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为难

    记着礼生授礼时教过一遍的路线,哑郎低着头走在街侧。

    夫侍是不能走在道路正中的,如若不想母家被人指点耻笑,夫侍同样不能因为妻家未来迎接而四处张望——尽管青州城民风剽悍拘束不多,但平头百姓与达官显贵间显然隔着一条名为“礼数”的鸿沟。

    规矩,规矩,规矩。

    哑郎渐渐走入闹市,偏红色的衣裳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即将过门的郎君。然而,和他曾经遇到的讥嘲不同,众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大多是善意的,偶有轻快的口哨引来笑声,也有被奶娘抱着的女童伸出系着福穗的手,递给他一颗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哑郎垂着眼一时愣住,甜丝丝的滋味却已经叫小童喂到嘴里。

    礼生讲得明白,夫侍入府的时辰是有定数的。虽说将军府里现下就他一个,略晚些也没有正夫挑刺,然而授礼那日,抽出保养得油光发亮的戒方,板着脸的礼生凭空甩出一道带着震慑意味的响声:“想让府里破了规矩,宁郎君,你还不够格。”

    授礼的后半段,哑郎和礼生是单独留在厢房里说话的,邹黎不在边上看着,那戒方差点顺势扫伤宁音的脸。尽管戒尺在最后关头险险停住、并没有真的落到哑郎身上,可宁音已经明白,偌大的将军府里,有的是人不欢迎他。

    譬如这个名叫马湎的节烈义夫。

    可冰糖葫芦真的很甜。

    山楂去核后填上枣泥,轻薄酥脆的糖衣把它裹得透亮,又在外圈滚了层炸得喷香的芝麻。这是哑郎所熟悉的、在市井中叫卖的东西,它登不上礼生口中的大雅之堂也不配去登,但这酸甜的滋味确然为他串起过对日子的期盼。

    卯时三刻,哑郎在将军府门前停下脚步。长了这么大,他也只是在旁人嘴里听说过将军巷如何如何、贺兰府又如何如何。直到今天才头一遭走近这里,哑郎忍不住看了看府门阶下精雕细刻的石鼓。

    刻在鼓身上的动物一个个活灵活现,缠头错尾构成寓意吉利的祝祷,倘若手边有剪刀和花纸,哑郎花上一个时辰就能刻出呼应的彩胜。只是眼下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他,收回目光,沿着左侧走上石阶,他抬手叩响边角的小门。

    将军府的大门共分四扇,两扇居于正中,两扇窄窄地挤在旁边,只够一个人勉强进出。礼生没告诉他要从哪里进才合规矩,想着正门不会为夫侍打开,女右男左,哑郎叩了叩左侧的耳门。

    果然,马义夫正站在门后等他。

    “到的倒是不晚。”马湎露出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情:“穿的衣衫也合制。这一身颜色虽说花哨,可你今日被纳为大将军的夫侍,也该弄出个喜庆的模样来。”

    不错,马义夫绕着哑郎走了一圈,性格温顺、知礼守礼,确实是个做人侧室的好料子。

    只是这张脸么,马义夫的嘴角掉了下去,若是不能先给他立足规矩,难保宁夫侍以后不会仗着一副好容貌作娇。

    更不用说他还是个寒门出身,骤然进了富贵地,或许开头能按捺住几天,但日子一久,倘若没人约束,那可说不准要折腾出什么样的祸事。

    还是要罚,马义夫心道,这可不是他以权谋私随心所欲,要怪就怪你宁音身后没家底,天生的人人可欺。

    “宁夫侍莫要嫌我苛刻。”假惺惺地讲句客套话,礼生想要挑刺那简直易如反掌:“只是大将军治军治府都一样严明,还望宁夫侍体谅。”

    噔。哑郎心下一紧。

    马义夫三言两语便把哑郎架了起来:“夫侍既是最先得了大人青眼的郎君,自当礼仪德行兼备,这样才好给后来人打出个榜样。”

    “既然要做个好范例,义夫我便不得不死板一些。”

    抚过戒尺,礼生突然喝道:“宁氏!你可知错?!”

    对方有备而来,又打定主意要为难他;哑郎举目无亲,想要争辩还口不能言。哪里还能不明白礼生的算盘,知道躲闪无用,哑郎顺从地跪在一边。

    “算你恭顺,”马义夫趾高气扬,“未免你觉得我不讲道理,宁氏,我便好好与你讲一讲理由。”

    “其一,”礼生冷哼,“宁音,谁许你从将军府正门入的?”

    这便是礼生刻意留下的诡计了。

    将军府共有三道门,一扇是宁音方才见到的大门,两扇供仆役出行的角门。去邹宅授礼时他故意不讲这其中分别,只是细细说了走到将军府的路线,马义夫一早便设想好,等宁音来了,他必然要恫吓这哑巴郎君一个记忆尤深的下马威。

    “你难道没看见?”礼数在他,马义夫步步紧逼,“将军府形制特殊,我也专门与你讲过,见到那刻有瑞兽纹样的瓦当,就到了将军府的范围了!”

    闭口不提自己是怎么威慑哑郎、叫他不许轻易抬头的,马义夫穷追不舍:“况且角门就在你转过巷角、走到正门之前!”

    礼生端得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统共不到五十步的距离,宁夫侍,怎么你的眼睛就只能瞧见精雕细刻的正门不成?”

    贺兰姝昨夜宿在大营,笃定大将军不会为了区区哑巴趁早赶回,马义夫羞辱起哑郎来毫不留情。

    “罢了,谁叫您也算半个主子呢——”

    听到府中仆俾的活动声渐渐变多,也怕有闲言碎语传进贺兰姝耳中,拖长腔调,马义夫又装得一派通情达理:“今天好歹算个正日子,快起来吧宁夫侍,谁叫您就是天生的好命呢?左右成了主子,犯了错也自有底下的小厮去受。”

    哑郎安静地起身。

    浸了一晚上的霜露,将军府规规整整的石砖地冰冷刺骨。

    算计着既能打了哑郎脸面、又不至于留下痕迹惹得大将军来问,暗自舒心,马义夫领着哑郎往他的院子走:“夫侍可记好了,您的院子在西边。”

    “就是挨着角门的玉笛院,”马义夫佯作关怀,“日后有什么想让小厮采买的,直接从角门进出,速度可快。”

    穿过几道拱门,在众人前做得无可挑剔,马义夫向哑郎介绍着玉笛院的摆设:“这边是厢房,那边是……竹音?”

