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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31章仇彦青,你我便到此为止

    开年按部就班,梁韫好似无事发生,对仇彦青视而不见。家里都在为姝姐儿的婚事忙碌,太太倒是有些心不在焉,全心全意为

    仇彦青物色起媵妾。

    她拿不定主意时就爱问梁韫的意思,“虽说是妾,但道理上却是彦青的第一个枕边人,也不好太过随意了。”

    梁韫听到那“第一个枕边人”,自是如坐针毡,抿一口茶道:“我只知他在清河不曾议亲,身边竟也没有一个知冷热的?”

    “是啊,这也赖我。”陆夫人轻叹一声,“庄子上是来信问过我意思的,只是那阵怀溪实在不大好,我担心若是彦青身边有人,等他回到望园,身边就多一张走漏风声的嘴,便总拖延着,不为他房里添人。这一蹉跎,他都二十有二了。”

    陆夫人自觉对不起他,沉默好一阵,又连声叹气,“彦青而今这么懂事识大体,真是叫我越发难受,有时我竟也会想,他要是怪我怨我就好了,我这个为娘的便向他赔罪认错,将这心结就此化解。”

    梁韫没作声,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总不能叫陆夫人放宽心,告诉她仇彦青非但怪她怨她,还恨之入骨,总有一日她这个做母亲的能对他赔罪认错,至于心结能否化解,那就另说了。

    “依我看刘家的次女是个不错的人选,知书达理,还是个嫡出的女儿。”梁韫伸手指向名录,“她祖上是靠仇家造船厂起家的,念着仇家的恩情,将来彦青娶了正室夫人,也可抬她做个平妻。”

    “我也瞧着这刘家的女儿好。她读书识字,懂得道理,往后等彦青以真名姓示人,她也好谅解其背后隐情。”

    “那便定她?”

    “韫儿,便趁着春日宴将刘家女眷请到府里,你也帮着看看她是否合适。”

    所谓春日宴,是陆夫人每年开春都会举办的赏花盛会,邀请吴县乃至整个苏州的名门贵女前来赴会,接连三日赏花宴饮,各家太太都愿意趁着这年节般的日子到望园为自家儿郎相看闺中小姐。

    因而得名“春日宴”,借古人那首烂漫多情的词,正是应景。

    往年陆夫人办这春日宴是为了笼络苏州女眷,从内宅帮衬仇家生意,所以乐得促成那苏州城里郎才女貌的一桩桩佳话,回头婚事成了,第一个来谢的就是她。

    到了那一天,梁韫颇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只觉眼前一幕幕似曾相识,仿佛曾发生过,大抵是去年或前年的印象忽然浮现,可就是令她莫名感到心悸,席间心不在焉吃了两杯酒,她和那刘家小姐始终并肩坐在一起,陆夫人话里话外含蓄地点了刘家夫人几句,说刘家小姐聪慧可人,和梁韫脾性相投。

    梁韫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她没法喜欢这个刘家小姐,正如一个屋里的妻妾无法真正姐妹相称,不是她吃味,而是人天生就有这样的占有欲。

    即便她眼下对仇彦青避之不及,但想到二人也曾有过一段你侬我侬的过往,便叫她无法就那样跟个没事人似的与刘小姐寒暄。

    更别说陆夫人总是语出惊人,忽然就对刘家夫人道:“哎唷,我瞧着刘小姐怎么还和我们家韫儿有几分神似呢?”

    刘家夫人也早就听到了些要为仇家大少爷纳妾的风声,这会儿早就心下了然,回应起陆夫人的话,“是,那份恬淡是有些相像的,小女能有少奶奶奶一分神韵,也是她的造化。”

    梁韫听后一怔,不留神打翻了手边茶盏,滚烫的茶汤隔着衣料叫她感到些微刺痛,她在荷珠手忙脚乱地擦拭中站起身来,与席间众人致歉。

    “太太,我先下去换身衣裳再来。”

    陆夫人体贴道:“嗳,开春风一样冷,就别大老远走回述香居去换了,你就在院里厢房候着,让柏姑姑替你把衣裳取来。”

    “是。”梁韫与柏姑姑一道离席,荷珠本要跟来,但席间本就忙不过来,梁韫便叫她留下帮手。

    梁韫与柏姑姑在厢房外分手,她在屋内枯坐了会儿,莫名胸闷便想到院里走走,此地与花园筵席有段距离,但也依稀能听见那高一阵低一阵的说话谈笑声。

    她想起那文静爱笑的刘小姐,不由长吁气,“真是害人不浅……”

    话音才落,身后便传来脚步声,梁韫一转身,就瞧见仇彦青拨开月洞门前早春抽枝凌乱的枝杈,慢条斯理走进来,“谁害人?什么害人?”

    还能是谁?不就是他害了别人。梁韫被他吓了一跳,后撤半步,“你怎么在这?”

    “这儿多热闹,我怎么就来不得了?筵席都是女眷我不得入内,远远看一眼也好。”他朝她走过去,往远处眺望,“否则…我怎么知道你和太太为我选了个什么样的女人,是胖是瘦,是美是丑。”

    梁韫适才心上那点若有似无的哀怨,霎时一扫而空,往外兀自走了出去,片刻不想与他待在一处,“你快走吧,这儿到处有人走动,看到你无缘无故出现在此,少说要将你当个没规矩的登徒浪子。”

    她话里话外都在骂他,偏他装听不懂,跟上去,嬉皮笑脸似的,“我说对了?那个女人就在筵席上,你当真如此大方,将我拱手让给旁人。”

    梁韫猛然瞪他一眼,压低了声量道:“住口,休要浑说。”

    她快步想甩开他,也因此走得离筵席喧闹处越来越远,踏入玉兰花院,正当她路过一栋雕梁玉砌的小楼,仇彦青忽地张开双臂将她拦腰抱起,梁韫不敢惊叫,踢打着他叫他放手。

    他抱起她如同抱起一件花瓶,抬腿踢开身侧房门,衣袍一拧,消失在了顷刻间合拢的两扇门内。

    梁韫被丢上软塌,她随即爬起来要跑,又被他挡在门前,无路可去。

    她气喘吁吁,“你有完没完?今天不是你能恣意妄为的日子,我只是离席更衣,再不回去太太定会派人来寻。”

    他满不在乎,“我不怕,我巴不得她叫人来寻,撞破你我丑事。如此你也不必劳心劳力为我纳妾,何乐而不为?”

    梁韫并未被他激怒,反而听出些许隐含的意味,“你这是不愿意纳妾?还是不愿意听从太太安排?”

    他见她听出自己心存怨怼,笑起来,“二者皆有。”

    “为何?”

    “因为……”他目光灼灼瞧着梁韫,竟叫她误以为自己便是他的理由,但他眼光一沉,道,“因为我在清河有个女人,你们要为我纳妾,不如让我将她接来。”

    梁韫猛然抬眼看向他,不得不说,他转瞬即逝地煽动了她的醋意,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由心而发的嫌恶,“你自己去和太太说。”

    仇彦青步步紧逼,转眼将她圈在了桌子和他的身前,“不是嫂嫂在替我操持纳妾事宜?”

    “做主的是太太。”

    “提出来的却是你。”

    梁韫看向他,“这于你又有何损失?你大可以将清河那位接到望园来,太太对你心怀愧疚,只要你诚心诚意,她也不会阻拦。”

    她反应太过淡薄,仇彦青皱起眉头,“你就不好奇她是谁?”

    梁韫并未别开眼,直视他道:“等她来了,总是要和我行礼问安。”

    仇彦青面上笑着,眉头却拧着,“你好狠的心,好歹我们也算对假戏真做的真夫妻,你就这样对我不闻不问。我算看出来了,我做什么你都不在乎,你只在乎我像不像他,如今我不再装了,就叫你对我弃如敝履,世上怎会有你这般薄情寡义的女人?”

    梁韫只觉他无耻,“这从何说起,你说这些话难道又对得起清河的那位吗?你不也是离了清河便将她给抛诸脑后了?”

    仇彦青不设防被她噎了一下,转而道:“那我不接她来了。”

    她斜他一眼,“仇彦青,你有时真是幼稚得可笑。”

    遭她这声骂,仇彦青反而笑得开怀,“你生气了?你总算为这事和我生气了,我就知道你会吃醋。”他上来想亲近她,要将人圈在怀里,“别生气,我故意那么说的,她就是个丫

    鬟,我和她没什么,不过是想接个知根底的来,否则述香居里当真都是你和太太的眼线了。”

    梁韫没听明白,拿眼将他觑着,他笑盈盈在她面颊啄了一下,“骗你的,我在清河哪有什么相好的,我只和你好过,可不许生我的气。”

    “这是何意?”梁韫满脸狐疑。

    他一脸理所应当,“还能何意?前头说的都是骗你的,是我想看你吃醋才那么说,等我将人接了来,就叫她为你我掩护。”

    仇彦青说罢满是笑意,他这笑容是从眼底漫上来的,梁韫清楚他说的不是假话,她相信他真是这么打算的,因而一瞬恍惚,叫他逮着时机抱上软塌。

    不过他并未作乱,而是先脱了她沁湿的外裳,替她披上薄毯。

    梁韫当真叫他的话给骗到,心情忽上忽下,适才的愠怒是真切的,此刻的迷茫更是。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更不知他为何如此!越想心越慌,瞧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梁韫心道这都是他的蜜语甜言,眼下稳住太太不过是为了他自己方便,他等的就是东窗事发的那天,左右他是男子,即便传扬出去对他也并无影响,他那三叔和李红香不就是个前车之鉴?

    她早就和许长安通了气,只等看到姝姐儿有个着落,她哪怕净身出户也要离开仇府望园。

    那厢仇彦青搂着她做不成柳下惠,碍着外头人多,到底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她静得出奇,往日在她皮肤上留个印子要被她瞪好几眼,今天却心不在焉。

    他以为梁韫这是被自己给说动了,谁知她开口便是兜头盖脸的一盆冷水,“仇彦青,你我便到此为止。”

    第32章 第32章这世上没人比他更像仇怀……

    之后的事,便是以仇彦青挨了梁韫一巴掌狼狈收场。

    她话都说到了那份上,不惜将二人的事捅到陆夫人面前,可见下定决心。

    梁韫的确忍无可忍,她见仇彦青这架势,就是要长久将她当个姘头,即便将来娶妻纳妾,也要关起门来欺负羞辱她,把对他仇怀溪的怨气通通撒在她的头上。

    她又怎会任由他对自己作威作福,先前不将话说开,是怕他另有举动横生枝节,这次也是他实在把人逼急了,梁韫担心自己不先有所作为,就要被他逼到个退无可退的境地。

    “彦青那孩子,当真将我气得不轻!”果不其然,隔天陆夫人便将梁韫叫到身边,与她大吐苦水,“你可知今早他来请安和我怎么说的?”

    梁韫大致清楚仇彦青说了什么,无非是昨日对她说过的那番话,她装不知道,起身为陆夫人斟茶,“他说什么了?将太太气成这样。”

    “他说他在乡下家里有个相好的,要是为他纳妾,不如直接将那人接来,反而便利!”

    梁韫故作惊讶,装不明白,“好突然,不过细想来其实不也是挺好的?不过是桩小事,也不是不能让他做主。”

    陆夫人摆手,“你忘了?咱们定刘小姐的时候是怎么想的,起码要是位闺秀,在彦青能以真姓名示人以前,那女子就是述香居他的贤内助,不能真是个目不识丁,整天只晓得谈情说爱的媵妾。”

    梁韫颔首,“是有这样的打算,可是太太,那也要彦青自己愿意才是,他自己房里的人,咱们如何替他做主?”

    “说是这样说,那我是当娘的,我不管他谁去管?他要接进来的是个丫鬟,这如何使得?那述香居他身边不就是丫鬟做主了?”

    梁韫听到这儿抿了口茶,少有的替仇彦青不痛快起来,想她这个为娘的当初碍于仇老爷和仇家家规没能尽为娘的责任,如今将人接回来了,就该有儿子不服管教的觉悟,偏生又爱管他,这样下去仇彦青根本不会谅解她,怨恨也只会越积越深。

    可这与她并无干系,那是仇家的恩怨,她就快不是仇家人了。

    “其实这也好办,将刘小姐和那个丫头一起接来就是了。”梁韫声调轻淡,轻描淡写,“如此也好有个主次,将来不抬那丫鬟位份就是了。”

    陆夫人先头钻了牛角尖,这一听豁然开朗,茶也不喝了,杯子拾起来又搁下,“说的是,哎唷,我也真是,我这脑子,早上只顾着生气,怎么这么浅显的办法都想不到!我这就叫他来,他一定高兴!”

