如此,李道生却注意到了别的地方。

    听到某个词,他猛地蹙起眉,抓着裴忌的衣领,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美,人?”

    他红唇动了动,冷冷讥讽,“哼,我看,裴大人是遗憾没跟她一起回去。”

    裴忌却仿佛完全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他垂下眸,握住李道生的手腕,吻了一下他的掌心,放到最靠近自己心脏的地方,挑唇轻笑:“那司公想要我怎么证明呢?”

    他说,“挖出我这颗心,埋在公公最喜欢的凌霄花下,足够让公公相信了吗?”

    若是旁人说出这话或许是恐吓,但李道生知道,裴忌是真的做得出这种事。

    他当即甩开他的手,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又舍不得骂得太重,只能挑了个最不轻不重的:“真是口无遮拦惯了,什么胡话都敢说出来了。”

    裴忌弯着眼睛露出虎牙,汹涌的暗流压在湖面之下,眼中光亮盈盈:“公公要质疑我的真心,我当然得为自己证明一二。”

    李道生心里当然也就生气不起来了。

    毕竟再怎么样,总不能真把裴忌的心挖出来。

    但方才酸涩的感情总要有个出处,他只得用曲指敲了一下裴忌的脑袋,嗔怪了一句:“要证明你的心就要动刀子,哪天怀疑我的真心了,也要朝我来不成……?”

    裴忌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他自然不会用这种伤害阉人的方式。

    真有那么一天,他会直接把李道生锁起来,藏在一个只能接触到自己的地方,逼他对自己说出几句好听的话。

    哪怕不是真心……

    他也心甘情愿。

    他会亲手再把狗链子送回李道生手里的。

    他会让李道生愿意的。

    当然,或许永远都不会那么一天。

    哄一哄就能让司公待在自己身边,又何必用那种粗暴的方式呢?

    再阴暗的思绪也只不过转瞬即逝,他们二人好不容易携手走到这里,那只不过是最极端的一种局面罢了,总不会比上一世更加惨烈,也就不需要太担心。

    现在更需要担心的,恐怕还是眼下的局面。

    说实话,老皇帝这一世病重的太早了。

    一切都还没有成熟,甚至连上一世两个派别的斗争都还没有完全形成,就已经要共同面对外敌了。

    不过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老皇帝死得太早了,就跟上一世的裴忌一般,什么事都还没来得及做,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见李道生重新陷入沉默,裴忌跟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向这清流文人口中趋炎附势的凌霄花,再见李道生比平日里更加心思阴沉的眼睛,突然就猜到了什么。

    他拉了一根藤的凌霄花过来,又随手把它扔到墙头去,淡淡道:“司公担心这个?”

    担心靠山山倒,担心鸟尽弓藏,担心自己还没有达到权势滔天的地步,只能得一时的盛荣,又要沦为刀俎鱼肉的局面。

    毕竟皇权不比其他,在没有绝对的掌权之前,不可轻易撼动。

    但这本书中,李道生既然能成为主角,那便不是空口无凭的。

    裴忌于是扯唇一笑,毫不顾及地撕开了大梁的遮羞布:“要我说,那老皇帝活不了几天了。”

    “届时必定有皇子来继承帝位,三皇子虽受宠,也封了太子,但最多占个名正言顺,其人什么做派,公公也已经看到;二皇子耳根软,喜欢听亲信的话,当傀儡不错,当君王不行;至于司马胜,身边的人不死上一两个,他是不会醒的。”

    “杨康年他们的态度太温吞,说好听点,也就是心系黎民百姓,总想着打了仗,百姓们便会受苦,但稍不留心就会被周围的豺狼虎豹咬下一口肉。”

    “其实这本来也不为错,在风清朗正的太平日子里,他们这仁政的效应倒是正适合;可司公应该也知道,太平盛世已经是上个朝代的事了,自大梁建立以来,我就没见几个地方安生过,这个时候要还是推行仁政那一套,是实行不下去的,到时候,整个朝廷还是得靠司公。”

    分析完如今变幻莫测的局势,一切都明晰了许多,裴忌却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他再度俯身,盯着如今面色愈发红润的阉人,挑起唇角,“公公若是担心后世口舌,这罪责推给我也可。”

    到时候看谁顺眼就推哪个皇子上去当傀儡,裴忌代天子出门征战,笼落兵权,至于财政大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便好,这两个权力落在手中,辅以刑法,只要好好经营着,后世最多骂一骂裴忌一个质子越俎代庖,绝对怪不到李道生身上。

    就算李道生是太监,那也是扶大厦于将倾的太监,最多对他的出身诟病两句,还能真怪他故意夺了皇权吗?

    说着,裴忌又从这墙上折下一只更加新鲜的凌霄花来,塞进自己的衣襟,小心翼翼地夹好,慢条斯理地总结道:“反正……大梁和北夏我一个都不打算选,我选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司公。”

    在这人眼中,仿佛天下就没有什么难事。

    或许因为曾经是皇室子弟,夺皇权,甚至让皇帝做傀儡自己摄政这般大逆不道的谋反之事,都能被他说得轻飘飘。

    李道生怔怔看着他,不知是因为今日的烈阳太耀眼,还是被他竟然直接把凌霄花塞进衣服里的动作所灼烫,忽然移开眼去,心脏也跟着嘴唇而发烫:“你……你不是不喜欢凌霄花吗?”

    裴忌身体一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场景,心中尖锐地疼痛了一下,又不知为何,渐渐松懈下来。

    他灵活地把手指一根根嵌李道生的手,指尖上还有花瓣染上的汁水 ,碰到阉人纤白的掌心,也就一下子染上了几处粉红。

    裴忌道:“……我是不怎么喜欢花。”

    李道生刚刚烧烫的心陡然冷却下去,就连眼中阴晦的情绪,似乎都跟着这句话黯淡了几分。

    裴忌把这一切尽收眼底,牵着这只手放到自己嘴边,低头吻了一下,“可是公公喜欢。”

    他说,“从今以后,裴忌,他也就喜欢了。”.

    花开花谢花满天,秋去冬来春又来。

    我以为我们从不曾分离,只是重逢在一个崭新的未来。

    谁曾教会你恨,又能教会你爱。

    第176章 番外:铁甲温床 论艳图的操作方法。……

    正如裴忌所说, 几个月后,老皇帝便骤然薨逝。

    朝堂上更加万马齐喑,毕竟老皇帝壮年的时候确实聪明, 把一个一个但凡有谋反之心或者谋反能力的家族都拆散了,就算是现在他骤然死了, 居然也找不出一个真正能“谋逆”的人。

    世事可笑就可笑在, 这朝堂既找不出一个谋逆的人,就更找不到一个能坐上帝王一位的人。

    这简直给了外邦入侵最好的时机,尽管还没有打过来,但国家之势已然内忧外患,大臣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奏折像小山一样呈上来, 然而纸上谈兵和实战的难度差别太大,他们的新任皇帝,曾经的三皇子却没有任何解救之法。

    群臣们正商议着要不要推其他的皇子上位, 还没商讨出个结果,李道生却在这时候站了出来。

    他以雷霆之势安排好了宫中的大小事务,让三皇子支持了主战派的主张, 一番铁血手段, 几乎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但除了偶有零星几道骂声, 竟然无一人反对。

    裴忌甚至对这过于和平的局面而感觉到了一丝好奇, 他用手肘轻怼咕了下杨康年,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怎么,你们这个时候不嘲讽他的出身了?”

