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逢春 小别胜新婚。
陈游回到岸上的时候, 天地已经一片雪白。
这里早已是隆冬。
陈游抖落身上的飘雪,拦下一辆出租车,回了自己的房子一趟, 从保险柜最底下的抽屉里拿出那个存着证据的u盘,把举报信握在了手心.
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漫长的一个寒冬, 许多事项的推进停滞不前, 议事厅接连不断的传来争吵,落到一无所知的平民身上,就是供暖系统常常在出问题,维修的次数比往年频繁了不少。
在这段时期当中,非自然灾害管理部空降了一位新人, 这个在之前一直不怎么受重视的小破部门突然就移到了帝国中心, 成了当之无愧的香饽饽。
部长自己都还在奇怪的时候,就看见自家稀稀落落只有几个人撑起来的工位上,多了一个身材颀长又寡言少语的冷白皮大帅逼。
毫无疑问, 再找不出任何其他原因的,他们这小破部门的改变,都是拜这大帅逼所赐。
从这个方面来看, 他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 救命恩人。
毕竟工资都随之增长了几倍, 让人很难不感激涕零……
而他们的工作重心也从研究一些不靠谱的民间传说、神鬼志异, 变到了非常正经的海平面水位线监测, 包括每周定时与极地海洋监测的工作人员进行联系,时刻关注极地到帝国海岸的海温变化等。
太长时间没有做任何正经工作,他们一时间甚至还有些不习惯。
不过这大帅逼同事帅是真的帅,冷也是真的冷,工作上的交流都言简意赅, 不摸鱼不闲聊,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
这么多天以来,唯一工作之外,他对他们说过的一句话就是:辛苦。
这就是大佬和他们之间的差别吗?怎么会有人在工作的时候完全不摸鱼啊?
如果系统听得见他们的心声,那它一定会仗义执言,打破他们的滤镜和幻想,告诉他们:你们的这位大帅哥同事并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么清高,相反,他是摸鱼的,而且不止摸过一次,他甚至可能比你们摸鱼的范围还要更广,把鱼的全身上下都摸过了,你们有谁做到过吗?
当然,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不等系统告诉部门里的同事们这个消息,他们就在最近的一次事件当中,隐隐发现了他们这位帅哥同事的另一面。
说起来,自从非自然灾难管理部转到中央之后,关于人鱼出现的一些谣传在各大网络平台上就一直甚嚣尘上,愈演愈烈,而官方也一直没有辟谣的意思。
随着今日帝国政府宣布即将和亚特兰蒂斯的人鱼王族进行合谈,也就在正式层面上确认了人鱼存在的真实性。
帝国本来是不愿意这么做的,因为一旦确定了人鱼的真实性,陈游提出的要求就必须要实践,不用脑子也能想出,到时候舆论有多么义愤填膺,那些手段残忍灭绝人性的研究所也就必须被曝光和严惩,这条有着鸿沟般利益的产业链自然也就断了。
但没办法,实在是因为近日来海平面上升的速度太过异常,陈游告诉他们的那些情况,显然不是危言耸听,甚至完全符合。
真的有一场毁灭性的海洋灾害将向人类袭来,而以人类现在的科技,除非愿意带着现在的文明从零开始,等待海潮渐渐褪去,形成新的陆地,再在上面重新建设城市,才有可能完全不借助人鱼族的帮助。
但很显然,这样的代价太过沉重,谁也不敢赌,谁也不想在明知结局之后还眼睁睁看着人类昔日的文明就这么毁于一旦。
所以他们只能采纳了陈游的方案,请求人鱼族的帮助,求得海洋的庇护。
只是不等他们主动跟人鱼族联系,竟然在信号接收室收到了来自于海洋深处——伟大而古老的亚特兰蒂斯的信函。
人鱼族竟然也有懂得人类文字的人鱼,在信函上,他们用人类的文字表示他们的王愿意帮助人类渡过此次的难关,只是同样提出了许多条件,需要两族共同商谈,确定具体细节。
灾难在前,人类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于是非自然灾害管理部很快接收到了来自帝国中心的命令,要求他们必须立刻放下手头的全部工作,选出前去参加会谈的代表人员,其余的人仍然留在本部维持秩序和工作。
事关人类命运,部长非常重视,但无奈非自然灾害管理部从上到下,每个人不是死宅就是究级i人,要他们在那么多人的场合上发言,还是商谈这么重要的事情,部长都不担心他们因为紧张说不出话,他要担心他们因为过度紧张乱说话,坏了两国的大事。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就在组长内心愁苦的时候,这位在他们心中一直高冷无比的大帅比,竟然主动提出,他可以代表他们部门前去参加。
部长看向陈游的眼睛里简直闪烁着无比耀眼的感动,但同时还有一丝担忧:“陈游,你愿意去,我们都很高兴,但你看你平常话那么少,或许没有那么擅长交流,这次的会议又那么重要,可能没有谁能为你兜底,我是担心万一……”
陈游当然明白他的担心,他道:“部长,管理部是怎么到这里的,我想你应该能够猜到,所以我希望你同样也能相信,我就是和谈最好的人选。”
在一旁围观的系统顿觉槽多无口,他还残留了一点之前的影子,没有大喊大叫,却忍不住在心中腹诽:他的宿主当然是最好的人选,不仅是在这个管理部,就算是在全人类当中筛选,也找不出任何一个比他更适合去和人鱼族和谈的了,因为……
人鱼族的王就是他老婆啊,呵呵。
就这层关系,怎么可能找得出比他更适合代表人类的外交人员?
但管理部的人并不知道这些,包括帝国里的那些政府高层也不怎么清楚这层关系,大家都只是以为,陈游是一个对海洋研究造诣颇深的研究员,所以能提前洞悉海啸,当然也是最适合和人鱼交流的人选。
会谈如期举行,在一个格外晴朗的天气里,地上的积雪都化开了一些,空气中的温度高于这段时间的平均气温,没有那么寒冷。
按照帝国的公历来算,再过两个星期便是帝国的新年,是举国欢庆,阖家团圆的日子。
在这之前进行会谈,大家也能稍微放下心来,过上一个好年。
会议定在海边的一个大会馆,提前好几天就开始清场,几层保镖巡逻,保护各位代表的安全。
这是人类史上第一次和他族进行会谈,大家都很紧张,约定的时间还没到就都已经提前入座,等待着人鱼族的到来。
除了低头喝水的陈游,众人都在议论纷纷,互相交流着自己得来或对或错的讯息:
“……听说人鱼王族的脾气很不好,娇生惯养出来的,一言不合就要咬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应该没有那么过分吧,这么重要的场合,难道他们还会当场咬人吗?”
“你们别瞎猜了,之前收到的那封信函我们都看过,人鱼里明显有懂人类语言的,那就说明他们接触过人类的文化,不至于一言不合就打起来……”
……
作为最大知情者,陈游坐在他们身旁,本来一直保持沉默,不欲参加这些讨论,却不想,大概是之前给他们留下的刻板印象,让他们都认为陈游是最了解人鱼的学者,话题也就引到了他身上:“陈教授,这件事你怎么看?”
面对着周围的无数双眼睛,陈游嘴唇微动:“我……”
门就是在这时候被推开的。
领路的人类待者走在前,身着简易礼服的人鱼王族在后,不同发色的人鱼飘飘然走进会议室,身着白金纹华服的金发人鱼最后踏入这里。
他有着世间绝无仅有的倾世容貌,获得了海洋的传承和其间难以想象的力量,他是人鱼族的领袖,也是数月前登基的人鱼王子,萨洛斯殿下。
所有人都被他这美得雌雄莫辨又让人头晕目眩的容貌所震撼,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们想象过无数种情形,也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但他们真的没有料到,人鱼族的王,竟是这样如同造物主炫技般不似真人的美人。
谁都能感受到他力量的强大,谁都愿意和他这样美得无法直视的人鱼进行交谈。
但他却口吐人类的语言,目光冰冷,皱眉命令道:“可以开始了。”
主外交官从美貌的震撼当中缓过来,看到这冷硬的表情,心中有些慌乱,连忙放低了姿态:“抱歉,或许我们不该像您投向那么不礼貌的目光,您还有什么其他的要求吗?我们会尽可能地满足……”
但令外交官没想到的是,这次商谈无比顺利,这位看上去不近人情的人鱼王族并没有刁难任何一个人类,反倒是认真耐心地听着,只在偶尔的时候表情有一些怪异。
因为……
几个月没有见面,萨洛斯当然是有些生气的,但他还没来得及发火,就感受到隔着会议桌底下,陈游在用鞋尖勾他的脚。
这个男人的面容还是那么冷淡,仿佛世间的情爱都不能入他的眼,可是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他却在肆无忌惮地用皮鞋尖勾起萨洛斯的裤腿,勾引着这位人鱼族最尊贵的殿下。
而萨洛斯殿下竟然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尽量承受着,不让自己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
陪陈游一同前往这场会议的组长就坐在他身旁,无聊转动笔尖的时候,让笔盖儿落到了地上,弯腰去捡,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神恍惚,脸颊微红。
……没想到他们组里这位又冷又白的大帅逼,竟然是这样的人?
组长没想到的地方还有更多。
因为陈游的勾引,签订协议的程序走得格外的快。
只是到最后,这位王族殿下却又多增加了一个环节。
“都出去。”萨洛斯又皱了一下眉,却用手指点了点陈游的方向,“他留下来。”
没人发现,刚刚跟他们签订《海浪协议》尊贵殿下,虽然还是冷着脸,耳根却已经红得不像话。
有几位人类欲言又止,但协议已经签好,没有什么反悔的可能,只是可能再提出一些什么要求,他们也没有办法拒绝。
双方鱼贯而出。
萨洛斯走到会议室门前,刚刚皱着眉头把门关上,瞬间就视线颠倒,被抵上了会议桌。
陈游随手解开系得十分正式的领带,吻得很凶。
再冷淡的目光,在这种时候,也渐渐染上了红尘的情.欲。
萨洛斯一开始还想推拒,但这么多天没见,他又实在舍不得,最后只好纵容了这个人类的行为。
很想他。
陈游回到岸上的每一天,甚至只是在工作之余恍神的几秒钟,他都会不可避免地想到萨洛斯。
他一开始也没想到会和萨洛斯分开这么久,而分开得愈久,他心里堆叠的思念就会像积雪一样化开得越快,而且越来越不可抑制。
他有过几次行为。
但没有萨洛斯在,zw只会让他更加干渴。
好想他。
想见他。
陈游咬住萨洛斯唇瓣的时候,窗外又飘起了雪。
他含糊不清地喊着萨洛斯的名字,眼眸愈发深沉,声音愈发低哑:“……殿下,终身契约,要在这里吗?”.
恨的回家路,终归是爱。
他是一捧万年不化的冰雪,是非一日之寒的冰冻三尺,夹杂着寒风的刺骨和凛冽,绝不是人人都能握在双手。
只有你教会他爱。
你知道的,他曾因感情上的愚钝寸步难行,一步,两步,三步,从死亡的轮回路上走回来,见你,爱你,他来得有点晚。
亲爱的萨洛斯,别怪他。
这切肤砭骨的爱,连你自己也难以置信吧,可是你看……
风雪已尽,尽是芜春。
第152章 番外:海神的新娘(?) 出了意外呢。……
议员和外交官们至今未曾得知, 陈教授和萨洛斯殿下在议事厅里做了些什么,他们只知道到了第二天,这位好说话的殿下就提出了一个无比无理的条件:要陈游嫁到亚特兰蒂斯, 成为他的新娘。
议员们本来想着好不容易能过一个好年,听到这种要求, 却也知道这太有辱陈游身为一个研究者的尊严, 已经和外交官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说辞来说服这位人鱼王族,然而没等他们开口,这个条件当中的当事人自己就发了话。
“……我同意。”陈游淡淡点头,“可以加上这个条件。”
他说什么?!
各位议事要员一拍大腿,垂死病中惊坐起, 下巴都要惊掉了——
他同意????
没想到现在的年轻研究员都这么有担当, 已经有奉献精神到可以随时随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吗???
当然,面上他们还不至于这么不沉稳,只是在微微的惊讶和沉默过后, 也收起了自己准备好的说辞,表示了默认。
毕竟尊重当事人意愿还是最重要的。
虽然答应这种条件显得有些诡异,但诸位议员还是怀着些微愧疚的心理, 把海防的事交代下去, 高高兴兴回家过年去了。
之前堆积下来的事务处理得差不多, 萨洛斯被陈游带回了家。
终身契约刚完成不久, 是契约者双方对对方最渴望的时候, 就像撕扯下自己灵魂的一块和对方相融合,只有和对方待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感受到灵魂变得更加完整。
陈游的黏人程度直线上升,尽管这些行为总是不动声色,面上也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 但从萨洛斯走到哪跟到哪,甚至走进浴室他也要跟上这一点就能看出,他似乎不太对劲。
而这种不对劲,延续到新年前夕,骤然变得更加严重了。
昨天晚上,萨洛斯收到罗恩的紧急通知,回了亚特兰蒂斯一趟。
而从今天早上一醒来,陈游的脑子就觉得昏昏沉沉,身体也开始燥热起来。
他一开始还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以为只是睡得沉了,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直到系统的声音在他耳边出现:“宿主,ooc惩罚已经开始了,你有什么感觉吗?”
