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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梧桐雨再见(7.10修)

    31/梧桐雨

    “小仔啊。”

    近来在这儿照顾的,只有医生、特护和薄屿。

    病房里,苍老浑然的声音飘荡出来,多少带了些有气无力。

    想来是护士不在了,薄屿把手机收进口袋,转身进去。

    薄承海近日的精神,远不如那阵子上天入地、顶着大太阳吭哧吭哧在家里种菜了,差是差了很多。薄屿近日陪他读书、看报、写字,老头子天天还挺乐呵。

    薄承海把那本读过不知几遍的伟人选集,倒扣在膝盖上,薄屿过去了,躬身,扶他起来。

    老头摆了摆手:“……省省吧,小屿!你别看我这把年纪这副身子,我还硬朗的很呢!你搀我一下就行了……你也别勉强。爷爷我啊,就是趁你走之前,想跟你多说两句话。”

    夜色席卷而来,风也清凉,透出丝丝缕缕的爽意。

    两人面对窗站定,薄承海透过玻璃的反射,看着身旁高挑颀长的男人。年过二十二,长相日渐开阔、舒朗,倒映在窗玻璃上的那张脸,与谁有大几分的相似。

    老爷子背着手伫立许久,叹了口气,薄屿先开口:“您还想他吗?”

    “想,怎么能不想,”薄承海说,“他毕竟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可他把你害成这样,我现在想起来,更多的是恨他。”

    老爷子终于没忍住屡屡想叹息的冲动:“恨久了,又会想,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父母与儿女之间,最割舍不掉的就是这一点吧?这个人再不好,再混账……你还是会想起。”

    “小屿你呢,你还想……”

    “我恨他。”

    薄承海抿唇,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半年而已,小屿,半年你就回来!”老头子又说,“你放心,爷爷扛得住,你肯定也扛得起‘博远’……回来后,你哥现在打拼下来的那些,就分给你一半去,你妈妈和我再给你挑个合适的、门第相当的婚恋对象,你以后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安安稳稳的了,知道不?”

    薄屿不说话。

    薄承海像是要彻底说服他一般,更语重心长了点:“……我和你妈妈,还有薄彦,那天商量好了,两边加起来,要给你更多一些的,你哥他自己有能力,他可以再奋斗的,关键是你。”

    每次说到这儿,便又戛然而止了。

    废物。

    残废。

    没用的儿子。

    扶不上墙的幺孙。

    这些个个尖锐的字眼,薄屿听过不少。

    他从不觉得刺耳,因为都是事实。

    “你要好好振作起来啊,”薄承海说,“这几天我跟你的心理大夫了解过,你啊,就好好吃药,配合治疗,去澳洲了要开开心心的,知道不……”

    “先说你的手术,”薄屿漫不经心地转移了话题,“最后方案确定了么?”

    薄承海听出他在刻意回避,连连摇头,就不再多说了:“下月手术。”

    “还在这家医院?”

    “做完了,医生也许让我回去静养了。”

    最近这阵子,不住医院也是可以的。薄承海惜命得很,早年就给自己配备了专门的家庭医生、护工,专业的营养师等等。

    原净莉和薄明远离婚之后,由于还有商业关联,老薄多年来把她当亲女儿看,事业上也多有扶持。渐渐地,大事小事就都听她的。非要住医院,也是她的主意。

    ——住进来待这儿,就像是一座五指山,薄屿肯定就安分了。

    薄屿猜都猜到,原净莉会这么说。另一方面,他这阵子被按着跑了不少心理科。这才是他们的真正意图。

    “化疗结束一个月后,最好的方案了。”薄承海慢悠悠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支雪茄,补充道。

    薄屿看着好笑,这些日子第一次有了笑容:“谁给你的雪茄。”

    “你哥啊,我磨了他好几天,昨天他终于同意给我一根,”薄承海神采奕奕了点,“我是胃癌又不是肺癌,我馋死这东西了。”

    老头子刚点起来,吸一口。

    薄屿抬手给他拿走了,“一天就一口。”

    “哎,小仔……再让爷爷尝一口嘛。”

    “下月你手术我回来一趟。”

    “行啊,”老薄面有喜色,“你一心记挂我老头子,一心都在咱们家人身上,我高兴都来不及。”

    薄屿不露声色弯了下唇,“我还有的选么。”

    薄承海哈哈大笑,拍了拍薄屿搀扶自己的手,俩人一起去外头那处悬空的花园走廊散步:“人生的大部分时候,没有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能接受眼前的一切,换种活法,也是一种胸怀和修行啊。”

    “少刷那短视频了。”

    “这可是伟人的书上说的!”

    “少看那书吧,”薄屿笑着,“不是谁都能成书上那种人。”

    “怎么这么说?”

    “失败的人可是不会为自己写书立传的。”

    老薄拍他肩膀:“你啊,就一天瞎想。”

    于是自然跳过了这话题,“马上毕业,学校的东西都整理好了?有没有要带走的。”

    “老周说安排人替我去拿,不要的丢掉就行了。”

    “不再回学校看看了啊?”老薄笑呵呵,“南大也是我的母校,我都不知道多久了,魂牵梦萦想回去!最近还邀请我去看你们毕业晚会呢。”

    “不了,”薄屿顿了一顿,“明天就走了。”-

    宿舍楼下,收二手废品的停了一溜儿面包车、三轮车,顶着那大太阳,个个儿脸上笑开花。每逢毕业季,恨不得24小时睡在这儿,一车又一车满载而走。

    图书馆前,各个二手小摊支起来,人声不断,像是沸腾的开水。

    床铺收了个干净,柜子也清空了,宿舍空荡荡。那一大束洁白的栀子花,摆在干干净净的桌面,尤为突兀伶仃。

    毕业晚会就在今晚,等等还要去排练,黎雾火速把最后一波东西塞进了箱子。

    大大小小的包裹,都要寄回家。

    温泉那夜,廖薇薇和李多晴犹如相见恨晚,他俩收拾累了,坐在床上晃着两条腿开黑玩游戏,聊着不打紧的天:“对了,陈露,曾杰跟你表白了吗?”

    “表白?表什么白,”陈露拿着一支眼影刷,娴熟扫着眼皮,“他去跟他学妹好呗。”

    廖薇薇:“怎么啦,又吵架啦?吃什么醋啊。”

    “我俩又没恋爱,哪门子的吃醋,”陈露放下化妆刷,抬头,认真说,“我工作定在北京了,他要回湖南父母那边咯,他那个学妹也湖南的啊,不是正好?”

    李多晴接话:“为了爱情异地一下不行嘛?你俩不是互相都挺喜欢对方的吗。”

    陈露摇头:“太累了……还不知道工作多忙呢,还要再坐个飞机火车,为了对方跑来跑去,麻烦死了,”她向后靠住椅子,很庆幸似地,“也没什么不好啊,大家互相都给过对方很充足的情绪价值嘛,这样就很好了。”

    廖薇薇吐槽:“我去,真怕以后你去做那种‘情感专家号’的自媒体,说起

    这些一套套的。”

    陈露:“你这建议不错啊。”

    黎雾爬到自己的上铺,拽住墙面的不粘钩,费劲儿好久,没摘下来。心情好似也跟着泄了气。

    陈露在底下看着她:“小、雾。”

    黎雾听到这俩字,心底猛然一惊,抿唇笑了起来,“怎么啦,干嘛突然这么叫我。”

    “你那花儿上不是吗?哟,别的男生送你,都写‘黎雾’,这位肯定跟你不一般啊。”

    黎雾还没说话。

    陈露突然沉默了下:“对了,我听说薄屿要出国了。”又补充,“哦,曾杰他们寝室说的。”

    “……嗯,”黎雾并不意外,点头,“已经走了吧。”

    宿舍里静悄悄。

    “嗨,倒是也行,”陈露如此便好像为了她松口气似地,笑,“我说周思雨怎么这阵子一天天垮个脸,不高兴……还好啊,你还像个没事人一样,还好还好。”

    也没什么好安慰的吧。

    “到这里也很好了,是吧。”陈露笑着,不知是安慰黎雾,还是安慰她自己。

    黎雾微笑:“嗯。”

    到这里也很好了,对吧,黎雾?

    同样的话,她还对薄屿说过,她明明也是个很知足的人。

    可是为什么,现在会很渴望。

    陈露或者朋友中的谁,再说点儿什么来宽慰宽慰她呢?

    这就是贪心的滋味吗?

    大学生的所有快递点都忙了个焦头烂额,联系好的快递员突然给她来电话,让她自己想办法,把东西送到校门口,有人来接。就不进学校来拿了。

    土木系男孩子多,巴巴儿地在A3宿舍楼前等着。这儿住的都是经管系、艺术系的漂亮女孩儿,男生们都喜欢这时候来献殷勤。

    李多晴还没打电话给张一喆,张一喆先联系了她,问需不需要帮忙,然后就带了几个室友,帮她们把一屋子要寄走的行李搬下去。

    谁曾想,曾杰竟是打算表白的,陈露没有理会他。一时间大家都有点儿尴尬。

    学生时代的象牙塔生涯要结束了,兴奋与哀伤,同时充斥在整座梧桐与香樟葱郁遮盖的校园里。

    盖不住三步听到人笑,一步又听到依依不舍的啜泣与哽咽。

    舍不得分开,舍不得爱情、朋友。

    以及那些毫无结局的暗恋,或者无法言说的暧昧。

    还有那些纯粹天真的喜怒哀乐,随着青春的消逝,从今日开始,一齐离自己远去。

    快递员等在校门口,确定单号,把这堆大包小包运走了。

    南城的天气不讲道理,一小时之前还艳阳高照,这会儿飘起了毛毛雨,腾起绿芜白雾。

    晚上八点正式演出。

    齐瑶和周思雨轮番发消息,催促黎雾彩排。

    经过四年来回无数次的半山林荫路,黎雾不由地也有一丝感伤。

    正往彩排的礼堂赶,一道干净高挑的人影儿,从大承海楼出来。落入了她的眼底。

    雨点打在眼睫上,微微颤动。

    黎雾忍不住停下步子,愣在原地。

    那是一张和薄屿很难看出,在基因上有多么相似的脸。

    薄彦一改平日的西装笔挺,换了身休闲风格的T恤牛仔裤,脸上的笑容更加斯文温和,清爽得完全融入了校园氛围。

    几位校领导模样的人簇拥着他谈笑,他的那辆车牌扎眼的黑色奔驰停在不远,告别过后,他才要转身,忽然看到了正往这来的黎雾。

    学校礼堂就在大承海楼。

    薄彦伸出一只抄在裤兜的手,和她打招呼:“我听到他们彩排在点你名字,哪儿都看不到你,原来你躲在这儿了?”

    黎雾背着排练的服装,乖乖站定:“薄总好……你也来看演出吗?”

    “你不邀请我,我只能想办法自己来了?”薄彦一如既往地,喜欢这么不打紧的谈笑。

    小雨飘忽,俩人站在门廊底下躲雨。

    黎雾猛然想到,上回送廖薇薇去医院,薄彦来学校找薄屿,薄屿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薄彦还把伞借给了她。

    那晚她还跟薄屿打着,打算让他给薄彦。结果又稀里糊涂带回了学校。

    和他在一起,好像总这么稀里糊涂。

    黎雾动了下唇:“……那个,薄总。”

    薄彦就有点儿无奈,“我今天穿这么年轻,你还这么喊我的?”

    见她面露出小女孩儿的羞窘了,他更温声笑了,“嗯,怎么了。”

    “你的伞……还在我寝室,忘记还你了,我马上要离开学校啦。”

    想到这儿,她嘴角的微笑扬得更灿烂,想让自己也被这毕业的快乐气氛感染,不由地都有些发僵了:“我今天,得还给你了,事务所那边我马上也再不去了啦,我怕忘记了……”

    “你在我这儿干了三周,”薄彦看着她,“这么狠心就要抛下我和Tracy走么?没一点想法留在我这里?”

    黎雾说不出话。

    知道他在开玩笑,可她再认真解释,大抵还是上次的那番,说不定又会被他笑话她的天真和幼稚。

    但她知道,她有一番属于自己的行事法则,并且深信不疑。

    “你要还给我伞?今天么。”薄彦不开玩笑了,认真问。

    黎雾忙不迭点头:“可能要耽误你一会儿时间了……”

    “不耽误,我反而觉得正好,”薄彦并不是觉得必须要那把伞,笑,“学校邀请我爷爷这个‘名誉校友’来看演出,但他最近身体又出问题了,来不了,只能我代他。我等你到你演出结束。”

    “……薄屿呢。”

    黎雾像是完全不经思考,这个名字从她嘴里蹦出来。

    她也早就想问了。

    薄彦看着她,笑容淡淡。

    黎雾的眼神儿定定的,又问一次:“他会来吗?”

    薄彦想起来,他是怎么就记住了她的。

    去年,她在事务所做兼职,同时一起的还有那么三四个兼职生、实习生。他唯独,就记住了她。

    记得是有一天的晚上,一个烂尾楼的施工现场出了点问题,闹很大,当日去了不少南城当地的媒体记者。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可闹出去,也足以是一桩丑闻。

    薄承海杀伐惯了,绝不允许子女在他眼皮底下出错,他爸薄明远,当初就是这么逃跑的。

    现在老头子的脾性温和下来,基本也只对薄屿一人那么宠溺、宽容——对薄彦,还是往常那般的苛刻,接手这偌大的薄氏产业后,任何可能出现的负面影响,苛责都会落在薄彦一人脑袋上。

    薄彦那天焦头烂额,处理到很晚,好不容易打点好了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媒体,驱车经过每天来往成了机械记忆的事务所,本来没想停下。

    忽然,看到了等在事务所楼下的那一抹身影。

    大抵只知道她叫黎雾,跟着Tracy,做一做工程估价和打印文书这种简单的活,虽才大三,专业的应用能力却没得说,不是那种成天混日子、笑脸讨教授青睐的。她做什么都很努力,认真,细心负责。

    连薄彦那天都忘记,他随口与Tarcy提了句,他没带事务所的钥匙,新的指纹锁还没安装,让Tarcy给他把钥匙放在门口的花盆或是哪里,方便他有事回来。

    听Tarcy说,这个小黎下班后总会多留一会儿,看看工作笔记,帮忙料理一下事务所其他的事务。Tracy应是把钥匙留给了她,但没说怎么让她给他。

    于是,她就傻乎乎等他到了那么晚。

    晚上快十点,南城人一向没什么热闹的夜生活,天黑沉沉,霓虹熄灭的节律里,少女白皙着张清透的脸,带着那样纯粹不设防的笑容,对他招手。

    或许,她尚且不知什么叫做讨好上司,就是单纯想把这件事做到而已——她甚至说,保险起见还是想亲手交给他,放在花盆里不安全,就多等了会儿。

    这样的人。

    在薄彦身边几乎已经看不到了。

    从德国研究生毕业,回来了就被赶鸭子上架接手集团企业,周围都是阿谀奉承的笑脸,工程出问题,一伙人平日对他总是乐呵呵的人,也是踢皮球,接连推卸责任。

    那几个明明决心要搞他的记者,拿了一笔钱后,也能对他露出笑脸。

    薄彦思至此,微微沉下气,“薄屿走了。”

    “什么时候?”黎雾的声音微弱了些,改口,“我是问,他什么时候……走的。”

    “还没。”

    “嗯?”

    “今晚的飞机。”

    “……”

    薄彦看着她,淡淡笑,“晚上十点半,你要去送他吗?”

    黎雾迅速在心底估量,南城两个机场和学校的距离,按照排练的时间,最后一个节目演完,也得十点多了。

    她抿唇,摇头:“……可能不行,我还有演出,来不及。”

    “嗯,”薄彦换了话题,“学校那边,哦,我是说王教授有跟你说,你的工作安排到哪儿了吗?”