    下朝的杨将军不紧不慢将笏板收入手袖中,带着裴忌来到一处清静地方,方才出声道:“陛下去的早, 几位皇子都还没有成长起来,我和马复终究是武将出身,宫中总是缺个能顶事的人。”

    “再者,这个时候谁走上那个位置,与临深渊无异,恐怕以后就要被鸟尽弓藏,司马胜倒是有想过谋权篡位,奈何他也没有那个能力,被我与马复劝服。既然找不出旁的人,这种傻事,就暂且先由他李道生做着吧。”

    裴忌刚想回他“看来你们也没有世人想象中那么迂腐”,就听杨康年接着道:

    “更何况,他既然能跟裴公子有床塌之谊,必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这位昔日好友说着说着,突然对裴忌微微一笑,“如今既然裴公子信他,我们也就跟着信上一回,又何妨。”

    裴忌身体一顿,要说出的话堵在嘴边,被这话呛到一般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床……床榻之谊?

    杨康年这厮,现在是什么虎狼之词都敢说出口了吗?

    不过他没脸没皮,只不过没想到这话会从杨康年口中说出来,很快就调整过来,拍了拍杨康年的肩:“还是杨大人开明。”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李道生并没有如书中所说的一般,迅速而贪婪地占领皇位。

    李道生可聪明着呢。

    犯傻这种事,为一个人,犯一次傻便算了,如今大人已站在自己身边,还能一直犯傻下去吗?

    三皇子虽然没有统摄国家的能力,但毕竟对李道生有恩,如今还占了个皇帝的位置,自然不能太过怠慢。

    所以明日上朝,李道生拍拍手,将三皇子推出去,连连在他头上扣了几顶高帽。

    既然外邦觉得老皇帝死了,大梁便软弱可期,那就让新皇御驾亲征,以示国威国法。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但底下有些年轻点的大臣见不得一个太监如此操纵国运,终于还是忍不住跳出来,指着李道生的鼻子破口大骂:

    “狼子野心,狼子野心!李道生这明显是包藏祸心啊,陛下!您从未上过战场,如今突然要您与他国外邦对抗,此等指鹿为马之心昭然若揭,请陛下明察!”

    被人指着骂,李道生也不是第一次,更何况,这只不过是个刚入官场的毛头小子,被人当枪使都不自知,骂的这些不痛不痒的话,也不会在他心中激起什么波澜。

    他甚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才从容不迫地从群臣之中站出来,不紧不慢地回答道:“这位大人何必如此激动。”

    “陛下虽从未亲自上过战场,但熟读兵书,各种兵法课业更是拿到了甲等,就算是头一次御驾亲征又如何?还是能如先帝一般,把那些外邦寇贼打得落花流水,亦能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他转过头,细细打量了这位年轻的臣子一番,扬起一抹冷笑,“还是说……这位大人觉得,陛下如今没有能力御驾亲征,大人自己更合适不成?”

    轻飘飘一顶谋逆的帽子扣下来,年轻的官员脸色发白,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旁边的老臣拉住袖子,咬了咬牙,终究退下。

    三皇子本来就是酷爱玩乐的性子,被人捧是常事,被李道生这么一番豪情壮志的话恭维得头脑发热,这事就这么决定了。

    跟新皇一同御驾亲征的,还有司马胜。

    司马胜不想上朝,见到自己那个三哥就觉得晦气,请了几日休沐假,本来悠闲地在家嗑着瓜子,逗着蛐蛐。

    结果没想到一下朝,自己的两位好友就带来了这么一个好消息,还是杨康年主动为他请的命,顿时感觉自己天都塌了。

    他熟练地在自己宫中鬼哭狼嚎,指着二人一个个骂过去:“为什么我也要去啊?杨康年,你不是人啊!马复,你也不做人,你们同流合污,你们狼狈为奸,欺负我母后父皇早去,欺负我孤苦伶仃弱小无力不能反抗你们——”

    这声音聒噪得快比夏天的蝉鸣都吵,马复捂住他的嘴,淡淡道:“……我们同你一起去。”

    杨康年认可地点点头:“殿下可曾想过,为何李大人能同意你也一起前去?”

    “因为新皇昏聩,而天下需要明君。”

    “三皇子常年浸润在恩宠当中,与那些何不食肉糜的贵族子弟并无多大的区别,显然无力继位,边疆的苦他吃不了多少,甚至到了那种苦寒之地,恐怕还要人捧着他。”

    “但殿下不同。殿下小时候吃的苦已太多了,所以若这边疆将士之苦殿下能吃,黎民百姓殿下能体谅,那这皇位,就可以是殿下的。”

    话已经说得如此明晰,司马胜还没有蠢到那种程度,黑眼珠滴溜溜地转,已经明白这其中利害,但心里对两位故友就这么决定了他的去向,还是有点不高兴。

    马复见他无意识皱起眉,突然低声开口:“你若是去了,我便不再生你的气了。”

    被捂着嘴的司马胜瞬间瞪大了眼睛。

    威胁!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还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他,真是好卑鄙,好无耻的两个人!

    他现在就要跟他们绝交,绝交——

    无论如何,说着要和他们割袍断义的司马胜,还是去了。

    只不过待他上了马车,才发现裴忌也在这行列之中。

    司马胜也不骂骂咧咧了,也不跟马复鬼哭狼嚎了,八卦之心占领上风,他凑到自己这位好友身边,调侃道:“就这么跟着我们去,你舍得你那相好啊。”

    裴忌罕见地没有反讽回去,只是沉默。

    夕阳残雪,车轱辘经过,发出碾压的噗呲声,裴忌低下头,摸了摸腰间刻制的玉牌,在心中轻答:……舍不得。

    但这一次,他只想让他的司公活得轻松自在一点。

    每次背着抱着他的公公,总觉得他太瘦了。

    太瘦了,一摸纤瘦的胳膊就知道没有好好用膳,每日殚精竭虑,又要支撑起朝廷上下,就算这样,还是经常因他残缺的身体遭到诟病。

    虽然裴忌已经被北夏抛弃,但再怎么说,也是他曾经的故乡,他再熟悉不过了,那些用兵打仗的习惯什么路数他心里一清二楚,用他做此次出征的军师,再合适不过了。

    他会尽快肃清这些豺狼虎豹,还李道生一个更好的世道。

    可惜动荡苦,一去三四年。

    今日方才传来喜讯,四皇子司马胜统领全军,出师大捷,北夏诸国已割城求和,至少百年之内,再不敢来犯。

    当然,这个结果的得来并非一帆风顺,这几年间,大梁军队也有几次危急之时,几位主将被围困城中,面临生死存亡的威胁。

    只不过谁都没有想到,最后带诸位将士突破重围的,竟是北夏国质子,裴忌。

    惊讶之余,大家也只能感叹,真是因果报应,屡试不爽。

    北夏皇族抛弃裴忌时,恐怕也想不到,会在几年后的某一天,后悔自己曾经做出的决定吧。

    但无论怎样,最终凯旋,众臣皆大喜,溢美之词从四面八方飞来,只有李道生沉默不语,暗自焦急地皱起了眉头。

    ……凯旋的讯息已至几日,裴忌,怎么还没有回来?