    眼见陆夫人招呼来丫鬟就要将仇彦青喊来,“太太。”梁韫叫住她,“我也有件事要和您商议。”

    陆夫人正知会底下人去请仇彦青,回过头来应她,“嗳,你说。”

    梁韫道:“太太,如今述香居已不是我和怀溪的述香居了,待彦青迎了刘小姐来,那就该她料理述香居的事务了。我留在这儿实在也不知该以什么身份自处,迟早是要露馅的,不如就让我走吧。”

    话音落地,陆夫人愕然朝她看过去,她眼神中的情绪梁韫早就有所预料,因此坦然笑对,反而坚定。

    陆夫人很快镇定下来,毕竟这样的担心她早就有过,旋即避重就轻,“我晓得,你说的是有道理的,这样,等过阵子姝姐儿出嫁,府里办完大事我就送你出去,咱们家在苏州就有几处别院,你任选一处——”

    “太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与大少爷和离,如此即便往后真相大白,外人就明白了我为何要走,便也不会对我胡乱编排。”

    “是,可你搬去别院一样没人会来编排你。”

    “太太,就让我走吧,您就是不答应我,我也会另想办法,彦青那儿我也会去说说。”她顿了顿,逼着自己说假话,“他那么懂事,会体谅我的,他点头,我一样可以走。”

    陆夫人果真急了,“韫儿,这事你我两个谈就是了,别叫彦青掺和进来,你帮了他这许多,他自是感念你不愿拒绝你的。”

    梁韫瞧陆夫人这样也心酸,她无非是想守住望园,守住每一个人不叫他们离开。仇老爷走后,家里内外都在传仇家会落进两个叔叔的手里,陆夫人那阵白了两鬓,原本多容光焕发的美妇人,一下被催得愁容满面。

    “太太,我去意已决,您也知道我为何要走,仇家固然对梁家有恩,但我也该还清了,彦青如今能够独当一面,今后这个家里也不需要我在旁监督,他到底和他大哥同龄,论起来还比我年纪大些,我劝得多了他也会烦,他只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听我几句。”

    梁韫的口吻已然强硬,引得陆夫人皱起眉头。

    “韫儿啊,你且给我几日,等姝姐儿那忙完了的。”陆夫人虚扶着额角,“又是彦青又是姝姐儿,又是你,一个个都等着我做主,我怎么忙得过来?”

    “好。”梁韫早知道会是这样,也不着急,“您先顾着姝姐儿就是,我也是要等姝姐儿出嫁了才走。”

    几句话的功夫已经说得十分笃定,陆夫人脸色越发难看,但也只有先将梁韫稳住,应和了两声,这功夫就听外头传来不高不低的说话声,是仇彦青被陆夫人叫丫鬟喊来了。

    他进门带进一阵屋外的花香,声音也听着分外意气风发,他今早和陆夫人说要纳清河乡下的丫鬟,这会儿梁韫必然已经知情,因此那得意的劲儿根本写在脸上。

    门一关,屋里只剩他们三个,他笑着落座,就坐在梁韫一侧。

    “嫂嫂也在,我正要出去,叫我来所为何事?”

    陆夫人问:“你这是要上哪去?”

    仇彦青道:“为着造船厂的事出去跑一趟,不是大事,没什么好说的。”

    他如今就是这样,问他什么都懒得说,但厂子里却是蒸蒸日上,账面也挑不出差错。不过既然严先生和梁韫都没说什么,那陆夫人也是不会突然想到要插手的,毕竟,这造船厂早晚是他仇彦青的造船厂,若不放手让他去做,又将他找回来做什么呢。

    陆夫人说起正经事,“彦青,我适才和韫儿说了你要将清

    河那小丫头接来的事,还是韫儿聪明,见你我僵持不下,叫我替你将两个都接进来,一个刘小姐管着你,还有一个小丫头伺候你,你说好不好?”

    “什么?”仇彦青声调微扬,带着点意料之外的戏谑,倒是听不出喜怒。

    陆夫人还当他高兴呢,“是不是没想到还有这么个折中的法子?”

    “没想到。”仇彦青伸手拿桌上的茶盏,“我哪有嫂嫂考虑事情那么周全——”

    “彦青!”梁韫忽地出言打断,“你拿的,是我的杯子。”

    “是么。”他将那瓷盏搁下,半点没有意外,可见他本就是故意的,他与梁韫笑笑,“说着话没留神,嫂嫂见谅。”

    梁韫闭了闭眼,她知道他这是料定了自己还不敢鱼死网破,所以才要在太太面前威胁自己,她按捺下胸中不虞,道了声无碍。

    “可是太太,刘小姐是不该纳进家门的。”仇彦青话锋一转,皱眉头深思熟虑起来,“我将那清河的丫鬟接来也是因为她晓得我身份,如此留她在述香居既可以掩人耳目,也不用整日提心吊胆。我知道,您想早些为我找个贤内助在侧帮衬,可纳了刘小姐早晚要弄巧成拙,何况述香居有嫂嫂坐镇,她是大少奶奶,莫说述香居,就是造船厂也不需要更多人来做主了。”

    这掏心掏肺一番话,真是头头是道将梁韫捧到了个难以企及的高度,什么道理都叫他给说了。

    最可气的是他还歪打正着,解了陆夫人燃眉之急。陆夫人一想是呀,这要是不纳刘小姐,梁韫不就没理由离开仇家了吗?能稳住一程是一程。

    陆夫人沉声道:“彦青说的有理,你嫂嫂适才方对我说要搬出去呢,就是为了避她。”

    仇彦青颦眉看向梁韫,沉默片刻,多惶恐多委屈,“嫂嫂。你何需如此?仇家也是你的仇家,造船厂凝聚你多少心力,可不要为了我委屈你自己。”

    梁韫长吁气,怒极反笑,站起来欠欠身,先行告退。

    她晓得明面上是走不通了,只有另寻他法。

    梁韫快步走在游廊,只听身后传来急促脚步,定是仇彦青追了上来,于是她走得越发健步如飞。身侧荷珠一回头,对她道:“是大少爷,少奶奶不等等吗?”

    梁韫道了声不必等,见前头有条岔路,一条回述香居,一条往林姨娘院里去,她旋即转进了不常走的小道,将人甩开。

    仇彦青在那通往林姨娘院落的道儿上站定,瞧着梁韫离去的背影,脸上全然不似梁韫想得那样形容得意,反而患得患失,愁眉不展。

    他想将她留住,又自视甚高不愿求她,反而觉得都该是仇家人来求自己才对。

    离了仇家她一夕间就从大少奶奶成了下堂妇,她那么聪明,不会真算不明白账就那么走了的。

    她不会走的,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像仇怀溪。

    仇彦青孤身一人一条道走到黑太久,时至今日都将自己牢牢关在那间不存在的小黑屋,谁都进不去,谁都别想靠近。他想拉她进去,却想不到是自己该走出来。

    他看不穿如今要留住她的是自己,是仇彦青,而非仇家真正的大少爷,他没有权力要求她,更没有权力要求她像爱大哥那样爱他。

    第33章 第33章不要当这个仇家长媳……

    “嫂嫂,大哥哥纳妾的事你是怎么想的?你们感情那么好,为何突然请太太为他房里添人?”

    梁韫从林姨娘手上接过一盏茶,转脸逗仇姝,“小孩子不要问大人的事情。”

    仇姝可听不得这话,她是真心实意关心哥嫂,“我可不是小孩子,我都要成婚了!”

    梁韫笑问:“见过董通判家的小公子了?”

    “嗯,远远看了一眼。”仇姝颔首,“挺清爽的一个人,长得还成,不好不坏吧。”

    林姨娘戳她脑门,“就知道看人家长得怎么样,别的就不在乎了?”

    仇姝瞥了下嘴,“别的论家世学识他哪样不好,也不必看了,你们都替我看好了。”

    林姨娘拿她没办法,站起身道:“你这丫头!先陪着你大嫂坐会儿,我去小厨房看看燕窝好了没。”

    梁韫听出仇姝话语中的不服气,趁着林姨娘出去的功夫,小声问她:“你真想好了?你大哥都答应你叫你为自己婚事做主了,你大可以选择匡晟,为何偏要将就董家?”

    “选匡晟就是他将就我了。”仇姝别开脸,“我可不愿意热脸贴冷屁股,而且董通判家也是我高攀了,谈不上将就。”

    “你不喜欢,就是将就。”

    这一声可将仇姝给说委屈了,吸吸鼻子,“嫂嫂出嫁前难道就喜欢大哥哥了?”

    梁韫也是和她交心了,大抵是因为自己婚后坎坷,便见不得姝姐儿将来为轻率的决定后悔,“我不是仇家的女儿,我母家没有底气,你有,你还有喜欢的人,你大可以选一个如意郎君。”

    “那嫂嫂你也嫁对了,即便听从安排不也是嫁给大哥哥?大哥哥真是顶好的人了,除了你刚嫁进来时的确苦了点,但眼下不也苦尽甘来,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吗?”

    仇姝嘴上这样说着,脸上却不见一分喜色。

    梁韫听到这里就知道自己没法再说下去,扯动唇角笑了笑,“过了年厂子里也要开工,历年开工船工们都要下河赛船,你在闺阁里一直没机会凑这个热闹,要真出嫁了往后到董家就更看不到了,这次我领你去看。”

    “当真?”仇姝最喜欢热闹,忙不迭颔首,“我要去!”

    到了赛船这日,梁韫并未叮嘱,仇姝自己就隆重地打扮上了,问她做什么穿得那么亮眼夺目,她就说赛船两岸人多,自己这是怕走散了。

    穿得亮眼些,嫂嫂也好在人堆里一眼找着她。

    梁韫看得出她的小心思,她们两个必然要挨着走的,她穿那么亮,翠绿的衫子,无非是想叫船上的人一眼看到人群里有个她。

    要知道船工们赛船,匡晟自然会去,他非但要去,优胜者里就一定有他。往年他总能拿个名次,今岁不出所料也要出出风头。

    梁韫晓得仇姝这小姑娘的脾气,她这是破罐子破摔和所有人,包括她自己赌气呢,匡晟不喜欢她,她没法恼人家也没法逼婚,只好和“没出息”的和自己怄气。

    在梁韫这旁观者眼里,她真是再傻不过了,为了个男人赌气,实际上人家压根不知道她的心思,梁韫走都要走了,不想挂记着姝姐儿放心不下,索性领着她这未出阁的小姑娘出来,看看这最市井的热闹,也最后给她个机会,和匡晟见上一面。

    林姨娘最开始是不同意的,但梁韫说自己届时会带仇姝登上一艘画舫,在水中央的终点观看比赛,不叫她到那人挤人的地方去。这么一说林姨娘才松了口,答应她跟着梁韫出去。

    “怎么今年多出这么个规矩?”仇彦青在造船厂得知此事,看向严先生,“往年不都是在岸上搭个棚子,今年这是怎么了,还要到水上去。”

    严先生道:“这是少奶奶的意思,清早叫人送信来说的,怎么大少爷您不知情吗?”

    他知情就有鬼了,梁韫这几日躲他如躲债,哪里会和他多说一句。

    仇彦青应允了这一安排,下晌归家果真不见她,她这阵不是待在林姨娘院里就是待在清馨馆,若不专程找她,根本见不到人。

    有心见她总有办法,仇彦青却也赌气似的任由她去,左右到了赛船这日,她都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挨着他坐。

    他对梁韫志在必得,放风筝似的自认收放自如,拉扯着代表二人关系的细线。

    谁料到了赛船这日,气候凉爽,花香怡人,一切都恰到好处,唯独一点,挨着仇彦青坐的不是梁韫,而是她的亲妹妹仇姝。

    仇姝挤在二人之间,抢占着最好的视野,左顾右盼,“怎的还不开始?真吊人胃口。”

    远处岸边人声鼎沸,都是来看赛船的热闹,最初这只是造船厂船工间的小竞赛,后来日渐壮大,也有其他船厂加入进来,成了个一年一度的盛会。

    像仇家这样的地方上的大富之家,举办一次赛船耗费不了多少精力,还能讨得口碑,何乐而不为。

    梁韫按下她,

    “莫急,赛船一旦开始可就只快不慢,结束得早了你又有话说。”

    那厢仇彦青摘下果盘里一颗葡萄,象征地剥开一点,塞到仇姝手上,“到边上吃水果等着,和我换个座,让我和你嫂嫂坐在一起,这么着不好看,岸上的人还以为我和你嫂嫂吵架了呢。”

    “好好好,我这就到边上去。”仇姝窃笑着照做,心想哪里是不好看,分明是他不好受。

    仇彦青在身侧一落座,梁韫后脊便起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都成了自然反应,他一靠近,她的身体就立刻戒备。

    好在他不能当着船上仆役和仇姝的面说什么过火的话,因此梁韫对他还有算有个好脾气,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说话。

    仇彦青为讨嫌似的,故意对她道:“想来再过两日,兰鸢就要到了。”

    “兰鸢是谁?”梁韫是真忘了,又记起来,“噢,清河县的那位。屋子早都布置好了,她住主屋耳房,往后只伺候你一个人。”

    仇彦青问:“住耳房做什么?夜里有什么动静都叫她听去了。”

    梁韫看都不看他,“那你就睡得安静些,不要发出动静。”

    仇彦青碰一鼻子灰,正要再说点什么,旁侧仇姝一伸手,“是不是要开始了?”