    “还没。”

    王教授说让她再等等。

    所以她决定毕业了先回港城,等安排下来再看看最终的去处。加上她很担心妈妈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想趁这段时间多陪陪父母。

    “以后有什么事,无论在哪,尽管找我帮忙,”薄彦忽然又说,微笑,“祝你前程似锦。”

    前程似锦。

    天空湛蓝无云,偶尔划过一两道像是飞机留下的痕迹。

    手机又震动,社团的人又催她。

    “谢谢薄总,但我肯定不好意思麻烦你的……”黎雾对他腼腆一笑,打算告别,“晚点你看完了演出,稍微等我一下哦,我去宿舍拿伞给你,我得走了,要来不及啦。”

    黎雾正要走,薄彦又叫她。

    “黎雾。”

    黎雾站定。

    “我不是你老板了,你以后直接叫我薄彦就行了,”薄彦顿了顿,“我祝你前程似锦,是希望,你以后能学聪明点儿,保护好自己,薄屿有时候就像是一只刺猬,他把自己缩起来,其他人就会跟着受伤害。”

    黎雾慢吞吞点头,再度和他告别,转身跑向礼堂。

    回想起这个属于毕业季的春与夏的一切,真像是一场戛然而止的梦境。

    晚上演出很成功,在铺天盖地的掌声与闪光灯谢幕。最后的那些泪水与欢笑之中,她看到了台下的薄彦。

    节目结束,回到后台,恰恰是晚上十点半,夜航星的轨迹蔓延到了天边,不见尽头。

    手机在桌面振动。

    收到隔了这么久给她的回讯。

    BOYU:【演出顺利,毕业快乐。】

    黎雾装作了没看见,匆匆退出来,很快他的聊天框就被别的弹上来的消息淹没掉了。

    她没有回复。

    第二天拍毕业照。

    土木系七八个班单独拍完,辅导员、教授们又单独组织自己的班合拍。

    王教授教的那门航道工程课,每次都是黎雾所在的四班,还有薄屿所在的一班共同上。

    接近一百多人挤进了同个镜头。

    王教授和蔼地招了招手,要拉着黎雾与她并排拍照。

    昨天演出结束,社团聚会,齐瑶她们大哭一场,黎雾的隐形眼镜也哭坏了。

    她今天成了个抓眼瞎,跌跌撞撞。

    有个男生路过,洁白的衣摆,擦着她的手腕儿过去,他右手小指上好似有一枚细长的枪灰色尾戒。

    正朝她的方向挤过来,还低声在她头顶说了句:“不好意思,借过。”

    声音还算好听。

    黎雾近视快五百度,抬起头,满眼朦朦胧胧。

    男生以为是踩到她了,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啊,抱歉,你没事吧……那个我得过去一下。”

    他指了指她身后。

    黎雾还是看清了,他手指末端不是尾戒,是一行英文小字的纹身。也不在他的右手上。

    是在左手。

    不是谁。

    “没,没……我也借过。”黎雾不好意思地说,从他身旁过去。

    有人捶那男生的肩膀,嬉笑:“眼睛都直了,都要毕业咯!”

    “什么呀。”

    “哟哟哟还不承认!”

    摄影师被这一群插科打诨的朝气蓬勃感染了,扬高嗓门儿,喊:“都来齐了吧!”

    “齐了——”

    “那好啊,站好!一二三,和我喊——前程似锦!微笑啊!”

    “前——程——似——锦!!”

    “前程似锦!!!”

    但凡谁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欢笑,满满当当的人群里,或许也只有黎雾知道。

    有个人没来。

    后几天,稀里糊涂结束了答辩,离开南城,差不多是一周后。

    整栋宿舍楼都空了,黎雾最后一个离开寝室,她拖着行李,锁上门,把所有室友的钥匙一并交给了宿管阿姨。

    阿姨记得她曾一晚收到三束花这种轶事,开她的玩笑,也不舍地与她拥抱道别。

    行李箱轰隆隆的,一路碾到了校门口,黎雾匆匆又回去,箱子太重,她索性丢在楼下。

    又找阿姨要回钥匙,一口气跑上楼,推开宿舍门,那株柔弱的栀子花还被搁在空无一物的桌面,迎风绽放。

    精心泡了一周的水,花瓣很脆弱了。

    到底不忍它孤单地在这儿死去,黎雾决定带走它。最终与她那个沉甸甸的行李箱,一齐带上了北往港城的火车。

    这次,她只买到了硬座票。

    邻座的女孩儿也是毕业生模样的,人很好,主动腾出了被零食挤占的位置给她放这束花。

    女孩儿脸上满是艳羡,心猜应是她男朋友依依不舍送别她时,送了花。

    等看清了微微泛着枯黄的花瓣,满天星都快干枯到败落了,表情突然又有些不解。

    黎雾轻声细语,对女孩儿说谢谢,挨着逼仄的座位坐下。

    她戴上了耳机,切出了音乐软件,撑起下巴听歌,目送窗外熟悉了四年的风景和她渐行渐远。

    南城今日又是连绵雾雨天。

    稀薄的阳光隐现在山坳里,城市的轮廓消失了,步入北行至深的黑夜。

    耳机里好久没了声音,原来连播放键都忘了点开,渐渐地,才有音乐与嗓音暧昧动听的女声流泻入耳。

    “给我你的感觉

    给我你的全部感觉

    闭上眼睛感觉

    猜猜我会给你什么惊喜

    轻轻地

    轻轻地触碰你

    好像是今生唯一的唯一

    不要着急不要害怕

    我会拥有你

    就这样沉默地迷失的和我一起

    呼吸

    ……

    好像松开手你就会逃离

    别去担心我们未来

    多么不确定

    这一刻这一秒让我

    轻轻地

    轻轻地触碰你

    这一刻这一秒让我属于你

    ……”

    歌声里,黎雾点开了朋友圈,铺天盖地的好友动态,都在告别校园。她便也选了张照片,上传发表。

    几只五彩缤纷的气球,绑在事务所的窗口,迎风飞扬,旁边是她收拾得无比整洁的工位。

    窗外是个阳光灿烂的晴天,梧桐的翠绿仿佛能遍布整座南城,雾蒙蒙的荫,别提多好看。

    她敲字,配文。

    【再见,祝我们都能前程似锦。】

    她知道。

    他肯定明白。

    这条一定也是为了让他看到。

    第32章 月光尾戒脑海里只有她(7.10修)……

    32/月光尾戒

    两个月后。

    时至港城八月末,晚间有雨。

    黎雾踩住了陡峭得快要松落掉砖头的楼梯,一口气爬上天台,厚重的乌云争分夺秒从头顶压过来。

    海滨老城区地处港北海岸,出了名的风大,狂卷住一大面床单,不等她找到晾衣绳夹子,猛的扑她一脸。

    潮霉的水汽和洗衣粉味道,混满了从周围居民楼袅袅飘扬的饭菜香气。

    不得不说,她肚子都饿了。

    衣服收了,她和床单、被罩往怀里那么一攒,原路回去。

    被工业化飞速发展的城市日渐抛弃的老式居民区,这大半栋楼被群租房挤占了,楼道窄,堆满了乱七八糟、各家各户的杂物,快没地儿

    落脚。

    黎雾不留神,撞上一声:“小雾,下班啦。”

    邻居张爷爷耳朵背,还有点记不清事,黎雾好耐心,忘了第几次解释:“张爷爷,我没去上班。”

    “啥?”

    “我没工作呢还。”

    “哦,哦,我记起了,”张爷爷一拍脑门,“你张阿姨说,你是延毕了还是咋?是吧?”

    “对。”

    “哎哟,这咋不工作啊,女孩子没个正式工作,一天天不着调的也不行啊……你这还得找对象的吧,没工作的姑娘谁家要啊。”

    约莫二十七八的青年,从老头身后的门里探出头,嗓门不小:“爷爷!都要吃饭了,你又在这儿跟谁聊天呢?!”

    眼见女孩子那么清清淡淡的一道纤细的影,端端立在楼道里。

    张樹达忍不住都愣了一下,忙堆起了笑脸:“哎,小雾?你毕业回港城工作了啊?”

    说着,他赶忙改口:“哦、哦,我都忘了忘了!嗨呀,我妈今天还跟我说呢,你最近在你爸妈店里……”

    哪壶不开提哪壶。

    张樹达给老头子拽回去,见黎雾怀中那么一大堆的衣服、床单,都快给她这纤薄的身板儿淹了,殷切道:“我给你拿,我给你拿哈~对啦,我还说得去给黎叔叔和贾阿姨打个招呼……

    “之前我们公司跑了大半个月外勤,天天配送员工餐,黎叔都没让我多掏钱,全让我成本价拿——”

    门缝里溢出女人的叫嚷:“小樹!都快吃饭了,你爷爷回来了你又往哪跑?!”

    “我去趟黎雾家!”

    “哎哟,这个小樹啊,那阵子还说要小雾和他处个对象试试……他说小雾闷闷的,话少,我看小雾的性格好得很啊,这上了个大学回来了,次次见都觉得大不一样!”

    “那么好大学毕业了不也没工作!待她父母店里有个啥出息!”

    楼道本来隔音就差,这一番完全砸在黎雾脸上了似的。

    张樹达嚷嚷:“妈的,我没在背后说黎雾……妈你能不能别一天天和邻居瞎胡说,乱议论人,再说了现在本来就业就难,天天挂嘴上……”

    张阿姨举起锅铲,追出来:“张樹达,你说什么?多大人了还‘妈的’、‘妈的’,丢不丢人?你在跟你妈说话不是跟谁说话!”

    张樹达一溜烟儿就跑。

    到了家门口,黎雾率先站住了,张樹达恐怕他妈追过来,却也不好再往人家里去了。

    “张哥,我爸不在,”黎雾静着口气,“你有事说的话,下次路过店里进去和他说声就行了。”

    张樹达就是找了个借口,问:“小雾,你工作的事定了么?”

    毕业了两个月,她就等了学校那边快两个月。

    前天通知了她最终结果。

    她妈贾玉芬的腰还不行,不能久站,久坐都痛,像以前那样起早贪黑地操劳更艰难,店里的活儿大多就落在了她爸身上。

    今年港城政府扶持,趁着夏秋两季的凉爽,大搞夜市文化,经由家中三人商议,她家的海鲜小炒店扩到了大排档的规模,忙起来时,一整天都没个休息的时间。

    好在之前请了两个长工,再加上这阵子“无所事事”的黎雾帮衬,店里四五人,稍能连轴转顺。

    黎雾答:“定好了。”

    “哪儿?”

    “深城‘长维’。”

    “……嚯!那可是大厂啊!”张樹达的眼睛都亮了,他也是学建筑的,当初毕业校招,“长维”都没要他简历。

    张樹达酸溜溜的:“要我说,还是你们南城大学的招牌硬啊……你这从小就是‘别人家孩子’。不过,毕竟大学延毕了是吧,说要推荐工作,我心想可能你们学校也是随便给你塞个企业什么的,没想到去这么好的地儿啊。”

    黎雾就是轻轻笑了笑:“你这是羡慕,还是嫉妒啊?”

    “……哈?我有吗,”张樹达猛然尴尬,“不是,小雾,你别误会啊,我意思本来是,要是你还没安排,我公司那边正好缺人,就给你内推进去了,深城那么远,哪有咱港城好啊,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对了,你别听我妈瞎说,我没背后议论你……不过,我现在确实单身了,你也没谈男朋友,咱们关系好,邻居又做了这么多年,这可能,也是个拉近距离的机会你说对吧?”

    张阿姨破口喊:“小樹!??!!”

    “知道了知道了!”张樹达都要疯了,“吃饭吃饭——妈的。”

    黎雾笑吟吟的,一步准备进门了:“拜拜。”

    “小雾,等等……你啥时候去啊。”

    “想去随时就去了。”

    “我靠?长维这世界一百强的大厂,这么随便的吗?”张樹达都怀疑她在吹牛了。

    黎雾真没夸张。

    HR联络过她了,给了个遥远的最终期限,让她近日去报道就行。

    也是才明白,王教授和学校那边是拿她当“24届的优秀毕业生”推荐的,去深圳长维,也是为她筛选过的结果——或许还提到了些她家目前的情况,所以多有通融。

    不过刚参加工作,怠慢不得,黎雾并非是个任性的人,她想提早过去,还得租房子什么的。公司安排不了食宿。

    倒霉的是,每次都是事情到跟前儿了才买票,又在等候补,准备补到哪天算哪天。她心下盘算,得帮着她爸妈,给店里再招点靠谱的人手。

    天气预报了整天,说是有暴雨。

    到晚上八。九点,热腾腾的笑闹与络绎不绝的客人们来往,塞满了她家的海鲜“小排档”,半个雨点子都没掉下来。

    的确是“小排档”,平日店面小,现在只是在门口多支了个宽敞的挡雨棚,放了五六套桌椅而已。

    烧烤炉搬到了门外,请了个她爸的朋友来烤肉、烤海鲜。她爸黎长军在后厨房做小炒,她妈贾玉芬跑不动了,全靠黎雾、和店员忙出忙进,开单撤台、端碟收盘。

    顺便给喝醉酒吵架的客人和无辜被骂的代驾陪一陪耐心的笑脸。

    那道黎雾让她爸学会的“避风塘炒蟹”,改良成了港城的加麻加辣版本,可谓风靡了整个夏天,大众点评都给他们店里的这道菜推荐成了必点的招牌。

    送海鲜的车子下午来过一趟,晚上又来。

    黎雾和店员们,帮司机吭哧吭哧一起给沉甸甸的大几箱螃蟹卸到后厨,点好了价钱、重量,顾不上擦汗,又去大门口忙。

    前厅、大堂基本都是黎雾说了算,她一出来,赶忙指挥店员阿泗:“阿泗,快给A6撤台,有客人订了桌,十点过来。”

    店里墙上的挂钟,正好指在十点。

    阿泗问:“提前订小龙虾和炒蟹的那个?”

    电话今天是他接的。

    “对。”

    “……拿走了啊,”阿泗摸不到头脑,给黎雾遥遥指了个方向,“那不吗?刚拿走,人没说坐这儿吃。”

    夜色低垂,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悬在半空,透如玉盘。

    风中浸着一股清透人心的凉。

    像是潮水,卷进她肺里。

    老城区高矮不一的旧楼房,鳞次栉比如一座隐秘的水泥森林,被远处开发区的大厦高楼所折射出的斑斓光线,熊熊包围。

    年轻的男人穿了件简单白T,背影直挺挺,发尾稍长了用个皮筋儿扎起来,一缕潦倒的烟气,携着他的步伐远去。

    右手上拎了个挺重的塑料袋,里面是刚从她家店里拿走的海鲜小炒。

    单是一眼,黎雾好像目测出。

    他或许都不止189cm,或许,比这还要高那么些。

    是又不是。

    像又不那么像。

    “……就那帅哥啊,”阿泗还和黎雾强调,问另一店员妹妹小琳,“是不是很帅啊,小琳?我去,我直男都觉得他帅!你刚看到了吧?”

    小琳没好气:“忙都忙死,谁有那功夫多打量顾客两眼?你别搁这儿窜了,有空多去帮帮小黎姐!你看她能喘一口气吗?”

    港城坐落北方,这儿的人最爱夜生活,这个点儿了,来往车流不息,街头人声鼎沸。又是全国知名的海滨旅游城市,几辆慢吞吞的旅游大巴车,喷着车尾气从她眼前驶过。

    黎雾再一抬眼,就看不到那人了。

    她缓缓收回了目光,自顾自把A6前一桌客人留下的狼藉收拾掉。

    小琳来给她搭手,说是里头喊结账。黎雾从上初中就经常给爸妈帮忙,做事利索的很,三两下收拾完,扭头再去店里给客人埋单。

    在

    澳洲的人好端端怎么会在这儿。

    肯定是她看错了。

    夜雨迟来,猛然倾盆而下。

    运气太好。

    薄屿前脚才进了酒店的大门,后脚那厚重的雨点子声,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他不禁顺着那方向,回过了头。

    雨幕缠绕,几乎眨眼之间,整个世界在视野之中被浸了个透彻。

    隔着旋转玻璃门,下意识望向那一处还热火朝天的大排档,烟火气腾腾。

    迎着雨,奔出了几个模糊摇晃的人影儿,有男有女,店员模样,再撑起了个印着啤酒广告的棚子以免淋湿客人。

    店的招牌是“老黎海鲜”,店内有道据说必点的“避风塘炒蟹”。

    地道战一样在港城大半个月,今天换了家酒店,整天没吃东西,随便在手机软件上挑了个店吃夜宵。

    他都没想到,居然这么巧。

    “我和我朋友合开一家射击俱乐部,是的,就在柏林,我们挖来了很多种子选手,我退役了也不能没事做嘛,我这职业生涯都没拿过几个奖。”

    “可是他却和赛事组委会吹了那么大一个牛,说是可以找个厉害的气。步。枪。手给比赛撑场面,没准儿还能拿个大满贯……我就只想到了你。”

    “五年了,兴奋剂纠纷这件事上,早还你清白了,我需要你最好能从墨尔本,飞来柏林一趟,我能给你找到最好的医生,来评估你现在还有没有可能复健……”

    那会儿还在店门口打包,Olive这通叽里呱啦,就给他耳机里的音乐声戛然切断。

    此时此刻,薄屿又望那方向,眼前好像都是那时她忙碌的身影。

    比起他这一个月来的无所事事,她忙到好像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左边回应过了客人的吆喝和故作不满的挑剔,右边就被其他店员叫走,去接送货的车。

    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贯的黑长直马尾盘在脑后,不安分的几缕还是被汗水浸染,贴在白皙的颈边。

    看似永远面带微笑,精力充沛饱满地在喧闹的环境里,游刃有余地操持着整个大排档。

    以至于。

    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没见过的模样。

    薄屿慢悠悠收回了视线,上了电梯,嗓音很淡,同样德语回:“我一个月前就不在墨尔本了。”

    Olive:“那你在哪儿?”