    因此这夜,小太监去喊自家司公时,却没见了任何人的身影.

    北荒,驻地。

    黄沙卷起漫天枯草,就算是偶尔落下几滴雪也不如京城中的那般厚重,只干巴巴的,如雨丝一般,落在地上就化了。

    李道生马不停蹄,十日奔波才赶到驻地,又跟着去往裴忌的帐篷,却听守门的将士说,小裴军师好像亲自去摘什么花种了,要晚些才能回来。

    李道生蹙了下眉头,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能先进帐中等待。

    他摘下过于宽大的兜帽,打量了一番这个简陋的帐篷,干干净净,并没有什么奇怪的痕迹。

    但事出反常必有妖,裴忌在这边疆苦寒之地,又是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说不定就耐不住寂寞碰了别人,这才久久不愿意回京见他。

    既然他亲自来了,他非要好好检查一番,要是真发现了什么,他非要把裴忌锁进自家的私牢里,关上个十天十夜不可。

    可惜这里实在太过干净,没什么生活的痕迹,自然也找不到什么私情。

    但李道生没见到裴忌的人影,心中焦躁反倒更甚,目光逡巡,突然看见了一个被他忽视的角落。

    那是一个矮脚衣柜,只是用几根竹竿支起来,四面用布遮了一下,用一个巨大的木片砍成方正的模样,做了两扇木门,十分简易。

    李道生眉头微蹙,目光顿住,朝那处走去。

    他的心脏跳得快了一些,犹豫再三,终于拉开了那个柜子。

    谁曾想,只拉开的一瞬间,无数纸片便像雪花一样朝他扑来,然后散落一地。

    李道生眼中闪过一丝怔愕,捻起落在身上的一卷宣纸,细细展开,竟是一幅姿势奇怪的男子画像。

    上面既无落款,也无名讳,能看得出画技十分高超,但用的材料潦草粗糙,像是用随处捡到的一块破炭做的画笔,远不如毛笔画出来的画像那样精细。

    再仔细看来,男子衣衫半解,旁边落有一句小诗:红绳系金铃,纤腰百媚生。

    ……小混帐。

    李道生瞬间耳根通红。

    在这种苦寒之地,竟还写这样的艳诗,画这样的艳图——

    正在心中骂着,帐篷门帘却被掀了起来。

    夜间冷风直贯而入。

    李道生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按在了矮脚柜上。

    就在那散落的到处都是的艳图和艳诗中间,被裴忌吻了个结结实实。

    他身上的银甲还没有完全卸下来,压在身上冰凉又冷硬,有些硌得疼,却密不透风地把李道生困在怀中,容不得一点逃脱。

    但不知为何,裴忌的眉眼明明已经成熟了很多,吻他时,却还是带着几分少年气的生涩。

    “公公……”裴忌低头喊了他一声。

    李道生想推开他,骂他一句,手腕却又被紧紧箍在年轻男子的掌心。

    骂人的词才吐出半个字,又被吻咬含住,发不出任何声响。

    李道生闭上眼,眼角浸出生理性的泪水,渐渐一反常态,搂住了裴忌的脖子。

    想念对方的,显然不止裴忌一个。

    这种纵容无异于鼓励,直到一条冰凉的细链系上了他的腰。

    李道生瞪大眼睛,想起自己刚刚看到的艳图与小诗,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尾音都有点颤抖:“混帐……”

    裴忌却像是知晓他的担忧一般 ,抵着李道生的鼻尖,挑唇轻笑:“公公,我没碰过女人,也没碰过男人。”

    他挑弄了一下声音清脆的铃铛,明明都把对方吻得说不出话了,还要装模作样地询问,“能不能碰公公?”

    都到这种时候了,李道生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戏谑,侧过脸,耳根红得能滴出血,咬牙切齿又声音颤抖,“小混帐,你再多问,我就去找别人了……”

    裴忌眼眸渐冷,手指探进衣衫,斩钉截铁地命令道:“……不准。”

    门帘落下。

    铃铛响,帐床香。

    第177章 哥 他哥死了。

    “叮, 检测到系统001存在违规行为,已在任务结束后强制解除与宿主绑定关系。”

    “叮,检测到系统001存在违规行为, 已记录在系统行为规范管理日志中,并扣除相应积分。”

    “叮, 检测到系统001有违规行为, 违规系数四颗星,已达到惩罚标准,惩戒室启动中……”

    矮矮的圆桶状半透明机器人慢吞吞转动着自己的身躯,朝着其中一间数据传送室而去,头顶却忽然被敲了两下。

    它于是又慢吞吞地转了回来。

    执行官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叮, 你去处理其他的事, 这件事我亲自来解决。”

    小叮懵懂地左右转动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识别到执行官的意思,象征着“脸”的透明面板上呈现出一个符号笑容:“好的(*^ワ^*), 执政官A,已为您记录在册。系统001惩戒已取消。”

    执政官A朝着小叮原本要去向的方向走去,握上门把手时, 脚步却在门前停留了几秒。

    咔哒。

    执政官A推门而入, 001刚从小光球变回人形, 身形透明, 仿佛跟这管理局的诸多系统一样, 只是一款虚拟的数据。

    执政官A微微一愣,却想起初次见到001时,大片的阳光洒在这个年轻的人类脸上,正是明媚的好天气,众生欢欣。

    只有001静静坐在那里, 明明唇角也有着轻微的弧度,垂下的眼睛却像针芒一样的冷——甚至比她只是用数据创造出来的这些系统显得更加漠然,仿佛检测不到一丝感情波动。

    可他不是人类吗?

    是人类,就一定会有感情。

    本就隐匿游走在各个世界当中的执政官A,开始有了些兴趣。

    尽管后面好像发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对这个人类的人生来说堪称惨烈,也验证了林亿的情感存在,但对执政官A来说,这只不过是万千时空当中的沧海一粟而已。

    关于类似的记忆数据,她的脑子里已经有过太多,各个时空随时随地都在发生悲剧和意外,林亿只是恰好成为了其中一个。

    但或许,又有些不同。

    在001被执政官A看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跟执政官A产生了某种联系,或许,她更喜欢像人类一样把这称之为缘分。

    她认为是她的看见选择了林亿,也是林亿选择了她。

    尽管她在所有的事件当中都只是一个旁观者,但她自己认为,他们已经是朋友了。

    所以如果朋友们的人生错过了一些什么,她会愿意帮朋友一个小忙。

    001。

    林亿。

    想起这个可爱的人类名字,执政官A低笑:“你帮了我太多忙,也该回到你的世界里去了……”

    听见这声音,001这才发现总执行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他有些疑惑地出声:“老大……?”

    “哦,你回来了,”执政官A从回忆里抽身,风轻云淡地道,“我是说,这个任务没有找到合适的宿主,所以只能由你亲自去,你是管理局这几届最优秀的系统,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 不过,在上一个世界当中,你擅自恢复了主角的记忆 ,这属于系统操作的重大失误,作为惩罚,此次去往任务世界,你身为系统001的所有能力将被暂停,你可有什么异议?”