    只见远处几艘小船入水,汉子们陆陆续续登上了船,五人一艘,各就各位。仇姝忽地没动静了,原是从那一溜船里看到了船上的匡晟,他是船头,最出力的一个。

    前头一声哨音,十几艘船朝着终点就来了,别说梁韫这将看台设在水上的主意歪打正着,眼瞧着那十几艘船朝着这儿全力冲刺,当真热血沸腾。

    仇姝看得眼睛都直了,想为其中一艘船呐喊鼓劲,又碍着周围人只敢暗暗攥着拳头。

    梁韫看出她小心思,两手拢在唇边,喊道:“匡晟!加把劲——给咱们造船厂争光——”

    仇彦青仇姝纷纷侧目向她,平日里几时听她大声说话,更别说扯着嗓子摇旗呐喊,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柏姑姑在旁连忙嘘声叫梁韫注意仪态,梁韫却笑,“这没什么,也不是不能叫喊的场合,你瞧两岸上的人,哪还顾得上看咱们。”

    其实她这是无所谓了,左右她不要当这个仇家长媳了,干什么还要拿那些繁冗的规矩约束自己?

    “匡晟!加把劲!”仇姝跟着一起喊,“快点啊!再快点!”

    仇姝是未出阁的小姑娘,也跟着喊起来,仇彦青抚掌大笑,“对了,这才是我的妹妹,姝姐儿大声地喊,我看谁敢说你没规矩!”

    梁韫听他这么说,反而沉默下来。

    她心中有数,知道不论他最初作何打算,如今都拿姝姐儿和放哥儿几个当自己的亲兄妹,即便自己走了,也不会将仇恨宣泄在那几个无辜的弟弟妹妹头上。

    如此一来她也就彻底放心了。

    匡晟的船是第一艘来到终点的,胜得仇姝心花怒放,眼见他们的船缓缓朝画舫靠近,仇姝趴到栏杆上,朝他们道:“好样的!你们也太厉害了!真给咱们造船厂长脸!”

    船上其余几位船工憨笑两声,谢过二小姐夸奖,匡晟却没有做声。

    他和仇姝开年了便没有见过面,非但没见面,他还听说了仇姝和董家小公子议亲的事。

    这叫匡晟哪里来好脸色?他一家虽是仇家的工人,但也是江苏有些声望的老手艺人,他们一面将二小姐说给自己,一面又和董家议亲,这预备将匡家置于何地?

    仇姝不愿意嫁他大可以坦言相告,何故阳奉阴违,转头攀上董通判一家。

    “匡晟。”上了岸,仇姝竟还主动找到他,“你怎么板着个脸?就这么不待见我?”

    匡晟掸掸短褂上的浮灰,冷哼,“我是哭是笑与二小姐有何干系?”

    仇姝今天来最怕的就是热脸贴冷屁股,叫他噎住,好生难堪。

    周遭只有嫂嫂在不远处等她,仇姝一咬牙,快刀斩乱麻,“说的是,和我没有干系。我…我就是来告诉你,我大抵是要嫁人了,嫂嫂今日带我来的用意我清楚,她是不想我留遗憾,我不辜负她,我就想说,我之前挺喜欢你,往后不喜欢了,你不必担心我再来烦你。”

    她说完转身就跑,一滴眼泪都没当着他面落下来。

    匡晟却是懵了,那一大段话他听不明白,确切地说是字面意思都听懂了,但拼成一句话就叫他找不到头绪。

    她怎么好像全然不知情一样?

    “二小姐!”他想将她叫住问个明白,马车却已跑动起来。

    身后来了个工人喊他,“匡晟,师父叫人来传口信,叫你忙完了就到他府上去,三老爷也在那儿候你。”

    匡晟越发狐疑,披上短褂就往师父仇仕昌的府上去。

    门里仇仕杰都等急了,他这阵子左等右等没有回音,过了年总算再等不住,提着点薄礼又登门一趟。仇仕昌本就不是个做媒的人,平日里公事又多,等到仇仕杰找上门了这才记起自己还包揽了这么一件事。

    “好了好了,我已经叫人去找他了,他来了自然会给你个答复,这阵子匡晟也忙得见不着人,这种儿女私情的小事他向来是放在厂子后边的。”仇仕昌摆摆手,叫仇仕杰稍安勿躁。

    仇仕杰也是无言以对,只好喝口茶假装自己不急。

    外头传来脚步,是匡晟来了,他进门先行礼,“师父,三老爷。”

    仇仕杰见人来,先笑着站起来,“匡晟你可算来了,来来来,你坐,我可有事问你。”

    匡晟毕恭毕敬落座,“何事?”

    仇仕杰道:“你可还记得你师父问过你是否愿意娶我家二女儿为妻?这事都拖了快两月了,成是不成你也该给个回音。”

    匡晟一怔,“三老爷您家二女儿?您是说泳姐儿?”

    仇仕杰也是一愣,随后笑道:“我就这一个二女儿,除了泳姐儿还有谁?你们小时候是认识的,她听说要和你议亲,这两个月都盼着你的回话,可你就是拖着,叫我这个当爹的不得不找上门来替她问问。”

    匡晟此时已经了然,这一切从开始就是个误会,师父找到他要指给他的“二小姐”从来不是仇姝,而是三老爷家的二小姐。

    而仇姝也根本不知道他们有过一个所谓的“婚约”,那就更谈不上背信弃义,转头攀附董家!

    “师父,三老爷,我还有事要先行告辞。”匡晟站起身,一拱手将仇仕杰嘴边的话堵回去,“我从来拿泳姐儿当成小妹妹,从未有过那方面的心思,恕匡晟不能答应这桩婚事。”

    第34章 第34章乐呵呵让出述香居给仇彦……

    阴差阳错,匡晟误会了仇姝如此之久,回过头一看,竟是自己寒了她的心。

    饶是再热情的女子经过自己这番冷落,也要对他彻底失望了吧,也难怪她后来不再常来造船厂自己眼前晃悠,要是自己,只怕早就忍不住点着对方鼻子质问。

    如今她和董通判家的小公子就要走到冰人登门做媒的一步,他一个船厂的工匠,有什么脸再到她面前解除误会征求原谅?

    匡晟如此挣扎了三日,最终还是找到了仇彦青跟前。

    “匡晟,你怎么这时候找来了?我正要回府,若非急事,明日再与我说罢。”

    那厢仇彦青正要动身回府,今日清河县的小丫鬟兰鸢到了,想来此时正在梁韫那儿学规矩,他迫不及待要回去看看她的反应,看她是否会为这个小丫头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拈酸吃醋。

    匡晟行至他跟前,“大少爷,匡晟有一事相求,还请大少爷留步。”

    仇彦青微一颦眉,“你说吧。”

    “我想请冰人做媒,改日让家父替我登门,求娶仇姝仇二小姐。”

    仇彦青忽而一笑,“可是姝姐儿这阵

    子已经在和董家相看了,董家人对她很是喜爱,想必不日就要请人登门为他家幼子说媒。”

    “媒人还没去,婚事也尚未应下,按理说我也可以上门提亲。”

    “是,你说的不假,可是我为何要放着董家的亲不攀,将姝姐儿嫁给你呢?”

    亲事谈到最后,谈的还是门第,但仇彦青此时这么问匡晟,目的可不是将他劝退,毕竟极力撮合匡晟和姝姐儿的就是他,他从来都觉得与董家联姻没有与匡家联姻来得实惠。

    匡晟也不是傻的,他是匡老师傅的长孙,仇仕昌最得意的徒弟,自然清楚仇彦青等的是一句什么话,“大少爷,若匡家和仇家能结下百年之好,远了不说,只我这一脉,从今往后只会为仇家做事。”

    “仇家宽泛了些,我二叔是你师父,可造船厂只听一个人的,若我和你师父起了分歧,你是帮他?还是帮我?”

    匡晟明白仇彦青这话背后所影射的,但他不会就这么说出不忠不孝的话来,“我向来帮理不帮亲,但我清楚,造船厂是仇家长房的造船厂,在这件事上,没有分歧。”

    仇彦青满意地笑,“你明早再来见我,我先回去探探姝姐儿的口风,她要是不愿,我也不强逼她。”

    “多谢大少爷。”

    这件事对于仇彦青来说,自然是喜事一桩,能与董家结亲固然很好,却好不过将匡晟一辈子拴在造船厂。仇彦青不怕他今后另谋高就,就怕有一日与仇仕昌分道扬镳,他会将匡晟一并带走。

    述香居内,梁韫与陆夫人坐在上首,从清河庄上来的小丫头兰鸢跪在下首。这个兰鸢单论相貌其实并不十分出众,胜在气质沉稳,瞧着不似丫鬟,反而像小门小户家的小姐。

    厅堂里只有柏姑姑和苏嬷嬷两个留下侍候,兰鸢跪着直起身,接过苏嬷嬷端来的茶,跪着上前奉给太太,“太太请用茶。”

    “嗯。”陆夫人不怎么待见这个小丫头,因而只是如此哼了声。

    兰鸢又端起另一杯茶,跪着奉给梁韫,“大少奶奶请用茶。”

    梁韫接过茶,放在一旁,而后搀着兰鸢的胳膊,将她扶起来,“起来说话吧。”

    “奴婢谢过大少奶奶。”

    梁韫又道:“大少爷抬举你,今后你可要一心一意为着他着想,凡事都要以大少爷为先。”

    “是,奴婢定然事事以大少爷为先。”

    陆夫人听她这声低眉顺眼的“是”,总算舒心了些,到底是从清河县接来的,从小跟着彦青,真要论伺候人,怕是也没有比她更合彦青心意的人了。

    “兰鸢,你是知晓大少爷身世的,他原本长在清河,后来才被接回仇家,知晓这件事的人如今都在这间屋里,离了我们这几个人,你谁都不要多嘴。”

    “奴婢知道。”兰鸢眼皮一垂,倒背如流道:“奴婢是大少爷到清河养病时近身伺候过的丫头,之所以能进仇家大门,是因为大少爷顾念旧情,故而恩典奴婢将奴婢从清河接来。”

    “嗯。”陆夫人笑了笑,抿一口茶,“难怪彦青舍不下,是个有几分聪慧的。”

    旁侧梁韫见状,招手让柏姑姑上前,“姑姑,将我备好的那件手镯子拿出来吧。”她转而看向兰鸢,“这镯子是银子打的,不值几个钱,却是我心意一片,你收好,往后你就是述香居的人了。你不必拿我当主母看待,我是你主子的嫂嫂,今后大少爷要有点什么,你能自己拿主意的,就不必来过问我。”

    兰鸢跪下去行礼,“是,奴婢多谢大少奶奶赏赐。”

    外间传来脚步,门一开,仇彦青心情大好,三步并做两步地从廊上走进来,“兰鸢,我听门房的人说你来了有小半天了,怎的还跪着?”

    陆夫人见仇彦青回来了,面上当即浮现笑容,起身迎过去,“怎么?担心我和韫儿为难她?”

    仇彦青只一摆手,“太太和嫂嫂都已是最知书达理的了,怎会为难她一个小姑娘,起来吧兰鸢,往后你还是跟着我,和从前一样。”

    兰鸢见仇彦青来了,起先四平八稳的神色总算有了起伏,眼神中有一晃而过的心疼,“是,彦青少爷。”

    “嗳。”苏嬷嬷刚要纠正,就被仇彦青拦下来,“无碍,兰鸢懂得随机应变,她很聪明,我喜欢听她叫我彦青少爷。”

    如此便也没人再提出异议,到底也算半个新进门的女眷,谁也不好在她新上门的日子拂了仇彦青的面子。

    仇彦青招呼大家落座,说自己趁着太太嫂嫂都在,有事情和她二人商议。

    兰鸢果真聪慧,欠欠身便要先行告退,陆夫人偏首看过去,觉着这小丫头倒有几分称心如意了。

    仇彦青却道:“不必,兰鸢你留下,我要说的是这家里二小姐的婚事,没有你听不得的。”他看向陆夫人,“太太,董通判那边可是就要请冰人上门了?”

    陆夫人答:“八九不离十,我瞧着就快了。怎么了?”

    仇彦青沉吟片刻,“我觉着与其将姝姐儿许给董家,不如让她和匡家结亲。”

    陆夫人连连摆手,“这话你可别叫你林姨娘给听去,好端端的都要将女儿嫁去通判家了,当娘的怎么肯再将女儿嫁给一个船工?我晓得,你无非是想靠着联姻巩固和匡家的关系,但我好不容易都牵上了董家公子和姝姐儿的线,就让这亲事成了吧,至于匡家,你再想想别的法子。”

    仇彦青却道:“可姝姐儿喜欢匡晟。对不对?嫂嫂,你帮姝姐儿也说两句吧。”

    梁韫缓缓抬首,“我不大清楚,姝姐儿的事,你还是找了姝姐儿来问吧。”

    她才不接招,仇彦青这么说分明又想拉她下水。

    但不接招也没用,陆夫人还是要看向她,“韫儿,当真有这回事?姝姐儿相中了匡家的小子?”