    电梯门关闭。

    信号断了。

    薄屿抱着手臂,靠在电梯墙上,电梯镜门是片灰蒙蒙的,色泽暗沉的金属。

    完全看不清自己,此时究竟是何种糟糕到落败的形容。

    脑海里好像只有她。

    第33章 月光尾戒可以对她闭嘴了吗(7.10……

    33/月光尾戒

    太过浑浑噩噩一个月。

    电梯的轿厢没动静,薄屿后脑勺抵着墙,静静阖眸。

    直到门“叮咚——”响。

    他才从外带塑料饭盒隔绝不了的那一阵儿饭菜香气里,睁开了眼,反应过来没按楼层。

    酒店开在老城区,定位普通,常有员工和客人共用一趟电梯的情况。

    前台男经理从他住进来,就注意他好多天了,热情打招呼:“先生晚好!外面雨很大吧~”

    薄屿的容色淡淡,清峻眉眼,不发一言。

    男经理不在意他的漠然,殷勤为他按了楼层,保持微笑:“这么大雨,您要出门和前台说声,酒店可以派车接送您的~”

    “噢对!前天您让人送洗的LoroPiana夹克,不是弄上酒渍了么,怕给您洗坏,特意联系了LV的专门售后,跟您那双鞋子一起送去了,售后的人今天联系了我们,可能需要提供……”

    没说完,男经理眼前递来了一张烫金黑卡,满是对他的这番絮絮叨叨的不耐烦。

    他没反应过来接,薄屿的手指微动,又对他扬了扬。

    楼层到了。

    薄屿双手抄在兜,走了出去,全程没说一句话。

    ——这下终于能知道是哪家集团的公子跑来下凡了。

    男经理拿着卡片,暗暗欣喜想。

    这段时间,他们酒店圈儿小幅度地震,纷纷议论,这么一个动辄清洗衣服就得找奢侈品专营起步的,有些衣服甚至矜贵到洗都洗不得的,竟然来住他们这四星小酒店。

    每次一住,基本就是三五天,再换个地方。

    这人看着年轻,最多二十二三模样,甚至惹人天马行空怀疑,会不会是什么少年经济诈骗犯,或者被通缉的——直到某天,布草的阿姨进了他房间打扫,看到了那只某款布加迪跑车的钥匙。

    全中国开这玩意儿的公子哥们,都能数得过来。

    男经理按捺住了吃瓜的兴奋,把黑金卡正反面拍照给了LV那边熟悉的售后,结果很快反馈。

    客户级别过高,为保护隐私不可查询,不过姓“薄”,卡又是在南城开的……

    男经理一拍脑门。

    近来听到过那些个总跟着南城的公子哥儿们花天酒地的狐朋狗友说,南城薄家找他都要找疯了,港城这边好像更是……

    刷开门卡。

    厚重的窗帘透不出一丝光亮,外头的滂沱雨声,瞬间把半间屋子的阴沉放到了最大。

    门缓缓地合上了,走廊的光线随之消失殆尽。

    黑暗再次吞没掉他。

    房间里带来带去的,加起来,基本只有那只两个月前他从南城带去澳洲的行李箱。

    怎么去,又怎么回来了。

    食物果然是最能提醒人在这个世界存在感的东西。沉甸甸的、还发着烫的塑料盒子落定在茶几,香气更浓,勾着人的胃隐隐发虚。

    坐入沙发,薄屿把碍事的游戏手柄,乱七八糟的盘线,全部丢到一旁去。

    昨晚打完了游戏,他好像就是在这儿睡的?有点儿记不清。酒店的毛毯掉在地上,他又捡起来。

    突然,毛毯的流苏勾到桌面七七八八的易拉罐,大多空空如也。“哗啦啦——”接二连三滚落,跌了半地,狼狈打起了转儿,带着无处安放的不满。

    烟灰缸跟着扑起了浓烈的灰尘,让他后知后觉皱了眉头。

    似乎是踩到了电视遥控器,还是碰到了正在联机中的Switch,前方电视屏幕陡然亮起。

    简直刺眼至极。

    五颜六色的卡丁车小人儿们,发出快乐又躁闹的喧哗,遍布在这只有他一人房间的每个角落。

    更显得四面空得彻底。

    薄屿面无表情地,给那条毯子丢回了沙发。

    也没开灯,他坐下来,借着屏幕折射出的微弱光线,打开了分别盛满红彤彤小龙虾、鲜香扑鼻炒蟹的外卖盒。

    这是这两天来,他吃的第一顿饭。

    除了手套,店里的人还给他装了两双一次性筷子。他当然没人分享,另一双就丢进垃圾桶。

    然后低头,慢条斯理剥掉虾壳,吃到了软糯还带着鲜甜的虾肉,足够足够的新鲜,火候也不错。

    再拉满了期待,去尝那道避风塘炒蟹,然而才送进一口,都没来得及咀嚼,麻气和辣气轰轰烈烈就钻入了鼻腔,他瞬间被辣得红了眼。

    “……”

    真想打个电话给她提提建议。

    手机全天静音。

    巴掌大的屏幕一次次亮,在手边发出数次的震动。

    直到电量耗尽彻底关机,他也没拿起来联络任何一人-

    “……深城你可没去过,我和你爸结婚之前在那边的厂子打过工呢,我们就是在那儿认识的!哎哟,那地方更潮,一天天的,啥也晾不干。”

    贾玉芬见黎雾蹲那儿装行李,焦急得要从轮椅上站起:“小雾,妈说了你还不听——

    “下午你爸去拿货,我让他带上我,我俩顺便上商场看看,正大减价呢!看看有没有驼绒被子,给你带一床过去?

    “啊对,还有还有啊,那棕榈床垫也能防潮的,南方阴湿的很,你这从小到大皮肤都不好……”

    那只在娃娃机抓到的黄油小熊嘴巴抿成一个矜持又不失幽默的弧度,坐在床上对她笑。

    好像在说,带上我吧,带上我吧。

    黎雾索性扭开头,不看它了,和妈说:“那么重,我怎么带去?我过去了自己买吧。”

    “住员工宿舍么。”

    “租房子。”

    贾玉芬这个当妈的,就是时时刻刻活在焦虑之中:“……房子呢,看好了吗?离上班地方近不近?”

    “联系了几个房东,去了看看。”

    “哎哟,可得小心啊,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你一人住我是真不放心。”

    黎雾耐心笑着安抚:“不会,我也是锻炼锻炼嘛,总不可能这辈子都跟你和爸住一起。”

    “每次都是不会不会……你是遇到了事儿了不和我们说,别以为我不知道,天天怕我跟你爸担心,”贾玉芬说,“好嘛,现在你延毕的事儿整栋楼都知道了,你张阿姨就是个大嘴巴!”

    “有什么的,”黎雾故作出委屈,“你难道觉得我丢你们人了?”

    “……胡扯!我今早就跟她吵了一架,小雾你是妈和爸的骄傲!丢什么人?她儿子二十好几、快三十了,连个愿意和他好的女朋友都找不到,再退十步说,我们小雾可是南城大学毕业的,那可是名牌高校!这是一直在心里嫉妒咱们呢,所以巴不得看你笑话!”

    “之前要介绍他儿子给你,我就看不上……她还挑起来了!”

    今天早上,候补车票的结果猝不及防下来,后台前往深城,不过,能补到的只有硬座票。

    黎雾倒是也习惯了,这方面她没少锻炼自己。

    “咋不买个飞机票去啊,小雾?”

    油锅炸开了,辣子鸡丁的油气从厨房方向飘了出来,黎长军在厨房里挥汗如雨,大声呼唤她。

    油烟机“哒哒哒——”还跟机关枪似的,不记得听了多少年。

    这时还有点儿舍不得这动静了。

    黎雾给贾玉芬捏着腿肚子。

    贾玉芬粗粝的大手,拽过来她这阵子天天帮着处理海鲜,被划出一个个小口子的纤纤细手,整个攥住。

    贾玉芬摔坏了腰,坐轮椅出行好一阵子了,有时还得拄拐,没医生说的那么容易恢复。

    “还能改机票不?”贾玉芬担忧道。

    “……算了,太贵了,最近旅游季,从港城飞深圳得两千多一张呢。”

    “爸妈有钱啊。”

    “我都毕业了,不花你们的了,我大学兼职攒了不少呢。”

    黎雾笑一笑,揉了揉妈妈的掌心,也很舍不得:“我还给家里买了台新油烟机,你们用的这台太久了,店里厨房都换掉了。”

    贾玉芬点了点她额头:“又花这个钱!”

    黎长军遥遥接话:“是啊小雾,深城消费水平可不低!你给自己省点啊,别给我跟你妈乱花钱。”

    “都买了,明天工人来安装。”

    “哎哟,你啊你。”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吃中午饭。

    黎雾和她妈都嗜辣——其实港城人比较能吃辣口,她家店里的海鲜小炒就主打这招牌,回头客很多,都很喜欢。平时家里吃饭,一般还会做的更辣点。

    “多吃多吃。”

    黎雾要走,每天三四个菜,黎长军变着法子做好的。

    爸妈两人来回给她夹菜,碗里高高摞起一层。

    贾玉芬数落她爸:“晚上还去店里,不做点稍微清淡的吃?我看小雾下午还喝那冰镇的水果茶呢,中午晚上都吃这么刺激,肠胃吃坏了咋整?”

    “没事,没事的,”黎雾勤快动筷子,笑出了小小的酒窝,“走之前多吃点我爸做的,以后该吃不到啦。”

    贾玉芬:“你就不和学校说说,还有没有别的地方给你安排的?离咱港城近点啊,常能回来看看?”

    “去哪儿都行的,其实,”黎雾想得透彻,“以前我也愿意留你们身边,多陪陪你们,但是,我总要自己出去闯闯的嘛——还是要多经历经历才行的。”

    “也行,也行嘛,”黎长军支持她,辣椒呛人得很,用手腕揉揉操劳的眼睛,不禁便有些潸然,“我们小雾没问题!女儿永远是我和你妈的骄傲!”

    不开夜市,店里白日里还算忙得过来。

    七点夜市营业,人手就不够。

    黎雾之前趁着大学假期,学出了驾照,不到傍晚,她开着她爸的小货车,给贾玉芬送去做热灸。前阵子找了个这附近有名的针灸师傅,多有疗效。

    今晚又预报有雨。

    昨晚那么忙,今晚肯定更忙了,去店里前,黎雾顺道去了趟给她家配送海鲜的市场,多拿了点螃蟹、小龙虾、花螺,挑挑拣拣半天,全找个头最肥的。

    老板娘使了半天眼色,多有不满,抱怨连连。黎雾无所谓,垂着两条麻花辫儿,挑得更认真。

    装箱,算钱,她还提一嘴:“昨晚秤就不足,太忙了没空联系你们,不过我们常来的客人都说了,昨天的螃蟹比前阵子小太多了,这季节梭子蟹最肥,大家都爱吃这个,下次再被客人这么说,我们可能就换家拿了,我家店附近都是开海鲜馆的,我知道的基本上都在你家这边拿,要是都被投诉蟹子小,肯定都得换——”

    这穿着牛仔背带裤、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看着好像挺嫩,没想到说话一套套的。

    老板娘皮笑肉不笑,打氧时候给她多装了两只蟹,算作补偿。

    道歉说,昨晚学徒怠慢,斤两看走了眼。

    黎雾吩咐他们装好车,她坐在车上给脖子扇了扇风,车打了火,踩住油门扬长而去。

    终于紧张地松了口气。

    夜色深了,到了店里,很快忙碌起来。

    门口客人还不算多,黎雾给烧烤炉子换炭火,店员阿泗在店内接了通电话,过来说:“昨晚的那个男客人又叫餐了,还是小龙虾和炒蟹。”

    小琳给大棚下的桌子三两下擦干净,摆上封塑餐具:“哪个?你说的那个帅哥?”

    炭火“啪——”的掉下去。

    灰尘扬起来,瞬间扑了黎雾一脸。

    烧烤朱师傅哈哈大笑:“小雾,你赶紧照照镜子,你那鼻子都黑了……哎哟,好在没火星子!”

    黎雾用手背蹭了下鼻子,腼腆笑。

    阿泗和小琳聊着天:“就我说的那个……你什么眼神看我啊,我大直男!就是印象深,他还是没说店里吃还是带走。”

    “你就不会问问?”

    “……我忘了嘛,挂之前我才想起来,打过去又不接。”

    “小黎姐,”小琳问,“咱给他留位置嘛?”

    黎雾干脆:“不留,来了再说,没准儿说了来又不来。”

    “嗯好,好。”小琳应着,“不来也好,反正桌子不够用。”

    黎雾吩咐:“明天新人来了,你们多教着点,店里就这些活,我妈身体不好,我走后,你们多抢着点活儿干。”

    俩人拍胸脯保证:“没问题,放心吧!”

    小雨如期飘荡,都要九月份了,风阵阵儿的。

    只有这时候,才有早就过了夏天的知觉。港城不比到处梧桐的南城,槐花树、杨树、柳树栽满了,不过这个时节,早没有槐花香了。

    月亮悬在半空,寂寂俯瞰这一处热闹的人间味道。

    昨晚,黎雾躺在床上,失眠了。

    不知昨夜乘着月色远去的那一道背影是否属于他。

    只是,他应是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他们的聊天记录,甚至还停留在那条两个月前的毕业晚会。

    ——“演出顺利,毕业快乐。”

    那么他呢?

    在那么远的地方,顺不顺利,快不快乐呢。

    忙到人大脑宕机。

    黎雾依稀只想起,外头的客人找她要什么东西,匆匆回店内拿,突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再空手出去,她赶紧报以了甜甜的笑脸,在那满身横肉的中年男人面前,礼貌躬了躬身:“先生您好,请问您刚才需要什么?”

    八人长桌,都是这幅模样的,海鲜小炒、烧烤小串下肚,再配了桶金灿灿的啤酒,这伙人喝高了。

    “——你说什嘛?!!”那中年男人猛地提起嗓门,怒目圆瞪,“你再说一次?!!!”

    小琳和阿泗正在隔壁桌点单,

    被这一嚎,吓得都愣在了原地。

    其他客人们纷纷看过来。

    黎雾倒是见多了,宠辱不惊,八风不动。

    她还是维持着哈腰的姿态:“不好意思……叔叔,我刚才太忙了,忘记您要什么能不能再跟我说一次?”

    中年男人近乎尖叫:“我才四十八,你居然喊我叔叔?!!”

    这下“噌”的都从座位站了起来,比黎雾的一米七个头高不了多少,全靠满身颤抖的肉有气势。

    “……好啦,好啦,”同伙拉住他,“人家妹妹一看就才上大学,叫你声叔叔咋了?”又对黎雾道歉,“不好意思妹妹,他喝高了,刚找你要筷子的,麻烦你拿一双过来呢。”

    那中年男人不依不饶,吐沫星子横飞,呵斥:“你们这怎么开店的?听不听得懂人话?有没有小学毕业?啊?!我就要一双筷子,你跟我再这废话半天!”

    气势汹汹的酒气喷在了黎雾脸上,他更拔高嗓门:“筷子!筷子!!听到了吗!老子要筷子!”

    “啪——”的一声轻响。

    好似一阵风,从黎雾的身侧掠了过去。

    枪灰色尾戒的光泽,从她眼底滑过。

    是男人的手。

    月光下,他手背的皮肤近乎冷白,都能看到血管与青筋的清晰脉络。

    非常非常不耐烦的动作,修长的手臂扬出去,丢了双一次性筷子,在男人那桌。

    他侧挡在他面前。

    黎雾愣了愣,第一反应是不敢抬头。

    隔了两个月,又是一副变化巨大的模样。

    他的头发长了太多,随便拿了个皮筋儿扎起一缕在后脑勺,人看起来潦倒不少,只是那轮廓精致的五官,实在能让人把这与他气质格格不符的东西给忽略掉。

    那男人又对着他嚎叫了起来,“你他妈的……”

    “筷子给你了,”薄屿嗓音冷淡,“可以对她闭嘴了吗。”

    中年男人几乎要跳起来,赶紧被同伴和隔壁桌的人按住。小琳这时都顾不上这一阵不大不小的喧哗,“……我去,真的好帅啊?阿泗,阿泗,这是你说的那个?”