    恍若听到娘亲叫他音儿,哑郎下意识抬头。

    “宁夫侍,”把哑郎的反应尽收眼中,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马义夫相当享受给宁音添堵的感觉,“这就是管事给您挑的小厮了。”

    礼生转身招手:“来,竹音,过来见见你主子的脸。”

    “是,”那小厮脆生生见礼,“宁夫侍早。”

    “宁夫侍初来乍到,万事不熟。”不肯放弃在主仆二人中间点火的大好机会,马义夫揣起袖笼。

    “竹音,你在府中伺候了五六年,大将军往日里也是夸过你麻利能干的,既然如此,分拨到玉笛院以后,你凡事可都要帮宁夫侍考虑到才行。”

    小厮应道:“劳烦义夫教导,竹音晓得。”

    嗯了一声,马义夫又往哑郎那里瞟去一眼:“对了,宁夫侍方才走错了入府的角门,念在这是第一次,竹音,午时前记得替你主子领罚。”

    “宁夫侍安。”

    临近中午,日头亮堂堂地照耀起来了。带着背上的伤回到玉笛院,不情不愿给哑郎行礼,领罚之后的竹音声气极差。

    什么东西,竹音满肚子愤懑,果真是个眼皮子浅的小家货!刚来第一日就犯了错连累自己,马义夫倒是打了招呼,说让人下手轻点,可再轻那也是结结实实的十下藤条啊!

    而且对方怎么还不叫他起身?背上火辣辣地疼,竹音忿忿想到,莫不是真当自己山鸡变凤凰,刚入府一个上午就原形毕露磋磨起底下人了?

    啊,倏而想起一事,竹音差点笑出声来。他忘了,这个宁夫侍是个哑巴,就算对方想,也照旧三棍子激不出一句话来。

    人瞧着也没什么主子的厉害脾气,若是他被仆俾拿捏了也不会主动去找大将军告……转了转眼睛,存了试探哑郎底线的心思,竹音直直扶着腰杆起身。

    哟,这新主子知道自己不能说话,还主动走过来要扶他?

    真是乡下人不分尊卑。

    亏他听说玉笛院要进新夫侍以后担心得翻来覆去,可哑郎如此软弱可欺,竹音的胆子便像吹了气似的一下子膨胀起来。

    原本以为要伺候一个公老虎成日挨骂挨打,没想到——就这?

    他就是欺到这对方头上,竹音洋洋自得,恐怕宁音一介贫寒哑巴,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忍进肚子不说话。

    哈,竹音泄出轻笑:“宁夫侍呢,是贵人。”自恃是将军府上有资历的忠仆,竹音抖起款来毫不含糊:“而贵人的运道,可不就是要比我们这些粗使的奴俾要好。”

    “只是夫侍您得知道,”竹音叉起手来上下扫视宁音,“就算您比奴俾尊贵,也能被人尊称一声主子,但这贺兰府里,唯一能决定旁人生死去留的,只有大将军。”

    比起神情拘谨的哑郎,这家俾反而跋扈得像是教训下人的夫侍:“咱们将军府的家规,宁夫侍或许听说过,又或许没听过。”

    “奴俾不妨与宁夫侍透个底,府上七十六条规矩,马义夫会亲自教您。”

    “但这有形的条诫好学,无形的底线却实打实地难探。”

    “您是竹音的主子,竹音自当尽心告诉您,这将军府里,究竟还有多少,唯有府中人氏才能得知的规矩。”

    嘚瑟完一圈,如愿看到哑郎谨小慎微的脸,自觉心气大顺,竹音挨个介绍起屋里的摆设:“所有的坐具,大将军不在,您放松一点倒也无妨。可大将军若是回了,夫侍,没有大人的允许您不能坐,有了大人的允许您也只能坐这么一点——”

    第42章 手段

    或许是军营临时有事,又或许是单纯忘了他的存在,哑郎直等到桌上的菜来回重热了三趟,贺兰姝也没出现在她新纳的乖巧夫侍面前。

    娶了正夫倒是会摆酒席热闹热闹,竹音在廊下撇嘴,纳夫侍唯一的喜庆却只在当晚的二人共膳。

    可见大将军也没把这哑巴夫郎的脸面太当回事,不屑地飞了飞眼风,懒得再傻站在厢房外苦哈哈受冻,竹音打着哈欠走到玉笛院外和交好的俾子闲聊。

    不好懈怠得太明显,竹音心里搁着份忌讳,夫侍还在屋里坐等妻主,他离得太远难以交代。

    可竹音也没真存有多少敬畏:听说宁音起初还拿乔不肯入府,但后来不知怎地却又肯了。焉知不是他看着将军府的荣华富贵眼热,后悔当时身段端得太高,这才眼巴巴又贴了上来,没准还要使些上不得台面的妖淫手段。

    倚在玉笛院门口便和旁人编排起哑郎,添油加醋讲起猫猫是如何惹了马义夫不快,说到自己背上新添的几鞭子,竹音恨不得把猫猫穿得那身外衫撕下来再扔进泥巴地里踩上两脚。

    “你是没见着,”竹音是半点也不肯让嘴巴闲着,“他那件罩衫,啧啧啧。”

    又土又丑,又艳又俗!

    几年前就不时兴花样如此老旧的布料了,半点不提那颜色把哑猫猫衬得肤白沉静又温柔,竹音只管把哑郎的家世翻出来讥讽一顿:“说起来他家里人已经死光了,这身衣服……可别不是宁大娘归西之前给宁夫侍置办的吧?”

    置办也没选大红一类的正色,竹音鄙夷,偏生挑了个小家子气的侧室颜色,可见一早便知道,自己这儿子早晚要送出去与人为奴做俾的。

    这方才第一天晚上,大将军更是连回都不回,正眼都不曾给来一个。竹音假惺惺摇头:“色未衰而爱已驰,我看这宁夫侍大抵是废了。”

    要是能让他趁机爬上去……

    “什么东西废了?”贺兰姝的声音却忽然在俾子们背后响起,“聊起来甚至连主子都不顾了,讲得这样入神,不若说与我听听?”