    青年眼里闪过一丝茫然又很快消散,他对面前的总执行官点点头,静静站在那里,垂着眼眸,却不知为何,在这一刻,总显得有些沉默而不近人情:“报告老大,001无任何异议。”

    ……又或许,一个人类的感情,本来就是这样复杂又无可用语言叙说的呢?.

    这是一段有点漫长的记忆,因为它涵盖了一个叫林亿的人类的一生。

    而在这漫长的一生里,那些幸福的时光,短暂得就像玻璃窗上灰蒙蒙的雾,不用擦拭就散了,剩下的,全部都是惨烈的痛苦。

    而在他的生命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来自于他哥。

    从林亿记事起,哥哥就一直陪在他身边。

    那个时候,他还不叫林亿,他跟着哥哥姓,哥哥叫宋清羽,他就叫宋亿。

    爸妈走的早,是哥哥一个人把他拉扯大的,老旧的街区,狭窄又空荡的房子,最炎热的夏天里面,也只有一台老式风扇。

    只有哥哥的手里有一把扇子,好像总是从那里会吹来清凉的风。

    后来十六七岁做的春梦,总是一个潮湿的夏夜,醒来的时候,哥哥像小时候一样给他洗的内裤。

    哥哥很早就没读书了,小时候干不了什么活,捡垃圾供他去读书,后来开饭店连着小卖部,身上总是一股油烟味儿,不让他靠近。

    他成绩很好,以为他会一直和哥哥在一起,长大以后一定给哥买大房子,让他哥过上最好的生活。

    但他们谁都没有想到,他会有被认回去的一天。

    他那个时候才发现,原来他和他哥不是亲生的。

    他回了那个贵族家庭,永远都不可能和他哥写在同一个户口本上,而他哥穿着洗的发旧的衣服,永远留在了那个充满油烟和灰土的小镇里。

    他总以为,等他接管了这个家族,总是有机会回去把他哥再接回来的。

    可是他没有等到那一天。

    他穿着最干净亮眼的西装回家的时候,镇里的人却告诉他,他哥死了。

    早就死了。

    是被镇里的恶霸欺负至死的。

    他哥长得干净,衣服再破旧也干净,最后走得也干干净净。

    他想亲手把他哥从坟里挖出来接回家,最后没有这么做,只是在坟前跪了一夜。

    已经权势滔天的他本来不用亲自动手,但他没有让任何人沾染这场鲜血,亲手杀了那些恶霸。

    血沾染上他的衣服,弄脏了他的脸颊,染红了他的双眼。

    他跪在他哥坟前,亲自报的警。

    刺耳的警笛声里,他被抓到监狱,也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上死刑场的那一天,天空特别湛蓝,蓝得就像之前每天,他哥接他回家的那条路。

    他想和他哥埋在一起。

    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他是哥捡回来的,他的命是哥的,和哥一起生,就应该和哥一起死。

    这是有关于原主的全部记忆,001牢牢都记在心中,开始接收任务。

    世界意识的提醒叮咚一声在脑中响起,任务倒是和原来宿主的任务一样,要他扮演反派角色,为宋清羽的成长制造障碍。

    没错,就算是001亲自上场,世界意识还是那个鬼样子,林亿在这本书当中,其实是个反派。

    在原本的剧情当中,宋清羽一步步白手起家,借着时代的东风,成为了赫赫有名的企业家,而反派林亿被认回家族之后,事事受着他那位父亲的限制,心理扭曲,对主角宋清羽的崛起产生了强烈的不平衡心理,多次出手陷害,甚至于绑架,最后落入法网,不得善终。

    但很显然,以林亿的记忆来看,这些剧情,除了林亿确实都不得善终之外,一个都没有发生过。

    甚至于,由于主角为反派的成长付出的太多,身体受到损害,也错过了许多机会,还死在了反派的前面。

    要001理解起这些复杂的情感还是有些困难,但身为管理局最优秀的系统,接受完这些所有的记忆,他至少懂得分辨是非对错。

    比如,他哥宋清羽是个大大的好人,简直是001见过最善良的人类,为林亿的成长可谓呕心沥血,给这样的人不断制造障碍,001心里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但他可是最优秀的系统,除了某些意外,之前的每个任务都能催促宿主完成任务,这次,既然他自己成为了宿主,他一定要给自己曾经的那些宿主都瞧瞧,怎样做一个好反派,怎样才能拿到s级的完美评价!

    林亿决心一定要支楞起来。

    刚这么为自己加油鼓气,就有人慌慌张张推院门而入,边跑还边叫唤:

    “小亿!哎哟,不得了了!真是不得了了!”

    “……小亿,小亿,你哥被人打了!哎哟,哎哟,鼻青脸肿的,你快去看看吧!”

    林亿定睛一看,是隔壁最爱八卦的碎嘴子王大妈。

    王大妈心里藏不住事儿,说话总是夸大其词,但总归是个好人,林亿是个有礼貌的好系统,坐在床上对她露出一个微笑:“没事的,我待会儿就去看看,您记得把门带上。”

    王大妈见他不在意,在门口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才把门又带上了。

    待王大妈急匆匆来又急匆匆退出去,林亿的表情却渐渐凝重。

    如果他没有记错,宋清羽的那条腿,就是在今天,被镇里的那群恶霸打瘸的。

    身为反派,一切对主角会造成障碍的事,他都应该坐视不理。

    然而心里这么想着,已经成为林亿的001却腾地就从床上站起,然后以雄赳赳气昂昂的姿势,扑通一声倒在了地板上。

    林亿:……

    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人类身体,这才意识到,他现在不是个球,也根本飞不起来。

    好在在时空管理局的时候,为了方便起见,他们时常以人类的身体做事,只要意识到自己不是个球,林亿很快就适应了这副人类的身体。

    但适应了身体,刚才下意识忽略的问题.又重新被摆在了.他面前:身为阻碍主角的反派,他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去了,好人落难他必定是不可能坐视不管,那任务就要大打折扣;但要是不去,明知道可以改变对方瘸腿的情况却坐视不理,就算完成了任务也内心不安。

    林亿犹豫几秒,从原主那里接收的记忆打了他个回马旋,他心中莫名一痛,眉心皱起,终究还是朝主角的方向跑了过去。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在这一刻,曾经不断催促宿主做任务还认为他们咸鱼的001,终于理解了自家宿主做出那些选择的原因。

    第178章 哥? 他哥很疼。

    小镇的天气总是不太好, 阴雨连绵,或者暴雨倾盆。

    林亿跑得很快,脚底都溅起水花, 伴着灰尘溅在裤腿上,一点一点, 就像老式电视机里放映的雪花一样, 永远不知停歇。

    明明从小镇这头到那头,也要不了多长时间,但或许是因为他现在的这具身体还不够成熟,又或许是因为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所以他突然觉得这段路七弯八拐的, 实在有些漫长。

    暴雨越下越大, 雨幕愈发浓重。

    他循着记忆走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巷口,终于看见了不远处倒在地上的身影。

    这里的血腥味浓重,就连雨势都冲刷不及, 无声彰显着刚刚这里发生了一场怎样的惨剧,但暴力行为显然已经结束了。

    林亿皱了下眉头,寻着巷子往里走了一段路, 待看清眼前的场景后, 他的脚步却陡然顿在了原地。

    他完全没有料到, 在原主记忆当中温柔完美的哥哥, 竟然会是一个这样纤瘦的少年, 身形单薄得可怕,此刻躺倒在雨中,捂着自己腹部触目惊心的伤口,蜷缩着,就像一只可以捧在手心的鸟。

    还是一只被踩断脊背骨, 浑身染血的鸟。

    林亿低着头,浓黑的瞳孔轻微颤动,心脏像是被什么攥紧,让他有些发不出声音。

    他觉得这张脸庞似乎有些太熟悉了,可是寻遍记忆,依旧陌生。

    毕竟他只是一个随手用几串数据捏造而成的系统而已,见过最多面的人类就是他的宿主们,又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人类。

    一定……只是错觉。

    可他半跪在这具受伤的躯体面前,小心翼翼的碰了一下少年被撕破的肩头,声音却低哑得不像话:“……哥?”