“没有。”陈游抬眼盯着飘在自己面前的小光球,忽然伸出手把它推到一边,“很烫。”
系统:……
说话都开始互相矛盾,前言不搭后语了,居然还说自己没事……?
算了算了,主角马上就回来了,还是把不正常的宿主丢给他老婆吧……
陈游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体状态的不对,他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透明的玻璃杯,垂着眸,盯着鱼缸里几条新买的小金鱼发怔。
喜欢。
喜欢鱼。
他放下玻璃杯,修长的手指伸进鱼缸,只是刚触碰到水面,几条金鱼就被吓得惊慌失措,到处乱窜。
陈游蹙了下眉。
鱼不喜欢他。
他于是放弃了触碰小金鱼的想法,继续盯着鱼缸发怔。
他总感觉,自己应该追寻着一些什么,或者抓住着一些什么的。
萨洛斯在这时候匆匆忙忙推门进来,显然是刚把事情处理好才赶回来,就看见灯也没开,窗帘也没拉开,陈游一个人坐在客厅,盯着鱼缸一言不发。
他自然觉得奇怪,伸出手在人类眼前晃了晃,被陈游一把抓住,握紧在手心。
陈游抬起头看他,眼睛里的萨罗斯好像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又变成许许多多个。
陈游轻微的重影在这种时候被明显地加重,以至于他直接向前倒在了人鱼怀里。
……喜欢鱼。
这是陈游失去意识后的最后一个念头。
再次醒来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
陈游隐隐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怪异,他从床上走到房门外,感觉好像比平时费力一些,但是也没有多想,直到看见本来表情焦急的萨洛斯,看到他时眼睛微微瞪大:“……陈游?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陈游一开始还不明白人鱼为什么这幅表情,只是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然后就看见了明显缩水了的双手,明显变矮的双腿。
袖口变长了一截,裤脚都堆到了鞋上,陈游微微皱着眉头走到镜子面前,这青涩稚嫩的脸庞,不再那么棱角分明的五官,分明就是个十来岁少年的模样。
他的神志倒是恢复清醒了,只是身体明显不对了。
他……变小了。
陈游:……
系统不请自来,闪烁着光亮围绕着他飞了两圈,语气当中竟然有几分幸灾乐祸:“呀呀呀,宿主青少年时期的样子,比成年之后可爱多了呀。”
陈游:“……怎么回事。”
“是ooc惩罚,跟我之前绑定的宿主遭受的惩罚比起来,已经算是很轻的一种了,”系统用身体拍拍少年的脑袋,“放心,时效只有七十二个小时,时间到了就会恢复你原来的样子,不用太担心。”
陈游沉默了几秒,皱着眉头看着自己已经非常不合身的衣服,虽然心中有些不快,但也只能暂时接受了。
对于身体突然变小这件事,男人没有解释太多,萨洛斯却在一开始的惊讶过后,自己就找到了什么理由迅速说服了自己。
好奇的目光不断落到陈游身上,人鱼心中不再那么担忧,只有指尖痒痒的。
幸好这几天本来就在休假当中,不用刻意去请假,不然事情只会更加麻烦。
只不过就算是最不麻烦的这种情况,对于陈游或许还是有些糟心的:他现在的身体像是属于少年时期,整个人甚至比萨洛斯还矮上一些,也正因为如此,原来做起来十分正常的动作,现在看上去就有几分怪异了。
很多事情都做不了,这让陈游更加不高兴了一些。
而他的脾气和性格大概也受到这ooc惩罚的影响,也好像变小了一些似的。
虽然陈游整个人看上去依旧有点冷冷的,却不再是那副淡定从容的模样,各种心情几乎都展现在面上,一眼就能看得清楚。
就比如萨洛斯挂掉和罗恩的通话,陈游就会皱着眉头冷冷瞥了他一眼,然后在旁边说风凉话:“那个罗恩,对你真是忠心。”
淡淡的语气,又夹杂着一丝微妙的酸意,听上去格外阴阳怪气。
成年之后,寡言少语的陈游很少这样直白地表达出自己的情绪,比起嘴上说,他更喜欢做。
因此,对这个人类这样隐隐带着几分刻薄的模样,萨洛斯难免感到了几分新奇。
他走到这个缩小版的人类面前,摸摸少年陈游的头发,手上的触感似乎比之前更加柔软一些,也更加可爱一些。
少年陈游却打掉他的手,像是在生闷气似的偏过头,表情更冷:“去摸他的头发,别摸我的。”
萨洛斯之前哪里受到过这样的对待,他愣愣看着自己被推开的时候,还有一些反应不过来,懵然出声:“陈游,你不喜欢我碰你吗?”
陈游眼神闪烁了一下,明显不是这个意思,但又不像成年版的自己那样已经练就出了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的厚脸皮,拉不下这个脸去解释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醋意,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可我只摸过你的头发。”萨洛斯坐到他身边,笨拙地解释道,“我没有摸过其他人或者人鱼的。”
他握在少年陈游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额头上,用鼻尖讨好似的蹭了蹭这个人类的掌心:“不相信的话,你可以摸摸我。”
“摸摸我,陈游……”
人鱼的声音又低又轻,尾音还带着一种撒娇似的黏糊,提出的又是这么有诱惑力的请求,陈游只感觉自己被柔软温暖的香气所包围,耳根的温度逐步攀升,那点醋意早就不知道被丢到了哪里去。
他实在受不了萨洛斯的这种勾引,猛地把人鱼推开,仓皇后退几步,睫毛颤动的频率比平常多上几倍,就像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然后就听见萨洛斯黯然神伤的一句:
“陈游,你不喜欢我了吗?”
简直直击灵魂。
陈游离开的脚步僵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才转过身,手指微微蜷起,有些无力地开口:“没有。”
他捏了捏发红发烫的耳朵,语气都在发飘,“……没有不喜欢。”
萨洛斯这才抬起眼看向他:“那你过来。”
那双如海水洗过的宝蓝眼睛那样澄澈又带着一丝隐藏不住的眷恋,惯会蛊惑人心,陈游心跳快了些,移开眼,终究还是走了过去。
萨洛斯于是再次牵引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眼睛上,漂亮的嘴唇轻动:“摸摸我,陈游……”
这一刻,陈游就像被海妖蛊惑了心神的人类少年似的,喉头连着滑动了好几下,才用很轻的力度摸过人鱼细微颤动着的眼睛,慢慢划到好看的鼻梁,细腻柔白的脸颊……
很显然,陈游似乎在有意无意当中,避开了人鱼的嘴唇。
是在害怕吗?
害怕自己不堪的心思,还是什么亵渎的愿望?
少年陈游不想细究自己避开这个行为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他清楚地知道,萨洛斯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的时候,他心里格外的痒。
这样的勾引持续了好几日,陈游的身体毕竟还是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不可能真的做些什么。
但所有的记忆都在,陈游又不是什么真正的少年,虽然性格受到影响似乎更加纯情和外放,他早就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成年男人,心中的痒意一层一层叠加,让他把教训不知死活勾引他的萨洛斯的计划,留在了最后一个ooc惩罚的晚上。
萨洛斯对此一无所知,还是像这几天一样,要耳根通红的陈游摸摸他。
他似乎也渐渐察觉到少年陈游的“纯情”,因为不安寻求确切答案的同时,又从中获得了一点乐趣。
少年陈游不让萨洛斯亲他。
就算只是碰碰额头也不行。
但耳朵又因为各种直白的调戏红得能滴血,让萨洛斯眨眨眼,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陈游还是很喜欢他的。
就像今天晚上,萨洛斯又在追问少年陈游:“……你喜欢我吗?”
陈游快速扫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在月光当中后退几步,没有回答。
十。
“陈游,喜欢我吗?”
九。
“不要躲我。”
八。
“陈游……”
七。
“摸摸我。”
六。
“为什么后退。”
五。
“我想听你回答。”
四。
“……陈游。”
三。
“快看,烟花!”
二……
“陈游,我……”
一。
少年在一瞬间长大成气质冷淡的男人,在萨洛斯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把他按在了落地窗前。
陈游吻住了这几天十分肆无忌惮的人鱼,狠狠教训了他一顿。
烟花再次炸响的时候,陈游挑开他的纽扣,抬起他的腿,侵入了萨洛斯的唇缝,嗓音微哑,露出真心:“……喜欢。”
新年伊始,虽然婚礼因为陈游的原因被迫推迟,但萨洛斯并不觉得生气。
他阖上双眼,接.纳了男人炽热的身体。
新春还在继续。
无人在意的地方,陈游身上似乎有一道无形的联系被切断,空气中响起系统的声音:
“宿主,偷偷告诉你,我去问了老大,你当时交换的是人鱼重新活一世的机会,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之前那个只是和你的情绪混合在一起,塑造成的一个记忆错乱的噩梦。”
噩梦而已。
小光球不带走一片云彩,挥了挥衣袖。
宿主,新生快乐。
第153章 收尸 可他不是最恨他了吗?
轰隆。
闷热的夜, 远处天空炸响几声惨白色的惊雷,天崩地陷。
今夜京城,恐有万鬼哭嚎之象。
黑云压城, 风雨晦暝,很快侵吞了整个上京, 朱红的墙壁都暗了几度, 即使有干涸的血液沾染其上,也再难以看出分别。
轰隆隆。
又是一声惊雷,身材瘦小的小太监拽了拽面前衣着鲜艳的华服男子,低声相劝道:“司公,您快回去吧……”
他谨慎地环顾四周, 确认这偏僻的城墙道上连来往的宫女侍者都看不见几个, 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再次出声,“这眼看着雨渐渐地便大了, 弄湿了衣衫事小,要是被人发现你来此处,当心被人抓住把柄了。”
“那群人个个都豺狼虎豹似的盯着您呢, 到时候, 到时候要是揪住您的小辫子一起上谏, 圣上那边怪罪下来——”
话语未尽, 但言外之意谁都听得出来。
毕竟涉及到上面那位, 隔墙有耳,万一真传到皇帝耳朵里去说不定就变了味,小太监虽然年纪轻,但入宫的年份早,跟着司公这么多年, 早已养成了谨小慎微的习惯,自然不会把话说满。
只不过看着如今一向聪明的主子现在明着要去做傻事,该劝的还是得劝,“司公都走到这一步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位子还没有坐稳,那位殿下怎么说也只是咎由自取,何必现在去沾染是非惹一身腥呢……还是快快回去吧。”
听到小太监提到“那位殿下”,男子眉尖轻动,顿了顿身子,这才转过头来,天空雷电恰逢在此时霍闪,一闪而过的白光照亮了他的五官,清晰可见,又恍然若梦。
他墨发盘起,面容阴柔,肤白胜雪,朱唇殷红,昳.丽的容貌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若非眉间还有些许可见的轮廓,恐怕被人误认成那祸国殃民的妖妃也不为过。
只是一出声,便会发现他的声音也如同他的面容一般也是阴柔的,只是此刻大概是因为什么原因,显得有些冷了:“……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他仿佛完全不愿意提起这个人似的,轻轻就揭了过去,“你先回去,我还有要事未办。”
听完这两句话的声音,便知这般妖治妩媚的美人,原来也是个太监。
而如果有朝廷上的清流之派看见这美人,一定会认出来,这便是他们日夜咒骂又屡屡在庭上被他逼退的权宦,李道生。
见司公似乎不是要淌那位殿下的浑水,小太监有些犹豫,对他的话依旧半信半疑,只是终究抵不过这些年来对自家司公的信任,不放心地盯着他看了几眼,还是先行离开了。
李道生看着小太监走远,从檐下伸出手来,任由冰凉的雨水流过指缝,才挽了半指袖子,抬腿走进雨中。
他没有带雨具,雨水就这样顺着额发流到下巴,滑过喉结,又沾湿了衣襟。
仔细看来,这人连喉结都不甚明显,显然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净了身。
年幼就净身的奴才,他们的出身,往往比宫里跟着各位主子的太监更加低贱苦命,有些个运气不好的,甚至可能只是权贵们从牙子手里买回被当成娈童玩弄的,等玩得厌弃了,再丢回来,接着当没根的奴才。
李道生曾经就是运气不好的那些奴隶当中的一个,但幸运的是,他比其他奴才更聪明。
他知道自己长得比其他孩子漂亮,便总是用泥土和着雨水把自己抹得灰头土脸的,任谁看了都没了那个兴趣,以此才躲过了被亵玩的命运。
也正是因为他没在小时候被人玩死,后面他才能找到机会进宫,又一步一步爬上高位,成为权倾朝野又遭人诟病的权宦。
宫墙之间的路并不完全平坦,总有一些坑洼起伏之处,雨势渐大,他踩着路上的积水,鞋底有些湿了,渐渐走到了一处偏僻的院内。
这里杂草丛生,四处荒芜,格外苍凉破败,甚至连冷宫都不如,是李道生曾经和谁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但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成为权宦这么久,李道生的府邸早就已经是金雕玉砌,飞阁流丹,走进他的院子,目光所及都是珍宝,层楼叠榭都只是寻常,年年月月孝敬给他的宝贝扔在库房里,不知多久之前都已堆成了金山。
他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过此地,这个似乎留存着他不堪记忆的皇城一隅。
就在昨天,这座荒凉的小宫殿永远成为了一个废弃的禁地,因为那位乱政的质子殿下不仅被骗着饮下了毒酒,还被乱刀砍死在了这里。
质子裴忌。
一介乱臣贼子,秽乱内政,客死他乡,死状惨烈,甚至死去这么久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就像小太监说的一样,无论沾上哪一样,都太过晦气了。
更何况,在这敏感的节骨眼儿上,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当今圣上杯弓蛇影,说不定就要心生怀疑打上同为叛党的罪名,毕竟这种事对于帝王来说,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李道生哄着老皇帝这么久,又常年站在这不胜寒的高处,伴君如伴虎,一不小心就会摔个粉身碎骨,小太监都通晓的道理,他并非想不明白。
但他还是来了。
这里太过荒凉,东西也少,唯一的一具男人尸体,一眼就能看到。
院中的血腥味已经比昨日好上了一些,但鲜血横流的地方引来鸟雀啄食,就算是腐肉,也有些过于难看了。
李道生伸手赶走那些鸟雀,垂下眸,沉默地盯着躺在地上的男人,竟是找不出一点平常阴狠刻薄或是妖媚惑主的模样。
裴忌。
李道生想,怎么突然就死了。
他在男人面前蹲下来,掌心轻拂过那双眼睛,让没有瞑目的眼皮自然阖上。
雨势渐大,雨水沾湿睫毛,让眼前一片模糊。
李道生轻轻煽动了下睫毛,就这么安静地注视着这个尸骨未寒的男人,任由下巴的雨珠不断滴落在面前这具尸首上,不知过了多久,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响:“死了也好。”
他像是在劝慰自己似的,“安静。”
然后他拿出甚至还带着扑鼻香气的手帕,一点点擦去男人脸上的血污,就像给一块璞玉擦去灰尘,一点点露出本来的样貌。
他不知道,除了长得帅些,脸上身上也干干净净不像小说话本当中说的那般恐怖之外,在他眼中已经死去的裴忌,正像个男鬼一样徘徊在他周围,眼睁睁看着他所做的一切。
“……我没看错吧,”裴忌跟着蹲在李道生身旁,看着这美人和平常完全不同的沉静表情,眸子里闪过几次兴味,“李道生,这是在为我收尸?”