    大将军何时来的?!想着方才犯过的诸多口舌,竹音后脖颈一凉。

    军中事务缠身,贺兰姝回的比预期晚了不少。想看看宁音在她不在的时候是怎么打发时间的,拦住通传侍俾,贺兰姝特意抄了通往玉笛院的一条小路。

    却没想到先听见有俾子堵在门口大嚼舌根。

    一会儿说大将军不上心、纳侧室当晚回都不回;一会儿讲宁音笨手笨脚、想装扮自己也全然不得要领。鸡毛蒜皮的小事挑完了还不肯住嘴,又说什么礼生仔细提点过了宁夫侍还是进错府门,他是倒了八辈子霉才在这哑巴手下当差,好处没捞到一分倒是先替这乡巴佬进诫堂挨了顿重重教训。

    絮絮叨叨讲了许多,便是贺兰姝对府内琐事一无所知,听完竹音这通抱怨也再没什么不清楚的。

    听了满耳朵的小话,再好的情致也被打断,贺兰姝脸色不虞。正是因为厌烦这些无谓话头,更是不愿被这些算计误了耳根清静,她才迟迟不肯纳人进府。没

    想到兜兜转转还是逃不过这遭,随手让下人拉了竹音与另一俾子下去等候发落,贺兰姝七分的兴致凭空减到五分。

    府里管事的一日日也不知在浑忙些什么。再想想小厮口中宁音那件艳俗至极的外衫,心下不爽,贺兰姝简直想转身就走。

    罢了,罢了,忆起那日种种,贺兰姝心道一切终究不是哑郎的过错。昏黄烛火从屋中透出,瞧见落在窗纸上的一个形单影只的侧影,贺兰姝举步进院。

    除却恻隐之心,贺兰姝还想知道,宁音会如何处置身边心口不一的俾子。

    在邹娘子那里洗衣做饭、缝衣绣花,除了送药洒扫一律不与外女接触,哑郎看起来好一副乖巧懂事的夫郎模样。

    如今有本事架到底下人头上了,贺兰姝承认她存着试探的心思,不知宁音是否还和从前一般?

    这念头一起便再难压下,纵然贺兰姝自己也讲不清楚,她究竟想看哑郎在这件事中表现成怎样。

    吃完晚饭又和小昭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划拉过来一只抱枕,邹黎直呼舒坦。脸也懒得洗脚也懒得泡,感受着家中久违的活跃气息,邹黎摸着裤头松紧带留在肚皮上的一溜压痕心满意足。

    明早记得准点叫她,呼叫人工智能2023替她定个闹钟,邹黎立马就要酣然入梦。

    2023却蓦然鬼叫起来:“邹邹!”

    生怕邹黎困意太深以致于神智不清听不懂它说啥,系统还附赠了一套极其人性化的刺激机制。脑子里猛地放起高清无。码动作片,邹黎迷瞪间以为自己做了采花贼夜宿伎馆。搞得这么带劲,声音嗯嗯啊啊的,邹娘子当即吓得饭困一清。

    ——这得要她百分之多少的附加服务费啊?!!

    “不要钱!”2023深谙邹黎死穴,“是赠品!”

    白送?好好好,那没事了。压力从钱袋上空烟消云散,邹黎顿时像抽了骨头的蛇一样重新躺回原位。

    “第一位领养人对猫猫的好感度上——”

    2023刚说一半就发现宿主又没了动静,“醒一醒,邹邹你醒一醒——”

    系统无法:“邹娘子,你赚大钱啦!”

    头发打到小昭脸上,邹黎嘎嘣一下睁开眼睛。

    “何时何地何人用什么办法赚了大钱?”邹黎象征性揉了揉睡梦中哼哼唧唧的小昭:“2023,你说得细致一点?”

    是贺兰姝对哑郎的好感度上升啦,系统报喜,领养人的喜爱值从60跳到75,作为奖励,宿主可以在两个选项间挑一个方向给系统升级。

    “考虑到现实因素,”2023念着A选项的背景介绍,“由于世界观限制,猫咖经营者想要回访猫猫较为困难。”

    “因此,您可以考虑开通一项检测猫咪情绪的新功能。”

    “情绪数据一小时一刷新,不必亲身到访,足不出户便可了解猫咪动向。”

    本功能后期仍有升级空间,简介后附有一行小字,例如,可与猫咪单向托梦。

    但2023显然对另一个功能兴趣更大:“邹邹,你玩游戏喜欢买皮肤嘛?”

    它好想要那个可以给狮子猫穿的华贵小蛋糕套装噢!

    让她瞧瞧,手上摸着小昭的脸,邹黎的意识进入系统商城浏览一圈。别说,用料舍得制作精美,是挺不错。

    是吧是吧!每行数据流末尾都缀上波浪号,2023愈发期待。

    “那就——”邹黎略一沉吟。

    激动地狂甩表情包,2023时刻准备着尖叫出声。

    “兑换情绪监测的功能吧,”邹黎恶趣味发作,“小蛋糕皮肤下次一定。”

    像是坐上过山车俯冲,2023的雀跃在一瞬间大起大落。

    “你确定吗邹邹,”停在选择界面,系统犹不死心,“你要是现在改主意,我还可以考虑把领养人喜爱值变动的原因告诉你哦。”

    避开旁人,捡了身最粗糙朴素的布衣穿上,竹音忍气吞声地找去了礼生的厢房。

    “马义夫救我!”

    跨过门槛,扑通一声跪在礼生面前,竹音声泪俱下:“竹音愿为义夫洒扫养老,只求您能救救我!”

    “使不得,使不得。”嘴上全着礼数,马义夫却在灯挂椅上坐得稳稳当当:“竹音伶俐,能让你都招架不来的事,义夫我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说罢便不再搭理竹音,慢慢擦净油润黑亮的戒尺,将其平握手中,礼生合眼背诵起尺方上一千三百余字的男诫内容。只当竹音全不存在,抑扬顿挫地诵读慨叹,马义夫面上满是忧思肃穆之色。

    好一个装腔作势的老鳏夫,心知礼生在故意晾着他,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竹音暗自咬牙。待自己日后翻身,第一个要逐出府去的就是他马湎。

    “呦?什么东西当在跟前?”一炷香后,背完他那持慎修德的诫词,信步间踢到竹音一脚,礼生奇道。

    有求于人,竹音低声下气:“马义夫。”

    摆足了架子,礼生这才悠然睁眼。

    “竹音竟然还在这儿?”马义夫做出一副意外表情,“失礼失礼,我只当你院中事忙,已经赶回去侍候宁夫侍了?”