    阿泗这下回神,赶紧拽着小琳,跑过来,和那桌人一齐给撒酒疯的老男人劝着坐下。烧烤师傅老朱骂了好几句,他们对一个女孩子撒什么疯,让赶紧埋单走人。

    黎雾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

    等冲突平息了,四下又开始各吃各的,薄屿于是拉开了塑料椅,找了个空桌的位置坐下。

    靠入了椅背,隔壁桌的男人对他竖中指。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这也才抬眸,懒洋洋地,对她吐了口烟,“不认识我了?”

    “……”黎雾再看了他一会儿,“不是,你头发,怎么。”

    她顿了顿,又改口,“你还用头绳儿啊。”

    薄屿就“哦”了声,想起了什么似的,唇角似乎有了些许的笑意,“你的,不认识了?”

    “你还留着……”

    “不知怎么就留着了。”

    黎雾不知该作出什么表情,她绷着嘴角,对他点了点头:“你电话定好餐了吧,我去问问我爸出没出……我催一下。”

    “嗯。”

    薄屿勾了下嘴角,知允着。

    黎雾拔腿进去,一道小龙虾,一道避风塘炒蟹,早就按照他订餐的点做好了。也没问他今晚打不打包,她于是又如同找到一个和他说话的借口,硬着头皮回去。

    半路撞上阿泗。

    “A6客人的账记我这里吧。”黎雾说。

    “……啊?”阿泗正好也有事找她,看了看坐在夜风里,那一道出尘又索然身影,“他结过了,外头其他桌的……他也都结了,好几桌乐的很呢,屁颠屁颠走了。”

    “……”

    “对了,他还和我说,正好你能休息会儿,陪他一起吃?”

    第34章 月光尾戒裤子脱了【7.10精修】……

    34/月光尾戒

    老城区烟火柔软的夜晚,细雨如丝。

    火炉热气腾腾,食材的香气被炭火、油气充分激发。

    潮湿空气里各种草木、植物,和雨中泥土混合一齐的味道,瞬间被冲散了。

    阿泗拉着小琳殷殷来,把饭菜一碟碟端上了桌。

    黎雾还去后厨捞了一碟冷吃芥末花螺,顺手的事儿,一齐推到了薄屿面前:“你的钱真是大风刮来的,刚你结的那几桌是天天来的客人,别到时候赖上我们了,以后每天巴着来吃霸王餐。”

    薄屿疏懒着眉目,滑手机,从她这喋喋不休里抬起了眸,半睬一双倦淡的眼,好看的唇边悬着一点疏懒的笑意:“不坐么,还是你还要忙?”

    “客人都被你赶光啦,暂时没忙的了,”黎雾拉开了他对面的凳子,入了座,笑吟吟地,“喏,这个我请你啦。”

    “好吃吗?”

    “当然!我爸的手艺,你不许怀疑。”

    烧烤朱师傅凶悍得很,给那一桌醉醺醺的老男人轰走了,这时甩着手里滋滋冒油的青椒牛肉串,纳罕极了:“哎哟,我们小雾啥时候谈男朋友了?我咋没听老黎说过啊。”

    小琳:“……没听说过不代表没有吧。”

    阿泗拍她肩膀,一把拽走:“别打扰人家吃饭,走走,干活了!”

    很快又来了几桌客人,满当当的。周围躁闹不断,小琳和阿泗一把给黎雾按回椅子,半分不要她插手。

    这烟火沸腾的雨夜,便好似只剩下他们二人。

    不得不说,整晚忙到现在,黎雾两条腿都要跑断。

    她如同释重负了一般,为他们摆开了餐具,一次性手套也丢给了对面的人。

    “这次你自己剥哦,我不管你了。”她颐指气使。

    薄屿的视线沉在她白皙的颊,良久。

    五官很秀气,眉眼忙到汗涔涔的,夜色灯光下,皮肤透出了一丝微微潮热的红。

    定定迎视上了他的那眼神儿,亮晶晶的。不若在学校,她多数时候低调,不靠近接触,在人堆里就总显得清清冷冷的。

    像是想起,上回他们因为这么一件剥虾的小事,发生了什么。

    薄屿微微低下头,接过手套慢条斯理戴好,唇角微微勾:“最近都在这里么?”

    黎雾撑着下巴,看他那剥小龙虾的动作,真真带了些许的天生矜贵,“差不多,这我爸妈的店。”

    “留港城了?”

    “你呢,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好像都很迫不及待想知道对方。

    “……”

    同时开口。

    同时沉默。

    黎雾的唇张了张,停顿下来。

    薄屿完整褪去了一只小龙虾的壳,剥出了嫩滑的虾肉,他抬手,先放入她的碟子,再徐徐开口:“昨晚点了你家的,味道不错,所以就又来了。”

    “……”黎雾看着那红彤彤的虾,想说她问的明明不是这个。

    薄屿见她不动,又正式邀请她似的,“我这阵子都一个人,没人陪我一起吃饭。”

    黎雾心下作罢了,拿起筷子,夹入口,细细咀嚼。竟比平时还好吃,是他剥的缘故?还是她爸的手艺又进步了?她想不明白。

    黎雾用牙签一挑,也给他弄出个完整的花螺肉,放进他的碟子:“这个真的很好吃。”

    她强调了第二次。

    薄屿挑眉,“也是你爸做的?”

    “不啊,是我,”她小脸得意,“我腌的,放了芥末比较多,热吃就很好吃了,冷藏一夜更不错,你尝尝呢?”

    薄屿很给面子,细细品尝那软滑脆弹的花螺肉:“味道不错。”

    黎雾更得意:“是吧?”

    “就是有点辣了,”薄屿点评起来,“昨晚那道炒蟹比我们上次一齐吃的好吃,但是也有点辣,呛到我了。”

    “……那你提前和我说,吃不了这么辣的不就好了。”黎雾动筷子,于是给旁边那碟炒蟹里,切成段的干辣椒

    壳都挑出来。

    她略带嘲笑:“谁知道你这么菜。”

    叫来了阿泗,她又点了两道招牌菜,特意嘱咐少放辣椒。

    “吃不完你就带回去,热一热,我家的菜热一遍也很好吃,”她说,“下次你要来的话……”

    薄屿看着她,缓着口吻:“我提前发微信找你。”

    “……找我干什么,”黎雾小声了点,来了些许脾气,“我找你你都不回我的。”

    “不管,我发给你。”

    “你不要发,我不会回你的。”

    雨不下了,头顶塑料棚上那噼里啪啦、淅淅沥沥的动响随着这顿饭,漫漫消逝。

    许是有人在对面陪着,他看起来吃得很是餍足。

    他们之间,却再没什么话。

    后面为他叫的菜,同样上的很快,黎雾爸早就练就了这么一身本领,口味和上菜速度都是远近闻名的好评。

    客人越来越多,黎雾怕爸忙不开,她就打算留他一人在这儿,她起身要去后面帮忙。

    入夜,正是爱吃夜宵的时候。

    路边一辆灰扑扑的SUV停下,哐当哐当下来好几人。

    张樹达和几个同事朋友,来店里拿提前打包好的夜宵,见黎雾坐门口,亲切打了声招呼:

    “……小雾!”

    又见她对面坐着个男人,细嚼慢咽地吃着饭,“唷~陪朋友呢?怎么背着我谈了男朋友啊。”

    旁边他同事朋友起哄:“哎呀呀,张樹达,这就是你说的那邻居的妹妹呀。”

    “这么水灵,管大排档的?”

    “哇塞!”

    黎雾没搭理张樹达,丢下还在拨拉着蛋炒饭的薄屿,往店内去:“你点的都做好了,我给你拿……对了,你要几份餐具?”

    张樹达显然是有点酒劲儿,三步一回头的,调笑起了她:“你别是谈男朋友了不告诉我?小雾,我会伤心的。”

    “……你在门口等着。”

    “我还进去和黎叔叔道谢呢!”

    黎长军听到了阿泗和小琳议论,遥遥在门口望了眼,挥了一晚上锅铲的胳膊都有劲了,一进来就问:“小雾,那你同学还是谁呀?”

    “同学啊……大学的,”黎雾只能答,“嗯,高中也是一个学校的。”

    “真的?”

    大家都表示了质疑。

    “……”

    上车之前,张樹达还颇为挑衅,对着黎雾吹了一声口哨,醉醺醺的:“小雾,哥走了啊~明天我去趟你家喏!我妈自己做了月饼,可好吃了,中秋要到了,送你和黎叔贾阿姨尝尝——”

    黎雾不耐烦对他摆手,巴不得他赶紧走,好多客人都朝他们看。

    薄屿这时起了身,打算走了。

    最近的港城几乎每晚飘雨,薄屿拿起搭在椅背的外套。

    你要走了?

    这问题在黎雾嘴边盘旋,一出口,就换了问法:“吃好了么。”

    薄屿却是淡淡掀了下眼皮,望了一眼张樹达那辆扭着屁股的SUV远去:“你喜欢的是他那种类型的?”

    “……谁?”

    “那男的,”薄屿生怕她忘了,“他叫你‘小雾’。”

    黎雾睁了睁眼:“不是……”

    薄屿穿好外套,整了整领口,人又高,如此睨着她时,眼底落下了一层淡淡的阴翳,看不清神色。

    “这会儿能下班吗。”他问。

    “嗯?”

    “我一个人住。”

    “……”

    你也太直白了吧?

    “不行,我还没忙完,”黎雾很坚决,“而且我得回家。”

    薄屿又瞧着那车远去的方向,好像了然了什么,“哦,行,吃月饼。”?

    你在误会什么。

    “……不早了,”黎雾正色,“你该去哪儿去哪儿吧,早点回去。”

    薄屿就是一笑:“我回哪儿去?”

    不等黎雾再问出点什么,她的脑袋上,落了个还算温柔的力道。忙了一晚上,她的那麻花辫儿乱糟糟。

    他揉了揉,就变得更乱了。

    “喂你,别……”

    薄屿看着她这样儿的鸡窝脑袋,心情都好了似的:“谢谢小雾陪我吃饭。”

    “你怎么有点阴阳怪气的?”黎雾还是有些回不过神。

    薄屿默认了似的,扬了扬下巴,小琳他们叫她了,他示意她去忙:“我走了。”

    像是昨晚,他姿态散漫咬了支烟,头也没回转身走了。

    店里忙不开了,不断呼唤。

    黎雾匆匆进去,忙了一圈儿出来,那人影儿早消失了。

    小琳说,他走之前,就给他那桌的胆全结算掉了。

    真是不欠她的-

    回了家,快凌晨两点。

    贾玉芬敷着膏药等黎雾和她爸回家,听黎长军说了晚上遇到她“同学”的那一遭,神叨叨追着黎雾问了好半天。

    黎雾一股脑给她挡在门外,继续收拾行李。

    洗澡之前,有条未读微信弹出来,两三小时前的,不知是谁。

    从浴室出来,黎雾才磨磨唧唧去看。

    是深城“长维”和她对接的HR。

    同她再次确定行程,以便提前做好她的入职安排。

    是了,过了今晚。

    还有两天就要离开港城了。

    那只黄油小熊依然笑眯眯,等她把所有行李都装好,小家伙似乎还在对她说,带上我吧,带上我吧。

    说不上自己是失落还是什么。

    没管都没电了的手机,她闷头裹上夏凉被,闭眼睡觉。

    给那只小熊一脚踹远-

    翌日,日上三竿才醒。

    黎雾记着今天要采购食材,猛地从床上起来,家里静悄悄。

    只有阳台上的花花草草迎风招展。

    这段时间,她也难免操劳。

    爸妈或许是想她能好好地睡一觉,就没喊她。

    【快乐一家人】群聊里,还发了微信语音提醒她。

    “小雾,饭在电饭煲里,你醒来应该还热。菜自己回锅炒一下啊,爸妈先出去了。”

    “爸送你妈去做针灸,你就不担心了,把自己的行李啥的收拾好哈,别落下东西。”

    “对了,昨晚那‘同学’真是小雾你‘同学’嘛?”

    “……”

    黎雾慢吞吞刷牙、洗脸,网上搜了搜关于深城“长维”的企业介绍什么的听了会儿。

    吃过饭,她趴在床上,给手机充电。

    发现有个冒着小红点的聊天框,直挺挺弹了上来。

    四十多分钟之前的了。

    ……对了,昨晚遇见薄屿了。

    是昨晚太忙了?怎么每次感觉,都像是做梦一样?

    黎雾拍一拍脑门,换了个姿势,躺好,点进聊天框向上翻。

    2024.6.1120:45

    小雾:【我要去参加毕业晚会啦。】

    2024.6.2922:33

    BOYU:【演出顺利,毕业快乐。】

    以上是之前的了。

    刚才。

    2024.8.3112:56

    BOYU:【一份炒蟹加蛋炒饭,别放辣椒。】

    “……”

    黎雾真想把她家外卖店的直达链接甩给他。

    什么少爷做派。

    说个话都这么颐指气使。

    平时通过她的微信,直接下单的客人不算少。

    黎雾妈因为身体原因,这阵子不常在店,回头客们加了她微信,懒得做饭就找她下单,点份小炒什么的,转个账了事儿。

    反正基本都是在这附近住的,黎雾乐得不让外卖软件赚那个差价。

    黎长军勤快,拿完了货,送完黎雾妈去理疗,到店里了。

    这时发语音问,有没有客人点了午饭的单,摩拳擦掌准备开炒。

    黎雾统计好订单,把薄屿的这份一并发给她爸。她是有点儿坏心眼,想再辣一辣他,谁让他突然就跟她断联。

    忍了忍,又觉得没必要和钱过不去,没准儿她走后,他还是个不错的回头客,就跟她爸特意备注了,这人点的别放辣椒,稍微有点味道,清炒就行。

    本来也没想回他微信。

    她还是言简意赅地打下了两个字:

    【地址。

    】

    正想着他会怎么回复。

    突然,一个语音电话就弹给了她,“噔噔噔——”

    吓得她心脏狂跳。

    那边的男人听起来是才睡醒,嗓音惺忪,又透着些许哑意。

    沙沙的,磨在她耳边。

    “就你家店对面。”?

    “你住我家对面干什么?”黎雾鬼使神差地说。

    那边就在笑,好像也清醒了。

    “你家店,对面。”

    “……”

    “傻瓜。”

    可恶。

    好死不死,中午店里没人。

    黎雾本想甩给阿泗,阿泗在港南一家职校读书,八月底了,正逢新学期报道,他一般也晚上才来,现在赶不到。

    小琳白天临时有事儿,也没在。

    下午家里有人来安抽油烟机。

    黎雾以此为借口,磨叽好一会儿,她爸连环打电话催促她赶紧到店,去送外卖订单。

    最近的,留到最后送,饿一饿他也没事儿。

    秉持这个原则,黎雾骑着家里那台突突突的小电动,绕着老城区跑了几圈,利索送完了。

    薄屿倒是耐心好。

    黎雾都被一个又一个的客人催怕了,也没接到他电话。

    她给小电动丢回店里,拎着外卖。

    徒步走入了距离她家店,真真儿还不到200米的小四星快捷酒店。

    上次住学校附近酒店,他就是一副挑剔样子,得知他没回家,在外面住,心想他或许最差,只能接受希尔顿或是什么。

    不过,她家附近也没什么高端的,都是这种普通的连锁快捷。

    电梯门到楼层开了。

    黎雾平静心绪,找到了他房间的号码,在门口站了会儿。

    正要敲,发现门是虚掩的。

    “……薄屿?”

    她不高不低提醒了声,没人应。

    是这个房间号吧?

    打开他们的聊天记录确认了,她推开门进去。

    也好,放下走就行了。

    不知为什么。

    这个顶层套间内,窗帘大敞着,光天白日,她居然心底油然一种,这里许久不见阳光的错觉。

    风透过窗吹了进来,她愣怔在了原地。

    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积了一层烟蒂,还有几罐没来得及打开的啤酒,垃圾桶里堆满空了的易拉罐。

    双人床上完全没人睡过的样子,像是住进来了他人就睡在沙发上了,游戏手柄、游戏卡带,外套衣服丢得凌乱,有些还掉落在地毯上。

    ……这是他的房间?