裴忌是在昨天死去的。
被下毒又被乱刀砍杀,说不痛肯定是假的,但这毒下来得猛烈,并没有痛苦挣扎多久他就陷入黑暗了,意识再次清醒的时候,就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他还以为他会去黄泉边,奈何口,或者被黑白无常架去喝孟婆汤,却不想,睁开眼,还是在这个破败的宫殿里。
很快,裴忌就发现自己好像被什么困住了,只能以这种诡异的状态待这具发烂发臭的尸体周围,既没有人听得见他的声音,也没有人能看见他,他甚至连只鸟都赶不走,只能看着它们时不时来啄食自己的伤口。
这可比生前活得窝囊多了。
他出不去就只能在这里待着,也没有人会理会一个死去的人,裴忌这性格,自然会觉得无聊。
不过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李道生竟然是第一个理会他这具腐烂的尸首的。
一开始,裴忌摸着下巴站在一旁,还觉得有几分出乎意料的乐趣:“司公大人……?真是好兴致,就这么厌恶我,对着一具这样破破烂烂的尸体,也要跑来笑话?”
李道生自然听不见他说话,也不会回答。
裴忌也知道这一点,自然也不在乎。
他更好奇的是,李道生会怎么对待这具毫无还手之力的尸体。
这京城里,这朝廷上下,谁不知道他和这位司公是不死不休的政敌,司公大人恨他入骨,厌烦都摆到明面上来了,装都不愿意装一下,连皇帝都对此了解了一二。
所以他猜测着,说不定司公大人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踩几脚,或者亲手拿着带刺的鞭子鞭挞,又或者放一堆老鼠来啃噬……
裴忌竟然有点期待。
但很快,裴忌便发现自己没办法继续把这出好戏看下去了。
因为李道生似乎并不是为了嘲笑他状况看看他死得有多悲惨而来,而是来为他收尸的。
于是他只能眼睁多看着高坐庙堂上权势滔天的司公大人亲自帮他擦去那些血污,看着他不厌其烦的把那些腐肉切掉,又不知道从哪掏出一个布包,一针一线把伤口缝合好,看着他就这样顶着暴雨做完一切,浑身的衣衫都透着漓漓湿意。
裴忌戏谑的笑容就这样完全僵在了脸上。
他看着李道生小心翼翼把他破破烂烂的身体抱了起来。
这具烂狗肉一样的尸体,瘫躺在青石铺成的板桥路上,谁走过来都要踩上一脚,却被那双矜贵的玉手抱起,就像在呵护一件碎裂的骨瓷一样。
连同裴忌碎掉的筋骨,一块一块,像是不怕脏似的,全都捡了起来。
而在裴忌的记忆里,眼前这个人一直生着很严重的洁癖,明明是个阉人,却惯是爱干净,没有热水的日子里,都要用冷水擦洗身体,如今看上去,倒是不在乎他抱着的这具尸体有多脏。
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连生死都没那么在乎的疯犬裴忌,突然生出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心慌:“李道生……?”
他这是在做什么?
他真的,要为他收尸吗……
裴忌瞳孔微微颤动,心想。
李道生……不是最恨他了吗?
现在,这又是在做什么?
司公司公,裴忌明讥暗讽喊了这么多年都没喊过李道生这个名字,现在说起他恨他这件事,倒是喊得顺嘴了。
但李道生已经听不见了。
也放不下。
裴忌有点不敢置信地跟在他身后,想要等着司公大人纡尊降贵地把他的尸首投到哪个角落或者投进哪个井里,却都没有等到。
他等到了一面凌霄花窗。
雨势渐小,司公大人抱着他的尸首,躺在花窗底下,阖上双眼,很快睡着了。
第154章 旧事 你们欠他的,你们都欠他的。……
这是有些过于亲密的姿势, 裴忌心乱如麻。
看着这个人比平常更加安静的容颜,他混乱的记忆忽然鲜明了一瞬,隐约记起来, 凌霄花,曾是李道生最喜欢的花。
世人皆道凌霄花趋炎附势, 裴忌最初混进清流一派的时候, 也曾借此当着众人的面堂而皇之嘲讽过他。
侜张为幻,如蚁附膻,是裴忌笑着给他的定性。
刚正不阿的清流之士们虽然心里都是这么想,但他们同样自认为自己是不矜不伐的正派人,在政庭上口诛笔伐就算了, 不会因为一朵花一项爱好就姿态张狂地嘲讽对方。
很可惜, 裴忌并不是这样的人。
李道生驻足在凌霄花墙下,他便非要凑上前,明知故问:“呀呀呀司公大人喜欢这种花?就算附庸风雅, 司公大人的品味也是独特……”
裴忌一笑时便会露出那对虎牙,星眸善睐,明亮似有日华流转, 说出的话却诛心, 一字一句偏要往人心脏上最软的肉刺去, “我劝司公还是看看别的花吧, 趋炎附势, 为了上位谁的床都能爬上去,如此奸.淫放荡,未免让人发笑,惹人不耻,司公说是吗?”
李道生罕见的没有反驳, 他转过头静静的看了裴忌几秒,又移回目光,看向这在墙头开得正盛的凌霄,忽然伸出手,从枝头折下了一朵。
在裴忌准备再次出声讥讽之际,李道生却用力攥紧了掌心,把花瓣都蹂躏得发皱,然后随手扔在脚下,用鞋跟碾碎了,染上了几分花汁的颜色。
花蕊艳丽,高悬于顶,摘下来扔到地上,也容易被践踏。
没想到他真会这样做,裴忌眼中顿时闪过一瞬的错愕。
他勾起的笑容有些僵硬,心里涌动着一股邪火,指骨捏得咔咔响,一口白牙已经泛着森森冷意:“司公……又不喜欢了?”
李道生用香帕搌掉指尖的那一点花汁水,将掉落的碎发理到耳后,掀起眼皮,轻声唤道:“质子殿下,纵使奴才之后被千人睡万人骑……”
他抬起那双望穿秋水般的眼睛,眼里的恨意像尖刺一样慢慢生长出来,又慢又缓,又冷又冰,“但第一个将奴才强行按在床上无论奴才怎么挣扎哭喊都不肯放过奴才的人,到底是谁,殿下认识吗?”
质子本就不是什么好称呼,还刻意在后面加上了殿下,无异于对着一个朝廷第一大贪官直呼“奸臣大人”。
裴忌听了这么多年,早就接受良好,他只不过没有想到,司公大人会因这么一件小事,把曾经不愿诉诸于口的禁忌说出来,如此明目张胆,而毫无平日里的廉耻之心。
又或许是因为那根刺太尖锐,仿佛插.入裴忌的喉管,让他尽管姿态肆意地勾着嘴角,却除了这句话之外再吐不出一个字,“好呀,司公……”
是他做的呀。
他嫉妒呀。
为什么要丢下他,转头就去找别人呀,司公……?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
李道生说完这句话便丢下他离开了,清流派眼看着没了好戏看也都离开了,只剩下裴忌一个人站在原地,盯着那朵被踩碎的凌霄花,突然间笑出声来。
他把那朵花捡起来,漫不经心扫过李道生刚刚碰过的地方,把碎片包在司公大人随手扔下的手帕里,塞进了衣襟。
从那之后,李道生对这花的喜爱似乎就淡了许多,听说一夜之间他园里的凌霄花便都撤了,谁也不敢再在这位司公大人面前提起。
只除了裴忌。
如果不是在皇室当中长大,裴忌,只不过就是一个年轻俊俏点的小流氓罢了。
但无论当时如何,如今看来,李道生还是喜欢的。
意识到这一点,裴忌心慌的感觉逐渐变得更加剧烈。
那朵被手帕包着的花,死前还放在裴忌内衫里呢。
裴忌本能地不想让这个人发现,想把那手帕从尸体的衣服里拿出来扔了,可惜他现在基本只是个鬼魂的状态,无论怎么尝试,身体都会直直穿过去。
死人是不可能拿得起实体的。
姿态亲近靠在尸体上的美人,却仿佛被他的动作扰乱了好梦,恰在此时醒了。
扰人清梦的人也确实来了。
领头的是京城鼎鼎有名的铁钉子,皇帝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皇城禁卫军统领,又是亲封的骠骑大将军,杨康年。
他虽是一介武将,但早年从文,两者中和,便塑造出了一位十分圆滑的侍官。
杨康年身旁还站着另一位武将,剑眉黑鬓,肤如古铜,长得倒是冷峻,乃是镇北将军,马复。
他看见李道生便如看见什么污秽之物一般皱起眉头,明显不欲多言。
他们二人后面跟着一个年轻面孔,在这种情况下还摇着折扇,端了副风度翩翩的身姿,那便是清流一派最支持却最不受宠的的皇室子弟,四皇子,司马胜。
李道生心中冷笑,真是好生热闹,平日凑不到一路,如今因为个死人,倒是都快来齐了。
禁卫军很快以半包围之势困住了这个小小的院子,杨康年站在最中间的位置,像是没注意到周围的情况有多严峻似的,笑眯眯的模样仿佛真是特意邀请李道生去喝茶赏月的:“司公原来在这里,真是叫我们这群大老粗好找,陛下想念你,有请司公。”
这群人比想象中来得还快,李道生冷冷扫过这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他当罪犯抓起来的架势,抬起纤软的指尖不紧不慢整理好自己打湿的衣衫领口,径直打横抱起身旁的尸体,阴沉沉一嘲:“那就劳烦将军为本督带路。”
皇城里到处都是当今圣上的眼睛,杨康年带着陛下的命令来,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李道生走,加上他自己也是名门世家,更不可能看得起出身低贱的李道生,图穷匕现,也只不过是转瞬之间——
“且慢,带着死人去见陛下算是殿前失仪,哄好陛下这件事司公比我们这些个粗俗武将擅长,肯定也门儿清,我就不多啰嗦了。”
“不过……”杨康年握上刀柄,亮出半截冒着寒光的刃,“您还是先把您手上的尸体扔到一旁,或者交由我们禁卫司比较好,不然,就别怪下官的刀剑无情,把你当成乱臣贼子,一并处置了。”
旁人见到这种场面或许就退缩了,李道生却不怕他。
他又是讪笑一声,目光落至怀中苍白的脸颊,阴柔的嗓子都夹杂了几分寒刺刺的锐利:“……四皇子,杨统领,贺将军,本督怎么记得,殿下年年都请你们喝酒,醉仙楼最贵的秦淮春,一碗就抵得上一匹金玉宝马。”
“虽有你们的举荐,殿下能出了那座小宫,但质子终究不受陛下信任,为官数载,没有多少月俸,平日里想买点小玩意儿的银钱都多不出来,年末那几月却都愿意拿去请你们喝酒,自己倒是要挨饿。”
“怎么,几位就如此贵人多忘事,前些日子还亲亲热热坐在一起,如今殿下尸骨未寒,倒是扔在一旁也无关紧要了……?”
李道生做事狠辣无情,人自然也牙尖嘴利,一下子就戳破了面前这群人的痛处。
杨康年马复这类人又最是要脸面,被他这样明里暗里地讽为忘恩负义之徒,难免气得面红耳赤。
但偏偏说的又都是些实话,不想任由一个太监指着鼻子骂,就只能由这次的领兵将领杨康年,咬牙切齿亮出刀剑,打断他的发言:“司公何必要说那些废话,我等本就不屑与乱臣贼子为伍,如此旧事重提,莫不是也要同这乱贼一般反了不成……?!”