    院中事忙?竹音听着只觉刺耳无比,他能有何事可忙?大将军对那哑巴的宠爱有目共睹,玉笛院小厮恶了主子、被罚去浣衣的笑话更是传得满府都是。

    这老鳏夫的耳朵向来灵敏,竹音不信礼生对此一无所知。

    说到底,将军府里看不惯那哑巴的大有人在,只是他竹音运道不好,随口说两句闲话便被大将军抓住,做了那只杀鸡儆猴的鸡罢了。

    但你马湎难道就能置身事外?

    一个死了妻主又找不到二嫁去处的老油条子,占着礼义大头自诩节烈,不过是大将军未曾想起要找礼生的麻烦,竟然也就让这老鳏夫钻了空子摆起款来。

    “马义夫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竹音强扭出一面笑模样,“不过义夫,竹音尚有一事不明。”

    “照着男四书的经义来看,比起小厮背后妄议主子的过错,礼生在上门时不把话说清楚、刻意惹得夫侍失礼进错宅门——马义夫以为,这两桩事哪件罪责更大?”

    和他在这儿拿着鸡毛当令箭?马湎这套能哄住的也只有玉笛院那一问三不知的哑巴!

    看着礼生饮了鸩酒一样的神情,竹音反倒不紧不慢起来:“义夫大概还不知道吧?”

    拍拍布袍上的灰尘,竹音起身:“那宁夫侍温顺貌美,虽是贫家出身,却也细皮嫩肉不逊世家郎君。”

    他服侍那哑巴沐浴的时候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竹音掩口,礼生罚的那一次跪,可并没像马湎以为的那样痕迹全无。

    “玉笛院那位可是个手段厉害的,”竹音挑起眉稍,“马义夫觉得,大将军会一怒之下牵连到您吗?”

    事关己身,礼生终于端不住架子:“如此说来,那哑巴却是算计着要在大将军面前软言相劝,只为博个贤良名声?”

    目露怀疑,想想自己探听到的消息,马义夫并未全信竹音:“但我怎么听说……宁氏不但没向大将军告状,甚至还恳请将军放过你们一马?”

    竹音当即嗤笑出声:“放我一马?马义夫,您何不瞧瞧我现在这幅样子?”

    第43章 爱惜

    “公子,事已至此,不如就听了相人的话,别再强求了。”

    别再强求?放下梳子,方令仪散漫抬眼,哪日贺兰姝肯娶他,他便哪日不再强求。

    方令仪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他只见过贺兰姝几面,就像被下蛊了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幼时读男四书,读到里头一个叫“裴郎抱憾”的故事,方令仪可是万万不能理解的。

    这故事倒也简单。讲的是前朝裴翰林家里有个小郎君,不听母父约束,趁着大伙年节走动的光景,自己悄悄扮成女子模样溜上街玩耍。

    玩耍便玩耍,不巧的是,裴小郎君走进一家酒楼,刚一落座,就有一潇洒女子与他拼座。

    只见那女子风姿斐然,飒沓疏狂中又带着几分细腻情肠。

    见到裴小公子一人独坐便以为“她”也是宦海飘零之人,当即请店家上酒,谓之与其不醉不归。

    稀里糊涂地灌了几碗酒下肚,裴小公子醺醺然醉倒酒楼。

    未曾料想,再睁眼时只见母父形容气愤举鞭欲惩,裴小公子不躲不避,只求母父告知,与他同饮的娘子究竟所为何人。

    裴母只道对方惹怒天子,被赶到岭南做官,如今这个时辰,应当已经转至水路了。

    裴小公子这才知晓自己竟然一醉醉了三日还多,京城岭南相隔千里山水迢迢,此去天高日远,二人终究再无相见之时。

    哀伤之下跌坐

    在地,裴小公子越咳越痛,直至最后,手帕上居然染上许多血迹。

    裴母请了医者来治,大夫却摇头长叹,只说心病无药可医。

    如此情况每日愈下,不到元宵,裴小公子竟就这样抱憾去了。

    时人感之哀之惜之慎之,故作此文,意欲警示后人,切忌放纵自家郎君随性做事。

    方令仪当初还嘲笑裴郎,说他仅为一段风度、一爵浊酒就芳心暗动,“此子即便活着,出嫁后也定然无法斗过后宅诸人”。

    没想到待方令仪自己也成了半个故事中人,他却比裴郎还要难堪几分。

    那哑巴到底凭什么?

    哑郎几乎不敢相信,贺兰姝对他竟如此温存。分明那日贸然出现在浴房是他的过失,可贺兰姝只是把此事轻轻揭过,之后也未曾对他疾言厉色。

    “没有人教过你这些吗?”入府当晚,贺兰姝看出了宁音即将安寝时的失措。

    或许和那日的事有关,贺兰姝暗忖。悬钩将人带到别院却没把话讲清楚,以为院中只有他一人,哑郎显然没想到贺兰姝还会回去。

    是以哑郎睡醒后有俾子问他是否要沐浴洁身、洗掉从牢房里沾上的灰尘腐草再离开,哑郎没想太多便点头答应。

    而贺兰姝脱了软甲只着单衣,如往常一般推开浴房的门时,也并未想到会看到水雾中神情柔软的美人。

    美人。贺兰姝是不常将这个词用在旁人身上的。

    曾经有郎君当着贺兰姝的面故意掉入水中,衣裳湿透贴在身上,而后又以性命清白苦苦哀求,软硬兼施想要做她幕下宾客。平生最恶有人自作聪明,贺兰姝理所当然没给对方什么好颜色。

    但换做哑郎。

    女男之间的情愫就像是日光落于荷塘,倘若你这片莲叶不愿被我照拂,那我便敛了光,另照到别的花叶上也一样光明正大。

    自然,日影倾斜,光亮再度流连在同一片荷叶上也不足为奇。

    “先解开左侧的带钩。”眼看哑郎在她腰间摸索了半晌也不得要领,贺兰姝不吝于指点她的新夫侍几句,好叫他日后别再为了一堆衣裳布料露出为难迟疑的表情。

    展臂让哑郎帮她褪下外袍,贺兰姝有心讲些闲话放松气氛:“我看你很喜欢吃方才的云糕?”