    梁韫不得不颔首,“应当是的,但那也是先前的事了,她如今未必还那么想。”

    陆夫人只是狐疑问:“怎么你和彦青知道,我就不知道?”

    梁韫只得见招拆招,“有些话,小姑娘也不方便和太太您说。”

    答是都答上来了,就不知道陆夫人会不会往别处想。

    仇彦青如今对她这个嫂嫂似乎是有些过于依赖了,有些事梁韫知情,太太反而不知道,虽然当初说好了要自己在仇彦青身旁帮衬,但那说的是造船厂的公务,要是大事小情他全都听嫂嫂的,可还得了?

    思及此,梁韫灵光一现,忽然生出剑走偏锋的一计。

    “说起来…”梁韫面带笑意,看向陆夫人道:“先前姝姐儿总央着我和彦青,要我们找由头领她去造船厂,彦青最初还有些顾忌没有答应,见她缠我缠得紧,这才对她松了口。”

    既然陆夫人最怕的就是仇彦青与自己越过雷池,那索性就叫她提心吊胆,看她还拦不拦着自己走。不过是编瞎话罢了,仇彦青会编,她也会编。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屋里一片寂静。

    梁韫却是一副不知所以然的寻常表情,毕竟这番话也只是说得有些歧义,且算不上什么证言。

    “怎么了?”梁韫不明就里地和屋里众人对视一圈,视线最后落在了仇彦青的脸上。

    他似笑非笑瞧着她,依着她说:“是,的确是姝姐儿央着我和嫂嫂。”

    陆夫人心头打鼓,看向苏嬷嬷去,碍着这屋里那么多人,只是说道:“那就将姝姐儿找来问问。”

    梁韫却含笑说:“太太,天都要黑了,不妨明早再叫了她到清馨馆去问。今日述香居大小也算有桩喜事,彦青在外头奔波劳累了一天,眼下主屋里饭菜也布置好了,就让兰鸢陪着彦青用膳去吧。”

    陆夫人稍加思忖,颔首道:“韫儿说的是,不过既然如此,你今晚便随我到清馨馆来如何?我也好再问问你姝姐儿和匡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梁韫笑着答应下来,说自己也正有此意。

    她先让陆夫人警惕心起,后又主动避嫌,乐呵呵让出述香居给仇彦青“洞房”,好彰显她才是一片冰心在玉壶,陆夫人要是心存怀疑想从中预防,也该从仇彦青身上着手。

    又或者一劳永逸,索性顺了梁韫的心意,一纸休契放手让她离开。

    第35章 第35章我听你的话,我只听你的……

    陆夫人领着梁韫去了清

    馨馆,半开的窗寮外花团锦簇,香风袭人。

    婆媳两个促膝而坐,陆蓝茵几句话就将话茬绕到了仇彦青身上。

    “韫儿,彦青那孩子…打小身边没个人帮他拿主意,性子不比他大哥坚强,容易轻信别人,这个兰鸢你瞧着是不是个会拿捏人的?”

    梁韫只觉滑稽,仇彦青会被什么人拿捏?他最会拿捏别人,这世上能拿捏他的人怕是还没有出世。

    “彦青只是不比他大哥沉稳,倒也不至于受人拿捏,我瞧兰鸢脾气温和,不像个会拿捏夫婿的人。”

    “那就好。”陆夫人说罢,眼梢缓缓看向梁韫,“姝姐儿那孩子,拿彦青当成了怀溪,因而总叫你感到为难,你该告诉我的,我也好帮你出面挡上一挡。”

    梁韫笑说:“小姑娘罢了,她拿彦青当怀溪才好,就怕她不相信这是她大哥。只要我们心里有数就是了。”

    “那要是…”陆夫人小心翼翼,“我只是假说,假说那要是彦青不如你想得清楚,他心思太单纯,容易依赖别人……”

    梁韫听到这真是忍无可忍,“太太,彦青和怀溪一般大,如今将造船厂也管得风生水起,您怎么还拿他当孩子看呢。”

    陆夫人语塞。

    是,不该拿他当孩子看,可要是拿他当个男人看,他和梁韫之间就过于亲近了。陆蓝茵之所以将仇彦青丢到述香居去,就是因为她想得太完美,太不留余地。

    在陆蓝茵想象中,梁韫只会疏远这个顶替她丈夫的小叔子,而仇彦青也会对这个端庄素雅的嫂嫂尊敬有加。

    最开始的确是这样,可陆蓝茵忽略了最大的变数,那就是人的感情。

    他们两个朝夕相处,一个扶持另一个,自然会有感情,那感情眼下未必是男女之爱,可日子久了难免会有更大的变数。

    梁韫见陆蓝茵变了神情,心知这招攻心计奏效,便也不声不响垂眸饮茶。

    这办法最见成效,但也是最下策,要是仇彦青纳了刘小姐,她也就不必行如此险招,只需在刘小姐面前露出几次马脚,便可吓得陆夫人将自己赶紧送走。

    偏偏仇彦青要和她作对,从清河接了兰鸢来,封堵了她的出路。

    翌日清早陆夫人传了林姨娘和仇姝来,娘两个一听大少爷有意将仇姝指给匡晟,神态各异,林姨娘当然是一万个不愿意,仇姝则是撇着嘴不语,乍一看,两人都很是不情不愿。

    “太太,大少爷为何突然看中了匡家人?”林姨娘不解,“先前从未听说他有心将姝儿许给厂里人。”

    “这倒次要,我就是想来问问你和姝姐儿的意思,我是听闻,姝姐儿对匡晟有几分赞赏,所以叫了她来问个清楚。”

    “何来赞赏?”仇姝拉下小脸,“是大哥哥误会了吧。”

    林姨娘温声道:“八成是大少爷误会了姝儿的心意,前一阵放哥儿总愿意拉着他姐姐往造船厂跑,但那也不是姝儿的意思。”

    梁韫是知晓内情的,随即看向仇姝,但见姝姐儿白嫩的小脸下拉,像是极不情愿听到匡晟的名字。梁韫问她对匡晟怎么想,她说没怎么想,又问她对董家小公子怎么想,她还是说没怎么想。

    陆夫人无奈,“罢了,就多余问你这个小丫头,我和你姨娘两个拿主意就是了。”

    梁韫起身,领着柏姑姑准备先一步离开,“太太,一晚上没回去,我先到述香居去看看,别出什么岔子。”

    林姨娘见梁韫急着回去,笑说:“我就知道你是表面功夫,心里怎会不挂念大少爷,你呀,作茧自缚了不是?”

    陆夫人却道:“能出什么岔子,彦…怀溪也不是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

    梁韫见陆蓝茵情急之下险些说漏嘴,心里晓得自己这招攻心之计奏效了,“我是担心荷珠那丫头,才想起昨日吩咐她将我一件孔雀绿的氅衣拿去烫熨,本打算让柏姑姑瞧着她做的,谁知道晚上只留她一个在述香居。”

    哪有孔雀绿的氅衣,梁韫就没有这么一件衣裳,陆夫人会不知道?

    可她就是故意这么说的,也只有这么说了,才会叫陆夫人心里翻来覆去地难受。

    梁韫回到述香居,自顾自往偏屋去了,她回来的早,主屋的门还关着,眼看就要到晌午了,苏嬷嬷在主屋门口左晃来右晃去,不敢敲门催促。

    毕竟小别胜新婚,兰鸢和仇彦青分别半年之久,昨夜里不知疲倦也情有可原。

    “柏姑姑。”梁韫在偏屋打开一点窗子,“你去催催,日上三竿了,叫大少爷起来,别误了时辰。”

    “可苏嬷嬷就在外头,我去敲门,她不就以为是您坐不住了。”

    “无妨,不过是敲敲门,让她们猜去。”

    柏姑姑过去催促,没一会儿门就开了,是兰鸢先出来,她被苏嬷嬷叫到一边,估摸着是教她侍候少爷的规矩去了。

    梁韫昨夜里在清馨馆没休息好,坐在卧榻上撑着脑袋闭目小憩,她已许久没去过造船厂了,厂子里的事务也都生疏了,而今的造船厂也已不是她熟悉的造船厂,短短半年过去,竟是天翻地覆。

    她托腮睡过去片刻,浅梦里门吱呀呀推动,有人来在近前,她鼻尖萦绕苏合香气。

    梁韫醒过来了,没有睁眼。

    仇彦青俯身亲在她面颊小痣,一掀衣袍,将人搂进怀里滚到了卧榻上去。

    他昨夜里是一个人睡的,兰鸢睡在耳房,耳房有木板门通他寝室,他特意吩咐了兰鸢在耳室待到晌午再从主屋出去。

    “韫儿,你果真在乎我。”他搂着她,将下巴搭在她颈窝,“你不叫柏姑姑来催促,我见你回来了也是要来见你的,我早和你说过兰鸢是个幌子,你可别放在心上。”

    梁韫闭着眼,被搓揉得闷哼了两声。

    他手探进去,梁韫才推拒道:“别这样,我不喜欢。”

    仇彦青颓然垂首,呼吸热乎乎铺洒梁韫颈间,嗓音沉沉与她诉诸真心,“可我喜欢,嫂嫂…我喜欢你。”

    梁韫一时怔然,错过了脱身的最佳时机,后又被亲吻得晕头转向心跳如擂,连忙挣扎推拒,“出去!”

    “进来了可没那么容易出得去。”

    “仇彦青!”

    “你叫我名字我也喜欢。”

    梁韫蓦地脸红,她需得承认自己就吃他这没脸没皮软磨硬泡的一套,若非自己尚知礼义廉耻,怕是早就沦为簜妇,与他昏天黑地地鬼混。

    如今悔悟为时未晚,她重重照他肩头咬下一口,听他吃痛,趁势蜷起身子,她以为他还要再纠缠上来,正要高声喊来柏姑姑,谁知仇彦青扯来被衾将她盖住。

    “好好好,你不喜欢那就算了。”他嘶气看看肩头牙印,不忘揶揄她道,“等你哪日喜欢了,我再试试。”

    梁韫不料他这样说,心上像被猫儿挠了一下,背过身道:“你就好好的不行吗?别再折腾仇家人了,造船厂到了你手里就是你的,好好管着,太太会知道你不比你大哥差。”

    仇彦青想了想,“造船厂…我上手经管还挺有意思的,暂时还不打算做什么。”他话音一转,“至于仇家人,除了你我也没去招惹过谁,有你在我也不想再招惹谁,你要我好好的,可以,我听你的话,我只听你的话。”

    他在梁韫身前蹲下,握着她的手置于自己脸畔,说的话听上去再温驯不过,可眼中的侵占性也分毫不减。

    “我将这儿布置好了,往后述香居除了苏嬷嬷都是我们的人。”

    梁韫无言觑向他。

    他笑笑,将白净的面容撑在她掌中,“嫂嫂可要好好管着我,你一刻不看着我,我就要去作乱了。”

    梁韫抽回手,“你敢。”

    仇彦青笑说:“敢不敢嫂嫂一试便知,你要是疏远我,我一定兴风作浪去。”

    梁韫莫名心悸,“…你真是疯了。”

    他站起身来,拿

    出说正事的姿态,“昨日匡晟来向我求娶仇姝,我答应了他来问问姝姐儿的意思,你看我这是不是正儿八经要为长房做事了?听匡晟的口气,要是他能娶姝姐儿为妻,今后便只为我所用,不会助长仇仕昌的威风。”

    梁韫狐疑看向他,“他亲口说的?”

    仇彦青道了声八九不离十,“姝姐儿的意思是什么?你瞧,有你管着我,我又办了件好事。撮合成了仇姝的婚事,你今后可不能再说我是个坏种了。”

    梁韫瞧着他那双隐含笑意的漂亮眼睛,没想到他将那句“天生坏种”记的那么牢。

    “要真成了,的确是件一石二鸟的好事。”梁韫顿了顿,“可是姝姐儿如今不在匡晟一棵树上吊死了,林姨娘也是不愿意将女儿嫁去匡家的,这婚事未必能成。”

    仇彦青皱眉,“我就将她许给匡家了,林姨娘能说什么?”