“……谋逆?”李道生冷冰冰睨过面前几位,若非此时还抱着一具尸首,必然要讥笑着鼓起掌来,“真真难为神龙不见摆尾的几位,今日却都来到殿下这破败小院。”
虽是一个阉人,着华服大氅仍空空荡荡,身姿纤细,唇红齿白犹胜女子,自然比不得几个男人高大,但在这一刻,李道生身上却迸发着压过所有人的气势。
他的目光掠过面前这一个又一个锦衣华冠的男子,眼眶红了些许又被他自己强行压下去,声音冷涩,“此等荒凉之地,诸位生前从未来看过一眼,如今殿下死了,倒是一个两个都想抢这具尸首,难道二位大人、皇子殿下,不怕真抢回去,做梦时恶鬼缠身吗?”
真变成鬼了的裴忌:……
倒也不必这么一语成谶。
几人不是木头,心毕竟是肉做的,听到这番话自然有所触动。
杨康年攥紧拳头又松开,目光闪烁:“乱臣贼子本就该死无葬身之地,该死就是该死,我们又不是来为他收尸的,司公何必说得那么晦气。”
看着他们闪烁其词,李道生唇边的冷笑再也支撑不下去,身上爆发出一道尖锐的恨意:“二位大人、皇子殿下,你们敢摸着你们那自诩清流一派的良心说,裴忌的死,不是替你们在场的每一个人挡刀吗?”
“你们敢说你们每一个人,不是欠裴忌一条命吗?”
不然裴忌怎么可能死得这么突然这么急,连权倾朝野的权宦李道生都救他不及……
李道生真的好恨。
他生来卑劣、低贱,低到尘埃里去,就一定要攀附上一些什么才能往上爬,所以他不在乎众叛亲离,亦或是万人所指,他不在乎手上沾染过多少鲜血,脚下要踩踏多少白骨,他在意的只有一个。
他只恨,纵使爬上万人之上的高位,还是保护不了他唯一想保护的人。
周围一片寂静,众人鸦雀无声,杨康年几人移开目光,无一敢回答李道生的质问。
因为他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总有人要出来成为替罪羊,承担帝王的怒火,质子裴忌的出现就像上天赐给他们的另一条路,一张因为身世复杂而呈现出的免死金牌。
因为并不是单纯的弱国向强国或是小国向大国敬献诚意,更类似于两国和平邦交,掺杂着复杂的政治因素,裴忌的身份不像其他质子那样低微,恰好能够作为一枚弃车保帅的棋子使用。
清流一派吸收前朝的经验,有了这一张免死金牌,当然不会再做撞柱而死的无谓牺牲。
所以他们用诗酒邀约的名头把裴忌骗出偏殿,备的是鸩酒,乱剑而亡和平定叛贼的名头。
这事他们做的不厚道,甚至没敢让清流一派的领首白毅中知晓,生怕那刚正不阿的老头一怒之下把他们赶出门去,然后再上书把真相告知给皇帝,导致他们功亏一篑。
其实真相帝王早就知晓,只是想逼他们表明一个忠贞的态度,但如果臣相白毅中都明文呈上去了,皇帝自然不能再装作不知道,如此一来,他们这件事就算办得很不好,就算皇帝不怪罪,他们费尽心思做的这一切,肯定也就没了什么太大效用。
而这一切,身为权宦的李道生虽然未知全貌,但知晓“叛党裴忌已死”这一消息时,也已经猜到了大半。
只是没人知道,裴忌一死,身为权宦,李道生便再没有任何一点善心可言了。
世人皆觉晦气,但他七八岁时便净身,和尸体一起睡过觉,和猪羊一起吃过草,什么晦气没受过。
他不仅要给裴忌收尸,还要给裴忌立牌,立碑——
他还要跟裴忌死在一道。
第155章 重来 别再走错路了。
“刚刚那个任务难度很高, 但是你完成得很出色,下面这个世界也有些特殊,不过或许会稍微轻松一些, 你可以给你的宿主更多选择。”
庞大的信息数据流面前,女人坐在控制台上, 蓝光倒映在她深邃睿智的眼中, 就像遇到深海般被吞蚀,最后也成为了她瞳孔中的一部分。
她是时空管理局拥有最高权限的长官,无人知晓她的姓名,也没有系统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过据说, 她历经了时空管理局最动荡的那些年, 是那场混乱中为数不多依靠自身力量活下来的幸存者,成为所有时空的总执行官,也被大家称为执政官A。
手中晶体的力量很快收束, 女人侧过头,目光一一略过001经历过的这些世界,既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也没有做出什么判断。
这是以一种极为冷静理智的状态, 她身上的感情因为复杂磅礴反而显出淡漠, 像是从不因为眼前看到的这些东西而做任何价值判断, 而只是为了让这些数据进入自己的记忆。
只有看到忽闪忽闪的小光球时, 她的目光才会稍微温和一瞬,有了一点像“人”的表情。
她看出了001的忐忑,于是勾唇一笑:“放轻松,001,没有什么是你做不好的。”
001整颗球为之一颤, 朝她的方向飘过来,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老大,之前再危险的任务你也不会这样鼓励我,不会是这次的任务难到根本完不成吧?”
“难到完不成……”星际执行官被他的话逗到失笑,她摸摸小光球的脑袋,并没有做过多解释,只是道,“先试试看吧。”.
这是一本从底层一步步逆袭翻盘的历史人物传记类小说。
之所以没有把他归到男频龙傲天的类型当中,是因为这本小说的主角有些特殊,不是传统的废柴少年或者穿书金手指者,而是一个从小就没了根的太监。
按照小说原文来说,本来应该是在前期受尽磋磨,而后培育出不甘和野心,最终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像所有人物传记那样不择手段的登上权力的巅峰,只是真实存在的世界毕竟不像文字那样单薄,这个世界的主角发展发展着,出了一点小差错。
主角李道生,出生就是最底层的贱籍,母亲只是一位青楼名妓,年轻时攒了不少钱,却在准备拿钱赎身那一天被醉酒男客殴打致死,生父不详。
他也就这样被和一群孩子一起,转手卖到牙子手中,又辗转被各个府中的管家挑走。
奴隶当然是没有人权的,更何况他还被净了身,比那些普通的仆役更低一等,打骂侮辱都是常事,什么样的地方他也都躺过,什么样的罪他也都遭过。
在那个臭烘烘的马厩里,拥挤的住着十几个孩子,他因为比其他孩子瘦小经常遭到欺侮,甚至由于他纤细的嗓音和比其他人更加俊俏的模样,那些年长一些还被选做杂役的孩子甚至要压到他身上,扯下他的裤子,让大家都观摩一下他到底还是不是个男子。
他比往常反抗得更厉害,像一条恶狼一样到处乱咬,见谁咬谁,那些人毕竟还只是孩子,而不是成年人,没能撕开他的衣服,就恼羞成怒,又是对他一顿拳打脚踢,然后在暴雨夜里,把他丢出了唯一能遮风挡雨的马厩。
暴风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他在疼痛中睡过去,睁开眼的时候暴雨已经结束,夜空晴朗,繁星点点。
那个时候他看着亮如白昼的一轮圆月,月华流转,再看旁边的银河,星汉灿烂,如此照在身上,愈发显得他这残破的身体脏脏不堪。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又从其中萌发了。
月色如水,何其皎洁,而他黯淡。
上弦上弦,他不愿再如此狼狈,而想坐金台观月。
所以后来,他找到机会,在连他家主子都没有意料到的时候,抱住了虽然年事已高却常在宫中侍奉的老太监的大腿。
李道生如愿入了宫,却没人会给一个贱奴取名,便因他年纪最小,直接赐名小九。
晋升之路却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顺利,相反,因仿佛刺在脸上的贱籍,他被派到了梁国质子身边。
他国质子刚入宫,当然要先给个下马威,皇帝赐下他这种贱籍奴才的意思是,像裴忌这样的质子,天生就低人一等,连奴才都不配用好的,应该懂得在这京城当中,不应该太肆意妄为,而应该明白尊谁为贵的道理。
跟着这样的主子,地位还比不上跟着最不受宠的皇子,自然没有前途,同行的太监们都为他感到可惜,毕竟他是模样长得最俊的一个,要是跟了个好主子,讨了主子的欢心,说不定就能一步登天了。
但皇帝的旨意已经下来,谁也违抗不得,所有人都只能听命于上位者,领旨谢恩。
他自己并不像其他太监们一样感到可惜,在他心里,就算质子位分再低,跟他这样没根的小太监比起来,也要好上太多了。
入宫以来,他见过太多头一天欢欢喜喜跟了新主子,第二天就成了一具冰凉尸体的例子,他只希望这位质子是个好相与的,奴才们动辄被打骂都是常事,只要别私自动刑,他都受得住。
但天不遂人愿,他跪在自己这位新主子面前时,被用鞋尖挑起下巴,他被迫仰起头,然后就看见这位殿下挑着唇,眼中是淡淡的讥讽与厌恶。
这位殿下其实长得很是俊朗,十分年轻的面孔,剑眉星目,就像是江湖上亦正亦邪的侠客,哪怕是冷嘲热讽的时候,那双眼睛也透着一点金色的光芒,就像是天上的烈阳,让人不由得被灼烫。
白日煌煌,耀眼至不可直视。
只可惜,那双眼睛投到他身上时,从来只有厌恶的目光。
他被这目光烫得垂下眸,移开眼,心里好像也被这目光灼烫,烙出一块疤,又疼又痒。
因着老皇帝的态度,质子的衣食住行不可能有多好,在默许的情况下,还有一定程度的缩减,甚至经常被人抢。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们便过得很是艰难,平常他再恨也就忍了,可裴忌生辰那日,他好不容易攒的一点银钱,几个侍卫却突然出现,要合伙抢走,拿去吃酒。
他终于再也压不住自己的阴狠劲儿,拿出一把很细很细,甚至只能削水果的尖刀,朝他们一个一个捅过去。
虽然他自己也挨了几闷棍,被砸得头晕眼花,从额头上流下来的鲜血都沾湿了睫毛,但终于还是把那银钱抢了回来。
他拿着这钱在厨房换了盘烧鸭和酒,一路小跑,跑回破落的宫殿中,还摔了一跤。
酒罐摔碎了,烧鸭洒落一地。
“……你在做什么?”
是殿下的声音。
裴忌从殿中朝他走过来,看到眼前的一幕,眼底那抹淡淡的厌恶,逐渐变成了错愕。
李道生咬咬牙,想从地上爬起来,又因为尾骨的作痛摔回去,他只能偏过头去,假装自己没做过这一切,然后磕磕巴巴道:“……殿下,生辰快乐。”
但裴忌何等聪明,扫了一眼散落一地的碎片,怎么可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于是温暖的怀抱取代了冷硬的地面,裴忌打横把他从地上抱起,没管底下碎成一片的东西。
或许是因为黄昏时夕阳不再那么刺眼,照在裴忌的侧脸上,竟然显得有几分温柔。
那是裴忌第一次抱他,年轻的身体就是格外有劲儿,又比他这样常年四肢寒凉的阉人温度高得多,这下可好,平日里只觉得那目光烫,现在浑身上下都烫起来,面颊都烫得如染春色。
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太对,还想挣扎一下,把脸别过去,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主子,你放奴才下来,奴才自己能走。”
裴忌却加快了步子,坐到小几旁,让他就这样坐在自己腿上,见他还想挣扎,又伸手就打了一下他的臀部,挑唇一笑:“公公,你这么做,不就是想让我可怜你吗?”