    这云糕还是副帅特意让亲兵买来带给家眷的,听闻做它的糕饼店生意兴隆,午时刚过便卖光糕点预备打烊,只是贺兰姝对甜食兴趣一般,所以从未试过店里的糕饼。

    知道贺兰姝也算是人逢喜事,副帅不由分说塞她一盒,只道夫郎们都爱这种甜腻腻的滋味,让贺兰姝不妨带回去给新纳的小哑巴尝尝。

    雪白的软糕上淋了分量十足的蜂蜜和干桂花,贺兰姝打开盒子看上一眼便觉得腻口,没想到宁音却意外爱吃。

    饭后一点点抿着吃下去半块,贺兰姝倚在榻上看兵书时还瞟见他犹犹豫豫拿着剩下的半盒不知道放哪合适。

    翻过一页兵书,贺兰姝正要开口便听见他在院子里给俾子分云糕的声音。当然,竹音那含酸拈醋的话音贺兰姝一样听了个分明。

    若是打赏忠心的下人便罢,宁音偏偏在那种搬弄是非的货色身上浪费好东西。他知不知道竹音在背后添油加醋地讲坏话让他颜面扫地?

    更可笑的是,方才她要发落了竹音,哑郎竟还凑过来替人求情。

    那俾子分明是见他不能说话又没家世才专挑软柿子捏。

    竹音,贺兰姝听上一遍便觉不对,府中管事怎么干的活,不往院里放几个谨慎的俾子,竟还专挑这种和宁音重名的进来。

    平白有些不快,贺兰姝合上兵书,想着哑郎既然不睡,那便陪她做些别的事消磨。

    “里衣就不用解了,”贺兰姝按住哑郎的手,“知道后面要怎么做吗?”

    目光从宁音的眉眼一直滑到嘴唇,扳住他的脸,贺兰姝想起她年少时是如何选中一匹喜爱的牡马。

    “看到那里的脚踏了吗?跪上去。”

    那匹马性格平顺却极通人性,再复杂的口令也只要贺兰姝教上两三遍就能听懂。虽然它偶尔贪食以致于生病,但看在它平日表现甚好的份上,贺兰姝不介意命人更仔细地照料它。

    若是哑郎足够听话,贺兰姝同样不介意为他料理了刁仆。

    “张嘴。”

    “竹音已经押下去了?”随手给睡着的哑郎搭上薄衾,绕过遮挡的屏风,贺兰姝在外间落座。

    起初贺兰姝只以为竹音心高气傲看不惯哑郎出身低微,没想到他还是个胆子大的,不过几日,竟敢和府外形迹可疑的人混在一处。

    是,一随从递上供词,那俾子野心颇大胆子却小,不消用刑,只是把人丢到营狱里便战战兢兢地全都招了。

    贺兰姝展开供状。

    自称是受人指使,竹音把罪责推了个干净。

    先说宁夫侍目下无人,意欲羞辱与他,竹音把自己形容得像个不堪受辱的清白家奴。又说礼生马湎刻薄,用男四书上的规矩磋磨于他,稍有不顺心便和宁夫侍狼狈为奸,只恨不能把他赶出府去一了百了。最后哭诉自己人微言轻,一介奴俾命若草芥,若是违背了马湎的意思,只怕不能活得长久——

    至于他自己如何利欲熏心不恭不敬,竹音倒是半点不曾提及。

    贺兰姝草草扫了一遍便不再多看:“可笑至极。”

    大将军家事不容外人置喙,没有附和出声,那随从只是站在一侧等着贺兰姝的命令。

    “竹音不必再留。”贺兰姝一句话便定了俾子的生死。

    但礼生却不能这么简单地处置。

    贺兰姝觉得有些麻烦,马湎终究占着礼义之名,况且并没有直接的证词证明他牵涉进细作的谋划。

    就算天高皇帝远,可青州城还有个古板州牧和铁面刺史,贸贸然动了节烈义夫却拿不出切实的证据,贺兰姝不愿为了这等小人物污了名声。

    可马湎再怎样也不过是个男子,贺兰姝想对付他甚至不需要用太过复杂的手段。

    礼生,义夫。那便叫他再也沾不上这牌坊的好名。

    青州城内最近多了一桩奇事:将军府的礼生马湎,数数也快当了将近二十年节烈义夫,谁知道忽然搭错了哪根弦,竟然一把年纪又老黄瓜穿绿衣,找人改嫁去了!

    “官差到的时候,我正在那牌坊边上买烧饼呢!”

    说书娘子讲着讲着就忍不住犯职业病:“那肉烧饼做得真真不错,里头肥瘦相间滋滋流油,看着就香,咬下去一点不腻口不说,还顶饱耐饿。”

    一整个大烧饼,说书娘子端起胳膊,和平常的不一样,瞧着仿佛是个面做的大磨盘,要买就当场切一块下来,肉馅芯子一抽出来直冒热气,周围几家养的看门狗都闻着味儿眼巴巴看着。

    待她一问,嚯,新式烧饼竟是摊主家的夫郎自己琢磨出来的!

    怪道说娶夫娶贤,说书娘子边感叹边羡慕,普通烧饼有什么新奇,可今天吃到这一遭,以后她宁可拐些路也要专门去买的。

    众人听饿了也只能兀自咽口水忍着:“官差呢?说书娘子倒是快些说说,官差去那里是做什么的?”

    总不能也是吃烧饼去了吧?

    嗨呀,说书娘子又是哈哈一笑:“讲忘了,讲忘了。”

    “那官差啊,是来拆牌坊的!”

    牌坊可是个大物件,运石料、打地基、请匠人,若不是节烈到万里挑一的地步,寻常守贞的鳏夫等到死也不可能葬在牌坊下头。历来只听说朝廷嘉奖烈夫,一层层地发下文书,又是褒扬又是赐匾,若不是马湎这次丢人现眼,多少人活了一辈子都见不着拆牌坊这等奇景。

    “沈大人!沈大人!”

    磨匀一汪浓墨,沈可均正待提笔,属官们却一个接一个地进来行礼。一眼望过去齐刷刷的几乎都来了,瞧这阵仗,好似青州城里出了什么大事一般。

    “闹嚷嚷的像什么样子,”州牧一开口周遭便静了下来,“尔

    等把这里当作官署还是闹市?”