    黎雾印象中他是个很井井有条,很爱干净的男人。她这下真觉得是她走错。

    可是。

    地上大敞开的行李箱里,护照随意扔在了里面,名字和照片,的的确确是“薄屿”没错。澳洲签证也在。

    就像是,落荒逃回来的。

    那么清风霁月的一个人。

    从高三他转学到她隔壁班,他就是天生耀眼的存在,大学四年更不用说,向来任人仰望,前途不可估量。

    怎么会变成这样?

    “……”

    有人声跟随着脚步进来,男人打着电话,徐徐低缓着嗓音,一如既往清冽、干净,“他现在状态怎么样?”

    推着布草车的阿姨眼见房间里有人,还是一男一女,放弃了要打扫的准备,甚至好心为他们掩上了门。

    “嗯,那就好。”薄屿丝毫没介意黎雾这完全掩饰不住,甚至透出了微微错愕的神情,她正要背过身,他就伸手,勾走了她手里的塑料袋,把餐盒放到茶几那边。

    几个空了的易拉罐没丢进垃圾桶。

    黎雾顿了顿,还是跟过去,站在他旁边,一并顺手收拾掉。

    她纯粹看着心烦。

    “我也没事,嗯,对,上个月我回来的,陪他做完手术才走的,希望他别担心我,还是希望周叔您帮我瞒着点。”薄屿在她身后的沙发坐下,笑意疏懒。

    “嗯,我都好,真的。”

    “散散心吧,不知道接下来去哪里。”

    “先这样吧……别担心我了。”

    “是,在港城。”

    像是对房间里的所有,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一切,都漠不关心。

    黎雾背对着他,不回头。

    不知为什么,她好像成了更难面对对方的那一个,手忙脚乱给他丢易拉罐,倒烟灰缸,用湿纸巾擦净了桌子。

    想给这热腾腾的食物,腾出位置。

    越收拾,她的强迫症越厉害,转身就想给沙发上的毯子也收拾了。

    忽然。

    手腕儿上就落过来了一个力道。

    像是要阻止她这明明在替他整理东西,却同样变得乱糟糟的动作。

    “你别碰我。”黎雾小小声的,发狠了要甩开。

    薄屿的力气比她还要执拗,她几番挣脱不了他,直到他那只戴着尾戒的右手,轻轻地牵住了她的掌心。

    他的力道很温柔。

    很温柔。

    甚至温柔得,她有一点想哭。

    迎着她这复杂的、不解的、甚至略带怜惜的眼神,薄屿向后靠去。

    他的那一双好看的黑眸,也仍那么淡淡落在她的视线里。

    黎雾的手被捏在他掌心。

    薄屿稍微用指腹,轻轻摩挲她的骨节与皮肤,抬着眸子,却是看着她在笑:“我真的没事,别担心了。”

    黎雾心底的那一丝难过蓦然更加浓烈,说不上来。

    “别担心了,我很好,”薄屿看着她,嗓音很轻地回应对面,“不用管我了,总之我很好。”

    他又很低声地笑:“你们越关心我,我就越想让自己消失掉。”

    “嗯,没事的。”

    “挂了。”

    如此。

    没了动静。

    女孩子站在原地,向下俯视他的这个角度,恰恰挡住了从窗外透入室内的光线。

    男人清峻的面颊上,覆上了层浅淡的阴影,好似恒久都挥之不去。

    黎雾的手腕儿被缓缓松开。

    薄屿向后靠入了绵软的沙发,好像是刚才抓住了她,才有力气,同别人讲完那么一番话。

    黎雾的手里还捏着个空了的易拉罐,她避开了他平静的注视,不看他了,把东西丢进了垃圾桶里。

    “叮咣——”一声轻响,就是这一片死寂的房间里,所有的动静。

    “餐我送到了,”她默默说,“……你先吃吧,我走了。”

    “嗯。”薄屿伸手,越过她要迈开腿的动作,够到了自己那烟盒。

    黎雾就迫不得已地收了动作,看着他。

    他食指拨开烟盒儿,敲出了支:“今天还很忙吗?”

    “我没空跟你玩。”她立刻说。

    咔哒——

    打火机跃起了一簇火苗。

    薄屿并未因为她这话有什么情绪,顿了顿,只是笑:“行。”

    “……微信转给我钱就行了。”

    “好。”

    “你一个人,”黎雾往门边走,回头,“也要好好吃饭。”

    薄屿有些好笑,但还是应。

    “知道了。”

    说完了这些,黎雾打算开门出去。

    “薄屿。”

    她却是又唤。

    她离开他的短短这一段路,他枕在沙发上,抽了好一会儿的烟了。

    这时眼睛半眯,又侧着脑袋,回过头来看她,还有些未褪的笑意,“你不想走了就直说行不行?”

    黎雾鼓起勇气:“你也别装了——你一点也不好,不用费尽心思骗人你很好。”

    薄屿也没否认,只是看着她:“那要怎么办?你要过来教训教训我吗。”

    黎雾说不出话。

    她很清楚,其实她就是在难过。

    难过他说想来看她的毕业晚会,但是那段时间消息都不回;难过她

    明明想通了,他们戛然结束也很好了,他突然又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难过他祝她毕业快乐,祝她一切顺利,他却看起来,一点都不快乐,也不顺利。

    难过他。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一直以来。

    他是那么那么遥不可及,那么那么闪闪发光,完美到近乎虚幻,就像是一场梦境。

    他们之间的一切,也想是异常不切实际的梦境。

    到底,怎么会。

    变成了这样。

    黎雾握紧了手机,她下意识地抬起了脚,脚步一转,向他所在的方向折回去。

    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思。

    第一反应,或许就是他们不可以再有关联了,因为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心软,“你现在就扫码支付给我吧,不要再给我发消息了,我不想再收到你微信……”

    可是,当那个力道又一次落在了她的手腕,她半个人,突然被拽到了他身前。

    她一屁股跌坐进他怀里,后脑勺被压着,他薄软的唇,深深地,用尽了全身力气,碾着她的嘴角厮磨了过来时。

    她的第二反应,就是意识到。

    没错,她拿出手机,就是在找个借口回来跟他接吻。

    原来她就是在等这一刻。

    她就是要好好教训他。

    腰被掌在了他的掌心,她跨坐在他的腰间,抱紧了他。

    迎着他气势汹汹撬开了她唇齿的力道,她闭上眼睛,甚至狠狠咬了口他的唇。

    “……你是真教训我啊,嗯?”薄屿是真的吃了痛,都感受到了那在他们唇齿撕扯之间流连的丝丝血腥气。

    他却是满足地笑了。

    像是这么多日以来的空虚,终于被另一种强烈的感官所替代。

    让他发觉。

    原来,他还活着。

    薄屿同样不留情面,她背带牛仔裤的肩带一滑落,他立刻给她扯了开来,黎雾明显听到了纽扣崩坏的动静,她也没停,捧住了他的脸,肆意迎着他的吻,笨拙且很有脾气地回应。

    薄屿稍一放开了她,就抵住了她的唇,“昨天晚上让你来,你还不来,现在跑来干什么,来教训我?”

    黎雾的鼻子发酸,衣服被扯的乱七八糟的胸口起伏着,气也不匀了,咬牙反问:“……那么你呢,薄屿?我现在明确告诉你,我就算喜欢的是昨晚那种人,也不会喜欢现在这样的你——”

    薄屿冷笑,“哦,原来昨晚没跟我走,是跟他走了?”

    黎雾一口下去,咬了他更狠。

    报复了畅快,她的腰一下子被他往更深的地方按下去。他那明晃晃的存在感强烈。

    她忍不住发抖。

    他却是还很温柔,很温柔地吮咬她柔软的下唇,“裤子脱了,我看看你是喜欢和我做,还是和他?”

    第35章 月光尾戒没你我可活不下去【7.11……

    35/月光尾戒

    黎雾的两条麻花辫太长,拖在他们错乱的呼吸,与相拥亲吻的间隙,不留神都散了个彻底。牛仔裤的背带往下掉,上身T恤短,他的掌心瞬间覆满了她。

    她一阵儿的轻颤。受不了。

    尝试从下至上拽衣摆,混乱到几番不得章法。

    薄屿一把就给她脱掉了,她瑟缩着纤薄的肩,吻他更凶。

    他半个人朝她压了过来,黎雾捧着他的脸亲,后脑勺跌在了一侧的扶手上,他还用掌心托住了她。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攥住她,循到他耻骨下方,解他的裤/链。

    “……”她碰到了,紧张地要收回去。

    薄屿就是低声,“给我解开。”

    黎雾只得照做,张了张唇,“你……”

    “真乖。”薄屿同样混乱的呼吸,深深攫住了她,将她所有的欲言又止吞噬。

    她腿上的牛仔裤不知是他扒掉的,还是她自己主动踢开的。

    总之全部褪了个干净。

    “……等等,薄屿,等等!”黎雾蜷缩在他身下,都明晃晃感受到什么要挤进去了,匆匆提醒,“找、找一下那个?”

    她像是一只小小的幼兽,怕得不行,湿漉漉的发丝儿缠绕在他臂弯之间,皮肤上勾着一缕缕茉莉似的香,那双眼睛湿哒哒的:“……你房间里有没有?有没有。”

    她又推了推他,轻着声:“薄屿?”

    薄屿下颌线紧绷着,他那眉目晦暗,居高临下睨了她小几秒,深深地,沉了口气,抽。身出来。

    先去翻了床头柜,再去浴室的抽屉、架子,衣柜里,近乎天翻地覆找了一通。

    黎雾听着那“哗啦啦——”近乎暴躁地翻着东西的动静。好险,刚才她的理智差点儿被烧了个干净。

    很快,他回来了。

    她还没问出口,他沉而灼的呼吸,便是又一次深深压低了下来,揽着她的腰,拉近了她:“没找到。”

    燥热的下午,阳光热烈。

    皮肤相贴厮磨,同样湿漉漉的,黎雾循着他的唇,急得轻/吟着:“那、那怎么办……”

    薄屿长而淡的睫毛微颤着,也如同被濡湿了,细细密密扫下了些许潦倒的影,无法忍耐。黎雾又吻了吻他单薄的眼皮:“怎么办嘛。”

    薄屿闭上眼,依着她这温柔用嘴唇触碰着他的力度,“我受不了了。”

    “嗯……”黎雾小口呼吸,“那、那你想想办法啊。”

    女孩子温软的肌肤与他毫无保留、毫无遮挡地贴合,她似乎总是这样,完全地,完全地接纳着他的一切。薄屿心下好似跟着软了软,他沉了沉气,“腿并紧点。”

    黎雾没回过神,紧张:“什么?”

    “外面磨会儿,嗯?我不进去了。”

    再度迎上了他的吻,她于是照做了,双膝并拢在他平坦坚实的腹部附近,感受到了他半个人的重量,好似集中在了彻底潮。湿的那处。

    明明烈日灿烂,她头顶的这一方小小视野却隐隐发着暗,她看到自己潋滟的形容倒映在他深沉的眼底。

    窗帘随着他,一深一浅的掀起了柔软的弧度,光线忽隐又忽现。偶尔深切,偶尔又温柔折磨,直至最后他闷着气,全部泄在她白皙平坦的小腹。她满脑子也一片空白。

    风灌入室内,那一阵子莹凉,惹得她禁不住在他怀中发抖。望着酒店房间兀自发白的天花板,好一会儿,思绪才能回笼。

    薄屿扬手,够到了茶几上的抽纸巾。

    纸巾盒不安分,掉到地上,砸到了个踩扁了的空易拉罐,颤巍巍的声响里,他勾了过来。

    一点点为她擦了干净。

    黎雾看着他,他低头的这个角度,眉眼很认真。

    由于头发长了不少,比之素来清风霁月的模样,此时的他,似乎显出了那么一丝阴沉的颓意。

    擦完了,薄屿又一次给她拽到怀里,随意掩着毯子,他们褪成一团乱七八糟的衣服,抱着她躺下。

    黎雾伏在他胸口,听到他逐渐趋于平稳的呼吸与心跳。

    他好似极为困顿,或许,很久没好好地睡一觉了,拥住了他,阖着眸,神色恹恹。

    外卖饭盒放在桌面。

    明知道他一个人,黎雾也不知怎么,装了两套餐具进去。这房间,好像被他们搞得更乱了。

    “……薄屿。”

    黎雾尝试动了动唇。

    薄屿听到了她的声音,“嗯”了声,好像知道了她要说什么:“你不喜欢我这样。”

    黎雾顿了顿,磨蹭着他胸口,点头:“对。”

    干脆又有力的回答,近乎毫不犹豫。像是与他划出了一道无比清晰的界限。

    哪怕方才那片刻,她柔软地容纳着他所有的索求,尽兴回应着他的一切。

    现在也答得这么坚定。

    薄屿就是低声哂笑,似是不屑,手腕儿还搁在她腰际,“那你

    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希望你,就算没我陪你,”黎雾还是毫无犹豫,“你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

    “就这么简单?”

    “嗯,”她点头,“就这么简单。”

    她对他好像从来没有过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仅此而已。

    薄屿拥她更紧了点,埋入她香气潮湿的颈窝儿,“好。”

    “‘好’是什么意思?你答应我了?”黎雾进一步说,“那你快回家吧?你不是去澳洲了么为什么,怎么跑这儿来了,你应该在港城有住处的吧,天天住酒店怎么行——”

    “有,”薄屿打断她“但我不想回。”

    “那你?”

    “我等你不讨厌我这样了,肯陪我再吃顿饭。”

    黎雾听出来他话中些许别的意味深长,都无奈了,“……你确定,只是陪你吃饭而已?”

    手机响了。

    黎雾正想趁机说,你赶紧接电话去吧你,我也找个机会好开溜了,结果发现是她自己的……

    对了。

    下午有人来安抽油烟机,差不多就是这个点了。

    她要从他身上起来,人还没在沙发上坐稳了,又被他一把给按了回去。他力气执拗,她好半天都没再挣脱,“干嘛,我还有事……”

    “什么事儿,能有我跟你现在的事情重要?”薄屿的唇沉沉贴在她的耳边,像是在暗示他们此情此景的一丝。不挂,“楼下有便利店,我们买一盒上来?”

    “薄屿,”黎雾的心口跟着他这隐隐作弄的呼吸,泛起了痒,“我是真有事儿。”

    薄屿就更有点儿得寸进尺了,笑,“我可以等你忙完。”

    “嗯?”

    “我没你可活不下去。”

    你也太夸张了吧……

    安装工人联系了黎雾,还有点时间。

    “……那好吧。”黎雾说。

    薄屿笑着看她,“什么?”

    “我先在你这儿洗个澡……”

    “跟我一起吗?”

    “分开洗!!”

    “行。”薄屿今天还挺好哄,他从一旁捞起了T恤,一扫那懒洋洋的姿态,利索地套在身上。

    “去吧,我等你就是了。”

    “……”

    冲了个澡清爽很多。

    黎雾给她爸还发了微信,借口去火车站窗口换票,先不去店里了。等下直接去家里看人换油烟机。

    洗完了,轮到薄屿。

    他是真有点儿坏,那些弯弯绕绕的心眼儿比她可多多了,又给她强硬按进去,重新洗了遍。

    再出来,黎雾举着吹风机,“呜呜呜——”地,疯狂给他那一脑袋她看不顺眼的头发揉了个乱。

    布草的阿姨又来了,给他们房间打扫掉。

    就在阿姨极为不好意思的偷瞄下,黎雾也很不好意思地,被薄屿揽在身前,给他头发吹了个干爽。

    他顺从得很,任由她作弄。

    黎雾没好气:“你留这么长干什么。”

    吹风机噪音大。

    薄屿抬起一双眸子,越过了她揉他脑袋的动作,像只毛茸茸的大狗狗似的,没听到:“什么?”

    黎雾抿着唇,强忍住笑意,板着脸教训起了他:“这么长怎么打理啊,你照没照过镜子,你现在看着一点儿都不精神,我看了都吓一跳……”

    似乎只听清了她的前半句。

    薄屿对她扬了一下手,他那一截皮肤冷白的手腕儿上,赫然绑着一根黑色头绳:“不是有你这个吗?”