那双眸子烂然如星,年轻的面孔笑容邪气。
这些日子,裴忌从不曾真正展露笑颜,他的笑容总像是戴上了一张假面,冷嘲热讽,弧度随意,懒洋洋的姿态,却像一把带着腐蚀性剧毒的魔刀。
像今天这样发自真心,或者又带着些许蛊惑的笑,李道生硬生生看得愣了几秒,心脏砰砰直跳。
但想到自己的身份,还有那残破的身体,他的脸色便由粉红转得苍白,只得用力咬了下舌尖,才让自己清醒过来:“……回主子,奴才不曾这样做。”
“那些……那些本是奴才自己要偷吃的。”
裴忌当然不可能这么轻易相信,但他并没有戳破,反而顺水推舟:“哦……要是这样,那就更要罚公公了。”
李道生面色一白,忙从他怀中退出来,砰的一声跪在地上,用力磕了一个响头:“……都是奴才胆大妄为,任凭主子责罚。”
裴忌也不阻拦他,只是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又像初见那般,用鞋尖挑起了他的下巴:“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道生只能被迫仰起头:“回主子,奴才叫小九。”
“……小九。”裴忌把这名字含在嘴里转了一圈,直勾勾盯着跪在地上的人,黑白分明的瞳孔邪气四溢,最后漫不经心评价道,“这名字可真无趣。”
说是要惩罚,最后也没见落下什么惩处,反倒是从这之后,裴忌对李道生的态度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
可是后来,李道生背弃了他。
他转身投奔了最受宠的那位三皇子,甚至在短短几个月内,就摇身一变,成为了司礼监的监丞大人。
原文当中对他这种狠心姿态大加赞扬,称他自此开始了青云扶摇之路,在后续道路当中,他逐步笼络中常侍、校尉、寺狱等,终从受皇帝制钳到权势滔天,明面上虽然只为东厂总督,最后却甚至能直接左右皇帝的废立。
这本该是最后的真正结局,可在实际的小说世界当中,李道生确实也做到了东厂总督,也确实逐渐开始迈向权力的巅峰,可他却在还未完全掌控朝廷局势之前,就为了因给政敌裴忌立碑一事而触怒圣颜。
当时虽未降下惩罚,但仅仅在半年之后,皇帝便以找到他叛乱证据为由,降下大罪,李道生抱着牌位,终于死于裴忌碑前。
主角提前死亡,又未有新的主角出现,本应延续数百年的王朝很快覆灭,世界意识无法支撑起整个世界的运转,趋于崩塌。
001的任务仍然是继续绑定宿主进行反派扮演,恢复正常秩序,但跟前几个世界不同的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要求——
其他的都可以放一放,但一定要让主角活下去。
这是最低的底线。
……
破落的院子里,男人躺在寝殿之中,似乎因为噩梦缠身,被子已经掉落了大半。
一只纤软温白的手帮他拾起,纤细的人影晃动,准备替他重新盖好之时,却因男人强烈的警惕心,一下子抓住了这只手腕。
裴忌从噩梦当中惊醒,骤然睁开了双眼。
熟悉的面容近在咫尺,他盯着那双好看至极的眼睛,几乎是下意识喃喃:“……李道生?”
然而面前这人却微微一愣,眼睫垂下,那双好看的眼睛都黯淡了些许:“奴才是小九,不认识什么李道生。”
他像是心中郁结,眼里阴沉沉闪过一道光,竟是暗含了几分讥讽,“就算和那人长得像,殿下也千万别认错。”
第156章 也怨,也爱 “到床上来。”……
裴忌不会认错。
他……不会再认错。
他曾眼睁睁看着这个人抱着他的牌位, 跌跌撞撞往山上走,那些铁箭如同蒺藜刺进血肉,衣摆拖在地上, 染上层层叠叠的血污、泥土,越来越重, 越来越重。
直到这个权倾朝野的权宦也再走不动。
他于是跪倒下去, 万箭穿心,头破血流。
他的血滴落下来,落在山上唯一一座孤坟面前。
一滴一滴,就像来年盛开的春花。
那样的场景太过惨烈,又似乎太过遥远, 就像一场囫囵结束的大梦, 他死了,背弃他的李道生也死了,他们竟然还死在了一块儿。
但现在, 李道生还好好站在他面前,甚至是年轻几岁的模样。
裴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只是死前的好梦一场, 但在这黄粱大梦里能再见李道生一面, 对他来说也已经是足够奢侈的一件事了。
此时还叫小九的李道生, 手腕被面前还未及冠的少年握得发疼, 但奴才是不能拒绝主子的, 所以他只能暗自吃痛,而后垂下眸,掩去眼里阴沉的情绪:“主子,是奴才惹您不高兴了吗?”
裴忌这才发现面前的人轻微皱了下眉头,虽然没有表示什么不满, 甚至很快就松开了,但李道生素来是很能忍疼的人,如果不是真的太疼了,必然不会显露出一点神情。
手上的温度让他贪恋,但他还是怔怔然松开手,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一些不对。
怎么会有这么真实的梦境,连李道生这样细微的表情变化都看得清……
可若不是梦,惨死已是他亲眼所见,李道生又怎么可能这样活生生的好好的站在他面前,还称自己是奴才……?
“……小,九?”
裴忌喊起这个称呼来,甚至还有一些不熟练。
李道生便低下头,更显得低眉顺眼:“主子,奴才在。”
因着那惨烈的记忆,裴忌有一些必须确认的事情。
他直勾勾盯着面前的人,舔了下发干的嘴唇,忽然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毫无征兆地道:“到床上来。”
李道生本来因为他刚刚突然喊出的名字而有些心神不宁,突然听到这道命令,瞳孔轻微一颤,骤然掀起眼皮:“……主子?”
宫里的规矩比那些州府里的更加森严,平日里,奴才们就算要跟主子说话都时常要跪着,更别说同床共寝,若是真躺到一张床上了,往往都是有些什么别的原因。
而像他这样长得漂亮些的太监,要是被主子看中了,自然也只能是泄.欲的工具。
但之前这一长段时间里,这位殿下从不掩饰对他那股淡淡的厌恶,他不知道这厌恶从何而来,但因着这种态度,就算是殿下真想要暖床的,恐怕也轮不上他。
但他自己……
却是存有私心的。
裴忌还在直勾勾盯着他,李道生按捺下越跳越快的心脏,沉默几秒,弯腰脱掉碍事的鞋袜,小心翼翼跪在床榻边缘,指尖微微发着抖。
因为年幼时的经历,李道生对旁人的触碰都十分敏.感,甚至于厌恶,抗拒,恶心到面色苍白都是常事,只不过他善于忍耐,所以旁人也就不容易发现。
但在这件事上,只有裴忌是那个例外。
也正因如此,他早就意识到自己的不对,每每对上那双璀璨如星的眼睛,他自己那卑劣的心思,简直都一览无遗。
他虽然净身早,但是入宫的年纪已经晚了,只不过现在,哪怕是穷苦人家,宁愿把孩子送去干劳役也不愿意送进宫里当太监,这才让他在宫中的年纪显得轻了些。
可事实上,今年他已经二十有三,比裴忌都要大上四五岁,若不是长得还有几分姿色,恐怕连今天这个暖床的机会都不会有。
再者,之前一直厌恶着,现在突然让他到床上去,裴忌看上去更像是一时兴起,只一时昏了头,等睡一觉就清醒了,他以后再想这样亲近主子,恐怕就难了。
李道生越想胸腔里那颗心脏越像要跳出来似的,他尽力斟酌着用词,免得把这唯一的机会搞砸了:“奴才刚刚做完苦差事,身上污秽,主子要暖床的,可以让奴才先冲洗一下身子,再换身干净衣服,免得招主子嫌恶。”
裴忌压根没想到这一步,闻言微微一愣,而后懒洋洋抓住他的手腕,直接把这人拉进了暖烘烘的被窝:“……不用。”
他揽住李道生纤细的腰肢,把下巴搁在怀中人的肩窝,发现怀中这具身体似乎格外冰凉,又不由得抱紧了些。
好冷啊。
裴忌毫无理由地想。
之前从来没有发现,李道生身上这么冰凉的吗?
这种冰凉让裴忌毫无安全感,似乎只比尸体的温度高一点点,随时都有可能消散。
李道生这才发现自己似乎误会了自家主子的意思,脸颊因为这种亲密姿势而升起的温度一点点褪去,心底一阵一阵的发寒。
他想,殿下还是厌恶他的。
毕竟再怎么样,谁会想碰一个阉人呢?
又不是十八岁的少男少女,连身体都是残损不全的,玩都玩不痛快。
但他又想不通,既然殿下嫌弃他这没了根的身体,为什么突然又做出这些无比亲密的举动……?
思前想后,裴忌醒来时喊过的那个名字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垂下眼睫,掩去了眼里阴沉晦暗的光。
……裴忌,把他当成了那个人的替身吗?
他不会傻到把这句话问出来,只不动声色把自己的脸颊埋在裴忌肩上,让谁也看不到那双心思深沉的眼睛。
系统终于找到机会冒出来,它飞到裴忌床头,开始尽职尽责地开启这个世界的工作:“宿主,你已经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如果想要获得重生机会,请完成反派扮演任务,并保证主角不会提前死亡。”
“介于您身份特殊,此次任务性质特殊,本应由重生系统部门进行管理,但重生系统主要为主角服务,而无绑定反派的先例,所以仍旧由本部门来为您服务。”
再惨的画面裴忌都见过了,看到这个小光球也只是抬了抬眼,眸中闪过一道暗光,对这个奇怪的东西接受良好,或者说只是压根不在意:“这不是梦吗?”
小光球看出了他的轻视,整颗球跳到他脑袋上蹦跶了两下,而后仔细解释道:“这当然不是梦,宿主,是我把你给带回来的,我想死前的那些事你应该已经看清楚了,希望您这一世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认真对待自己的人生,不再重蹈覆辙,让主角李道生顺利登上权力巅峰,长命百岁。”
裴忌虽然性格恶劣,但脑子聪明,有一些东西他听得一知半解也不在意,却一下子就抓到了重点:“李道生是主角……?”
系统点点头。
裴忌:“我是他的政敌,所以是反派。”
系统再度点点头。
裴忌挑了下眉,邪气一笑:“那他为什么要跟我死在一起?”
他的姿态十分闲散,怎么听都像是故意的,又偏偏带着几分独属少年人的纯粹,让人根本无法判断,他到底是无意还是单纯的性格恶劣。
显然是他这种性格受害者的系统:……
非要逼他这个弱小可怜无助的蓝色球体亲口说他们之间是真爱吗?
但宿主对系统来说就跟客户差不多,再生气也要继续应付,毕竟一个世界里面基本只能找到一个匹配的宿主,再想找其他灵魂系数合适的人来做这个任务,概率小到可以出门买彩票。
于是系统深吸一口气,尽量微笑理智道:“这正是让您重新开始的原因,主角为什么这么做我们也不知道,因为所有世界秩序的运转都要尊重主角的意愿,您只需要做好反派该做的事,保证主角长命百岁就可以了。”
翻译一下这段话就是,别问我,反派死于话多。
裴忌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听懂了,又似乎只是突然没了兴趣,修长的手指缠着怀中美人的发尾,漫不经心把玩起了李道生漂亮的发丝。
旁人被这样玩弄发丝可能没什么感觉,但李道生身体敏.感非常,那几根手指穿.插在其中,不断从后脑勺传来轻微的痒意,让他的睫毛也不由得跟着颤动。
他用力咬了下舌尖,疼痛会让他从这种虚幻的温暖当中清醒几分,可惜缠在腰肢上的手也开始作乱了。
并不像是那种有目的地调戏,就像是孩童发现了一个极其好玩又饶有兴趣的东西,左摸摸,右摸摸,看看这东西是什么样子,究其原因也只是因为好奇,或者性格恶劣。
但李道生终究不是一个毫无感觉的玩物,其实裴忌也没有做什么,但因为李道生本就怀着一些卑劣心思,脸颊上的温度便一点一点升起来,眼里阴云密布般的阴沉反倒因为这温度散去了一些。
他的呼吸微不可察地快了一些,头一次大胆地靠在裴忌肩上:“主子……”
李道生压低了声音,更像是喃语,而不是非要得到一个答案,“主子今天怎的对奴才这么好?”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眼里的阴沉又聚集起来,冷光倒映在他眼里,像是灯芯在跃动,又比烧焦的灰黑一点,比烧没的炭灰一点。
并不像他声音表现出来的那样柔和。
阴柔从来不是他的底色,不择手段,狠辣无情才是。
他知道自己天生一副好相貌,也知道怎么才能最能展示出自己的容貌,他只是不愿意,不愿意旁人一听到他是阉人就轻视。
李道生垂下眸,更不愿意……
被当做替身。
他只是骨子里卑贱了些,身体残缺了些,连他自己都恨自己现在这副样子,但旁人不能如此对待他。
他就是如此小气,睚眦必报。
这一点,在面对裴忌时尤甚。
裴忌对此一无所知,他当然想不到,他无心喊出的名字,让还未改名的李道生在短短几息之内,心思就已经转了几圈。
他听到这话只是一顿,松开怀中人的腰肢,曲起手指,抵到李道生下巴底下,让这人不得不抬起头,直视着自己。
见李道生看了他一眼便像被烫到似的移开眼,心里就像被孔雀的尾羽扫了一下似的,远大于重逢时的喜。
他的情绪向来如此,来得快也去得快,而他最擅长的情绪是怨,是恨,就像纵使看着李道生为他而死,这种怨与恨还是不能消解。
需要从始作俑者身上收回一点利息,才能勉强缓解。
世人皆道李道生手段冷厉,狠毒残忍,在此情况下,裴忌却还是能在书中得一个反派的名头,这绝非是信口胡诌,而是有其缘故的。
裴忌太随心所欲,性格乖戾,能真正牵动他情绪的事情少之又少,像他这样的人,做什么事都只凭着一分兴味,不在乎利益盈亏,不在乎谁是谁非。
要他爱或者恨一个人都是极其艰难的一件事,可在上一世当中,他就是那样怨恨了李道生一辈子。
所以李道生,是裴忌生命里的少之又少当中,少之又少的特例。
现在他要收利息。
反正,他迟早都要被背弃。
他也跟着李道生呢喃,那双雪亮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却像头狼在盯着猎物时发出呼噜声,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为什么……?”
他也想问为什么。
裴忌还是怨哪……
司公啊,现今的你看上去这么喜欢我,为什么最后还要背弃我而去呢?
这一次,他一定要知道答案。
于是他低下头,毫无征兆地在李道生嘴唇上咬了一口。
见这人瞳孔紧缩,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他却舔了一下还是干得发裂的嘴唇,两根手指再度曲起,抵在李道生的心口上,挑起唇角:“公公,你的心怎么跳的这么快呀?”