    说吧,端起茶杯,沈可均等着听下属汇报。

    “州牧。”等了半晌也没人开口,心道同僚们见了上官就都变成哑巴,咬咬牙,一人率先走上前:“我等听闻,有差役把青州城唯一的石牌坊拆了。”

    就为此等芝麻小事?沈可均皱眉:“那马湎既已不是义夫,牌坊拆了又如何?”

    “大人英明,可考功司派来的官员就要到了,恰逢年底,我们是否该稍稍遮掩”

    遮掩?沈可均抬眼,遮掩什么,何须遮掩?

    “狱讼无冤,催科不扰。”沈可均起身:“抚边安民,摒除奸盗。清谨勤工,行事无私。人获安处,赈恤困穷。”

    考评虽繁,条条框框亦有定律。

    “别说一座,便是拆了百座千座牌坊,难道我青州自此便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了吗?”

    无事便散了吧,沈可均懒得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偌大一个青州,值得耗费心力的事比一座可有可无的牌坊多得多。

    第44章 正缘

    “唔……嗯……嗯……”

    还没结束吗?勉强维持着张口的姿势,喉咙里传来一阵阵的肿痛,小昭嘴边的津液不受控制地淌了下去。

    他要上不来气了,眼前的东西都模糊成一块块的让人看也看不清,小昭的脸愣是被憋到发红。

    “再张大点,”邹黎却强硬得一反常态,“小昭,你这让我很不好做啊。”

    嗓子眼儿被人硬塞进东西的感觉实在算不上好受,但邹黎的手像铁钳似的怎么拍都晃不动。轻微的缺氧感迫使小昭张大喉管,露出深处的黏膜组织和扁桃体,连带着脖颈上的皮肤也跟着起伏出一层薄汗。

    “嗯……”

    眼里很快返上生理性泪水,最普通的呼吸也变得困难。只觉得整个身体都不像是他自己的了,小昭隐约听到邹黎在说话,可她的声音却像隔了很远一样怎么都听不清楚。

    一股更难捱的堵塞感让他下意识想吐,白蜡烧出来的烟气又持续熏得他恶心,小昭拼命抓着邹黎的胳膊想说他不弄了,又一根手指却像长了眼睛似的直直捅进了嗓子。

    好痛——好痛——啊——痛!!!

    “行了!”挪开蜡烛,邹黎手指间夹着根半寸长的粗硬鱼刺:“筷子夹了半天也没弄出来,幸亏你卡的位置不深,要是再往下点儿,我的手指伸都伸不进去。”

    好了好了好了,邹黎拍着小昭的后背给他顺气,已经结束了不会再痛了。

    下次吃鱼汤泡饭的时候说什么都得谨慎些,邹黎心道,要说换成宁音肯定不会如此,但小昭头一次独立熬好鱼汤,激动之下一张嘴又吃饭又讲话,鱼刺连着米饭囫囵咽下去竟然都没发觉。

    “嗓子还痛不痛?”倒了半碗凉水回来,邹黎递到小昭嘴边让他咽下去。

    还是疼,小昭捂着喉咙抿了抿就不肯再喝,别说吞咽东西,就是张开嘴被风灌进去,都觉得有一阵冷冰冰的刺激感。

    这,邹黎一口气把剩下的水都喝了,叫刺扎到的地方不会发炎吧。

    要不明天去李胡氏那看看?

    “哎?你别去刷碗了。”邹黎拦住小昭:“要不我去给你煮点玉米须水喝?”快别干活了,邹黎抽出手帕给小昭擦嘴,反正现在天冷,筷子碗碟放一晚上也没啥埋汰的,等明天她起来再收拾。

    不行!小昭闭着嘴摇头,早刷晚刷都是刷,而且放一晚上剩的饭粒都硬了。分给邹黎一枚怀疑的眼神,小昭嘴巴是关着的但他心中所想已经明明白白地显示了出来——

    妻主你能刷明白碗么?

    原先宁音在的时候,客观公允地讲,全家按做家务清理残局的熟练程度可以排序为宁音、小昭、邹黎、狮子猫、二宝。

    现在宁音摇身一变成为将军府的人了,那再重新排下序,就成了小昭、二宝、邹黎、狮子猫。

    为什么二宝的排位有了质的飞跃呢?

    一是因为,原先的大部分残局都是小狗崽噔噔噔东跑西撞造成的。二是因为,宁音走了小昭又昏迷的那段时间,邹黎除了下馆子点外食,每次自己动手做出来的东西最后大半都是二宝吧嗒吧嗒清盘的。

    用进废退,这点在邹黎身上得到了清晰显著的体现。

    是以,小昭一定要挣扎着干完活再倒下:“我去洗……嘶……”扶着桌子踉跄了一下,小昭忽然捂住头上的伤口。

    “你怎么了?”邹黎见状不对赶紧去扶:“想吐?是吃坏东西了吗?”莫非是鱼汤没炖熟,邹黎瞥了眼小昭碗里的汤底,还是里面误加了什么容易让人头晕的东西——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小昭不信任邹黎的洗碗技术,邹黎不信任小昭的做饭技术,这怎么不算是种情真意切的双向奔赴呢?

    但此刻的小昭并没有多余精力关注邹黎的小动作,一路头脑晕晕被她扶到床上躺着,小昭几乎是刚挨到床边就咚一下栽了上去。

    “小昭?小昭!”

    叫他晕倒的姿势吓了一跳,邹黎本来想着扯被子给他盖上,然而看到他满脸惨白的可怜样子,邹黎愣了又一愣,终究还是抖着手去探了探对方鼻息。

    好消息:还有气。

    “我……我去给你拿安神的药香。”对着房里的空气报备一句,邹黎步履匆匆去找李胡氏送来的十几个小药包。

    ——啧,挺上心啊。

    慢悠悠从窗外跳进来,异色双瞳闪烁着了然,狮子猫选了个视野最好的地方坐成一尊小塑像。

    叮。

    尾巴松松绕过爪子,狮子猫的瞳孔中闪过一阵淡蓝色的数据流。

    【未领养猫咪基础数据更新:

    编号:002

    昵称:比花娇(本土称呼:小昭)

    性别:公

    品相:长毛三花

    血系(*新增):桓燕纯血皇族】

    “你怎么坐起来了?”

    邹黎刚拿着两贴药膏回来,便看见小昭要扶着床头起身。“快躺下,”说话间邹黎把一帖药敷在小昭额头上,“现在有没有觉得舒服一点?”