    从实习居然留到了现在。

    薄屿又对她挑了下眉,挺臭屁的:“照什么镜子,你别告诉,我这样很丑。”

    ……那还是。

    挺帅的。

    黎雾关掉了吹风机:“……没啦。”

    大中午睡醒的,黎雾吃过饭了。

    薄屿坐下,打开了那饭菜,看到几乎没什么辣椒了,还慢条斯理地看了她一眼。

    黎雾没说什么,顿了顿,跟着坐下。基本没动筷子,只看着他享用了。

    她偶尔拿起手机看时间,生怕耽误了安装。

    薄屿:“陪我吃完。”

    黎雾就叩下了屏幕,不看了:“我不是在这儿嘛。”

    想问他,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又不知该如何问起来,心下多少有些叹气。

    工人又来电话。

    薄屿吃完了,黎雾于是也起身,准备和他告别。

    正巧,酒店服务送了一堆他送洗的衣物回来。他换了一身清爽,穿上鞋子,与她一道出门。

    “你干嘛去?”黎雾问。

    薄屿没说什么,兀自跟着她,掩上房间门:“我也出去一趟。”

    “……”

    电梯里没信号了。

    黎雾回复了工人,说她马上过去,薄屿自然揽住了她腰,他低头,用唇轻轻碰了下她。

    黎雾都有点儿哭笑不得:“我们分开下电梯不行吗?”

    “谁规定我不能跟你坐同一趟电梯了?”

    “好,好好。”

    真拿他没辙。

    酒店与她家店,对角相望,离得并不算远。从门口出去时,黎雾还挺紧张,生怕被她爸,或者谁看到了。

    薄屿仍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后。

    家就在附近,黎雾还对他煞有介事指了指:“我要回家啦。”

    薄屿正打着电话,对她点点头。

    黎雾家的厨房还得打扫一下油烟,她准备买点儿清理油渍的洗涤剂什么的回去。等下安装完了,正好能顺便清除干净。

    附近有一家便利店,她拐了进去。

    身后那么一道始终徐徐低缓的嗓音,也跟着她进来了。

    拿着购物篮,黎雾穿梭在一个个货架前头,挑好了她要用的,正要去结账。

    就见他那高高挑挑的人影儿,晃荡在那摆着红红绿绿的货架前面。

    黎雾不想显得总在教训他一样,还是说了句:“……你不许拿那个了。”

    薄屿肩膀一侧夹着电话,食指拨弄了下那晃悠悠的酒瓶,侧目看住了她,嘴角弯起了。

    倒是很听话,他就给放回去了。

    “……”黎雾都怀疑,他是不是在故意吸引她的注意力。

    这时,薄屿挂断了电话。

    他站那儿原地,暖风和煦,从门外吹拂了进来,掠过了他额前柔软的发,那双眉眼深邃。

    他始终看着她。

    黎雾就还是朝他过去,沉了沉呼吸,说:“……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不要总用这种方式排解,你又不想回家,不如就来我家店里,反正离的很近,对吧?”

    薄屿微微挑眉,“你想见我直说。”

    “……”

    黎雾定了定神,一板一眼,对他道:“当时,是你鼓励我去参加毕业晚会,对吧?”她多少夹杂了点儿含沙射影,“虽然你连个消息都懒得回我,但你真的有鼓励到我,总之演出很成功,你没看到太可惜了哦。”

    薄屿的手腕儿又晃过了她眼前。

    他打开一旁的冰柜门,骨节分明的指节,拿出来一大罐冰激凌,圆滚滚的外包装。

    茉莉奶油味儿的。

    “你喜欢吃这个味道的,我记得?”

    “……”

    干嘛突然转移话题。

    黎雾也没否认,语气硬邦邦:“我又没再跟你说这个。”

    薄屿丢进了她的购物篮,口吻也正儿八经:“我不该不回你。”

    “……”

    黎雾都忍不住愣了一下,“你是……在向我道歉吗?”

    薄屿看着她:“所以我想,多少还是送束花给你吧?当着你面送的话,可能会有点儿太土气了。”

    前言不搭后语的他们。

    或许,都来自她说的那句——我们到这里就很好了。

    这句话,明明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她从没抱着能与他如何的心思,她是个无比知足的人。

    可是真正戛然而止到这里了。

    她又忍不住地,隐隐失落了许久。

    “我也以为,不联系就不想这些了。”薄屿顿时也有些自嘲,“我这段时间以来,也的确有点儿太糟糕。”

    黎雾说不出话。

    薄屿又对她轻轻一笑:“也难怪你会讨厌这样的我。”

    “……你不是去澳洲了?”黎雾转移话题,想趁机问个明白。

    薄屿:“哦,去了。”

    “又回来了。”

    “嗯。”

    “为什么?”

    薄屿说不上为什么。

    只是,他的世界,总会在某个瞬间轻易地瓦解。

    就像是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

    从南城大学毕业之前的那半个月,甚至被原净莉按着看了心理医生。医生断定他或许得了某些“情绪感冒”,专

    业的名词叫做,抑郁。

    薄屿却是自然而然忽略掉了她这个问题,自顾自答:“上个月,我爷爷手术,我先回了南城。”

    黎雾有点儿不大客气了,口吻还算温柔地道:“然后,你就当了逃兵。”

    薄屿弯起了嘴角,好像偏偏很爱听她这么讲话似地,“是,我就当了个逃兵,这次躲得更远了。”

    “都躲到你这儿来了。”

    这么热的天气,黎雾给几个安装工人顺手拿了几瓶矿泉水,等下一起带回家。她一边横里横气的:“看你能躲多久。”

    “——有一天就算一天了,不好吗?”薄屿说,“人不都是这么活下来的。”

    到收银台结账前,薄屿顺手挑了货架上的两桶泡面。黎雾又给他强硬按了下来。

    薄屿就很好笑:“真让我天天去你家店里消费?”

    “……去我家吃。”黎雾的嘴巴快了点。

    “你家?”

    “嗯……”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黎雾拿出来那一罐凉飕飕的冰激凌放在收银台,没看他了,只道:“……安完抽油烟机,可能差不多五六点了?你没地方去,就来我家吧。”

    “哦,我家晚上没人的,店里的饭菜都比较辣嘛……我做饭给你吃。”

    这时候。

    又是“哒——”的一声,微小的动静。

    薄屿顺手把只小盒子和她的那些货品丢到了收银台。收银员诡异盯了一眼他俩。

    黎雾也定睛瞧了一瞧,勉强算是正色,小声:“……你让我挑挑不行吗?”

    薄屿:“结账。”

    “……每次都这样。”

    她的槽都没吐完-

    五岁之前,薄明远和原净莉的婚姻还没走向尽头,薄屿和他哥薄彦经常会往返港城和南城之间。

    那时年纪太小,对这儿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只记得海很蓝,天空澄澈,原净莉坐落于半山之上的那宅子,大得太过离谱,和薄明远发生了争吵,他和薄彦在楼上也毫无察觉。

    直到薄明远突然要带他去国外,他才知道,他的父母要分开了。他判给了薄明远,薄彦判给了原净莉。

    薄明远那时和薄承海也闹了个天翻地覆,非要去国外闯出一番属于他的事业,对家中这庞大的产业嗤之以鼻。

    ——该说不说是否有基因的缘故,就像是现在,在原净莉口中“不识好歹”的他。

    后来就是。

    十八岁那年,薄屿乘坐原净莉的私人飞机,再度回到这里。

    下飞机时,那一阵迅疾的海风,如同那一年,他的生命中篼头降临的转折点。

    不给他丝毫反应的余地,狠狠打在他的脸上。

    告诉他。

    事情就是这样了。

    你就是这样了。

    ——从那之后,所有人都在告诉他。

    没错薄屿,你就是这样了。

    你也只能这样。

    港城不比气候相对温润的南城,或是他生活了十多年的柏林,高考前的那个春天,这座海滨城市四处都是料峭的寒。

    那年春天,经常卷台风,海浪猛烈拍打礁石,高高的浪潮都没过了环海公路。

    每天在康复医院来往原净莉家,必须要经过那一条路。

    有时候,他盯着车窗户玻璃发呆。

    会很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一个浪头打下来,让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一切,连同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被淹没,从而彻底结束。

    康复做得还不错,后遗症就是,天一冷,他右手时常需要贴膏药热敷。第五指骨的神经变得不敏感。

    经常拿起一支电动牙刷这样没点儿重量的东西都会失去知觉。

    原净莉很担心他没办法正常写字。

    回到国内,高考又是他走这一趟“看得到结局”的人生,所必经的流程。

    那段时间,也无需家人再说。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遍,用近乎残废的右手,在纸上写他名字,疯狂抄写那些已经抹去了他姓名的赛事新闻。

    直到某一天,终于写到了流畅、勉强能看的程度,原净莉才载着他,去港城崇礼高中报道入学。

    从入学起,整个世界都很吵闹。

    围绕着他的一切嘈杂与热闹,也与他保持着一段疏远的距离。

    除了那些枯燥无味的课本、高考真题,他每天就是不断、不断地用右手写字。

    后来高考卷面,他是用右手全程完成的。

    考多少分不重要。

    重要的好像只是,他想证明,他没有彻底地废掉。这只手还可以。

    然而,恰恰不是。

    他越证明他可以,所有声音,包括他自己,就会告诉他。

    你只能如此了。

    薄屿。

    你没有做选择的权利了,你没资格,再去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思至此,话说回来。

    薄屿大抵也了解过,港城的最北边,这海滨老城区,是港城最大的群租房聚集地。鱼龙混杂与脏乱是常态。

    在这边住了一段时间看来。

    果真如此。

    大部分港城的本地人,陆续都往南边公共设施更发达的地方搬迁。这里的楼房、建筑,大多老旧破败,不过由于租金低廉,这里还是很多选择北上务工的外地人的聚居地。

    紧密的,却也是鲜活的。各色面孔都能见到。

    让他想到了,从前生活在柏林时,所在的那个少年射击训练营周遭的环境。

    女孩子的脚步很轻盈,她没再给自己编麻花辫儿了,黑长的头发在腰间飘逸着。

    她先是一脚迈进了那个破败的栅栏门,站在对面等他。

    这是个侧门,大门被铁链锁住了,居民自发地用锯子在上头掏了个洞。

    好多年了,大家都喜欢从这儿绕近路。

    不开车的话,走这里很方便。

    “可别认为这是狗洞啊,我们都从这儿过,”黎雾笑吟吟的,“不然我会觉得你在心底骂我。”

    薄屿和薄彦一样,都随了他爸,长得高。

    只有一米五、六高的小破门,真是有点为难他。

    黎雾提醒他:“别撞到头了。”

    她那嘴角都翘起来,看着他这有一些拘谨的模样,暗暗发起了笑。

    薄屿钻过来了,他的手里还提溜着刚才陪她买的一兜子东西。黎雾没接到,她的脑门上,突然就被他很没好气地弹了下。

    她眼眶红红的:“我好心提醒你还……”

    薄屿站定了,略略环视了一圈儿:“你从小就住这边?”

    “不啊,”黎雾大大方方说,“我爸妈不是港城这边的,就是附近一小渔村出来的,他俩刚带着我来港城那年,我才上小学。”

    “然后呢。”

    “我们之前住过海边的自建房,这儿是上了初中买的二手房了,”黎雾说,“我以后如果自己有房子,我肯定也会选择二手老居民区的,多有生活味道啊。”

    薄屿又依着她的视线,打量了一遭周围。

    幢幢楼房,看起来大抵是建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气息古朴,多数外墙、窗户都破败了。这里生活的人经济条件显然没多么好,某几户人家的窗玻璃破掉好大一块,用胶带和报纸糊了起来。

    港城风大,大抵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老龄化很严重的社区了,老头子、老太太们在树荫下摇着蒲扇,乘凉的,下象棋的,各个儿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居然都很饱满,自得其乐。

    他肯定很难想象住在这种地方吧,黎雾正心想着。

    薄屿也好像,想起了什么似地,“我以前在德国学射击的时候。”

    黎雾第一次听他说到这些,很感兴趣:“什么?”

    “我住在一个少年射击训练营里。”

    “那是什么地方?”

    “……你可以理解为,像是现在那种,集合起来培养电竞选手的地方,差不多?”薄屿挺怀念,“周围基本都是这种小区。那边算是柏林的贫民窟了。”

    黎雾很吃惊:“你居然住的惯?”

    “我住了十年,从我七岁到十七岁,”薄屿说,“不习惯也习惯了?”

    “……”

    “我爸非要去德国创业,”他现在成人后提起这些事,只觉得可笑,“他估计自己都没想到,没几年就破产了——哦对了,偶尔,我也能住好点的地方。”

    黎雾想打断他,又有那么一些不忍。

    薄屿自顾自回忆:“只是偶尔,他不知从哪儿搞点什么违禁品、毒。品什么的,赚到了点钱了,带我去住

    一住环境还算不错的酒店,或是住在他那阵子的女人家里。”

    怎么会?

    黎雾实在想象不到,这样的事情,居然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其实也蛮好的,住在训练营,我至少不会跟他一样,领不到社会救济金了就去睡街头?”薄屿并不否认他年少时的那段经历,“其实也很好了。”

    塑料袋在他手里,绷得摇摇欲坠的。

    黎雾又反应过来,主动要去接过来,薄屿忽然就换了一只手。

    于是,她伸出去的手,被他捏在了掌心。

    触到了他尾戒的莹凉。

    她心下微颤。

    “我爸是个挺有意思的人,我很少和人说这些,我爷爷和我妈妈,甚至我哥,都不怎么知道,”薄屿看着她,好像在说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他带我去德国之后,偶尔,我爷爷,或是我妈来德国,他总是能搞到那种非常贵的定制西装——对于那时候的我们,其实很贵、很贵了,有时候会用掉我打比赛的钱。”

    “其实呢,比起傲慢自大地想脱离家里的产业,去自己经商,我觉得他如果趁早意识到他能去学表演,应该会找个机会一炮而红。”

    “在我爷爷和我妈面前,他一直演的很好,事业有成,不靠家里扶持,没几年就在国外飞黄腾达了,他一直陪在我身边,照顾着我,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

    “我爷爷会怀疑。”

    “但是,我太软弱了……爷爷问我,真的是这样吗,薄屿?我不会戳破他,”薄屿深深沉下气,面带微笑地看着她,“或许是我总是在心底坚信,我的爸爸,真的会变成他嘴里说的那样。我是在逃避一个最真实的他。”

    “我总是在给他机会。”

    “我也总想,给他一个可以变好的机会。”

    这么一番话,黎雾只是静静地听。

    半路的全神贯注,到了她家的单元口,她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薄屿停了下来,说着这些事,他的嘴角仍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好就好在,我比他更早认识到了这一点。”

    黎雾看着他:“嗯?”

    “我比他过早认识到,我没那个脑子,去管理公司,”他说,“所以,在所有的事情因为我变得更糟糕之前,现在的我去做一个逃兵,好像也还不错?”

    “你说对吗。”

    “还好,我比他胆小。”

    第36章 月光尾戒你当时就站在我旁边【精修于……

    36/月光尾戒

    黎雾家的这栋居民楼,从下往上数,共有五层,属于这个已经演变成群居房聚集地的小区所剩无几的现有原住居民最多的一栋了。楼下有棵巨大的槐树,石头砌成的八仙桌周围,几个石墩凳子都被偷光。

    常年搭着一座破破烂烂的塑料凉棚,除了乘凉的老头子、老太太,不乏游手好闲的青年人,穿着人字拖,成天聚在这儿嗑瓜子看热闹。

    那辆某某易购的小货车,就停在单元口。黎雾为父母订的抽油烟机买的这家。

    她的大脑一时昏沉沉的,因为这些,她完全想象不到,会发生在他身上的往事。还没来得及回应他。

    “小雾!”翻完了垃圾桶,捡了一通里头脏兮兮空瓶子的老太太,热情打招呼。

    黎雾整理一下心绪:“齐奶奶。”

    齐奶奶笑弯了眼:“小雾啊,你妈今天还跟我夸你孝顺、懂事呢,啥都想着家里面,攒的钱都给家里花了!你家要换抽油烟机,是不是?我刚见人搬上去!”

    黎雾甜甜一笑:“没有,奶奶……也没花几个钱的,我爸妈太辛苦,我爸总是闻店里的油烟,回家了又。”

    齐奶奶:“不说这玩意儿多少钱了,你心疼你爹娘,这份心就可贵啊!我家那个臭孙子,人在港城工作,大半年了都没说来看看我,他那个爹也不怎么争气,现在都没个正式工作……”

    “不是去车行当试驾了?”黎雾记得,她妈聊闲话聊起过这事儿。

    “去他的!干了两天不干了,”齐奶奶说起这个就来气,“没出息的玩意儿!欠了一屁股债,现在还要我捡瓶子给他还呢!”