明知故问,又十分邪门。
太恶劣,太恶劣。
根本不是什么皇室贵胃,分明就是地痞流氓。
第157章 唇枪舌战 好东西,坏东西。……
李道生的心跳快要不是自己的了。
他浑身僵硬, 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浑身上下都被不曾收敛的气息包裹着,就这样放大了他心中那一点生涩的、不可告人的春雨。
是咬吗……?
还是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吻。
李道生分不清。
他只能强压下心中被激起的情绪, 努力忍着让自己不去舔舐嘴唇上的伤口,甚至有几分庆幸, 自己这副残废身子不会让人察觉出什么反应。
但他的指尖还在轻微颤抖着, 连同他的身子一起。
他暗骂残缺的身体就是不争气,指尖垂落往下,用力掐进自己大腿的肉里,不愿让裴忌看出来什么不对劲。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度抬起眼, 望向了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
那像是金玉掉进了碧泉里, 点缀着一些细碎散落的星子,很漂亮,很独特, 又不止如此。
但无论如何,都跟他初见一时一般无二,那眼里的光, 能一直烫到心里。
不同的是, 这双眸子里淡淡的、雾霭般的厌恶, 似乎被什么东西所消解, 变得更加复杂而难以辨明, 以至于显露出了它原本的侵略性,如同荆棘上的尖刺,又用似笑非笑的神情掩去。
不是什么好东西。
偏偏不知什么原因,生着这样一双流照日华的眼睛。
男人缠在腰间的手臂这时候松了几分力道,李道生偏过头, 眼神也移开了去:“主子,您这分明是……在戏弄奴才。”
裴忌没脸没皮惯了,一点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甚至仗着现在的李道生不如后来言语毒辣,还要倒打一耙:“是公公方才说要为我暖床,我不过顺了公公的意思……”
他的手指钻进被窝,捉住李道生那只掐起自己来就没轻没重的手,像提溜起小孩似的把那只手放到李道生面前,那最后几个字咬得又轻又缓,“也算戏弄吗。”
李道生心中一惊,费力抽出自己的手,冒冒然退出温暖的被褥,连跪拜认错都忘了,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怎么看都有些慌张。
裴忌也不会因为这点事而生气,更不可能再逼李道生跪下来,只是跟着他起了身。
他坐在床边,目光幽深地扫视着李道生,忽然伸出脚,用自己的鞋尖踩住了太监穿的布鞋,不轻不重的力道,不至于轻易挣脱,也不至于疼痛难忍。
裴忌便在这时拽住面前的衣摆,少年气地荡了荡,扯起唇角,“公公若是真不高兴,就当……被狗咬了。”
李道生这才恍然惊醒,他调整好自己的姿态,骤然跪下来:“奴才不敢,只要主子高兴,什么方式都使得。”
他说着,竟是要主动解开衣衫,外衣就那样一层层剥落,在最后一层将要落下的时候,被裴忌握住了双手。
裴忌的掌心很烫,烫得他手指也跟着蜷缩起来,李道生身体一顿,不敢抬头:“……主子。”
裴忌却骤然松开他的手,帮他把那些脱下来的衣服一层层穿回去,明明是笑着,整个人看上去却很冷:“公公就这么喜欢爬主子的床……”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裴忌眼里幽然的恨意好像要溢出来,又被他轻飘飘压回去,却忽然伸出手,掐住李道生的下巴,唇边似笑非笑的弧度也跟着淡了:“既然如此,那我是第一个吗?”
李道生心里的热意终于降下来,睫羽垂落,轻扯唇角,似讥似讽:“主子,没人看得上一个没根的阉人,奴才自然是干净的。”
闻言,裴忌目光落到他身上,半晌无声。
李道生确实身有残缺,可他这副好相貌,若是生来便是世家公子之流,不知多少女子会芳心暗许,哪怕是现在……
他骤然松开李道生的下巴,用手背抹掉这人嘴唇上被自己咬出的血珠,扯唇笑道:“公公不知道吗,要是现在把公公送到那群贵族面前,会是怎样的局面?”
什么样的局面?
“人人觊觎,个个都想把公公拆吞入腹。”
他漫不经心叙述着那个不久以后就会实现的事实,又夹杂着一丝属于自己的微妙酸意,就像咬下半根尚未成熟的柑枝那样,涩然都掩藏在甘甜的表象之中——
他那般说道,“但公公却跟了我这个连赏银都发不出来的废弃质子,岂不会觉得不甘心?”
李道生沉吟几秒,终是摇头:“……奴才不曾这样想过。”
其实中间那无法略过的停顿就已经是回答,但裴忌已不再想继续深究,反倒因此崭露出一截真心,唇角弧度有了些真心实意的温度,唤他:“小九,陪我睡觉。”
二人就这般相拥在这破落宫殿狭窄的一张床,那些半真半假的相互试探,平静之下尖锐又驽钝的交锋,谁都迟迟不敢确认对方有几分真情,最终化作一场和衣而眠。
裴忌眠浅,不常做梦。
他一生唯有一次的金色梦境,便被从意气风发、金瓯名动的王城中一脚踢落,跌下马来,惊风乱飐,黑雨斜侵,他狼狈在淤泥里抬起头时,看见的便是身处卑尘中的李道生。
那么单薄纤细的一个人,跪在那里,背脊笔直如新竹,抬头看他时,眼中灼灼如有亮光。
那是野心,是锐意进取,是摸爬滚打头破血流还有往上走的勇气。
纵使现在卑微如蜉蝣,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也会踩到他头上。
而他呢?
他已经被父族母族除名,皇室不再有他的位置,甚至不再承认他这个人曾经的存在。
他太聪明,甚至在其他与他一同来到皇城的质子还在心存幻想,或者哭嚎着要父皇母后接自己回去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身为质子的生命有多悲惨,一眼就能望到头。
他不再有过去,也不再有未来。
面前这个人,甚至还只是一个太监。
他便毫无理由地嫉妒起这个跪在地上的阉人来,又想起皇帝把这个人送来的目的,嫉妒便在一瞬间养成了厌恶。
他想一脚踢在李道生胸口,想看看这个人被打得浑身青紫时还能不能维持这样的目光,但凌厉的鞋底碰到这具过分纤瘦的身体时却蓦地顿在了原地。
……太瘦了。
即使是比他小年幼许多的孩子,也不至于这样瘦。
于是他放弃了使用暴力的想法,只是用鞋尖勾起了这个阉人的下巴。
真是奇怪。
他这样生于尔虞我诈权力中心的人,什么时候也有了怜悯之心。
然而重活一世,他却不得不承认,如果当时遇上的不是李道生……
若不是这个眼眸发亮的名为小九的太监……
他可能已经死在入住宫中的那一晚。
自谥而亡,是他为年轻的自己策划好的最好的结局。
哪怕一开始,他只是想看看像李道生的人,是不是真的能从卑微的尘埃里爬起来。
哪怕千疮百孔,鼻青脸肿.
清晨天还未亮时,一阵剧烈的拍门声便先鸡鸣一步到场。
裴忌在吵吵嚷嚷中睁开眼,刚披上外衣还未系好,门就被一脚踢开了。
李道生还在被子里安生躺着,他倒是跟着裴忌一起醒了,只是还未起身,就被裴忌单手拎起被褥盖过头顶,轻轻压回了被子里。
便听外面一声更加尖细的嗓音,带着些许难以掩饰的苍老,显然是陛下眼睛跟前的那位红人,虽然年事已高,但陪伴陛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并没有端着刻意架子,但是面对身份偏低的他国质子,还是拿不出什么好脸色,跟对其他质子比起来,对裴忌已经不算是刻薄的了,至少还唤他一声:“裴公子。”
老太监道,“陛下召尔等质子觐见,有要事相商,请公子速速动身,不得怠慢,莫要让陛下久等了,公子又落不到什么好,拂了面子,到时恐怕还要怪老奴没有提醒过。”
裴忌按住被子里的李道生,点头微笑:“多谢公公,我这就起来了。”
虽然大多质子身份比不得一般皇子,但打着两国交流的名号,裴忌这类质子,在一个月的上旬和下旬中,都需要去书院学习大梁朝文化,年末还有考核,以正大梁之风。
这几天本是休沐日,没有课业,但裴忌他们毕竟是质子,说不定就在暗中给他国传递消息,所以大梁皇帝经常找他们去集会,美曰其名赏花赏月之类的,实际就是要刺探他们的态度。
等那老太监走后,李道生才从被子里钻出来,但下了床总觉得有些怪异,殿下这样把他藏在被子里,就像是那后宫偷情的妃子……
等裴忌把他留在殿中,不让他跟随此次的宴会,这种感觉就变得愈发强烈起来。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想法也没错,裴忌确实存了保护李道生的心思。
毕竟老皇帝这么把他们叫过去,还不知道要怎么磋磨呢,说不定就要用磋磨身边人来为难他们,如果不是必要,他并不想让李道生成为那个借以隐喻、侮辱他的棋子。
他可以欺负李道生,可以从李道生身上收回点利息,是因为李道生早晚有一天要背弃他而去。
他们两人之间的刺早就已经缠绕在一起,恨也好,妒也好,在上一世的时候就已经把对方刺得鲜血淋漓,嵌进对方的血肉,无法轻易分开。
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恩怨,他并不想让其他人插足。
上一世皇帝就是看出他与李道生之间的针锋相对,常常利用他们,坐山观虎斗,他们二人都对此一清二楚,却依旧无法脱身。
因为这敌对的场面,是他和李道生亲自抬上来的,他们摆明了如此,从没有想过遮掩。
只是无人知晓,哪怕是这样的唇枪舌剑、水火不容的时间里,哪怕是人人皆以为他们恨不得噬其血肉的时刻,李道生也曾被他压在墙上,肆无忌惮地掠夺着唇齿间的呼吸。
就在几尺之间,议事阁的墙外。
第158章 舔舔 这么快就厌弃我了吗?
老皇帝把他们召去, 裴忌跟着一众质子的队伍,站在最末尾的位置,难得低调一回, 却反被拎了出来。
裴忌虽然年纪尚小,但在质子里面算是地位高些的, 老皇帝刚被身旁的妃子哄得龙颜大悦, 抬头看到裴忌,便示意太监拦住他,笑呵呵问道:“小裴公子,我给你送去的人,你用得可还顺手啊?”
看上去甚至有点像个和蔼可亲的长辈, 一点儿也看不出他身上帝王的架势。
裴忌扯了下唇, 在心中暗嘲一声笑面虎,再抬起头时,他眼里的冷意和讥讽便一并消散了, 像换了一张羊皮的狼,看起来十分温顺:“……陛下给我送来的人,自然好看又好用。”
皇帝笑着点点头, 也不知信没信, 只是用那种打量的余光扫过裴忌的神色, 身上细微的动作, 招招手示意加炭火的小太监可以停了, 却还不肯放裴忌走,而是接着问道:
“既然这么喜欢,那你今日怎么没有把他带来?”
裴忌只一瞬间就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垂下眼,那时候眸子里闪过一丝恶劣, 忽然勾了下唇角:“……回陛下,他起不来。”
这话太过暧昧无边,惹人遐想,几乎是话音刚落下,还有一些吵嚷的周围瞬间变得无比寂静,几乎落针可闻。
老皇帝坐在远高于他的位置,安静地俯视着他,似乎在打探他的话有几分真假,不怒自威的气势在这时又重新崭露头角,众人更是纷纷低下头,一个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个动静不好,就成了替人挡灾的出头鸟。
时间弹指一挥而过,就在空气将凝固之际,老皇帝却突然拍着龙椅大笑几声,明显看他顺眼了许多:“哈哈哈哈好小子!看来这几日在京城当中把小裴公子养得真是不错,那诸位质子寄回家的书信,朕也就不必过多担忧干预了。”
最后一句显然是在借裴忌敲打在场的所有质子,让他们不要在书信上说一些不该说的东西,免得就连家书还要他皇帝替他们“担忧”与“干预”。
但又不仅限于此。
老皇帝听到这回答之所以高兴,是因为身为上位者的帝王,从不害怕荒淫无道、乐不思蜀者,这样的人最好拿捏,也最好控制;他怕的就是会笼络人心的善者,不耽于酒色的智者,这样的人又不是自己国家的,说不定哪天放回去了,就等于放虎归山。
涉及到自己的皇位,这位帝王向来都是如此谨慎。
他满意地颌首,裴忌便一声不吭跟着太监走向了自己的位置。
老皇帝这种“鸿门宴”式的召见其实很频繁,但以往都是站几个时辰听训,嗯嗯是是的点头,最多再挑出一两个想针对的人磋磨半柱香便罢,这次却有些不同:竟然给他们每位质子都安排了席位,看上去一点也不像要为难他们的模样。
这倒是件怪事,裴忌印象当中似乎没有这么一遭,难不成是因为他回来,没有让李道生一个人孤零零滚去冰冷潮湿的偏殿,所以后面的剧情也会受到影响……
他敛下心神,跟着落了席。
随着众人都到了自己应落座的席位,店外的老太监拍了拍手,舞姬们便鱼贯而入,开始献上异域歌舞。
舞姬们穿着大胆的艳丽舞裙,一颦一笑都摇曳生姿,裴忌跟随着众人,佯装沉醉其中,但实际上,余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皇帝身上。
这阴险老头儿,又在这整什么幺蛾子……
裴忌漫不经心呷了一口酒,还没有完全吞下去,舞姬们就像天女散花般纷纷散开,转到了各位质子身旁。
裴忌握着酒杯的手一顿,余光终于从老皇帝身上挪开,快速扫了一眼四周。
果不其然,舞姬的人数和质子的人数完全相同。
就是他老皇帝提前安排好的。
他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冷了一瞬,又在安排给他的舞姬翩翩然落到怀中时,扯唇一笑,露出了两颗亮晶晶的虎牙。
格外邪气的模样,又带着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天真。
十八九岁的年纪,正是最好骗的时候,当然,若是交友不慎,也是最会骗人的时候。
舞姬们上场之前都会做好一切准备,保证从头到脚都是美的,如今倒在裴忌怀中,身上浓烈的香粉味瞬间朝他扑面而来。
裴忌轻嗅一下都知道,这是甄选过的上品香,混合着栀子花和玫瑰的香味,尾调又带着一点清酒的醇香,格外勾人。
至少看一看周围眼神都由一开始的畏惧变得迷醉起来的质子们,就知道这群舞姬安排得有多么合人的胃口。
裴忌却并不在他们其中。
他虽然搂着娇俏的舞姬,一幅姿态亲近的模样,但心里却有些焦躁。
再加上这黏黏的香味,仿佛一沾上就再也洗不掉,让他迅速皱了一下眉,本能地就想把怀中的女人推出去,又想到现如今他处于的是什么场合,只能强忍着心中的烦躁,连这一丝神态都要草草收回。
并不是因为他厌恶这些舞姬本身,只是让他回忆起了一些不太美好的往事。
这是一闪而过的表情,谁知,就是这一丝轻微的神态变化,让老皇帝再次盯上了他。
再三地亲自开口有损威严,但老皇帝身边有无数张嘴可以帮他说话,他只是看了旁边的大总管一眼,这位跟随在他身边多年的老太监立马心领神会:“诸位公子这段日子辛苦了,这是圣上送给大家的宽慰,诸位对圣上今日送的这份大礼可还满意啊?”