    制成小尖塔样式的药香没有了,邹黎擦掉药膏鬻出来的部分,先拿这个应应急。“明天肯定要带你去李胡氏那里了,今晚早点睡,那几个碗啊碟啊我马上去洗。”

    妻主别走,小昭混沌中拉住邹黎的袖子,他……他好像想起来一些事情。

    “你说自己姓桓??!”

    怀疑是她耳鸣听错了,邹黎差点把剩下的一帖安神膏药敷自己脑门上:“不是。等下。重来。我确认一下。你刚才说自己全名叫什么?”

    他叫桓昭。

    顶着一帖药味浓重的膏药,小昭笃定地点了点头。

    “别乱动。”打量膏药要往下滑,邹黎眼疾手快把小昭扳回到躺平的姿势:“桓燕桓燕,可桓是国姓……”

    声量越说越低,邹黎猛然意识到她陷进了一个思维的误区:天下这么大,别说重姓还是重名,就是碰到两个名字完全相同的也不是没有可能。自然,按这套逻辑推下去,碰到个姓桓的也未必等于见到了皇亲国戚。

    “那你还记得自己是——”顿了顿,邹黎换了个更委婉的问法:“小昭,你还记得到我家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记不清了,小昭摇摇头,他好像是在一辆马车里,路上似乎发生了械斗。他被人带到小路上躲避,但山路不平,他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后头就撞在一截树上失了忆。

    哦豁,如此标准的小说情节,完蛋。

    听完小昭断断续续的讲述,邹黎的心不说凉了半截那也是热乎劲儿全无。“那……你先休息吧。”声音莫名有点干涩,邹黎打着做卫生的旗号关门离开。

    “好端端的你搬梯子上房顶干嘛?”

    小昭已经睡下,瞄一眼洗刷干净的厨房,2023瞄准落脚点后几下蹿到邹黎边上:“大冬天的,你就是要看星星看月亮也挑个暖和点的时候吧?”

    敷衍嗯了几声,邹黎好像对夜空格外感兴趣似的盯着远处。

    “喂?喂?”

    2023不给邹黎逃避的机会:“我说你不是吧?”拿出当初和它要猫粮罐头的气势来啊可恶,狮子猫灵活地把脑袋挤进邹黎臂弯:“咋?知道小昭可能出身不凡心里咯噔咯噔不得劲了?”

    没有,邹黎松开双臂重新抱住膝盖,她才不是这种见不得别人好的人。

    那就是喜欢上人家结果发现阶级差异太大寒门无路掖金门了?2023贱兮兮硬是又把脑袋钻进邹黎手臂和膝盖之间的缝隙:“不是吧~正人娘子~你不是说只是看小昭可怜才收留他的吗?”

    沿一条小路进观,林泉垂着眼立在庭中。

    “道长。”

    像是没想到有客来访,观中的蒸鸡香也怔了怔——随后又若无其事地往外散去。

    毕竟是若水的道观,林泉闻到不对也没什么诧异神情,莫说偷偷煮只鸡清炖,就连供在玄女殿上的桃木剑,剑身上都曾沾着没冲干净的鱼鳞。

    “施主何故又来?”

    趿拉着布鞋,把鸡骨头吐到碗里,一双狐狸眼从支起的木窗下露了出来:“你想与那迟非晚共赴巫山,怎么,一副八字还不够你脱颖而出?”

    够大约是够的。

    提及迟氏长女,林泉的脸红了红。

    “那便奇了,”若水抻懒腰的样子全无大师仙风道骨的包袱,“夙愿将成,施主不为妻主奔劳梳洗,反而到我这破落地方打秋风。”

    她撑起眼皮:“难不成施主灵窍忽通,愿意给贫道做侍童,日夜随贫道用丹炉剖鸭烤羊?”

    若水一贯没甚正形,望着观中枯树,林泉并不当真。

    “我能否向道长请卦?”

    直到啃干净的鸡骨斜下巨影,庭中相貌阴柔佚丽的郎君才低声开口。

    林泉出生得并不顺当,难产的孩子不得母亲欢心,是以他早早被送走寄养。长到十余岁才说要被接回家中,但他刚启程便遭逢灾年,若不是中途遇上老观主和若水搭救,只怕林泉压根进不了青州城的地界。

    吃饱喝足的若水最好说话,把混了鸡油烤出来的甜酥推到窗户底下,林泉深谙这一点。

    “当然可以,”拆开包点心的油纸,对方果然一口答应,“说来听听,林施主想算些什么?”

    默默递去一张纸条,林泉目光复又落回树上。

    迟非晚怕是已经不记得他了,只当他形如陌路,林泉一想到这里便觉心下茫茫。

    听说迟氏长女性格清冷不喜生人,他能想办法让自己混进迟家,可成婚后不受妻主喜爱的夫郎也是一抓一把。

    女欢男爱这种事谁能说得准,想想自己这张不大讨人喜欢的脸,林泉更是生出一些病急乱投医的念头。

    什么东西,若水擦擦手上的油花,搞得这样郑重其事。

    “是不是正缘你费尽周折就为让我算这个?!”

    拈着纸片,若水恨铁不成钢:“枉费你林泉长了一脸的心机相!事在人为,是不是正缘又有什么要紧?”

    天道并没林泉想象得那般严谨,叹口气,若水无端流露出几分怅然。

    第45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11)……

    却说妙笔闲客果然眼光毒辣,一眼看出桓昭约文不是为了什么正经用途——换做正经人买几本圣贤书,谁会蒙着七八层罩纱连脸都不敢露。

    是以她下笔飞快,头一章刚交代了小郎君“家中突逢大变,从钟鸣鼎食之家落魄成一天吃三碗干饭都要计较,小郎君不堪受苦,一气之下当街将自己卖与新科探花”,下一章就顺势而下,写两人在水汽缭绕的浴房里肌肤相贴,霸道妻主大破小郎君贞洁。

    正是《金玉鸳鸯传》第二回:洞房花烛夜好妻主相邀共浴,久旱逢甘雨新郎君羞涩垂泪。

    这都写的是什么和什么!眼皮发烫,桓昭猛地将话本丢到纱橱角落,新婚之夜才互通了名姓,这就迫不及待地被翻红浪凤行湘江了!他不是和妙笔闲客详细讲过姐姐的好处了么,怎地还写成这个样子。

    虽然说他倒确实想看类似的情节,但是……但是这也太孟浪了吧?桓昭盯着角落腹诽一会儿,没忍住又把话本拿了回来。

    “公子?”听到桓昭这边的动静,洗砚在纱橱外头小心问道。

    “没事,”透过灯罩,烛光欲盖弥彰地映到帘帐上,“我睡不着翻个身而已。”

    这只是水本,桓昭缓了一阵还是害羞,全章看到底没有一字露骨,但该写的却全都交待得明明白白。妙笔闲客果真妙笔,桓昭无意识地捏着书脊,难怪甘棠书坊那管事娘子把对方夸得天上地下,如今看来,倒不全是骗他。

    只是没有绣像做配,桓昭思及此处便觉得遗憾,书中人物活泼泼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出现在眼前,可惜没有好功底的画师描绘一二。

    不……桓昭眼神一亮,哪里需要费劲去找画师,他自己不就学过数年的丹青吗?