    梁韫沉吟片刻,“你做主就是了。姝姐儿说过,她看中的是匡晟这个人,只要他喜欢她,她就愿意嫁到匡家,至于董家的小公子,不过是嫁个门第。就是你仔细得罪了董通判,虽说女儿家议亲有不止一家登门是常事,可董家到底是为官人家,你两权相较将姝姐儿嫁给船工,怕是要惹他们不痛快。”

    仇彦青喜欢听梁韫静下心与他一起商议对策,好似一对真夫妻,他挨着梁韫坐下,“那就等他们不痛快了再说,我最不怕的就是那些当官的为难仇家。”

    梁韫语塞,推了他一把,“快出去,谁许你进我屋里的,早说过不许你进来。”

    “不许我进来不还和我说了这么久的话。”仇彦青倏地附耳与她道,“几时想我了,就从主屋耳房进去,我都打点好了,兰鸢替你遮掩。”

    梁韫别开烧红的脸,不再看他。

    第36章 第36章我亲自安排人手送你回娘……

    经此一事,陆夫人心里那块大石头是就此悬上了,她瞧仇彦青看梁韫的眼神是怎么看怎么不对,起先对自己这宝贝儿子有多放心,眼下就有多担忧。

    那眼神也欣赏也信赖,再觉得自己对这儿子有所亏欠,也要认清他是个男人的事实,是男人就不老实。

    看那眼神早晚闯祸!

    思来想去还是得将梁韫快些送走,就是她主意太大,竟想就此与仇家断绝关系。

    就是姝姐儿的婚事还要梁韫帮着操办,自己这些年有她在侧襄助也是被“惯坏”了,许多事需要梁韫帮着拿主意,她是真舍不得这个儿媳,但要是仇彦青和梁韫只能留一个,那她当然不会选梁韫。

    因而这日清早梁韫到她屋里请安,她就对梁韫说道:“韫儿,先头你说的话娘听进去了,娘晓得你在这儿待得气闷,而今彦青也是游刃有余,你想走娘不该留你,就是那休书,娘也是不知道该上哪给你弄去,你说大哥儿都走了,这休书写是不写,其实也没有意义。”

    梁韫听她松口,心知已是不易,“太太体谅我。只要您让我走,这休书写不写还是次要。”

    陆蓝茵道:“韫儿,我这一下子也不好将你风筝断线似的送走——”

    梁韫连忙接话,“太太,我就回杭州娘家,别的地方不去。”

    这下还能怎么说?陆蓝茵思忖片刻,“好,好,那就等姝姐儿婚事定下,我亲自安排人手送你去杭州。”说罢顿了顿,“这事咱们且先不告诉第三个人,免得都来问你好端端为何要走,到时等你走了,我也该找个时机让彦青以真名姓示人,不再委屈你们两个。”

    梁韫松一口气,起来欠了欠身,“多谢太太。”

    “但你放心。”陆蓝茵怎么可能不留后手,抿茶说道:“等过个两三年,彦青成了家,一切都稳固了,我就接你回来,免得别人说我过河拆桥,你还是咱们家的大少奶奶。”

    要不说姜还是老的辣,眼下梁韫当然什么都答应,两三年后的事两三年后再说。

    “我明白的,太太。”

    两个女人各怀心思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转而说起体己话。

    忽听外头有人急匆匆赶过来,对陆夫人说道:“太太,匡家父子带着冰人上门来了,说是来提亲的。”

    早知道他们会来,真来了陆蓝茵还是有些头疼,她向着董家,那就得回绝,可还要碍着匡家人的面子婉拒,这就是一个家里有两个人做主的坏处,自己相中了董家人,儿子却看中匡家,不过他到底不够老练通达,内宅的事也用不着他来做主。

    陆蓝茵抬手让捏肩的丫鬟退下,“知道了,请人到花厅候着。”

    梁韫跟着陆蓝茵一齐往花厅去,她晓得太太一定会拒绝匡家的亲事,就走得稍慢了些,跟在陆夫人身后,默默朝柏姑姑递去一个眼色。

    柏姑姑会意,后撤两步消失廊上,到门房叫了一个小厮,让他赶紧驾车去造船厂,将大少爷请回来。

    花厅里,匡晟今日罕见地打扮了一番,没穿那身船厂里磨破磨烂的褂子,换上了前年为过年赶制的新衣,就是过了两年身材又结实了一些,袍子穿在身上紧绷绷的,两条胳膊也显得分外孔武。

    陆夫人见过他,就是没想到他有心打扮自己,也有几分少年郎的俊朗。

    这倒是让她相信了他们说姝姐儿赞赏他的话,这类男子的确吸引女子眼球,只可惜董家不好开罪,也只有回绝了匡家的议亲。

    众人见了礼,落了座,那做媒的冰人就开始忙活了,“老婆子见过太太,太太可还记得我?我是燕子胡同给人做媒的张婆婆,去岁崔老爷嫁女我们在酒席上是见过的,太太一年不见气色还是那么好,大少爷的病一好,您真是越过越年轻了。”

    陆夫人晓得这个张婆子,她算得上是吴县最好的媒人,匡家也是肯下本,请了她来说媒。

    陆蓝茵笑一笑,叫丫鬟下去斟茶,“咱们这辈人几个不认得你张婆子?当初大少爷娶少奶奶,本来也是要找你去说媒的,但你那阵忙着别家婚事,实在脱不开身,也就作罢了。”

    “是有这回事,大少爷大少奶奶是吴县一段佳话,没能亲手促成这桩婚事,我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张婆子不愧是吴县最好的媒婆,随即又堆笑道,“这不又有机会摆在眼前,太太您瞧,匡晟匡小兄弟多好的品貌,老婆子我替人保媒也有三十多年,看人真是有几分准头,匡家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家,匡小兄弟又是匡老师傅的长孙,他有手艺,你们仇家有造船厂,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合适都没有了。”

    那厢匡氏父子坐在梳背椅上,相互看了看,且不说陆夫人怎么想,他们是已经叫这媒婆能说会道的一张嘴给唬住了,心想钱不白花,的确有本领。

    陆蓝茵笑起来,“可匡晟本就是咱们二老爷的徒弟,两家关系早就比铁打的还要牢固,经张婆子你一说,咱们两家倒还生分起来了。”

    “哎唷太太我可不是这个意思,锦上添花总是好事一桩,您说对不对?”张婆子见状想起来时匡家说过,大少爷房里是支持的,连忙搬救兵,“大少奶奶您说呢?”

    梁韫光顾着瞧媒婆唇上那颗痣上下飞舞,被点名也是不设防,“我说?我对婚事没什么主意,要我说就是看姝姐儿的意思,只可惜谈的是她的婚事,她自己却不能到场。”

    陆蓝茵笑笑,“韫儿这话说的,姝姐儿要是到场那就不成体统了。”

    话是这么说,可这家里自从来了仇彦青,不成体统的事就没有断过,只听廊下传来仇姝不高不低的说话声,陆蓝茵眉毛一动,有些坐不住地扶着椅子直起身来,向外张望。

    外头随仇姝一起来的果然还有仇彦青,他一袭银灰的光缎圆领袍,大步流星领着自家妹妹朝花厅赶来,那模样像头护着翅膀下雏鸟的角鸱。

    仇姝站住脚步,“大哥哥,我也不是非他不可…”

    “好,那我就进去将人赶走,别叫他在你面前讨嫌。”

    仇姝瞧见门里匡晟穿得人模狗样,登门来向自己提亲,鼻子一下就酸了,“…哎呀!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我就是想要他一句解释,先头明明对我爱答不理,怎的突然就登门来了。”

    “到偏屋去候着吧,我替你出面。”仇彦青低头逗逗妹妹面颊,像是在说这事有他,没什么好叫人担心的。

    仇姝揩揩眼泪便随侍从入了旁侧偏屋,没有跟着仇彦青入花厅。

    仇彦青提膝入内,丫鬟小子连忙摆椅子斟茶,他不急着落座,先和匡父寒暄了两句。

    这还是仇彦青第一回见他,匡父早年造船伤了腿,早就不在造船厂做了,眼下是个木匠,一手骨雕精妙绝伦,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可请不起他。

    陆蓝茵见他们站着作揖寒暄,发觉花厅里气氛已渐渐变了,变得热络起来,忙道:“怀溪,你不是在厂子里吗?怎么突然就回来了?还将姝姐儿给领来了。”

    仇彦青说道:“我今日回来的早,进门就瞧见外头堆的礼,一问才知道是匡晟来了。姝姐儿也不是我领来的,她大老远躲在外头张望,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着,我就索性叫她进来听了。”

    “怎么叫索性进来听,成何体统?”

    仇彦青淡笑道:“太太,这无妨,她自己的婚事怎么自己还听不得了。”

    陆蓝茵只好提气说:“也罢,这是内宅里的事,你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坐下听吧。”

    仇彦青故作轻松说道:“本来我是打算绕过去,可您也瞧见姝姐儿那别扭样了,嘴上说不在乎,其实偷摸躲在外头打探。这事我要是不替她做主,她今后怕是连肠子都要晦青了。”

    陆蓝茵咂舌,朝他挤眉弄眼,“这是什么意思?”

    那张婆子多好的眼力见,惊觉这是大救兵到了,连声道:“既然是两情相悦,那就更没有道理再将二小姐说给别家。”

    匡晟适才见到仇姝一闪而过,这会儿心都乱了,只想着当面和她解释清楚,瞧着她所在的偏屋也不远,就提高音量对陆夫人说:“太太,我不大会说话,但说出的话从来践诺,我保证,成婚之后我身边只会有二小姐一人,与她白头到老,绝不三心二意。”

    刚说完,偏屋就传来好响一声抽噎。

    仇彦青含笑拍拍匡晟肩膀,“还不快去?”

    匡晟会意,总算松快一笑,道了声“多谢大少爷”就赶忙跑去偏屋与仇姝化解误会。

    “东霖,这婚事我应允了,你去叫人把东西都抬进来吧。”仇彦青偏首吩咐东霖,叫他带人去门口将匡家带来的礼抬进来。

    陆蓝茵见状深吸气,坐回上首,端起茶汤饮了一口,这才总算忍住了没有驳斥仇彦青。当着那么些人她也不好驳仇家大少爷的面子,更是没想到仇彦青会一意孤行至此。

    也多亏董家低娶不心急,还未上门提亲,这要是带着礼上门自己又答应了,那才是悔婚闯下大祸。

    谁知陆蓝茵刚将心中焦躁平复,苏嬷嬷就迈着小碎步从外头赶来,带进个比天塌下来还棘手些的问题,弯腰附耳对陆蓝茵道:“太太,董家人带着冰人登门提亲来了!”

    “什么?”陆蓝茵忽地扭头,那动静让梁韫也看了过去。

    梁韫依稀听见苏嬷嬷对陆夫人道:“匡家的礼还在前堂摆着,董家人见了问那是怎么一回事,这会儿候在外头讨说法呢!”

    陆夫人只觉一阵心慌,腿都酸软,仇彦青转身见她瘫坐,当即扮起他的好儿子,上前问她这是怎么了。

    陆蓝茵闭上眼吸气,一摆手,“董家人来了,我不见,你有主见,你自己见去吧。”

    这下饶是一向宠子的陆夫人也对仇彦青动了气。

    梁韫在旁摇了摇头,心知这下麻烦大了。她虽说就要走了,可事关姝姐儿她不可能漠不关心,回绝董家本就是件麻烦事,这下莫说商讨对策,就连喝口茶回回神的工夫都是没有的。

    仇彦青却是一副全然无谓的模样,行至梁韫身畔,“韫儿,你随我去吧。”

    梁韫感觉到陆夫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没敢偏首,点了下头,“走吧,你别指着我给你出谋划策就是了。”

    仇彦青笑盈盈的,“我知道该怎么说,只是有你陪着,我更有底气。”

    第37章 第37章顾念着梁韫,顾念着她在……

    董家出面的是董家的大少爷,这倒好说,仇彦青也是仇家长兄,虽说长兄如父,但到底不是真父辈,两边都由兄长来谈,不至于上纲上线,对仇家是好事。

    这么想着,梁韫随仇彦青一道往堂前去,才走到廊就听到前头有人笑问:“这是来的巧了还是不巧?我听闻府上只有一位适龄的小姐,那这一箱子礼便也是冲着二小姐来的了?”

    “也是两家的媒人都想到一起去了。”仇彦青拨开月亮门边一丛文竹,笑盈盈来在众人眼皮底下,像个气定神闲的过路人。

    他挡着竹叶叫梁韫先走,而后才冲董家大少爷一行拱手,“不知董家公子到访,有失远迎。”

    这两人都是头一回见,董家大少爷对仇怀溪自是有所耳闻,知晓他先天不足,后来到清河县跟个神医住了一阵,不知怎么就将养好了这副纸壳子糊的身体,而今走到人前,瞧不出病态不说,风姿卓绝,身段气度睥睨旁人。

    仇彦青引人进了正堂,众人落座,他吩咐下面的人端茶递水,礼数上是半点不会亏了董家人的。

    董家的大少爷饮一口茶,将眉头皱皱,“我听门房的小子说,那外头的礼是你们造船厂的工人抬来的。”

    仇彦青说道:“是也不是,说是工人,却是我二叔的徒弟,家里头姓匡,董公子或许有所耳闻。”

    “匡家…”董公子想了想,“我知道,当年仇家造船厂为宫里营造游船,就是匡老师傅带头兴建的。”

    “不错,正是这个匡家。”

    那董公子听仇彦青这样说,便知道他这是为了别的话在铺垫,垂眸饮茶,半点不急着接话,仇彦青笑一笑说道:“家里二妹妹和匡老师傅的长孙情投意合,太太不那边不知情,这才极力促成与贵府的婚事,也是出自长辈一片好意,可而今匡家提亲来了,我这个当大哥的,也不好只一味听从母亲吩咐,却忽视二妹妹的感受。”

    “这是何意?”