又是在别人家的地界,又是这么送身姿惊世的舞姬,质子们好歹都是在各个王族里长大,就算再傻的人,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说自己不满意,一时之间,交口称赞声不绝于耳。
裴忌本想混水摸鱼,谁想这老太太监奉了圣上的命令,浑浊的老眼转了几圈,竟直接点了他的名:“小裴公子,你认为呢?”
“咱家刚刚看见你神色似乎不太好,是不喜欢怀中的这名舞姬吗?”
大总管眯眼笑着,眼角的皱纹像树皮一样皱在一起,跟皇帝的那副和蔼样子简直如出一辙,说出来的话却一句比一句狠毒,“若是真不喜欢这女子,那便是她没有尽到热情侍奉盟友的职责,不如,咱家请圣上帮你把她杀了如何?”
轻飘飘的,就是一条人命。
裴忌虽然随心所欲惯了,但也对这样草菅人命的权势有了些许厌烦。
反正也不是老皇帝直接问,他便只是轻微顿了一下,假装没有听见这老太监的话,揽着舞姬的腰,把碗里的荔枝塞进了她手中。
舞姬早已被老太监那一句话吓得脸色苍白,几乎下意识就要跪在地上求饶,却在这时,被裴忌握住了手腕。
裴忌神色不变,挑唇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好姐姐,喂我。”
大概是求生的渴望太强烈,看到这不达眼底甚至隐约藏着些凶残的笑容,舞姬这才脑子一惊,陡然从那种恐惧中清醒过来,露出一个僵硬的笑,然后颤颤巍巍剥开了那层外皮。
裴忌都没等她喂,直接接过,往嘴里一扔,邪气笑道:“哎呀呀,剥得一点也不好看。”
大总管很有眼力见地看向皇帝,见皇帝轻瞥一眼,没有出声,老太监脸上的笑意维持不变,一点儿没觉得尴尬,自己给自己打了圆场:“看来是咱家多虑了。”
这场莫名其妙又有惊无险的宴会半炷香之后便结束,舞姬们被作为礼物送给各位质子,自然也要跟着他们的新主子回到各自的寝殿。
皇城里到处都是老皇帝的眼线,裴忌一路半拢着脸色发白的舞姬回到自己破落的小宫殿中,周围的光线已经越来越昏暗。
回到那条狭窄偏僻的宫墙路上,裴忌本以为只能靠着月光辨清方向,抬起眼,却发现宫殿门前支着一盏昏黄的宫灯。
尽管昏暗,却很明亮。
旁边还立着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熟悉的轮廓,除了李道生,再找不出其他人。
夜风寒凉,裴忌心中微动,正准备让歌姬自己先进去,自己好解下外袍给李道生披上,却正对上了那双眼里幽微的火光。
李道生看了一眼裴忌身边美艳动人的舞姬,看向裴忌的眼神里渐渐弥漫上男人生前从未见过的阴鸷,一层一层,像是混合着沙尘的浓雾,要把裴忌吞噬。
可大概因为两人如今的身份,他又十分难以忍受似的皱着眉头,移开了眼。
他忘了白日里劝诫自己那些以下犯上的责罚,扬唇轻讽:“真不愧是殿下,还没有碰过我,就这么快厌弃了吗……?”
他说的是“我”,是他自己,而不是“奴才”,或者什么其他身份。
若是前世的裴忌,只凭对李道生背弃自己的怨恨,就必然要讥讽回去,但现在,裴忌只是沉默几秒,然后说:“不是。”
他从宽大的袖口里拿出一串滚圆的荔枝,挑了看上去最饱满的一个,亲手剥开,递到了李道生嘴边。
李道生皱了下眉,竟是直接跪下来磕了一个头,咚的一声,把额头都磕出了血,而后冷冰冰道:“请主子收回成命,奴才恐怕无福消受。”
裴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有应和他的话,跟着蹲在他面前,再度把那荔枝递到了他嘴边。
裴忌知道扎李道生哪里最疼,当然也知道他哪里最软,唇角微抬:“……公公,这是我偷回来的,上面的冰都化了,我袖子里正冷着,又只有这一串。”
这幅模样,换成十年之后的李道生恐怕都会心软,更何况是这个还年轻的小九,就更加毫无抵抗力了。
李道生轻咬下一口时,舌尖难免碰到裴忌的手指,痒痒的,会让指尖有些许湿濡。
裴忌本来还在盯着额上鲜红的血迹,现在又不得不微微一愣,盯着他的舌尖,眼眸幽深地道:“公公,还不够啊……”
第159章 狗链 拴紧了。抓好了。
裴忌紧盯着面前的人, 看他把整颗荔枝都吃下去,要吐出籽时,便主动把掌心伸到他面前, 倒是比谁都殷勤。
“吐出来,别吞下去。”裴忌说道, 不知道到底是在说荔枝籽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公公,吐到我手心里。”
吐到……主子手心?
嫉妒导致的怒火中烧消下去,李道生这才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胆大包天的话,不仅拒绝主子的要求,刚刚的下跪, 更几乎等于直接顶撞, 换个脾气差些的公子,让他血溅当场皆有可能。
思及此,李道生顿时通体生凉, 他僵硬地把鲜盈多汁的果肉咽下,才缓缓张开嘴唇,把黑溜溜的荔枝籽吐了出来。
裴忌却对他的心思毫无所察, 握着那粒籽, 笑意盈盈地评价:“……真乖。”
李道生薄薄的眼皮快速颤动了几下, 脸颊不知为何红了起来, 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 好让自己从这暧昧横生的氛围当中跳出来,不至于陷得太深。
“主子,是奴才僭越了。”
李道生垂下眸,尽力把两个人的身份又拉回原来的距离,“主子做事奴才只管听就是, 不该如此肆意妄为,扫了主子的兴。”
“就算主子真厌弃了奴才,那也是……”
话还未说完,就被止住。
“公公可不许胡说。”
裴忌把那颗李道生吐出来的籽放进手帕里包起来,竖起食指,轻按在了他漂亮的嘴唇上。
这阉人惯来有嫉妒心,跟他这怨鬼的恨也不相上下,裴忌心知肚明,便凑到他耳畔,或是戏谑着、调侃着,非要让自己那一点热息落到这阉人身上,见他不敢看自己,便更加添油加醋。
他缓慢地动着舌尖,让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可以清晰地传到面前这人的耳朵里,懒洋洋的势儿,不甚认真,倒比认真更撩拨人心弦,“公公这副身子,我还有兴趣的很呢。”
怨也好,恨也罢,裴忌从来不肯放过他。
李道生双手抵在胸前,把他推远了一些,唇瓣紧抿:“zhu子,你带回来的那姑娘还在等着。”
裴忌随手把手帕揣进袖里,后退一步,又朝那舞姬走去,伸出手臂佯装要抱着女人进去,余光却瞥见僵在一旁的太监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复又退回来,突然将李道生打横抱起。
看着阉人眼中掩饰不住的愕然,他挑起唇,眼里含浑杂柔的光亮也如毛茸茸的狼尾般勾搭上来:“公公为我磕伤的额头,我给公公包扎——”
最后两个字拉的老长,余音绕梁,饱含深意,如尾羽挠心。
……坏东西。
李道生侧过头不看他,却忍不住用力咬了下裴忌大氅上厚实的毛领,心中暗骂。
以前他从不曾没有发现,裴忌竟是这样吊人胃口的坏东西。
裴忌给李道生包扎时倒没作什么妖,歌姬默然无声跟着他们进殿,又将门关得严严实实,待裴忌给李道生包扎好后,竟是直直跪了下来。
她以北夏的习俗抱拳致意,一扫大殿时战战兢兢的姿态,动作利落,眼眸明亮,说的竟还是北夏的语言:“殿下,末将来迟。”
裴忌轻佻的神情微妙的一顿,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女子,眼神起了变化:“你是……北夏人?”
女子答道:“回殿下,属下是北夏国卫将军麾下玉麟军副将叶忍冬,不久之前才调令委任,埋在大梁已三月有余,此番与殿下相遇实属万幸,还请殿下留下我,愿为北夏王朝和您尽犬马之劳。”
“请殿下放心,属下晋升到此位不过花了半载,心有分寸,绝不会打扰您和……”叶忍冬顿了顿,看向一旁的李道生,脑子里划过无数个称谓,似乎都不够合适,最终还是只能挑了一个最保守的,“这位公公清净。”
话音落下,裴忌的目光从女子身上移开,好似根本对北夏国的什么江山大计勾心斗角没有一点兴趣。
他捧着李道生的手,颇有兴味地把玩起来,半真半假道:“若你只是舞姬或还能留,但你不是,身上甚至还有官职,本殿下要是收下你,若是你以后犯了什么事被抓着,我和公公岂不是都要被你牵连?”
见他把李道生也列为自己人,叶忍冬心中有什么猜测好像得到了验证,她敛下心神,道:“殿下安心,若属下此次功成,那殿下依旧是我大江朝的天潢贵胃;若属下真被大梁所擒……”
跪在地上的女人忽而抬起头,眼里带着几丝决绝之意,“那殿下,就是举报的功臣。”
这的确是个足够聪明的女子,聪明人对话无需多解释,留下她对裴忌也没什么坏处,他思虑几秒便颔首:“那你就留下好喽。”
“你住在偏殿,”裴忌吩咐着,又憋着一肚子坏水,牵着李道生的手摇摇晃晃,“只是要委屈公公,和我住在一起了。”
说是这么说,只是眼里没有一点愧疚。
待叶忍冬离开,他便直接躺倒在李道生柔软的膝盖上,甚至坏心眼儿的伸出手拨弄了一下李道生轻颤的睫毛:“公公……不会告密吧?”
李道生由他躺着,漂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阴晦,他移开眼,抿了下唇,从裴忌这个角度看过去,侧脸上竟有几分冰冷了:“主子若不相信我,杀了我便是。”
裴忌并不信他的话,他可知道,李道生是最惜命的人了。
道生道生,连改的名字都如此,从头到尾,只是想求一条生路罢了。
他会这么说,无非就是心里还在生裴忌的气了。
裴忌心里清楚,只可惜终究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翻身就把李道生压在身下,用匕首抵着那纤细白晳的脖子,往里推进一厘,就突突突突冒出两滴血珠,像是真要杀了他似的。
李道生终究还是厌恶这种触碰的,上一次有人把他这样压在身下,就是为了扒掉他的裤子,在这层阴影笼罩之下,他本能地身体僵硬,又强迫着自己慢慢放松。
脖子上的刃尖冰凉,裴忌眼里戏谑的笑意也仿佛带着凶残和寒光,与狼共舞,总是如此危机四伏。
但若是裴忌真能为了保全那女子杀了他,李道生定然是不甘心的。
所以他垂下眸,嘴唇颤抖着,还是要问:“主子对她有情吗?”