    悬影司督领的脚步声在牢房尽头消失,独留张奇蕙一人对着满桌清酒佳肴,垂头枯坐着没有半分动筷的胃口。

    邹督领要她把错漏一并推到县丞身上,这提议太过匪夷所思,若不是酒菜依然好端端地摆在桌上,张奇蕙都要怀疑自己在牢里关久了生出幻觉。

    “张县令,”邹黎那把锋利的匕首似乎仍旧贴在张奇蕙脸上,“想好再回答,铁密台一案,县丞徐青是否为主谋?”

    冰凉的刀刃冻得牢犯从骨头缝里发起抖:“回督领,一切都是小人和主簿密谋,徐青真的与此事无关。”

    张奇蕙并不是特意替县丞说情,恰恰相反,徐青数月前就发现了张奇蕙私卖官铁的行径,对方不但威胁她说要告到朝廷,还说要让她全家因此受累,代代不能入朝为官。

    只不过张奇蕙动手足够利落,徐青既然发现了负责倒卖铁屑的家丁,张奇蕙立刻就料理了对方,一介仆俾而已,死无对证,徐青就是知道再多,也照样找不到有力的证据。

    可定安帝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张奇蕙想破头也不知道消息是从哪里走漏的,徐青是个谨慎的人,没有万全的证据,她绝不会凭一时意气动手。

    “徐青与此事无关。”颇具耐心地重复一遍,邹黎转眼便提着领子把张奇蕙拎到面前:“张县令,本督领是第一次见你,没想到你竟如此刚正不阿,襟怀坦白。”

    最后一次机会,盯着对方憋得青红交加的脸,邹黎松手让张奇蕙喘气:“还有谁牵涉此案,却仍然逍遥法外?”

    “徐青!督领,我想起来了,是徐青!”脖子被卡出一圈淤痕,生死攸关,张奇蕙再没有多余的余力去考虑旁人:“大人,方才是小人糊涂了,小人该死,竟忘了徐青这个要犯!”

    不错,够知趣。抽出一份新供状,邹黎不愿多浪费时间:“既是你亲口承认,画押吧。”

    连滚带爬趴到桌面,张奇蕙刚要把手指按进印泥,却看到一篇全然陌生的供辞。

    徐青变成了私卖官铁的主谋,张奇蕙惶惶然去看邹黎的脸色,她和主簿反倒成了知情不报、包庇恶行的从犯。

    “张县令觉得如何?”面色自若,邹黎微微一笑:“只要你记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有人替你背下滔天大祸。”

    本朝律法严苛,张奇蕙的眼中回了几分神采,倘若她以从犯身份被收监处斩,那就意味家人不会因此受到牵连,两个女儿亦可参与科考,五年,十年,等到衮衮诸妇忘记今日之事,她张家来日或有起复之机!

    只是邹督领为何不肯放过徐青?灰败着脸,张奇蕙不能往深处想,更不敢往深处想,她只要记住折了自己就能保得全家不受株连,至于多咬几人下水,和她全家几十口性命相比,徐青就是再无辜又能怎样。

    谁不知道悬影司众人行事残酷,最擅罗织罪名?等人到了阴曹地府,张奇蕙咬牙,徐青若是要怨就怨她自己行事招摇,以致于被邹黎这个活阎婆盯上。九天之上神仙打架,

    张奇蕙嗅到几丝风雨欲来的前兆,哪怕只漏下一星半点落到凡人身上,也照旧是黑云压城的灭顶之灾。

    吐出一口浊气,张奇蕙抬手想要拿酒,不期然碰翻了杯盏,酒水淅淅沥沥淌了一地,这才发现手指已经抖如筛糠。

    “徐青,我不过是一枚车前卒子。”

    不要怪她。

    天上飘起丝丝缕缕的细雨,担心打湿了画,桓昭把宣纸往里挪了挪,复又全神贯注地运起笔来。

    眉如远山,眼若秋波。

    桓燕以杏眼为美,可桓昭早忘了他照着镜子左比右对、苦恼自己眼睛不够圆不够亮的时候,满心只觉得邹黎那双凤眼天下第一,除了母王和长姐,九州再也无人能及。

    姐姐不笑时一双眉眼总有些沉郁,桓昭甜蜜叹气,下月再见,他可要好好想几个法子哄姐姐开心。:

    三月十七日,邹黎正午才从宫中离开,两个时辰之后,悬影司众使便闯入数十扇府门,那些涉案的官员均是连句话也来不及说,便被拘索着扔进牢狱。

    “这案子办的也太儿戏!”

    茶楼里,有人拍案而起愤慨不平:“百余官员,全族身家性命,要活要死,竟然都看她邹大督领的脸色?!”

    又是这种穷酸文人,茶楼掌柜暗暗翻了个白眼,不敢当街告状,反而来她这小店摆出谱来忧国忧民。

    心疼她那几吊钱换来的实木桌面,装作嗓子不适咳了两声,掌柜抛给小二一个眼色。

    机灵的跑腿必得眼观六路,领悟掌柜不好明说的意思,捧了一小碟干果,茶小二连忙过去点头哈腰地陪笑:“这位客官,咱们这儿是消闲的地方,您还是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要说最近也真是稀奇,小二一边上茶一边纳罕,客人来茶楼里骂东骂西本不少见,茶楼嘛,消磨时间的地方,这人一闲下来,可不就愤世嫉俗,看什么都不顺眼么?

    但一连四五天,日日都有人拍胳膊拍腿地痛骂“邹督领”,这可就不大寻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