    或许,又隐含着更多复杂的意味。

    一件灰扑扑的破旧衣物,缝了又缝的痕迹此刻重新被撕开,加上刚刚不知被谁踩上去的脚印,这竟然就是一个主角的全部。

    然而因为这个称呼,本来安静忍受着疼痛的少年,却骤然睁开了双眼。

    见到眼前的人,他有些慌乱地想要遮住自己狰狞的伤口,可惜用手捂住鲜血也会从指缝间流出来,衣服也已经被撕得破破烂烂,没有什么遮掩躯体的效果。

    一切遮掩的行为徒劳无功,收效甚微。

    想过被谁嘲笑都没有想过被弟弟看到这样的一幕,宋清羽有些狼狈地想要站起身,却因为膝盖的疼痛几次无法直起身,最后只能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跪在地上,勉强笑道:“宋亿,你怎么来了……?”

    林亿蹲在他面前,隔着被雨水打湿而有些模糊的眼睫,静静看着他无措的模样,忽然垂下眸去,嘴唇轻动:“哥,我来找你。”

    宋清羽微微一愣,亦别过脸去:“下,下雨天就不要在外面乱跑,衣服都淋湿了,回去还得给你洗……”

    照理来说,林亿应该找不到这个地方来的,宋清羽这才会想着先在这里缓一会儿,再到谁家去借个包扎伤口的东西,谁曾想,这么一缓,自己家这还在读书的聪明弟弟,就提前找到了他。

    他料想肯定是哪个街坊邻居给林亿透的底,在心中暗自骂了那人一句,这才他把衣不蔽体的衣物往下扯了扯,又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那个,小亿,你先回去吧,哥还有事,就先不跟你一起——”

    “不行。”

    话音未落,就已经被面前的人打断。

    林亿浓黑的眼睛盯着他,斩钉截铁拒绝,但没过几秒,又很快再次垂下眸。

    身为系统,他并不擅长糊弄人,所以他说谎时睫毛会轻微的颤动,就像蝴蝶的翅膀受到惊吓时那种细微的抖动。

    但是很多动作都出于本能。

    他小心翼翼地把两根手指伸进他哥的掌心,抬起头又看了一眼宋清羽,见他哥没有什么太大反应,才牵住了整只手。

    “哥,”他轻轻地喊他,抿了下被雨水沾湿的薄唇,“我淋雨可能感冒了,你陪我去医院吧。”

    这是显而易见的谎言,现在的他们,哪有钱去医院看病呢?

    但宋清羽隔着雨幕,看见他黑亮的眼珠里闪动着一点执着的光,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就又说不出口了。

    腰间的伤口好像也没那么痛了,他咬咬牙,刚想扶着墙强行让自己撑着站起来,却陡然落入了一个温和微凉的怀抱。

    是林亿把他抱了起来。

    明明岁数比他小,林亿的身高却早已比他高出半个头,又因为他把有营养的食物都让给了弟弟,林亿的身体也比一般的少年更加有力,甚至比镇上的同龄人更加接近一个成年的男人。

    宋清羽一直知道这一点,身为哥哥,也一直在心中为他感到欣慰,但这么直接被抱起来,他心中还是闪过一丝惊愕。

    胸膛紧贴,虽然隔着层衬衣,但双双都被淋湿,近乎于无。宋清羽甚至能感受到里面的皮肤,耳根也莫名地开始发烫起来。

    他攥紧自己被撕破的衣摆,喉头轻轻滑动:“小亿,你放哥下来吧,我自己能走的。”

    走?

    听见这话,林亿心中顿时冒起一阵无名火,他冷冷扫了这个人类一眼,觉得他真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都伤成这样了,要靠什么走,是靠他受伤的腰,被打断的腿,还是磨出血的膝盖……?

    他以沉默表示充耳不闻,恍惚间想起自己的某位宿主,好像就是因为这样跟主角搞到了一起。

    不对,林亿猛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

    他只是一串数据,拥有人类的感情,应该也只是受到这具身体残留的影响,他还要完成反派的任务,要回到时空管理局的,这次的瘸腿不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吗?

    林亿再次暗下决心,他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反派扮演者。

    然而真到了医院,某只系统却还是为主角报了一个昂贵的专家号,以及毫不犹豫答应了要做一系列费用高昂的检查。

    宋清羽被他抱着坐在一旁的候诊椅上,就算长大之后没有进过几次医院,也能猜到这么一大长条的费用能有多昂贵。

    他拉住林亿的手,有些为难,又不得不把这些话说出口:“小亿,这些费用都很昂贵,我们付不起的,哥哥受点小伤没有关系,过两天就好了,不用花这么多钱。”

    林亿知道就是这么拖着不治疗才让主角的腿瘸了,可不相信宋清羽的话。

    他捏了捏主角的手,转过头来看着这位主角,神情因为过分严肃而显得有点冷淡。

    可他的眼珠总是浓黑的,又有一点墨色在其中运筹,就好像因为某种原因比大多数少年更加沉稳一些,看起来很有说服力:“哥,我会让你好起来的。”

    宋清羽微微一愣,总觉得自己的弟弟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但他仍旧不相信。

    家里的情况他很清楚,父母死的突然,来不及留什么遗嘱,除了栋修修补补的老房子,其他的遗产早就被那些凑上来的亲戚以他们还是小孩之名,瓜分了个七零八落。

    他不得已的退学,又捡垃圾卖废品供弟弟读书,后来成年了才有机会找了活干,也存了一点钱,开了个窄小的饭店和小卖部。

    但就算是把饭店和小卖部都卖了,恐怕也付不起这一天的医药费。

    他牵着弟弟的手,还像小时候那样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轻声劝着:“小亿,我们还是回去吧,你看,哥哥伤的并不是很严重……”

    林亿却已对这些话听得有些不耐烦,直接伸出修长的大手捂住了他的嘴,又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哥,要像小时候你陪我打针的时候那样,给你也买个棒棒糖吗?”