说的她,自然是刚刚离开的舞姬卧底。
他既然不愿意成为裴忌口中那个李道生的替身,就更不会愿意被一个北夏的将军所指代。
尽管他不如那女子那样美艳聪颖,甚至还能对裴忌的事业有所助益,或许也不如主子口中那人早早遇见,留下惊鸿倩影……
但他还是想争。
他的野心早被曾经的层层苦难所饲养,如今,还要再加上一个生性恶劣的裴忌。
他又不是真的在温室养大的菟丝花,又不是真的那种纯良之辈,善良又明朗,他的阴私手段,都藏在他那颗早已腐烂的心里,只待用鲜血滋养。
他是在烂泥里长大的孩子。
他的根,早都已是烂的。
只要裴忌承认……
只要裴忌……
匕首却突然从他脖子上撤开了去,裴忌把玩着手里的锐器,随手扔到一旁,用自己的衣袖揩去阉人脖子上的血珠,一点也不怕染脏了:“我这是心疼公公呢。”
他放开身下压着的人,坐起身,曲起一条腿,另一条搭在床边,脸上的表情淡了去,“公公以为,我真的会对你动手吗……?”
“主子……”李道生眼里闪过一道愕然,他跟着爬起来,捂着自己的侧颈,“奴才,不明白主子的意思。”
听到这句话,裴忌心中最晦暗的地方好像被拨动了一下,怨气袭卷而上,包裹着他的心脏,他把牙齿咬得咯噔直响,又拿起那把可以刺伤一切的尖锐冷兵器,放到了李道生手里。
他双手捧着李道生的手,让那把匕首抵到自已胸口,那颗嘭咚直跳的鲜红心脏面前,直勾勾盯着面前的人,像在证明自己无坚不摧的忠心,就像在许下一个不可挽回的誓言。
前世今生,这么近的距离,轻轻往前一推便可取他性命,再不济,也能让他半月不起,这种选择的权力,他放在了李道生手里。
他低下头,用嘴唇碰了一下李道生隐隐可见青白血管的手腕,淡淡道:“……公公,裴忌不是你的主子。”
“他是你的狗。”
李道生想登高位,想从最底层的卑尘里爬到万人敬仰的金玉台,这些,裴忌都可以帮他。
他这样心思恶劣的种,从没想过直白地剖出自己的心给谁看看,只能不甘地咬了一下这截手腕,又抬起头,看向说不出话的李道生。
李道生瞳孔微怔,嘴唇艰难地动了动:“主子……”
男人握住他的手往前推了些,划破几层几衫,抵到了血肉,低声道:“是裴忌。”
李道生自称奴才久了,喊出这个名字时还有些生涩:“裴,忌。”
裴忌直勾勾盯着他,唇角上挑:“汪。”
李道生侧过眼,耳根微红。
裴忌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那个历经世事的李道生,而是尚且陷在淤泥连一个完整名字都不配拥有的小九。
这让他又爱又恨的阉人一开始就说了,他不是“李道生”。
裴忌从没认错过。
既然李道生现在时时刻刻如履薄冰,那裴忌便亲手把狗链递到他手中。
只要李道生愿意拽着.
舞姬一事本是老皇帝设的局,在每个质子身边再安一双眼睛。
尤其对裴忌。
空有美貌作为美人计,是不够的。
所以裴忌救下这名歌姬,便正中了老皇帝的下怀。
毕竟流落风尘的歌姬还不够有吸引力,还必须要上演大多数男人最爱的戏码——英雄救美。
至于大梁朝的老皇帝为什么专门要针对裴忌,这就又是前朝时一笔烂账了。
只可惜,老皇帝千算万算都没算到,裴忌现已喜欢男人。
他也从来没把这个身份卑贱的阉人当做玩物。
更令裴忌都未曾料到的是,这名歌姬,竟是北夏埋藏在大梁的一颗钉子。
不过这与裴忌也没有什么太大干系,从前世到现在,蔡皇后掌权后,北夏早就已经放弃他这一颗无用的棋子了。
虽是重来一世,裴忌却好似那个浑身怨气的男鬼,只想缠着李道生,让他不可解脱。
第160章 旧人 又见故人。
老皇帝的寿宴就快来了。
歌姬一事后, 陆陆续续出了不少事,据叶忍冬打探,已经有几条质子的命悄无声息消弭在了这深宫之中。
裴忌听到这消息最多只是顿了一顿, 倒没有太大反应,毕竟当他收下叶忍冬的那一刻, 就命中注定着他不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个。
裴忌说不上同情, 但也没有什么可嘲讽或者落井下石的兴趣,毕竟他上一世的下场比这些人凄惨得多,只不过死的早晚罢了。
但他却比上一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皇帝还是老了。
老皇帝年轻时候战功赫赫,大梁朝无坚不摧的铁甲都是由他一手铸造起来的, 谁人不知这位年轻的皇帝文武双全, 是难得的贤明君主?
但人一旦老了,身体机能跟着下降,脑子也跟着不清醒了, 总想着纵情享乐,总想着安度晚年,又想着把权力紧紧握在自己手中。
自古在帝位者皆多疑, 到了老年更是如此, 老皇帝受不了动荡, 别说这些其他国家的质子, 就连对自己的几位皇子都有诸多猜忌, 只有对两位女儿稍许放心,认为她们不会对自己的皇位造成什么威胁。
但世事弄人,上一世,裴忌和李道生相继死后,清流与权宦两派皆逞势微之态, 老皇帝相继削弱几位皇子的势力,最后昏庸糊涂之时,竟亲自下旨,将他们逐个斩杀,徒留最宠爱的三皇子。
三皇子并非皇后所出,倒是老皇帝壮年间微服私访时留下的一笔风流债,那位是商贾奇女,父亲死后便接下家中的担子,最是精明,聪明的性子把皇帝迷得神魂颠倒,对皇帝自然也是有情的,然而得知皇帝真实身份,却不愿入后宫。
然而皇帝去意已决,怎么可能容忍有人反抗他的命令,强行把她抢入宫中,不过两年,那商贾之女便抑郁而终。
到底是真的抑郁还是做的假死逃生的局,没人知道真相,反正打那以后,三皇子便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
这倒也真是奇怪,三皇子的母亲聪颖冷静,老皇帝蛮横霸道,偏偏生出来三皇子这样一个多情种,心无他私,偏重情谊,将义看得比谁都重,对皇位更是没有什么兴趣,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杀了自己的亲生兄弟,在殿中留下一封血书,自缢而亡。
皇室子弟凋零也罢,若是到此,大梁并非没有活路,那其中一位公主也是那商贾之女所生,全权继承了她母亲的聪明机敏,幼年时便不同凡响,加上老皇帝的长姐早年在皇帝年幼时摄过政,精通政事,若是有她辅佐,再由公主继位,大梁也不至于那么快覆灭。
然而,老皇帝却最是忌惮这个,他实在是太老了,三皇子的骤然逝世对他的打击更是沉重,根本想不清楚这些事情,更不可能在万千威胁他权威的道路当中挑出一条作为迫不得已的退路,于是他疯了。
他毒死了辅佐他长大的长姐,毒死了曾承欢膝下的两位女儿,他说她们都要夺他的权,都看中了他屁股底下坐着的至高无上的皇位,覆灭便是必然的结局。
群龙无首,惟有一老耄而已。
历史风云变幻,转瞬即逝,一个王朝的骤然覆灭,若是一时找不出其他可做顶梁柱的掌权者,注定会四方分裂,诸侯割据,不到统一,终被分食。
上一世,从裴忌开始,似乎人人都做出了错误的抉择。
这一世的以后会怎么样,裴忌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再不能错过李道生,要保这位在将来会权倾朝野的司公平安。
而现在,他正在烦恼给皇帝的寿礼。
阉人掌权之途,难;质子为官之路,亦然。
裴忌派叶忍冬到其他质子宫中打探了一番,什么精心准备的礼物都是俗物,太过华贵的难免被怀疑藏拙,老皇帝盯他盯得紧,什么样的礼物才能既讨这位帝王欢心,又不至于枪打出头鸟呢?
年轻质子眉头紧锁之时,有人敲响了他的院门。
小太监自那天以后胆子就渐渐大了不少,一大早悄悄摸摸出去,不知道去做什么了,叶忍冬也正扮着侍女在洒扫庭院,这个时候,会是谁来呢?
裴忌挑了下眉,走到院门前开了条缝,一身干净蓝衣的侍从正站门外,礼貌笑道:“裴公子,还有两日才过休沐,想是您在这宫中待得也闲得慌了,这不,我们将军有请。”
裴忌这才开了门,他看这待从气度不凡,不像是普通人家能出来的侍者,又这般大胆,必定是常年伴着他主子身边,走南闯北,这才能在宫中有这般从容。
他上一世吃了亏,这一世就算再荒唐也得谨慎些,挑起唇,眼中隐隐有寒光闪过:“你家将军?我可不记得我这卑贱之人认识过什么将军,你说的将军,又是哪位大人……?”
“自然是陛下亲封的骠骑大将军,除了他,谁还能在这宫中邀请您?”侍从被他这寒光逼得有些畏惧,但得了主子的命令,使命必达,毫不避讳,“将军有请,说和您约好了今日午时下棋,您可还记得?”
裴忌冷冷一嘲:“……杨康年?”
见他如此不知轻重地直唤自家将军的名讳,侍从得意洋洋的情绪还没升起,便眉心一皱,到底也没有纠正,反倒又挤出一个笑脸:“……正是。”
这装模作样的笑,简直和杨康年如出一辙,裴忌自然不会看不出他说的是真话,奴随正主,果真如此。
在面前的人就要开始炫耀自家将军的身份之时,裴忌却猛地将把大门合上:“不去。”
又被侍者阻拦。
不愧是跟在杨将军身边的人,力气倒是不小:“诶诶诶您别关门啊!”
裴忌上一世是跟杨康年“碰巧”在他们共同跟着先生学习的监书院遇见的,压根没注意他身边还有这么一人,更没料到这人也跟杨康年一样有一身蛮劲儿,竟真让侍从硬生生把门推开了。
侍从不知道自己哪儿怠慢了这个破落质子,要是在别人那里,只要报出他家将军的名号,谁不是恭恭敬敬地接受邀约,怎么到了无权无势的裴公子这里,反倒一言不合就要闭门赶客呢?
这可是他自告奋勇揽下的任务,要是完不成,回去之后说不定就在杨将军那里失了信任,他还怎么跟着将军走南闯北?
想到这里,侍从的态度更加恭敬了些:“那个,殿下,只是跟我们将军下盘棋而已,您独自待在这个院子里不憋闷吗,这也正好出去散散心不是?”
“要是小的刚刚有什么说的不好的地方,您多包涵!您要是不去,杨将军定要骂死小的了,您就去这一趟,好吗?”
闻言,裴忌沉默不语。
他对为难人没什么兴趣,但上一世,杨康年几人几乎等于是害他惨死的直接原因,这个心里的坎儿,任谁都难以跨过去。
但仔细想想,他自己上一世好像也做了许多糊涂事,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加入清流一派,甚至入朝为官,也只不过是他为了报复李道生刻意设计的一场局,要论起来,孰是孰非,还真说不清。
他清楚,杨康年他们那种素来礼节高束的清高之士,本不想拉他入这一趟党派相争的浑水的。
相反,杨康年几人,是为数不多同情他的人。
可年轻时总容易怨天怨地,把那一份同窗对他的善意当做看不起。
然而若真是看不起,他那漏洞百出的局,也不可能走得那么顺利。
是他自己非要以身入局,想着明晃晃走到李道生的对立面,便能报复这个背弃他而去的太监,搅了局,又想全身而退,自是不可能。
没有粉身碎骨,已经算是顶好的结局。
裴忌忽然点点腰上的玉珏,问道:“系统,当时,在李道生来之前,我的全尸在宫中留存了多久?”
“大概两日。”小光球不知道从哪里出现,晃晃悠悠飘到他脑袋上,“第二天下午,主角就来了。”
被鸟雀啄食那么久,又是叛贼反君的罪名,却无人来打扰,若说只是因为宫殿太破落,裴忌不信。
他眼里的晦暗一闪而过,朝神色紧张的侍从点点头:“……带路吧。”
蓝衣侍从连忙松了一口气,摸了摸腰上挂着的将军府令牌,领着他往宫外走去.
宫廷外,锦帘遮着的马车内,两位清流新贵以及某位皇室子弟正坐于其中。
“哎,我说,你那徒弟去了那么久,怎么现在还没有消息?领个人过来,有这么难吗……”锦衣公子摇晃着手中的折扇,小声嘟囔着,“还是说,你杨大将军的威名,也不管用了?”
坐在他侧面还着官服的男子便是他口中的杨大将军杨康年,他微笑着转过头,丝毫没有跟皇室子弟的距离感,狠狠给了锦衣公子一个爆栗:“与其担心我的威名如何没落,皇子殿下还是管好自己那可怜的不受宠身份吧。”
“大胆杨康年,你你你你你敢袭击皇嗣?!”四皇子不敢置信地捂着脑袋,用折扇指着胆大妄为的杨将军,“小心本殿下去父皇那里参你一笔,哼哼,小心你明天就掉了脑袋!”
杨康年丝毫不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摇头晃脑:“若是我向陛下承上,说四皇子殿下课业此次又不过关,殿下猜,陛下会相信谁?”
“我我父皇肯定是帮我!”从不受宠的四皇子似乎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好的记忆,缩了下脖子,有些心虚,并试图寻找外援的帮助,“大块头,你说我说的是不是?”
古铜皮肤的男人瞥了完全与朝堂上不同的幼稚两人一眼,沉默片刻,淡淡开口:“四皇子殿下,臣不叫大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