    “匡家的礼我已经替妹妹收下了,母亲极力反对,可二妹妹早就对匡家长孙芳心暗许,这婚我不答应也不是。”

    “那我们家这就算是白忙活一场了?”

    谁说登门提亲婚事就成了?董家这么说话也不好听,显然没拿仇家当一回事,只当个娶低好拿捏的亲家。仇彦青表面上瞧不出什么,笑一笑,“这事怪我,太宠这个妹妹,但既然姝姐儿已有了心上人,这婚事作罢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望董公子成全。”

    董家之所以登门,也是看中了仇家在苏州的声望,但既然仇家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他们也不可能跌份地挽留这桩婚事。

    心里固然生气,表面上做得全不在意。

    董家大公子搁下茶盏起身,“罢了,是我们两家没有缘分,就是家母这些日子与陆夫人走动频繁,得知此事多半要想不通了,不知道你们家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董公子慢走,我送送您。东霖,叫帮手将董公子带来的礼都好好抬回车上,不要磕碰了。”

    这是真气着了,梁韫在旁看得替仇彦青捏一把汗,心道他说是会说,想将这事大事化小,将两家联姻说成儿女情长的小事,就是不知道这董家的大少爷回了府,是不是一样会这样帮仇家说话。

    前堂门房的人将董家带来的礼又都抬回了董家的车架,董家大公子

    临上马车,实在气不过,回头瞪仇家门楣一眼,这才踏上马镫。

    那厢仇彦青送了人回来,笑意淡淡挂在脸上,没心肝似的半点不将刚才的事挂怀,甚至自腰间摸出一只假药瓶,服下两颗糖丸。

    梁韫大概是见不得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说道:“这下好了,董家人就让你这么给得罪了。”

    仇彦青走过来,手掌不着痕迹在她广袖底下牵住了她,“儿女亲事,他们敢明面刁难那就是小肚鸡肠,何况他们能怎么刁难?不想想他们通判府收过仇家多少钱财。”

    大庭广众,梁韫连忙将手抽出来,蹙眉斥他无礼。

    他手悬在半空,“怎么就无礼了?这儿也没有太太的眼线。”

    梁韫压低声量道:“那若是别人看见了呢?”

    仇彦青不解,“看到便看到了,他们眼里你就是我的妻子。”

    梁韫不再与他废话,以和太太回禀为由疾步离了前堂。

    他而今是越来越放肆了,虽说堂上没有太太的眼线,可他敢在人前这般待她,将来等他以仇彦青的身份示人,这些见过他们亲昵之举的仆役又该如何看她?

    仇彦青会没想到这层吗?梁韫认定他就是有意折煞。

    仇彦青没有想到这层,他眼下扮仇家大少爷扮得炉火纯青,白天管造船厂,夜里爬嫂嫂绣榻,还未想过自己正名后的事,因为在他原本计划中,仇家哪维持得到他真身示人的那天?早让他给掀翻了天了。

    如今掀翻仇家的念头未曾放下,却是不常想起了,因为他顾念着梁韫,顾念着她在乎的这帮哥儿姐儿弟弟妹妹们。

    自己都矛盾得心乱如麻,又如何分心体会梁韫的难处?

    只想着时日久了也就见分晓了,大不了到了与仇家撕破脸那日,他带着梁韫离开,远走高飞。

    *

    董家人打发走了,姝姐儿的婚事也落了定,梁韫盘算着快些离开,不愿等到姝姐儿成婚那日。

    梁韫书信一封告知许长安自己就要回杭州娘家,希望他能派些人手到吴县来,听着小题大做,但她真怕自己走不成,更怕仇彦青在那天和她来个鱼死网破。

    陆夫人不比梁韫着急,她主张梁韫等姝姐儿出嫁了再走,否则太不好看,和林姨娘房里也不好解释她怎么就那么急着要回娘家。

    “婚仪结束再走吧,姝姐儿回门那天。到时我就说你和大少爷起争执,忍了好些天,回娘家散心去了。”这理由听着可压根没打算让梁韫在娘家待多久,陆蓝茵说道,“说是这么说,可我不去接你,家里也没人会去打探你的下落,你就放心在娘家住着,过个两年我再接你回来,到时你若不想被人打搅,我便帮你在外头置办一处宅院。”

    梁韫颔首答应,心里想的却是一两年后她人未必还在杭州,仇家寻她不到,上哪接她回去,更别提什么外宅不外宅,谁都束缚不了她。

    *

    往后的一个月,梁韫如常操持姝姐儿的婚事,什么下聘过礼,合算生辰八字,最最重要是帮着仇姝做林姨娘的疏导。林姨娘始终想不通怎么女儿一下子就要嫁去匡家了,自己想方设法请太太帮忙,挤破头都要挤进董家门楣,临到头全成了一场空?

    “别劝我,我不是苦她嫁去匡家,我是苦她一点不懂为娘的用心!”林姨娘摇摇头,避开梁韫递上来的手绢,“她要嫁就嫁去吧,里外里嫁到匡家就是匡家人了,往后也不会和我唱反调。”

    “姨娘…”姝姐儿本来还跟着梁韫前前后后地劝,听到她这么一句,眼泪一下就拉不住闸了,“你怎么好这样说?我嫁给谁都还是你的女儿,怎么嫁的不是董家人就不能做你女儿了不成?”

    她弟弟仇放在边上见情形不对,连忙帮腔,“我瞧匡大哥挺好的,不比那董家的差,姐姐又是真心喜欢他,在一起有什么不好?”

    “你懂什么叫真心喜欢?”林姨娘嗔他,“你姐姐还说她真心喜欢读书人,喜欢家里做官的子弟,怎么转脸就变了?喜欢起匡家的小子。”

    仇姝急得跺脚,“我是真心喜欢,只是个中曲折,若非大哥哥和韫嫂嫂帮着我,我今后怕是要天天以泪洗面了。”

    “我和太太给你定的亲事就叫你以泪洗面,你大哥大嫂宠你,我和太太就是要害你了?”

    梁韫忙拉过欲开口的仇姝劝慰,又对林姨娘道:“好了好了,都是为姝姐儿好,我怎么听着越说越像气话了,就让姝姐儿高高兴兴地嫁吧,都要出嫁了,可不好再斗气了呀。”

    此话一出林姨娘也是忍不住掉下泪来,仇姝握着帕子先给自己擦擦,又上前两步去碰林姨娘的腮,“不哭…不哭…分明是喜事,为何偏要闹得大家都哭哭啼啼?”

    “你呀!”林姨娘到底不可能真怪她选了一桩自己满意的婚事,抱着她照屁股打了两下,破涕为笑,“喜事,你这乳臭未干的丫头也要有喜事了?”

    放哥儿笑着朝梁韫挤眉弄眼,他请梁韫出面当说客时就说过,要不了三两句两人就能和好,就是少个梁韫这样稳重的人在中间调和。

    出嫁那日,仇姝天不亮就起来打扮得漂漂亮亮,一家子女眷全都聚在一个屋里,热闹又聚气。

    梁韫拿着质地温润的玉梳,在妆奁前一下下梳着姝姐儿的头发。

    冰人在旁迭声念着吉祥话,“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五梳五子登科来接契,五条银笋百样齐。六梳亲朋来助庆,香闺对镜染胭红。七梳七姐下凡配董永,鹊桥高架互轻平。八梳八仙来贺寿,宝鸭穿莲道外游。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梁韫对镜笑着挽起仇姝的头发,丫鬟在旁帮手,七手八脚将沉甸甸的金头面为仇姝戴上,林姨娘在后头偷偷抹泪,最后才上前来为女儿戴上发顶的八宝牡丹金挑心。

    “姝儿,时辰到了,为娘帮你把盖头盖上。”

    “好。”仇姝在屋里望一圈,笑说:“我再看看。”

    盖头落下,门一开,梁韫微笑搀着头顶红盖头的仇姝从房里出来。

    仇彦青和几个弟弟候在外头,举目瞧见梁韫一身喜气的玫瑰红交领袄衫,头戴明晃晃的珍珠点翠,面色被身侧红装映得别样粉润。

    她出嫁那日是个什么模样?娘家的姊妹婶娘是否也像今日这般簇拥着她送嫁?

    仇彦青打翻醋坛地在心中疑问,一提膝,意气风发笑意融融朝她们走去,“新姑爷提大雁在外头候着了,韫儿,你带咱们家的新娘子走得慢些,我帮两个弟弟多向新姑爷讨几个红包。”

    第38章 第38章你不要我了?

    送嫁了仇姝,梁韫收拾起离开仇家要带走的细软,东西不多,和陆夫人说好了,她先去,那些不应季的衣裳啊饰物,仇家之后再派人专程送到杭州。

    因此梁韫只收拾了一些非带走不可的东西,留下的她只当不要了,谁晓得仇家几时送去,更不晓得仇彦青会不会借机过去寻她。

    仇怀溪的牌位她得带走,一块冷冰冰的木板子,不似任何一个人,更不似她丈夫,只是带在身边能让太太安心放她离开。

    仇姝回门这日,陆夫人早早命人将梁韫的行装抬上角门马车,因着今日家里边热闹,仆役们进进出出也没人刻意去问那车架要去向何处,又是哪间院里示下。

    仇彦青也早早从造船厂回来,一家人在花厅热热闹闹吃酒,陆夫人虽不大满意和匡家的婚事,但既然仇彦青说与匡家联姻更有助益,那她也听他的。

    姝姐儿头上多了柄质地清润的玉搔头,问过方知是她婆母所赠,因着是低嫁,家里人不怕她受委屈,当着面匡晟的面就一个劲出言打趣。

    说姝姐儿打小没吃过苦,胆子大也不爱掉眼泪,上回掉泪还是为了嫁去匡家,姑爷要好生对待二小姐,否则她家里多的就是兄弟。

    匡晟性子好,大大方方的听人打趣自己,仇姝拿手叉腰,不时朝他哼一声,一副有人撑腰的稚气模样。看得人不由发笑,心说就这么一个顽劣的小丫头,居然也嫁做人妻了。

    下晌仇仕杰也到了,他自从上回被仇彦青设计撞破与李红香的奸。情,再也没登门过。

    就连给仇姝送嫁那日,也只是到门外凑了热闹,之后便随仇家车驾一道往匡家观礼去了,他算好了今日仇姝回门,自己好趁着这时候回去试探他侄

    儿意图。

    匡晟这颗香饽饽叫他抢去了,他仇仕杰现在真是什么都没捞着,也不晓得这大侄儿存得什么心,说是成全仇姝和匡晟两个的郎情妾意,实际谁瞧不出他这是将匡晟从仇仕昌的阵营里给拉了出来。

    “三叔来了,有失远迎。”仇彦青见仇仕杰入内,起身第一个迎上去,“我便知道三叔今日会来,三叔最喜欢热闹。”

    仇仕杰听得出好赖话,大侄可不是在欢迎他,“热闹谁不喜欢?姝姐儿就喜欢热闹,她今天回门,我这当叔叔的不来,往后再见面可就难了。”

    自从出了李红香的事,仇姝就不大待见他,“也不难,我想回来就回来了,婆母公爹说过,匡家仇家本就和一家没有两样,我嫁过去是两家多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没有那么多规矩。”

    仇仕杰干笑两声,“你这丫头嫁了人怎的也半点不收敛,还是这个迷糊的老样子。”

    再说就招人烦了,仇仕杰打哈哈遮掩过去,这趟回来他不大受欢迎,众人瞧他的眼神总是提防又戒备,自己多半与造船厂无缘了,处心积虑想分上一口肉,到头来竟是连口汤都没捞着。

    这事想来气闷,大侄儿病愈以后变得绵里藏针,早前他就疑心过眼前的仇怀溪并不是真正的仇怀溪,可后头的事也都知道,本想借许长安之口一探究竟,结果许长安说话间就改了口风,和李红香一起筹谋,又被大侄身边小厮撞破,最后只剩他孤立无援。

    仇仕杰眼睛朝梁韫望过去,她唇角含笑坐在众人一起,不大出声言语,颇具心事的模样。

    若此大少爷并非真正的大少爷,这个家里总有人要知情,陆蓝茵算一个,这大少奶奶梁韫,也得算一个。

    仇仕杰眼下虽喝不上汤,吃不上肉,但好事的心还在,有的事弄不清楚他怕是死都不会瞑目。梁韫在席间给仇细细剥了几只枇杷,这会儿离席到外头洗手,仇仕杰说自己想起过会儿有事,怕耽误这就先走,偷摸跟上了梁韫。

    脚步声一听便来自男子,梁韫被跟着下了廊庑,即便发现被人尾随也不曾道破。她以为跟上来的是仇彦青。

    等到了地方,冷下声质问:“你还要跟到哪儿去?”