    完全没想到一向沉默冷淡的弟弟竟然会突然说这样的话,宋清羽脸颊发热,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低声喊他:“……小亿。”

    林亿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像记忆中的小时候那样,轻轻蹭了蹭哥哥温暖的掌心,又有些爱不释手:“哥,就信我这一回,以后,我都听你的话。”

    这些动作同样出自本能,就像肌肉的条件反射一样,深深刻在这具身体的每一寸骨骼当中,每一个动作好像都渴望已久,根本不需要过多适应,就已经做了出来。

    宋清羽心中微动,刚想再摸摸面前这柔软的头顶,或者说些什么,便被这动作牵动了伤口,皱了下眉心。

    林亿连忙靠他近了一点,半跪在他面前,主动把头伸到他的掌心底下,又握住他膝盖上放着的另一只手,跟着皱了下眉头:“是不是很疼,哥。”

    宋清羽如愿以偿地摸了摸他的头顶,唇角扬起的弧度温和而清雅,就像一缕春风,轻柔又绵软。

    他说:“……有小亿陪着,哥哥不疼。”

    林亿盯着这样的弧度看了许久,忽然垂下眸,心想,怎么会不疼呢。

    腿骨断裂,腰腹拉伤,还有止不住的伤口,就连指缝间都是细小而密集的伤痕。

    明明才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这双手却已经操劳已久,摸上去,竟然比四五十岁的劳苦工人还要粗糙难受。

    这绝对不是今天一天就一蹴而就的。

    意识到这个,林亿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他明明只是一个系统,但或许受到人类情感的影响,他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悲伤正笼罩着自己,就像一层阴影一样,难以轻易推走。

    他把脸颊轻轻地埋在这只手里,能感受到宋清羽似乎震动了一下,指尖蜷起,又慢慢放下。

    然后轻柔的触感再次落到头顶,柔和地为他梳理着头发。

    林亿心想,哥,你不是主角吗?

    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些,反而把这一切的温柔,都给了一个捡回来的甚至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孩呢?

    第179章 哥… 他哥骗人。

    系统还不明白这样复杂的情感, 他只是觉得心里很疼,好像生出了什么裂痕,宋清羽越是轻柔的抚摸他, 这层裂痕就越深,越不可忽视。

    他的身体的确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人类, 身为系统的能力也被限制,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什么都做不了。

    比如违反管理局的规定,凭空捏造出一份缴费单,以及改变医院里几条细微的数据。

    林亿不动声色地低下头,薄唇很轻地碰了一下宋清羽生茧的掌心, 心想, 这样他哥就可以安心地看一次医生,做一个检查。

    ……但这是正确的吗。

    把宋清羽送进检查室时,林亿还在沉默。

    他做出这些行为时, 仿佛完全不受理智的控制,这到底是因为受这具身体的影响太大了,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吗?

    医院走廊顶上的白炽灯太过刺眼, 林亿盯着看了太久, 有时也会忘了自己是个普通人类, 只有眼睫垂落下来时眼前骤然的一片漆黑, 才提醒着他, 人类的眼睛不能长时间直视过于耀眼的东西。

    就像这盏过于明亮的灯。

    就像主角的心。

    看久了,反而会被刺痛的。

    更何况,这样不遗余力治好主角的腿,已经违背了他一个身为反派的初衷。

    他和他的宿主们不一样,他只是几串数据, 他没有心,没有感情可以给予主角,更不能一直陪伴在主角漫长的生命里。

    可是心脏好痛。

    好像有什么在很久以前就埋藏在其中,只是现在才见到春风雨露,于是开始生长。

    在他愣神的时间里,有人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好,是病人宋清羽的家属吗?”

    林亿回过神,点点头:“我是。”

    因为待会儿还有一台手术,医生低头看了一眼时间,把笔插进胸口的口袋里,言简意赅,仔细叮嘱:“病人的其他伤口已经做过包扎缝合,但腿部状态不太好,已经是很严重的骨折,我们建议最好住院观察一段时间,等伤势好转,再带回去静养。”

    能说出这话就说明能康复,林亿松了一口气,忙不迭点点头:“没问题,麻烦您了,我这就去办住院手续。”

    但很显然,住院也不是免费住的,每一天都要钱,林亿又默默修改几条数据,正准备签完他哥的名字回去接人,一只手就按住了他刚要签名字的笔。

    林亿转过头,果然是他哥。

    宋清羽腿上还缠着绷带,却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仿佛真的不疼似的,脸面上细微的表情都是平静的。

    “哥不疼,哥不住院。”他说,“小亿,我们回家吧。”

    如果不是指尖还在因为疼痛轻微的颤抖,因为这个笑容,林亿恐怕一定会相信他的话的。

    但系统可比普通的人类观察力强多了,他垂眸不语,只盯着宋清羽垂在身侧那只剧烈颤抖的手,心想,他哥还是个骗子。

    但没关系,他安慰自己,就帮主角这一次好了。

    毕竟是个大好人,后面还要当大老板的,让人腿瘸了多不好。

    于是他低低“嗯”了一声,扮演好一个听话懂事的弟弟角色,跟宋清羽回了家。

    小镇并不大,医院跟个小诊所似的,离家也并不远,走一会儿就到了,林亿牵着他哥的手,就像小时候一样,踩着月色回家。

    雨已停了,路上还有积水,宋清羽现在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林亿一边牵着,一边不动声色从身后扶住他的腰,也好让他省一些力气。

    没办法,这次他哥说什么都不让他背,更不让他抱,林亿只能采用这种方式,稍微缓解一点他哥的压力。

    穿过小卖部,隔着一个巴掌大的院子,里面的一栋老房子就是他们的家。

    虽然很破很旧了,但走进里面却收拾得很干净,林亿知道,这都是他哥的功劳。

    小小的一楼用来放杂物,他们平常都住在二楼,宋清羽坐到床上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牵扯到伤口,还是隐忍地皱了一下眉头。

    林亿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蹲在宋清羽面前,握住他的脚腕,轻声开口:“哥,让我看看你的伤。”

    宋清羽像被惊到了一样,猛地把脚腕往自己的方向收,脸上的笑容又变得十分勉强:“没关系,哥不疼,几个月过后就是高考,现在的时间对你非常重……”

    林亿知道,他哥是怕被他发现。

    发现他伤得有多么重,发现他有多么疼。

    但他没有戳穿这些真相,只是低下头,慢慢解开他腿上的绷带,像许愿似的,打断了宋清羽那些要他离开不管自己的话:“哥,很快就会不疼的。”

    “哥哥……”宋清羽刚想再说,腿上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他倒吸一口凉气,停顿了好几秒,才勉强把话说完,“本来就不疼。”

    林亿是故意的。

    他不想听到这个人类再为了他说这些不顾自己身体的胡话。

    但没想到,他哥还是太能忍了。

    想要用这种办法逼他哥喊疼,恐怕是行不通的。

    于是他放松了手上的力道,手指覆盖在损伤骨骼的位置上,观察了一下他哥忍痛的表情,确认了需要修复的位置区域。

    “哥,”林亿低下头,小声地说,“我有魔法,可以治好你的腿,但是不能被你看见,所以你闭上眼睛,好不好?”