    见黎雾旁边那么一个干干净净的小伙子,眉清目秀的,怎么看怎么不像他们这儿的人。齐奶奶笑出了皱纹。

    “——唷,小雾!谈男朋友啦?哈哈哈哈,真是,我还老以为是个小女孩儿呢。”

    黎雾脸上微微作了痒,想说“不是”,好像又很难从他方才那一番话里回转过情绪,没作否认似的。

    她这下抢走了薄屿手里的塑料袋,拎出了一瓶水,递给齐奶奶。

    “……奶奶我先上去啦,工人还在等,”黎雾笑笑,说,“您上次和我妈说过,店里客人喝完的饮料瓶一直都给您攒着呢。”

    “哎哟,这事儿我都忘了。”

    “您年纪大,让经常收您废品的,路过我家店了一起带走了就成,我妈也说了,不用您再跑一趟拿。”

    齐奶奶擦了擦汗,接过那瓶水,感动不已:“好哇,好哇,小雾真是个好姑娘!你这都是你妈妈教得好,玉芬就是个顶好的人,要我说,张樹达那小子怎么能配得上你,听他妈一天就会唧唧歪歪。”

    老太太一边还用犀利的眼神,暗暗打量起了薄屿“能不能配得上”,表情都在暗示,他可真是福气不浅。

    黎雾脸上都挂不住了。

    薄屿还在那儿定定站了会,好让老人家给他瞧清楚似的。

    她就拽了拽他:“上去啦。”

    楼下的周叔推着“火爆鱿鱼”的小推车正出门,黎雾的脊背贴在狭窄楼道的墙面,给他让开了道。

    周叔笑呵呵:“谢谢小雾啊。”

    黎雾想到了什么,就亲切搭了话:“周叔,还是你推荐的那家送海鲜的靠谱,鱿鱼须都很大,常给我爸配送的那家,前几天送的梭子蟹斤两都不足,我们都不想要了——这阵子鱿鱼、海贝都在你介绍的那家拿。”

    “……哟,可别说了,也不知道他家是咋了,我上次拿货也缺斤少两!”周叔同样观察薄屿,“哈哈,谈男朋友了?”

    黎雾还没说话。

    周叔又道:“——啥时候带你男朋友,跟你和你爸妈吃吃那做生意的苦去!小雾啊,你心肠善良,可得找个靠谱的,知道不?”

    说着,就蹬着三轮车走了。

    薄屿慢吞吞跟上了她,闲闲道:“你在你家这儿还是大明星呢。”

    “……什么呀,”黎雾带他上楼,“是我爸妈人好啦。”

    薄屿就是轻笑,从方才那些往事里,他的心情好似明朗了不少。

    “薄屿。”黎雾兀自往楼上去,嗓音回荡在楼道里,显得清亮。

    “嗯?”

    “你刚和我说,你总是给别人……机会。”

    薄屿淡淡:“我爸。”

    黎雾就把话说得更明白了:“嗯对,你爸爸……”

    薄屿笑:“怎么了,你是还听我说他吗?”

    黎雾叹了口气打断,“……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给你自己一次机会呢。”

    薄屿停下脚步:“什么机会?”

    “你……”

    这次轮到他强势劫走了她的话,仍笑着:“你也不是没听过,别人都说我是残废吧。”

    楼道狭窄,墙皮完全脱落了,潮气四溢。

    灰蒙蒙的青苔色向上攀爬,墙上贴满了牛皮藓似的小广告,空气中甚至泛着些许垃圾的腐臭味道。

    完全掩盖不住。

    时日久远。

    薄屿独自生活在射击训练营的那些年,大抵是他认为居住条件与环境最恶劣的情况了,涉身于此,竟还有些怀念。

    斑驳的光线,从一斗玻璃破碎了大半的小窗,忽明忽暗折射下来。窗外绿影婆娑,树叶随风沙沙作响。

    女孩子随着他的话,就那么定定地立在了楼梯之上。她完全没逃避他口中的“残废”二字,只是那眉眼坚定,微垂下蝶翅般稀落的睫,如此注视他时。

    好像连周遭这破败不堪的环境,都不知不觉忽略掉了。

    过去,在训练营的礼拜周,薄屿偶尔会跟着信基督的教练,去教堂听一两次的诵经课。毫不夸张讲。

    此时的她,伫立在他眼前,她的神情太过纯粹,丝毫不掩饰那些对他的怜悯,同情,或是其他的什么。

    让他都不忍再去开口亵渎破坏。

    黎雾心底微微地抖,看着他,张了张唇:“不是的,薄屿,我是说……”

    薄屿也半仰着眸子,淡淡牵起了唇,迎视上了她这般的同情。他明明很讨厌这样的同情。

    很讨厌。

    可是朝向她的这个角度,好像是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深切感受到,窗口的阳光这么铺天盖地的打落在他身上。

    像是有千万只蝴蝶,钻入他心口。

    “……薄屿,”

    黎雾还是力图每个字让他听到:“你有没有给过你自己,哪怕一次的机会,让你变得快乐一点?”

    此处静谧。

    楼道里隔音很差,锅碗瓢盆撞击的动静,夫妇争吵,小孩哭闹,情侣嬉笑,楼下遮阳棚下把象棋重重甩在桌面的愤怒,都能听得清晰。

    他与她之间,却好似只有这午后四点时候,燃烧正烈的阳光,在温和地,缓慢地流淌。

    风在流淌。

    薄屿微微牵起唇,仍淡淡笑,“你是这么希望的吗?”

    “……嗯,”黎雾说,“你得试着给自己一次机会,薄屿,不要总给别人机会来伤害你了。”

    “这样吗。”

    “算了,你还是当我瞎说吧……”黎雾自认为,她不是个多爱管闲事的人,匆匆转开脸。

    继续抬着步子往楼上去。

    不如就当她多嘴好了。

    他和她,分明,的确是两种不一样的人生。哪怕他跌入泥沼,大抵,也是她所无法想象与企及的。

    她不喜欢说教别人。

    可是。

    “……可是薄屿,”她的声音遥遥飘上去,近乎微弱,“我希望你能开心点儿的。”

    迎面又遇到了张阿姨。

    昨天,黎雾妈还和张阿姨小吵了架,这么面对面了,张阿姨的脸上顿时就有些尴尬。

    黎雾礼貌打招呼:“阿姨好。”

    “小雾。”

    张阿姨叫住她。

    薄屿双手落在口袋里,默然地站在原地。不知这么一路上第几次,手机又开始不断地震动。

    与方才一样,他却只听到,女孩子清澈的嗓音在头顶上方的楼梯上回荡着。

    “啥时候去深城啊。”

    “明天晚上的车。”

    “我听我加张樹达说,你去深城的长维?是这个企业吧。”

    “对。”

    “好啊好啊,哎呀……这单位当时张樹达的简历人家都不要的,”张阿姨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啊,小雾,阿姨有时候和人聊天……也不是那意思,你别往心里去。让你妈也别生阿姨气了哦,你看看,咱们这小区里,这周围,就属小雾最优秀啦。”

    “阿姨,我妈不会的,张哥还说让我尝尝你家月饼呢,你也别往心里去,不然我走之前都吃不到啦。”

    “哈哈,好啊,阿姨晚点给你送去!爱吃啥馅?”

    “都行。”

    “去深城了,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啊。”

    “嗯,谢谢阿姨关心。”

    几个工人师傅在门口等得不耐烦。

    月底了,店里今晚开门之前,照例要盘这月的账。黎雾她爸给她妈从理疗所接去了店里。

    家里今天就全交给了黎雾,不要她过去了。

    黎雾过去了,赶紧说:“不好意思,等久了。”

    想说给工人们买了水犒劳,发觉自己又是两手空空。不知什么时候,那么一袋子沉甸甸的东西,又被他给接走了。

    没见他再与她上来。

    黎雾心想,他是不是不高兴她那番话走了,再回头。

    那么一道直挺挺的身影,逆着光,落入了她的眼底。

    眼见他转过楼梯拐角,要往上去。

    黎雾很难说自己心里不是庆幸,招了招手,出了一声唤他:“……薄屿,这里。”

    他朝她过来。

    三两个安装工人,甩着湿哒哒的臭汗衫,靠在墙边抽烟。

    电话里听着是个年轻姑娘,已有了想调侃几句的冲动:“哎哟,妹妹,没想到人你比电话里的声音还漂亮哈!真是人美心善,还给我们买水喝,啊哈哈哈一整天的坏心情都没啦。”

    薄屿走近了过来,微撩着眼皮,瞥了几人一眼。

    工人们悻悻闭了嘴,一个戳一个:“说啥呢,人家男朋友在这儿呢,注意点!”

    “跑那么快,”薄屿淡淡道,“不是说要给我做饭吗?”

    “谁知道你什么脾气,”黎雾轻轻拽了下他手腕儿,“这么重,你非要提它做什么。”

    多少怕人看到,拿到了水同时,黎雾把他们买的那个小盒子塞到了他裤子的口袋里。

    薄屿的视线随着她。

    黎雾一股脑把塑料袋塞给了工人们,拿出钥匙开门,边笑眯眯地对他说:“进来吧。”

    严格来说,黎雾家是顶层。

    薄屿刚又要往楼上去,是因为那儿被居民们用砖头,又砌了半层楼梯,直通天台。天台上还违建加盖了些铁皮房,住得满满当当的。

    黎雾同他解释着这些,带他进门。

    工人们听女孩子和薄屿说话的声音,也津津有味的,像是沉浸入她这清甜干净嗓音里了似的。

    他们还烟雾缭绕的,薄屿不满:“在别人家能不能把烟掐了?”

    “好、好好,不好意思哈。”

    黎雾抿唇笑,打圆场:“我爸平时也在家里这样,不过还是掐了吧。”

    有人就小声抱怨。

    “什么少爷脾气这人……”

    黎雾家虽是这破败居民区的二手老房,不过她爸细心,她妈爱干净,两室一厅的家不算大,胜在很温馨。

    她爸爱养花儿啊鸟儿啊的,去年在阳台养了只鹦鹉,不过店里太忙,顾不上照料,就送了人。

    只剩下一只空荡荡的笼子。

    黎雾让薄屿随便看看,指挥着工人们,抬着那台新油烟机,上厨房干活儿去。工人们挺好,见她买了洗油烟的,主动说安装前后帮她清理清理。

    黎雾给那一盒茉莉味道的冰激凌,放入了冷藏室,再去收晾干的床单,叠了起来,收入在她的那小卧室摊了半块儿地面的行李箱。

    薄屿也没自己去“参观”,这时抱起了手臂,站定在门边,歪着脑袋。

    黎雾蹲在地上收拾行李,就与他聊了不打紧的,“我家很小吧?”

    薄屿掠过了眼四周,“还可以。”

    “什么叫还可以。”

    “和我家的那储藏室差不多大。”

    他倒是实话实说。

    “好嘛,”黎雾没觉得怎么,“不过我觉得我们一三口足够了,你看那个书架,是我爸自己找了木板、电钻给我打的,够放我上初中、高中所有的课本和学习资料了,床是单人床……也够我一个人睡的嘛,人一知足就高兴了。”

    她叠了进去一床小碎花的被单。

    整个属于女孩子的房间,都是这种简单的暖色调。

    薄屿:“很温馨。”

    她说的那书架上,摆着几个相框,有她一家三口的照片。

    黎雾还笑吟吟的:“你看看呢,我爸爸和我妈,跟我长得一点不像,我从

    小到大都不像他们之中的谁。”

    “我和我哥也不像,他像我妈,我长得比较像我爸。”薄屿不咸不淡说着,又注意到了,满墙红红火火的奖状之中,贴着的一张塑封起来的毕业照。

    崇礼高中2020届。

    高三(12)班和(13)班大合影。

    ——如上的字眼。

    白色校服翻飞,一张张青涩稚嫩的脸,黑压压将近八。九十号人,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对了,这个,”黎雾站了起来,过去他身旁,指尖点了点那照片,“你还记得这个吗?”

    “说起来,我跟你,好像是有点儿说不清的缘分哦……当时我们是一个班主任带的嘛,刘松源老师你记得嘛?教数学的,咱们两个班毕业,还合拍了一张。”

    薄屿的目光,随着她圆润干净的指甲,率先聚焦在了某一排的,某两个人身上:“记得。”

    “……”

    他的视线徐徐移在她脸上。

    “你当时就站在我旁边。”

    第37章 月光尾戒不能不去吗【7.12修】……

    37/月光尾戒

    “……真的?”黎雾惊奇的瞠圆了眸子,诧异极了。

    横幅相片上,去掉最前面的校长、教导主任和老师们正襟危坐那排。穿着清一色崇礼中学夏季校服的学生们,站了满满当当总共五排。

    黎雾至今记得清楚,她那天折腾了好久那厚重的齐刘海。临近高考,压力过大,捂出了青春痘,她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看到上了三年高中、第一次露出光溜溜额头的自己,立刻感到了陌生与自卑。

    班长在外面催得紧,她什么也顾不上——她可是拿了那一届“优秀毕业生”的人,上午还在全校面前发言过!这么想着,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出去了。

    两个理科班,女孩儿加起来不多,占满了一整排。黎雾属于在女孩儿里偏高挑纤细的类型,摄影老师一把就给她塞到了全是男生的倒数第二排。

    那时,薄屿站在她的右手边。

    同班的女孩们投来艳羡的目光,彼时黎雾却紧张得手足无措,她的那痘痘实在太丑。

    可从小到大,她好像就有这么一种本事,天塌下来都能没事儿人一样——

    反正他不认识她,她也不跟他谈恋爱,这可是标志着她高中时代结束,新的人生即将开始的照片。

    所以,现在去打量这照片中的自己,她的那微笑灿烂,近乎眉飞色舞,颇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纯真恣意。

    哪怕眼中还透着一丝小小的无所适从——后来的她,甚至把这紧张归结为,是因为这个“祸害”站在她身边。

    他们那时根本不认识,现在他居然说,他记得她?

    “不可能,你别瞎说。”黎雾嘟哝了句,伸手就遮住了他俩,先否认了。

    薄屿好笑瞥她:“怎么就不可能了?”

    黎雾理直气壮:“我上中学那会儿……很不起眼来着,你怎么可能注意到我,别胡说。”

    “……妹妹!你家厨房这煤气开着关着啊?我咋闻到有股子味道啊?你你你,你赶紧来看看!”

    外头的工人们吭哧吭哧地干着活,远远呼唤着黎雾。

    黎雾走之前还不忘说:“我才不信。”

    薄屿:“你爱信不信。”

    第一次进女孩子的房间,薄屿好像对一切都很新奇,他慢条斯理拉开她书桌前的椅子,坐了下来。

    他的胳膊慵懒搭在椅背上,长腿微微抻开了,继续欣赏着这陌生的一切。

    她说,她爸妈和她长得一点也不像,仔细观察那张三人全家福,好像是这样。她是双眼皮,爸妈显然都是单眼皮。个头也比较矮。

    薄屿又注意到了,另一个相框边,夹着的几簇小小的白色花瓣。

    枯萎到泛了黄边了,像是被书压扁成了书签打算收藏,现在又作为装饰品,别在木质边框上。

    南城大学2024届土木系合照。

    这次没有他。

    密密麻麻人群里,他居然,还是能一眼看到她。

    和高中的她相比,的确变化很大。

    大学四年,那么一个个毫无交集的瞬间,她身上发生的某些变化,好像,他都有心无心见证过。

    是了。

    缘分很奇妙。

    黎雾去处理了一下厨房的事儿,不忘又奔过来,嘱咐:“你自己看看哦……”她看见他又盯着他们的大学毕业照,“不许看我抽屉!”

    薄屿侧着脑袋,懒懒看她:“为什么不能看?”

    “你别看嘛?”

    “是你暗恋过我,怕我发现?”

    黎雾接话道:“不是哦,是怕你看到我给别人写的暗恋日记和情书吃醋~说了你不许看!”

    不等他的脸色变了。

    黎雾再度轻快着步子出去,嗓门儿清亮:“我家油烟机用太久了,平时炒菜就那味道,煤气没事儿的!”

    “哦,那我们去窗口抽根烟哈。”

    “不行——!”

    谁想看了?

    薄屿盯着那紧闭着的,所谓“不许看”的抽屉,下意识从口袋里摸到了烟盒儿的边缘。

    听到她这嗓子,默然收了回去。

    那会儿他还说别人。

    天气太热了,黎雾打开了厨房的电风扇,稍感到清凉,指挥着工人们挥汗如雨地干活。

    半途,薄屿过来,抱着手臂在那门边倚着,陪她当了会儿监工。几个工人磕磕巴巴话都不好跟她说了。

    半晌,男人嗓音倦倦,“我困了。”

    黎雾没听见,盯着工人们手里那“嗡嗡嗡”的电钻给瓷砖墙上打孔。

    “困了,”薄屿嗓音重了点,“宝贝。”

    “……?”黎雾一回头,瞧见了他嘴角恶作剧似的笑容。

    你小子又故意的?