    仇仕杰几时见贤良淑德的梁韫搬出这种语气,遭吓住,“不跟到哪去,就是顺路走到这儿了。”

    这下轮到梁韫受惊,急忙转过身来,“三叔?怎的是你?”

    她的确受到惊吓,因而犯了大忌,被仇仕杰抓到话柄,“不是我还能是谁?你适才那个语气,倒像是知道跟着你的是谁。”

    “不知道。”梁韫缓过劲来,生硬地调转话头,“三叔也走这条路?这可不是往外走的路。”

    仇仕杰心眼一转,晓得苦肉计对这位侄媳奏效,“我今日来错了,本想着来道贺,怎料大家都还记着我与李红香的丑事不肯翻篇,我哪是自己想走,是该走了。”

    梁韫满心想着今晚上自己要趁夜离开的事,哪有功夫陪仇仕杰伤春悲秋,“府里少了个人,大家总是挂怀的。”

    “我听说了,你让人牙子将她许了人家,你心善。”仇仕杰有意套话,“和这家里其他人不一样。我去看过她,给了她些钱财,让她离开吴县,别再回来了。”

    梁韫看向他,他笑笑,“我自然也是这家的人,你也和我不一样,但我比有些人还是强些,起码不会为难身边亲人,叫他们受苦,亦或是被逼无奈为自己做事。”

    表面上听他这说的是李红香,可细听又不像,倒像是在暗示梁韫。暗示她受胁迫替长房掩盖真相,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怎可能自愿替丈夫的同胞兄弟遮掩?

    “三叔,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仇仕杰上前道:“你听不懂,那我就说得明白些,眼下我闹了个鱼死网破再不可能翻身,我便与你说些心里话,我不知道你们和许长安说了什么,可他分明是不信任眼下这个大少爷的,韫丫头,你必然知晓内情,怎好放任长房为所欲为?”

    梁韫仍扮傻,“三叔说的什么话,我就是长房的人。”

    “你也不想想陆蓝茵她拿你当不当人!”

    好个老狐狸,眼光毒辣,料定了陆蓝茵会拿捏梁韫。

    这话是戳到了梁韫的肺管子,但凡戳得早些,戳在她与仇彦青媾。和之前,她必然有几分动摇,可眼下木已成舟,她要弃船逃跑,怎可能再与仇仕杰废话。

    “三叔,你说了,你闹了个鱼死网破,没有翻身之日了,这些事你要弄清楚也没有意义,不如过得糊涂些,大少爷还会宽待你。”

    仇仕杰不料梁韫比自己还会打哑谜,咂舌还要游说,梁韫已转身离去。想必等她走后,仇仕杰就能回过味来,但也没用,他早已尽失先机,于造船厂而言毫无威胁。

    今夜,仇姝夫妻两个宿在望园,按规矩分房而居。仇姝过了新婚夜有好些话憋在心里要诉说,和林姨娘说是不成的,于是抱着褥子去寻梁韫,梁韫正在屋里点灯熬油,见仇姝不请自来,忙叫柏姑姑将行李藏好。

    仇姝抱褥子挨着梁韫坐下,笑起来,“怎的还点着灯?嫂嫂在等我不成?”

    梁韫不知如何作答,却听外间传来兰鸢和仇彦青小声说话,他二人大晚上不知跑到外院做什么去了,笑着嘻嘻哈哈地回进述香居,还在梁韫门前停留了片刻,大抵是听出仇姝在内,就迳往主屋去了。

    “好哇。”仇姝瞪大了眼睛,“我说嫂嫂怎么大晚上点着灯不睡,原是被人鸠占鹊巢,霸占了夫郎!”

    梁韫忙将她按下,“人是我迎进来的,说什么霸占。”

    “嫂嫂能容人是嫂嫂的气度!她却半点不懂事!仗着自己在庄子上照料过大哥哥,就敢明着和你争抢!”

    “好了,她没和我争抢,你就别替我打抱不平了。”

    “可是——”

    “我无妨,别提她了。”

    说了会儿话,不知道如何将她支走,梁韫只得说自己不大舒服,想躺下歇着,仇姝连忙答应,以为自己说话不经头脑,刺痛了梁韫,连忙捧起褥子说自己忽然有些认床,还是回自己房里去睡才睡得安稳。

    夜阑人静,仇彦青侧卧塌上,听外头仇姝离开,起身将熄灭的油灯又点上,手拢着灯火,走耳房的门往梁韫屋里来。

    梁韫屋里也已擦黑,看来她是真乏了,仇姝才走便熄了灯。也是,今早为着姝姐儿回门,她起了个大早就在前头操持,仇彦青想了想还是作罢,不预备过去吵她。

    刚一转身,听偏屋传来两扇门开的“吱呀”声,梁韫着白日里穿过的那套衣裳推开门,急匆匆闪身而出。柏姑姑紧随其后,捧着一只花布包袱跟着她往外走。

    这反常之举将仇彦青定在原地,生怕惊扰了她,或许这只是个误会。

    梁韫若有所想似的,回首朝他方向望来,仇彦青本不必躲的,却莫名退至廊下,化作一片婆娑树影。

    她快步往外走,生怕多留片刻都要发生变故。

    越走越快,仿佛再晚一刻就要被兽口吞噬,仇彦青终是无法眼睁睁看她从指缝溜走,在她就要步出述香居的一刻,跟上去叫住了她。

    “韫儿。”

    梁韫身形一震,倏地回过头来,见果真是他,气息都不稳了,“别过来!”

    仇彦青站在原地,倒没有要上前的意思,他在月亮底下被照得清透,雪白中衣外披一件貂灰的缎面外衫,高高的身量像极了一株枯萎前仍渴求甘霖的树。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他问。

    “…我走了,你别跟上来,明早太太会给府里一个交代。”

    “走去哪?”仇彦青清俊的眉皱起,“我不要太太的交代,我要你一个交代,你去哪?”

    梁韫大可以

    说要回娘家,可她心知自己不会留在娘家,竟无法对他撒谎,“别问了,这不是你该问的,我说过,你好好的经管造船厂别再执着过去的事了,太太接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做一辈子谁的影子,她比谁都想让你做回仇彦青。”

    他听不进,“你别走!”不起效,又扮起软声,“你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

    梁韫快跑两步被抓住了腕子,心一横,用劲甩开,“别犯傻!若非你这张脸,我早走成了,仇彦青!你不是你大哥!别再带累我!”

    第39章 第39章嫂嫂,你走吧

    院里的吵闹声惊醒了酣睡的荷珠,她醒来往屋里一看,少奶奶不在了,叫柏姑姑也没人应,忙推门出去,一面系带子一面寻。

    老远瞧见大少爷拉着少奶奶的手,夺她手上的包袱皮,荷珠一看大惊,不好!少奶奶这是要走?

    “少奶奶!”荷珠上前去留人,“少奶奶别想不开,快随少爷回来吧,别惊扰了太太!”

    荷珠那小丫头压根不知情,以为大少爷少奶奶争吵,这才将人气走,一嗓子喊醒了大半个述香居,她见状稀里糊涂又跑去清馨馆求人,谁知清馨馆灯火通明,太太听闻此事旋即推门而出,一身春水绿的长衫,也还没睡。

    一行人风风火火往述香居赶来,苏嬷嬷见陆夫人到了,连忙轰走院里一干人等,“都还看什么?用得着你们?都下去!”

    仆役们一哄而散,徒留下院里焦灼对峙的梁韫和仇彦青,陆蓝茵见仇彦青这副神情,心上发毛,见人都走光了,忙上前道:“彦青,你这是做什么?你嫂嫂帮了你天大的忙,眼下她要走,我为娘的体谅她的不易,你怎么还不让人走了?”

    “彦青不是不让我走。”梁韫牢牢注视仇彦青,在他之前抢白,“是他以为太太您不知情。”

    陆夫人问:“彦青,你以为这不是我的授意?”

    两个女人目光咄咄,都想从他嘴里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仇彦青心中万般感受,失望犹如潮水侵袭而至。若说起先他并未觉察自己对梁韫的感情多深,此刻仇恨入骨,心如刀绞。

    他咬破了舌侧软肉,口腔漫上甜腥,而后记住这个味道,就是眼前这两个女人让他一次次尝到被抛弃的滋味。

    “你走吧,嫂嫂。”

    仇彦青手中还执着油灯,一阵风过,光芒在眼下晦暗闪烁,眼睫投下淡淡一片青,“我知道要不了多久,你就会自己回来。”

    陆夫人见他并不留人,笑说:“会回来,当然会回来,等你正了名,我便接韫儿回来。”

    梁韫却是微微一怔,总觉得他这话透着危险,可当着陆夫人她不好多问,何况他此时还愿意叫自己嫂嫂,她松口气自是走还来不及,又岂会探究其背后含义。一旦弄清楚了,她怕是也走不成了。

    “那我便走了,这样也好,当面说总比不告而别来的要好,太太、彦青我不在的日子你们保重。”她看向神情淡漠的仇彦青,“我说过的话,千万放在心上,别惹太太烦忧。”

    她不希望他再钻牛角尖,要真有一日重逢,罢了,还是别再见了,再见未必能有今日的体面。她跟着柏姑姑一迳往外行,仇家似乎从未如此冷清,一路上不见半个人影。

    天还没有半点要转亮的意思,只是月格外明晰,照着梁韫脚下石板路,领她迈过一级又一级门槛。

    穿过一扇扇门,忽听身后有人叫自己,回首是荷珠那个傻丫头,抱着她小小的包袱皮,睡得发髻松散就追了出来。

    “少奶奶!少奶奶我跟您走!”

    梁韫笑着站定等她,“你可不好走。”

    荷珠追得气喘吁吁,“怎么柏姑姑走得,我走不得?”

    梁韫其实也舍不得她,她得力又可爱,离了自己怕是又要做回粗使的活计,“柏姑姑是我带来的人,我带她走不需要征得谁的同意,带你走总得要太太或大少爷的首肯。”

    荷珠涨着红扑扑的小脸,连忙道:“出来时太太还和大少爷在院里说话呢,我问了,她说我可以跟您走,虽然我不晓得您怎么突然就被大少爷给气走了,但您去哪我去哪,您走了我在述香居也不知道能做点什么,就带我走吧。”

    梁韫思忖片刻,笑着答应,“好,你跟我走。”

    她看向那一扇扇厚重敞开的老旧风门,脑海闪过望园四季风光,惊觉自己被这地方困住了整整四载,眼下置身府门外,忽然感到身轻如燕,什么顾虑都烟消云散了,就好像只要能走,即便付出代价,即便前路未卜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梁韫坐上车架,陆夫人安排得贴心,担心路途太远坐得不舒服,命人在轿厢里铺了厚厚的软褥,她掀开轿帘,鬼使神差回头望,倏忽撞进一双夜里幽怨的眼眸。

    仇彦青不知何时垂手矗立仇家府门外,仍是白衣灰衫,眼里光泽在月下清亮动人。

    梁韫心上一紧,慌忙回避,她心里兀突突感到罪恶,是她抛下了他,可即便她不抛下他又如何?

    不过是与他一并沉沦到个不可挽回的境地罢了。

    她走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车辙远去,仇彦青拳头紧攥。

    他追出来是想留她,可是要留人的话他一句都说出来,他知道他留不住,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在离开他。小时候孤零零在庄上,他想的是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他就不会像儿时被动,他要什么就会有什么,不用求人,不求人,他从不求人。

    他不求梁韫留下,她会自己回来。

    *

    回杭州的路上梁韫和许长安的人手交汇,他竟也派了车来,大抵是怕陆夫人临时变卦梁韫走不脱,好帮她强行脱身。

    梁韫碍着随行的车夫和仆役还要回苏州和陆夫人复命,没有下车与对方一行说话,只是打开车帘,对着领头的点了点下巴,示意自己这边无碍,让对方不必跟下去,尽管回长洲去吧。

    因着梁韫不常赶路,不大习惯如此颠簸的路程,路上走走停停,走了有十来天才到杭州,荷珠更是从未出过远门,看着比她还憔悴,叫她休息也不肯,耷拉着脑袋鞍前马后地伺候。

    梁韫也累,能重获新生,身体的乏累不算什么。

    她在路上和柏姑姑商量好说辞,不可留下话口让娘家人游说她回到仇家,到了便说自己这是与大少爷商量好了回来,陆夫人不得不出面叫他们相互留一点体面,将梁韫送回娘家,等过段日子冷静下来想明白了再说。

    这么一听显然是板上钉钉了,梁家便也不会再置喙仇家的家事,也只会说自己女儿不争气,被婆家给赶了出来,至多是叫她想想法子,恳求丈夫谅解。

    梁家的女儿都出嫁了,家里只有父母和大哥大嫂一家,前堂没什么变化,不过四年,一到家只像是出了一趟远门。

    梁韫喝了些水,吃了一碟芡实糕,嫂嫂第一个迎出来,以为她是回来省亲,领着侄子侄女在边上教他们认人。

    梁韫笑一笑说自己不是回来省亲的,才说没几句,梁父梁母便急匆匆从那幽深的内院赶来,问东问西,简直快被梁韫这个突然回娘家的举动吓坏了。

    梁韫将先头和柏姑姑排演好的话一说,更是鸦雀无声。

    “叫婆家给赶出来了?你和姑爷这么些年都过来了,怎么他身体见好反而还和你生了嫌隙?韫儿,可是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惹姑爷不高兴了?”