    宋清羽只当他是在哄自己,但如果这样能让弟弟心安,他还是会闭上眼睛。

    确认了他哥不会突然睁开眼,林亿垂下眸,浓黑的瞳孔如扫描仪一般定在这双好看的腿上,掌心散发出暖暖的荧光,缓缓覆盖在受伤的骨骼里,透过皮肤,开始细微的修复。

    他还是动用了属于系统的力量。

    只帮这一次就好了。

    他在心里不断劝慰自己。

    只帮这一次就好了,不会对任务有什么影响的。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宋清羽感觉腿上的伤确实没那么疼了。

    待林亿允许他再次睁开眼时,绷带已经重新缠了上去,看不出有什么差别。

    这是林亿属于系统的敏锐直觉,不能一下子就把宋清羽的腿全部治好,不然不说管理局如何惩罚他,世界意识就算再迟钝,也该察觉到了。

    他才来这个任务世界没几天,可不想当成入侵者,然后被赶出去。

    但即使这样,只动用系统的力量修复了一部分,到了深夜,林亿依旧头疼欲裂。

    他们的房间不大,床也隔得不远,翻个身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跟躺在一张床上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林亿当系统这么久,也是头一次受到这种惩戒,更何况他现在的躯体还只是一个普通人类的身体,除了心脏,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痛觉,所以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

    黑暗里,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亿,怎么了?”

    林亿本以为主角一睡着了才在这左右翻身的,听到这话,身体一僵,十分心虚:“……没,没什么。”

    他舔了下嘴唇,刚想解释只是有点担心哥,就感觉温热的指腹抚摸上了他的额头。

    温柔的声音传入耳畔,和温和有力的力道一起,缓解着他由于头痛带来的剧烈不适。

    他听见这道温柔的声音说:“小亿今天淋雨了,还是感冒了,头很疼,也不和哥说吗?”

    就连责怪都是这么温和,林亿浓黑的瞳孔猛地一缩,因为心虚,又舔了下嘴唇。

    主角,怎么这么敏锐……

    他还是在这漆黑的夜里短暂的用手指按了几下太阳穴,竟然就被主角察觉到了。

    可宋清羽又不像系统一样,眼睛里真有个什么扫描仪器,能这么快察觉到,只是因为熟悉而已。

    从小养大的孩子,皱一下眉就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翻来覆去这么久,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哪里不舒服呢?

    林亿是思考了很久才想到这些,心里就又开始发疼了。

    他想,他哥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明明这疼痛并不是真的来自身体上的,但不知为什么,宋清羽的手落在他的额头上时,他居然觉得这种疼痛也没那么难以忍耐了。

    他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这个记忆当中的原主,知道了主角的死,他自己的心也跟死了一样,再也找不出一丝多余的感情了。

    因为但凡感受过一次这种温柔,从今以后,便知道,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像这样对他好的人了。

    这么说或许还不够准确,应该说,是从今以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哥这样的人了。

    宋清羽只有一个。

    对林亿这么好的宋清羽,全世界,更是只有这么一个。

    可他终究不是林亿。

    他……只是一串数据。

    所以在这种竟然开始感觉到幸福的时刻,他会在一瞬间里觉得自己像个小偷,主角对他的这些好,都只是从一个叫林亿的人身上偷来的。

    林亿会无条件地对宋清羽好,甚至产生一些更加复杂的感情,但这些,身为一个系统的他,都无法明白,也无法给予。

    人类可能会对几串数据产生哪怕任何一种感情吗?

    显然不可能。

    所以他只能抱着这种淡淡的幸福和忧愁,在这种偷来的温暖时刻,慢慢睡着了。

    林亿的呼吸渐渐平稳,宋清羽的动作也渐渐停在原地。

    这时窗外风吹云雾散,照进几丝朦胧的月光,宋清羽盯着少年白净的侧脸不知看了多久,终于伸出手指,就像小时候一样,抚摸着少年柔软的发丝。

    他知道林亿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林亿已经快要成年了,所以不再需要像小时候那样依赖自己,而会独自去往更遥远的地方,去遇见自己心动的女孩,去迎接更美好的未来。

    他将林亿从脸颊掉落下来的几根发丝理到耳后,强忍着心里的失落,低声缓缓道:“……小亿长大了,就连疼也自己忍着,也不需要哥哥了吗?”

    第180章 哥 ^他哥最好。

    林亿不知道他哥在他闭上眼睛之后的这些喃语, 作为人类入睡的第一天,有主角的陪伴,他睡得很安稳。

    即使第二天醒来时, 额头还稍微有些发疼,却并不怎么影响正常生活。

    不过一睁开眼就不见他哥的身影, 桌上却有着热气腾腾的早餐, 他哥显然又在饭店忙碌了。

    林亿忍不住小声感叹,做主角真辛苦啊。

    也有可能是因为做他哥,所以格外辛苦。

    不过身为一个高三生,林亿没有太多时间拖延,吃完早饭, 和他哥告完别就要去往学校。

    学校的生活其实尤为无聊, 不过既然是做人类,林亿还是能从中品到几分乐趣,只是在下课的间隙, 总是容易想起昨晚他哥温柔的掌心,就悄悄地翘一下嘴角。

    高三的晚自习必不可少,越是像这样的小镇放学的时间越是晚, 林亿一听到铃声就准备飞奔回去, 只可惜, 天不遂系统愿, 出校门没多久, 就遇上了拦路虎。

    此时天刚蒙蒙黑,几个凶神恶煞的黑影围上来看上去格外唬人,但看上去总像是花架子;只有中间那个略显干瘦的中等个子男人是真有几分实力,左眼和唇边都有一道巨大的伤疤,还瞎了一只眼睛, 撕破了那幅干瘪瘦弱的样子,一看就经验老道,又十分阴狠。

    几个手下正叫嚣着呢,却被他拦了下来。

    他已经瘦得像个猴子一样,却透着股干练的味道,只是玩着手中的枪械,仔仔细细打量了林亿一番。

    待确认他不是什么能打的家伙,这才开始嚣张起来:“……我们大哥说了,你们那店是好位置,我们要了,哎呀,谁知道你家那位哥就是不同意,这才惹恼了我们的兄弟,给了他一点教训。”

    他眯着那只视力还算好的三角眼,摸了摸下巴上的伤疤,“你若是不想跟他一样吃教训,就乖乖把那房子让出来,我们大哥还会看在都是街坊邻居的面子上,赏你们点儿钱,不然……”

    干瘦男人冷笑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若是旁人恐怕就被震慑住了,然而林亿定睛一看,又一听他们骂骂咧咧地自曝家门,原来正是昨天伤害他哥的罪魁祸首。

    他正愁找不到这几个家伙呢,没想到他们倒好,自己送上门来了,估计是以为对方人多势众,他一个人好欺负吧。

    林亿摩拳擦掌,握拳放到唇边咳嗽一声,朝他们招招手:“不是要打架吗?来吧。”

    那干瘦男人一看,就这么一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面对这么多人居然还敢如此嚣张,那还得了,吆喝一声,周边的手下一窝蜂就冲上来,都嚷嚷着,说要给这个小子一个教训。

    但是噼里啪啦一阵响,比他壮实的男人们倒了一片。

    虽然因为这几人带了刀,林亿还是不可避免比挨了两拳,划伤了两刀,脸上也挂了彩,但不妨碍他放倒其他人。

    那干瘦头子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眼中闪过一道阴冷的光,抬起手对林亿就是两枪。

    然而,这个还在读高三的学生一个翻身躲闪,依然毫发无伤。

    干瘦男人的眼神终于变了变。

    他有点不敢相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枪,对着地上开了一圈,地面瞬间破裂开来,显然杀伤力还在。

    所以……

    这小子,连枪子儿都能避得开?