    时隔四年回到梁家,爹娘都多了几缕白发,但相貌没什么改变,反而因大哥的一双儿女十分福润,

    他们其实并不苛待梁韫,只是根深蒂固地觉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是嫁给了于自己有恩的仇家,遇上事也就先来责怪自家女儿。

    因此梁韫只是心平气和地说:“我没有惹他,您也说了,从前他身体不好,因此处处受制于我,做什么都靠我在身边操持,眼下他身体好了,不再有求于我,自然什么问题都涌现了。”

    梁母听后蹙眉,一面拖住女儿的手,一面问:“这叫什么话?”听着倒像是苦梁韫已久了,“韫儿瘦了。”

    梁韫笑笑,“不瘦,是路上累的。”

    梁父想着仇家的恩情,心内不安,“虽说大少爷此前生着病,许多事要靠你出力,可你也不好叫他觉得那是有求于你,这如何不产生积怨?”

    梁韫淡淡道:“我又要当他的左右手,又要顾忌他的心情,我不是他肚里蛔虫,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梁父还要说,被梁母掣了掣衣袖,叫到一边,小声地劝,“韫儿说得还不明白?眼下身体好了不再有求于她,不就是过河拆桥的意思?”

    “这…”梁父大惊,也回过点味来,自己这个女儿是从来端方的,要说她忤逆婆家,也不会熬过了那最难的几年,在这守得云开的时候回到娘家。

    难不成真是仇家不做人?从前都只是将就,而今大病痊愈就过河拆桥,利用完梁家女儿便开始挑她的错处……

    梁韫搁下咬了一口的糕点,起身上前,扯出一抹笑来,“爹,娘,大哥呢?可是在外头店子里?”

    梁父哪还有心思说别的,“就别关心你大哥了,快和爹娘说说,你离府前那阵子,大少爷可有任何反常之举?”

    梁母接口,“是啊,韫儿你和我们好好说说,你走之前大少爷都说了做了什么。”

    “他也没做什么。”梁韫转而叹息,坐回椅上,“还是别提了,我都回来了,不想再提。”

    这不就是话里有话?

    梁父看向一旁的柏姑姑,叫她说。柏姑姑垂首称是,小心翼翼看向梁韫,而后道:“也没什么,就是身体好了纳了一房妾室,是起先在清河照顾他的小丫鬟。”

    “什么?”

    “起先那个窈蜓呢?”梁母问,“起先你嫁过去的时候,他身边不是有个窈蜓,那个丫鬟去哪了?”

    梁韫不料她娘还记得窈蜓,心上是有些暖的,想了想对策,说道:“她早就送走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而今或许也是这个道理。”

    第40章 第40章他帮她,是否出于她是故……

    打从回了梁家,梁韫的日子就舒畅了许多。

    她大哥梁成栋脾气忠厚,不大过问她在仇家的事,和梁父梁母不同,他认为既然梁韫都说了是仇家过河拆桥,那他们梁家便只当还了先头的恩情,其余的都听梁韫的意思,她想回去就回去,不回去就留在杭州。

    有大哥在,大哥给她做主。

    其实小时候梁家姊妹一点不听大哥的,大哥是受欺负的,屁股后头跟着三个妹妹,一个比一个刁钻,梁韫是夹在当间的妹妹,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小妹,因而她脾气最好,也最不受重视。

    总是爹宠大姐姐,娘疼小妹妹,梁韫站边上,和大哥对上一个眼神,大哥朝她笑笑,就算是安慰了。

    如今梁成栋有了一双儿女,梁韫自然也是对他们喜爱有加,整日带着溜达上街,买漂亮服饰和有趣的小玩意哄他们玩。

    梁成栋的儿子是光哥儿,女儿是梅姐儿,两个小家伙整日斗嘴,像两只毛色鲜亮的小鹦鹉,梁韫一手牵一个,叫荷珠给他们买糖葫芦。

    “姑姑,姑姑。”两个小家伙叫起来还要蹦跶,“我要蘸芝麻的。”“我要蘸松仁的!”

    “给,你的芝麻糖葫芦,你的松仁糖葫芦。”梁韫笑得比两个小家伙还高兴,蹲在地上帮二人整理衣襟,别沾上糖葫芦的糖稀。

    小家伙嘴甜,“我长大了,要孝敬韫姑姑!”“我长大了也要孝敬韫姑姑!”

    梁韫真受不了,掐掐他们脸蛋,“好了好了,快吃吧,尝尝甜不甜?”

    梅姐儿咂抹咂抹,眼睛笑成了月牙,“甜!”

    走了一程,光哥儿说自己走不动了,脚下发酸,要姑姑抱,梁韫只得抱起他,走出没多远,梅姐儿也说自己走不动了,也要姑姑抱。

    梁韫怎么可能答应,“你们两个真是,姑姑虽然长了一双手,可是也只抱得起你们中的一个,你们当我是你爹?一手一个还能逛大街?”

    “要抱!要抱!”

    “一人一程,我走到前头的布料店就放光哥儿下来,抱你走回家。”

    话音刚落,一双大手将梅姐儿从地上抱起来,梁韫一愣,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柏姑姑与荷珠已退至两步远,自己身侧站着的不是别人,竟是大老远从长洲赶来的许长安。

    他眼里因赶路透着疲倦,但笑起来还是那副踏实可靠的神态。

    “许大哥?”梁韫想不到他会来,迟疑着将光哥儿缓缓放下,“你怎么亲自来了?刚来?真巧,在街上就遇上了。”

    大抵是护送她离开吴县的那些许家家仆回禀了许长安,这才几日,许长安便从长洲亲自赶来了,他们这些跑生意的男人都是长途跋涉惯了的,说动身就动身,突然出现在梁韫眼前,叫她怪不好意思。

    许长安单手抱着梅姐儿,说道:“总要亲自确认你无恙才能放心。”

    梅姐儿一开始以为是爹爹抱着她,听动静吓坏了,哭着要下来,梁韫连忙蹲下去哄,“梅姐儿,别哭,这不是陌生人,是姑姑认识的人。”

    梅姐儿一听,扭脸看过去,“是姑父。”

    梁韫大惊失色,“怎么就是姑父?你见过?不好乱说话,这是许家的叔叔,不是你姑父。”

    许长安比梁韫反应小些,不过也只是看起来镇静。

    梁韫起身与他笑说:“童言无忌,小孩子没见过她二姑父,没有恶意的。”

    “…无碍。”许长安耳根子发红,“这种小事,我不会放在心上。”

    梁韫早就翻了篇,没在意他说什么,擦擦梅姐儿小脸,牵起她道:“许大哥你在哪落脚?”

    “…噢我还没有找地方落脚呢,这不是刚到先来梁府瞧瞧。”他一侧身,街角果真停着架随他赶路的马车。

    梁韫热切招呼他,“那便索性随我回府,我大哥晓得长洲许家,知道你登门他定然欣喜。”

    许长安却道:“还是算了,我去了该怎么说,总不能说是替仇家来的,对了,你这一回来和家里是怎么说的?”

    梁韫想了想,引他到街边茶馆,让柏姑姑和荷珠带了两个小的到街上,自己与他在店里小坐饮茶。年一过,她嫁人已有五载,早就将自己当个妇人看待,从来大大方方,这会儿将茶壶提起来,挽袖子为许长安斟茶。

    “许大哥,请用茶。”

    但那也是她在自己看来,在许长安眼里,她和最初嫁给仇怀溪时没什么两样,莫说妇人样,就是一点沧桑变化也没有,至多是眼里多了份沉静,笑起来也就驱散了。

    “多谢你…”

    “许大哥,也是多亏有你,我才能那么顺利回到杭州。”

    “别这么说,我没做什么,都没能帮上你的忙。”许长安低头摩挲茶盏,“出于担心还派了许多人手去接应你,结果也只是跟了一路。”

    梁韫忙道:“我缺的就是帮手,你都不知道那一路我知道有人跟着,心里有多稳当。那天晚上我险些没从仇家脱身,心里最后的底气也是许大哥的人会来接我。”

    许长安抿唇一笑,抬头对上梁韫目光,二人短暂对望,他忙将头转开,梁韫原本笑着并不觉得有什么大碍,忽见他着急偏首,也跟着垂眼沉默下来。

    过了会儿二人异口同声开口,梁韫请他先说,许长安清清嗓子思忖片刻问:“你与那仇彦青…是,是我以为的那样吗?”

    梁韫一怔,匆匆端起茶盏喝了口。

    许长安忙道:“我不是探究或是怪你什么,就是那天看到他握了你的手,猜想你或许受他胁迫,

    又或是被他蒙骗——”

    “我没有受胁迫,也没有被蒙骗。”

    梁韫出言将许长安打断,一来是她并不想提起仇彦青,二来则是她对仇彦青所作所为并无怨言,“也的确是许大哥你看到的那样,我对不起怀溪,也没脸再回仇家。你要是觉得我水性杨花,负了怀溪,数落我就是了,不过骂过这一回,往后就不要再对我提起此事了。”

    又是一阵鸦雀无声,许长安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她承认却还是分量不同,“…我,我没有立场替怀溪说话,更不会数落你。”

    梁韫苦涩地笑一笑,说他待人实在宽厚,自己在他面前简直抬不起头。

    许长安轻叹,“别,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你与仇家之间…的确有些外人难以想象的纠葛,好比事到如今我仍不敢相信眼下经手造船厂的,不是怀溪,而是他弟弟彦青。陆夫人这是打算将仇家二房三房彻底踢出造船厂,而后为彦青正名,稳坐头把交椅?”

    梁韫颔首,“三叔眼下是被他给废了,就不知二叔那边他有什么行动。”

    “仇家二叔我是有些了解的,他为人耿直,要是知道大少爷换了人,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怕是要闹个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说到这梁韫难免有些担心,仇仕杰是难起风浪了,就不知陆夫人预备如何处置仇仕昌,她为了让这个儿子稳坐仇家家主之位可谓是煞费苦心,梁韫身在长房首当其冲,知道她的手段。

    “对了。”许长安忽地想起什么,“你有何打算?”

    梁韫微微一愣,“我…我先在家里待几日,过段时候寻个由头出去,到庙里还是道观都可以,出去避一避,免得仇彦青找上门来被他撞个正着。”

    许长安想了想道:“你不妨到长洲来,他应当想不到你在长洲。”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最开始梁韫也想过到长洲住,请许长安相帮避避一阵子。只是她并非无处可去,贸然对他提出请求也开不了那个口,而今他自己主动提出来,梁韫当然不会拒绝。

    “那样就太麻烦你了,他要是找来,我找由头避开也是一样的。”

    许长安摆摆手,提气道:“别人说这话我要担心真有麻烦,但你就不可能给我添乱,你最怕麻烦别人。”他眉头微蹙,“离了仇家便只剩我知道仇家孪生子的秘密,我若是不帮你,便再没有人能切实帮到你了。”

    “多谢你,许大哥”

    梁韫又客气了几句,与许长安约定好三日后随他动身长洲,二人在茶馆分手,天上飘落一点雨丝,许长安叫住路上趁机出来卖伞的孩童,买下纸伞递给梁韫。

    “你还要带着两个孩子走回去,把伞拿着吧。”

    梁韫接过了伞,“许大哥那你呢?这三把伞都留给我,你怎么回去?”

    许长安指向街边停靠的马车,“我不骑马就是,这几日我会住在城东鹏程客舍,你要是有事也可以来找我。”

    梁韫颔首道谢,眼看几句话的工夫雨又下大了,她撑开了伞递给他一把,“我还是先送你上马车吧,再收了伞走回来也不麻烦,你帮我那么多忙,我护送许大哥你上马车也是举手之劳。”

    二人笑着默契地没再客气推辞,先后走进雨中,许长安坐上马车,将伞递还梁韫。

    轿帘外女人打伞走在路人行色匆匆的街道,不疾不徐,不慌不忙,五年前她就是这样,怀溪生着病,他去仇府探望,梁韫从不会守在自家男人身边,通常是忙完了就离开,不受琐事禁锢,有时说起公务,也是有条不紊。

    之后听说她接替怀溪管理起了造船厂的生意,许长安竟也不觉突然,她的潜力仇家和自己都有目共睹。

    或许是这样的女子少见,许长安每次去到望园都会注意她,他的确欣赏她,没有郭敦颐赏莲那般高洁的情操,但也绝不是男人看女人那样直截了当。

    因而眼下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设法帮助梁韫,究竟是否出于她是故友遗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