    普通人不经过训练,当然避不开子弹,但林亿不是普通人。

    他是系统。

    时空管理局只能关闭或者限制系统改变剧情、重置时空之类的大能力,像这些属于各类系统自己的基本能力,是没那么容易轻易限制的。

    林亿还在惩罚期,按照规定,这些基本能力也不能使用,但很显然,从他选择动用系统力量为主角治腿的那一刻,这个规定就起不了多大的效用了。

    只不过权限毕竟被关闭,为了防止惩罚期的系统偷偷使用自己的这些能力,如果像001这样强行使用,还是会有一些后遗症,比如他到现在还没有好彻底的头痛。

    林亿觉得这些不轻不重的后遗症还能忍受,他的思维没有那么复杂,习惯于做一劳永逸的事。

    镇上的势力不像其他势力那样盘根错节,整体架构较为简单,更像是地头蛇窝里横,只会欺负镇上的人,只有现在震慑住了这群恶霸,他们才不会再三来骚扰。

    显然,今天的震慑很有效果。

    干瘦男人又吆喝了两声林亿听不懂的方言,那几个手下便放弃了攻击,跟着他走了。

    甚至连下次见他还要再打他的狠话也没有放,几乎称得上是狼狈离开。

    林亿这才稍松了一口气,他也并不是像看上去那么轻松,刚刚装的那么不动如山,只是想把自己的气势拉起来而已。

    现在回过神来,才发觉脸上的伤口又疼又痒,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直觉自己现在的模样恐怕不会太好看,便跑到两元店的门口,照了照门口的全身镜,果真留下了不少细小伤痕,嘴边甚至还有一块指甲大的淤青。

    这些伤跟头疼比起来倒没有真的多么疼,只是才出去上了一天课,就这样一副模样回家,就差把“我刚刚打了架,给你惹了麻烦”写在脸上了。

    林亿轻微皱了下眉,轻轻在自己嘴角这块淤青按了按,还是有些感觉的,不可能一下子就消下去,况且现在他身为系统的力量被限制,每一点力量都是很珍贵的,需要留下来给他哥治腿,也不好意思在这种小伤上浪费。

    没办法,林亿最后只能买了个两块钱的口罩戴在脸上,准备偷偷溜回自己的房间里,只是刚推开房门,他哥便坐在矮桌边,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回来了,小亿。”

    遮遮掩掩想要糊弄过去的林亿:……

    尽管因为口罩的遮挡,宋清羽看不到他脸上具体的表情,但他依旧扯出了一个笑容。

    他的睫毛轻颤得厉害,显然,要在主角面前扯谎,对他来说实在太艰难了,最后也只能不尴不尬地说上一句:“哥……你,你怎么在这儿?”

    宋清羽看上去还是那么温柔,眉目温和地弯起,润亮的眼睛里有几分疑惑:“我等小亿回来吃饭,怎么了?”

    怎么了。

    林亿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他打架了。

    虽然身上的都是小伤,也不怎么疼,还打跑了一群想要欺负他们的地痞流氓,但他确实受伤了,而且看上去,也许、可能、大概,有那么一点惨。

    面对执政官A都不曾这么心虚过的林亿,这一刻因为心慌而致使胸腔中的那颗心脏跳动得厉害,他下意识往后靠着比他矮上不少的冰箱,手指轻微地蜷起:“……哥,我不饿,你先吃吧。”

    听到这话,宋清羽脸上的笑容好像淡了一点,他放下筷子,静静看了戴着口罩的林亿几秒,又重新展露出温和的笑容,好似调侃:“小亿现在长大了,有自己的小秘密了,连和哥哥一起吃饭也不肯了吗?”

    但很快,这次调侃的意味就在林亿的无动于衷当中消散,他眼里好像有什么晦暗的东西一闪而过,沾染着很细微的伤感,但又比单纯的悲伤要沉重得多。

    他唇角的弧度已经趋于僵硬,是因为笑不出来,但是还在勉强,所以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垂落下来被桌子挡住的那只手,狠狠地攥紧了:“还是因为,嫌弃哥身上的味道吗?”

    为了照顾林亿,供林亿读书,宋清羽已经付出了很多,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的学业,他的父母去世那一年就辍学,要不是遇上好心的老师,连小学都差点没有读完。

    就算现在林亿还没有高考,但这小镇实在太小了,一点好事和坏事隔夜就传千里,就算不出去打听,出去买菜时,偶尔也能听到旁人议论林亿的声音。

    整个小镇的人都知道林亿的成绩有多好,从来没有从年级第一的位置掉下来过,并且远远甩了第二名一大截,就算去往竞争力更强的附中一中,也差不了多少。

    他们明明是一起出生,一起长大,但总是好像,不知道从哪一刻起,已经开始越走越远了。

    林亿身上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洗衣粉味,阳光晒过的味道,还有书本印刷的味道。

    而他呢?

    鱼腥味。

    油烟味。

    洗剂味。

    或许还有什么不知名的难闻的味道……

    等林亿再长大一点,以后他身上可能还会有……穷酸味。

    他不会为了这种对比就怨恨林亿,因为把林亿捡回来,把林亿养大,供林亿读书,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没有丝毫怨言。

    林亿是他的弟弟。

    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

    他永远都爱他。

    可是一想到,或许有一天,在一个明媚的清晨,又或者一个熟悉的黄昏,林亿就要离开他,或许很久很久之后都再也不会回来,他还是会觉得难过的。

    洗衣机太昂贵了,林亿的衣服都是他亲手洗的,他自己的也是。

    即使这样,他还是会总是担心,自己身上会不会有因为在厨房待了太久而熏出来的味道,还有那些劣质香烟在他身上留下来的味道……

    小时候他做不了什么,只能去翻垃圾桶,所以他永远都记得,那段时间不管他怎么把自己的衣服洗得再干净 ,碰到他的一些小男孩路过他时依然会嫌弃地捂住鼻子,说他身上都是垃圾桶的味道。

    他永远都爱他的弟弟。

    但这并不代表,林亿就必须和他一样。

    所以他会害怕。

    他害怕有一天,林亿脸上也会露出和那些人脸上一样的表情。

    所以问出这句话,他知道自己可能会得到一些让他伤心的回答,但他还是问了出来。

    他在心里祈祷,希望林亿随便说两句话骗骗他也好。

    只要林亿说了,他就会信。

    这份沉默持续了几秒钟,宋清羽仿佛知晓了答案似的,眸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他重新扯起唇角,不想让自己的伤心影响到弟弟的心情:“没关系,你去学习吧,哥跟你开玩笑……”

    话还未说完,就感觉有人捧起了他的手。

    是林亿坐了过来。

    “哥,对不起,”林亿摘下口罩,还是有点心虚地舔了下嘴唇,“你别生气,其实是我在外面打架了,脸上和身上都受了点小伤,我怕你担心,所以才不敢跟你一起吃饭的。”

    他眉眼弯弯,真心实意地笑着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但我从来没有觉得你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味道,我只会在你身上感觉到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