    明知道开玩笑这么称呼,黎雾脸上微烫,她也被这气温热得燥,给脸侧扇扇风:“我这儿还好久呢,你去睡会儿吧。”

    薄屿:“睡哪。”

    “我的床啊……”

    “好。”

    他笑着,好像就等她这句话。

    其中那个最油嘴滑舌的男工人,也笑嘻嘻对黎雾道:“妹妹,你还不懂嘛,你男朋友是怕人跟你多聊两句呢~催你赶紧干完活呢。”

    油烟机装好了,黎雾打量这光洁干净的金属家伙,满意得很。

    她爸当了一辈子厨子,天天闻这重油重烟的,说了好几回都不肯换掉。现在终于能改善了。

    工人们走后,黎雾好像心知肚明了家里还有另一人,她看了看冰箱还有什么蔬菜,心底盘算,做点儿什么当他们的晚饭。

    然后轻手轻脚去卧室。

    门虚掩着,推开一室柔软的风。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透入室内,睡在她小碎花单人床单上的男人,轮廓也有若被笼上层柔和光晕。

    一米九身高的大男人,长手长脚,掩着她那半条织满小兔子、小熊的毛线毯子,别提多滑稽了。

    脸朝向窗户的那边,精致的侧颜显得十分沉静,鼻梁很高,睫毛细长又浓密,像是不惹尘埃。

    黎雾动作足够轻,掩上了门,打算退出去准备晚饭,让他好好儿安稳睡一会儿。看到酒店那情况,她猜也猜到,他这这阵子是怎么过来的。

    然而,等他听到了动静,那双黑眸,带着沉沉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她又鬼使神差,停下脚步。

    憨态可掬的黄油小熊,正一屁股骑在他脑袋上耀武扬威。明明像他,偏偏说像是她。

    黎雾于是关上身后的门,进来。

    手脚并用,爬上了床,人就被他的手臂挟住,带到了他身前。她的脑袋靠在他肩膀上。

    薄屿惺忪着嗓音,“他们走了?”

    “嗯,走了,”黎雾应,“你刚睡着了吗。”

    “好像。”

    沉默了好一会儿。

    薄屿的鼻尖贴着她耳际的碎发,良久,低声地:“你要去深城?”

    黎雾知道他那会儿听见了,磨蹭他下巴,“要去的。”

    “不能不去吗。”

    “……恐怕不行。”

    “那我们还是只能到这里了。”

    这话,又故意还给了她。

    黎雾心底说不出的感觉。

    床就这么窄一点儿,房间也就只有这么巴掌大。

    家里没空调,卧室更是连个风扇都没有,抱了会儿,就感到溽热。但也不知到底什么最热。

    “你最近肯定没睡好,你休息吧,”黎雾意识到不能待下去,她起身,“我不是说做晚饭给你?现在不早了,我去准备搞刚好,可能还得去市场买点什么……”

    又被他给按了回去。

    薄屿视线,直白晃过了她那贴满了卡通少女贴画的书桌:“我放那儿了,你自己去拿。”

    “什么……”

    他挑眉,“不拿等等别怪我了。”

    黎雾的那双眼睛,好似也沾上了些许能蒙蔽她所有理智的潋滟雾气,她一把撒开了他。

    跳下了床之前,薄屿坐起身,褪掉了他自己的

    上衣,再从后面抱着她,和她一齐,给她上半身的衣服也给扒了个精光。

    ……嗯。

    离开他酒店房间,这衣服穿回身上还没两小时。

    黎雾匆匆下去,拿了那盒子回来,近乎手忙脚乱,包装都不会拆了。

    来不及每次都偷偷欣赏他这上半身的好线条——知道他不亏是当过专业运动员的,在学校除了打球,他还保持着经常夜跑的习惯。

    坐入了他怀里,她着急就要往下,薄屿这时笑得又低又沉的,像是得逞。

    他的嗓音勾着她脖颈骨感纤细的线条,唇就磨了上来,“急什么,先给我解开?每次都这样。”

    “哦、哦……”黎雾真是傻了,她屏着气儿迎着他这作弄般,故意不让她顺利解开的吻,“你别别别亲了,薄屿,我赶紧解开。”

    她整个人就被他压了下去,“薄屿……”凌乱着气息。

    人躺平了,她还不忘手里的事儿,人乱糟糟地被他亲,手里的动作也乱糟糟的。

    金属裤扣滑开了,她前胸的那一湾柔软触到了他尾戒的质感,他很温柔地抚摸,用唇亲吻。

    如同被烧光了理智,她闭上了眼:“没说到这里了……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薄屿早看她这背带牛仔裤不顺眼,还是之前穿裙子更好扒。

    他咬一咬她的耳朵:“以后不许穿这个了,麻烦死了。”

    黎雾勾着他,瞧住他那双好看的眼睛,“那你想我穿什么……”

    薄屿捏住她的下巴,“你最好什么也别穿,嗯?你最好见到我就乖乖把裤子脱了——可别丢下我去趟深城,这事儿都忘了。”

    黎雾脸上烧得不行,心口和腿芯都泛着痒。每次倒是他自己戴,她这次稍微试了试,一次到了位。

    薄屿没骗她。

    那个春天,他转入崇礼,读高三的那短短的几个月,他就对她有着极深的印象。

    入学不到一周,学校隆重举办了高考前的“百日誓师”。

    这个叫“黎雾”的女孩儿,带着一身羞赧和有点儿勉强的自信,站在了学校礼堂的报告台前。

    那时候,因为学习好,她是全校的优秀学生代表,单薄着身板,伫立聚光灯下,坚定,勇敢,嗓音铿锵有力,不容质疑。

    或许她自己都忘记了。

    在进入礼堂之前,她紧张兮兮背着发言稿,还给在楼道里抽烟的他,当作了另一个要和他一起登台的男生。“加油哦,加油!”

    那时她对他说,“祝我们,都能一切顺利!”

    “没什么难的!还有我跟你一起呢。”

    看清了大抵是他之后,她尴尬不已,落荒而逃。

    那天,薄屿就知道,她在他隔壁班,名字很好听,叫黎雾。

    也是从那天开始,直到大学四年毕业,到他们的现在,他好像就在见证着,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

    他偶尔也回想。

    原来“充满勇气”去做一件事,或者说,只是勇敢活着,对她来说,就是这么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可对于他,却这么,这么难。所以好似就带了些许这样嫉妒的脾气。她这样柔软纤薄的身体彻底容纳了他,明明每次,都有那么一点难以承受他的阔度,还是紧紧抱住了他。

    那时说讨厌他,到现在很快地,彻底接纳了他,对她来说,是这么简单,让她坚定。

    从不怀疑他可能会伤害她。

    也从来不问他的那些过往,那些晦涩难以提及的一切。

    她不希望他会变成谁眼中期待的谁。

    只是单纯地希望,他能给他自己一次机会。

    “你湿死了。”

    第38章 月光尾戒都不舍得你走了【7.12修……

    38/月光尾戒

    黎雾没去过那么远的深城,尚不知那边气候的温宜。

    这几天收拾行李,打开她这床斗底下的木头隔板,给先前收拾进去的秋冬衣物拿出来,基本都打了包。听说过那边的回南天很恐怖。

    港城临海,同样潮湿。

    衣服放床下捂久了,泛着一股浓烈的潮湿霉气,其余的腾空出来,趁着天气好晾晒了遍。

    没顾得上去天台拿,下方的床斗空空如也,只有严丝不合的木床板乱晃荡。

    所以那么一处热杵,与他薄汗炽。热的肌肤磨着她进来,这空荡荡的半张床好像都要跟着散架了。他沉而灼的气息尽数喷洒在她颈窝儿,又痒又燥,她如同濒死般,眼角都勾出来一丝潋滟的薄红。

    少女的胴。体雪白,乌黑的发散开在1小碎花枕头上,纤细的小腿分在他两边,轻轻昂着白皙的颈,仰视他,喘一口气,就好像咬他更紧一点。

    这床吱呀乱叫,动静不小。

    薄屿好一会儿平复了节律,撑在她上方,眼睫懒懒垂下来。她对他的那些坚定,像是只有这片刻才是破碎的,能被摧毁掉的。那眸子却还是盛满了某种清冷的倔强。哪怕她也知道,她现在到底有多湿。

    “……”黎雾脸颊烫得不行,她捏了捏他箍紧了她腰的手,“好胀。”

    薄屿拦腰抱起了她,黎雾轻哼着,都深深抽了一口气。

    被按着坐入了他怀中,他还很坏地,轻轻咬她柔软的唇,笑:“这样呢?”

    当然是更……!黎雾闭上眼,靠住了他的肩,小声发脾气:“你故意的?”

    薄屿只是懒声笑,他好整以暇地倚住了她床头,一切都交给了她:“自己动一动。”

    窗帘缝隙里露进来的阳光,肆意染惹在他的眉眼、唇角的轮廓。他的那笑容,似是都变得耀眼了起来。

    “不是要走了吗,”他说,“我多看看你。”

    六楼的天台住了人,这个点,又是周末,细碎沸腾的人声,夹杂着阵阵儿夏的风躁动,四面包围,仿佛要将此时此刻的他与她一并窥探。

    床不安分地响,黎雾一手勾住他,撑住自己向后坐,调整了姿势,她于是看到了自己,在那双始终落在她身上,将她全身上下都尽数窥视的眸子里,蛰伏,起落。

    薄屿扶住她的腰,他有自己的节奏,不知不觉地,竟还是跟着陷入了她的节律里。接着,似乎就只能听到彼此交织起伏的喘。息。

    循着她这不成形的轻。吟,他咬住了她的唇,再度倾身而上。她勾紧了他,更深、更彻底地容纳着他。抱住了他,她似乎就更大胆了点,能够彻底地,畅快地叫出声来。

    薄屿低喃问:“你家这隔音吗?”

    黎雾摇摇头:“不……”

    “别人听到怎么办。”

    “我、我关门了的……”她只得匆匆找到一个稍能安慰自己的借口。

    他便是轻声笑,“傻瓜。”

    每一次好似都要狠楔进来,这样好像就能记住她的每一寸反应。她委屈的不得了,咬他的唇,“混蛋。”

    薄屿匀出一口气似地,“嗯。”

    “……这么舍不得我,为什么那阵子突然就不见人了。”

    “我以为不联系了就能忘了你。”

    她赌气道:“现在呢?”

    “……现在我配不上你了,”薄屿答非所问,“你太耀眼了,黎雾,你一直都是。你没你想的那么不起眼。”

    怎么这话从他嘴里说出,都像是任性妄为的玩笑。

    黎雾悉数受用到了心坎儿。她轻轻扬起嘴角,“你也知道你配不上我了……所以薄屿,你不可以再这样了。”

    或许真是最后一次了。

    这般的恣意放纵,白日宣。淫,渐渐地,好像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能不去想了。眼中的颠簸倒影,只属于他们彼此。

    老房子的隔音比他们那次在学校附近住的酒店差太远了。他用手捂她嘴巴,她如何也无法克制,喉中溢出的破碎声音,被他的吻气势汹汹吞噬,她又用唇去

    触碰他的尾戒。

    薄屿索性摘掉,套在她的手指上。

    她的小指比他纤细太多,换了几次,套在无名指上勉强刚好。

    有人敲门。

    张樹达和张阿姨来了,隔着一道防盗门呼唤,来给她家送月饼。

    黎雾提心吊胆,半声不敢出了。

    薄屿却是撞她更不留情面了点儿,直到她那眼泪花儿都溢出来,最后家门口的声音消失掉了。

    他的那报复还没结束,一把给她按着朝前趴过去。她忍不住揪紧了床单,浑身被他们的汗水打了个透。

    天色暗下来,手机丢在一旁。

    黎雾很少这么任性,或许是店里忙不过来了,爸妈打给她电话,深城的HR也来了电话。

    她是一通都没接。

    黏腻的空气随着窗口的风,打在了彼此的脸上。薄屿翻了个身,去够那只小盒子,空了。

    他忽然又注意到什么:“……”

    黎雾见他的脑袋凑下去了,她有些紧张,脚搭在他肩上,“……你干嘛。”

    “你流血了。”

    “……啊?”

    黎雾真一点儿感觉没有,薄屿率先放开了她,“疼吗?”

    “没。”

    “我上次给你买的药呢。”

    “啊,”黎雾眨眨眼,下意识回想,“在……在我书桌的抽屉里,跟皮肤的药在一块。”

    “抽屉能看吗?”薄屿起身,又看着她,表情就有点儿故意,“刚才不是还不让我看。”

    “能能能……”

    黎雾真是拿他没辙,“你看啊,也没什么不能给你看的……而且,本来就什么都没。”

    也不是什么都没。

    基本就是日记本,女孩子用的小物件,还有些稍有年头的旧文具,分类归置得整齐。她显然是个生活中很有条理的人。

    不让他看的。

    大抵就,毕业,他送她的那束花。

    她把一些完好的花瓣都自己摘下来了,夹在书本里,风干掉了的,装入玻璃小瓶子。

    盛满了五颜六色的叠纸星星。

    薄屿还拿出那小瓶子,细细打量。

    黎雾才想起了这回事,她猛地就翻了个身起来:“……你你你,等等,你还是别看了!”

    “就这个?”薄屿瞥她,“我还以为是什么藏着掖着。”

    “我没藏着掖着……”

    “你留着这个干什么,舍不得扔?”

    黎雾说不出话,索性躺回去,夏凉被捂住脸:“我不跟你说了,你没穿衣服站那儿,我不想看到你……”

    好半天没听到回应。

    直到,她的这张小破床,又吱呀响了一遭,他也没来扯掉她盖着脸的凉被,兀自分开了她膝盖。

    他的手指沾了些许膏体的凉意,徐徐打起了转儿。

    “挺好,”薄屿闲闲说,“还好你也没穿,不然我又得给你费劲儿脱掉才能上药。”

    “……”黎雾盯着眼前小碎花的纤维纹理,咬了咬牙,忍着某些从那处烧起来的反应。

    “我留着又怎么了,”她说,“你不也留着我头绳儿?”

    薄屿就“嗯”了声:“说得对。”

    “那你为什么留着。”

    “你为什么我就为什么。”

    “……”

    没再说什么。

    薄屿伸手,“哒——”的一下,给那药膏丢回她桌面。黎雾听见了,还没再开口,脸上的凉被,就被他一把扯开了。

    对上了那双笑意微微,低沉的,注视着她的黑眸。

    她的心跳了一下。

    薄屿:“这么爱看我,刚才怎么不看我怎么给你涂药的?”

    黎雾不客气:“……你可真是少爷脾气啊,什么都丢来丢去的,什么都好像不珍惜。”

    薄屿慢条斯理“哦”了声:“又来教训我了是吧。”

    黎雾的下巴不由地微微昂了起来了:“我就是说说,怎么了。”

    “也没不让你说,”薄屿额头抵了抵她柔软的肩窝儿,“你觉得我不好,我就改改。”

    他的话显然没说完,笑,“改不改得掉就不一定了。”

    黎雾沉默一下,“我们好久都见不上面了是吧。”

    “是吧。”薄屿低声应,呼吸沉沉,“我今天跟你在一起,好像好那么一点儿了。”

    黎雾忽然没勇气问,他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去哪里,要做些什么。以前这些,明明是与她无关的。

    还没说话,她的下巴又被他抬手,轻轻勾住了。她便顺着勾住他的肩膀,他拥她入怀里,她也环抱住他。

    薄屿低头吻她一会儿,愈发地强势,他显然意不在此,直到她的脑袋被他压着,按低了。

    听到他在上方说:“给你弄破了,你也会讨厌我?”

    “我没……”

    “是吗,”他就笑,“以后回来还会见我吗?黎雾。”

    黎雾睁了睁眼睛,见他那被撩拨起了的兴致,还直挺挺地,没半点要作罢的打算。她也是终于知道,怎么每次一开始她都会胀胀的。

    第一次这么近打量,她的脸又忍不住地开始发烫。

    “问你话呢,嗯?”薄屿勾一勾嘴角,眉眼垂落着几分潦倒的神色,故意蹭了蹭她的唇。

    时过傍晚,晚霞渲染上大片天空,依稀能望见云层里,那一湾清冷的月亮。

    房间没开灯,他的面容轮廓却显得愈发清峻,如此淡淡觑着下方的她,示意:“那我得想想办法怎么解决了。”

    “什么怎么解决……”

    “刚就是这个玩意儿,给你弄得那么不舒服的?还流血了。”

    “……”

    贴到了她唇边,他笑得恣意又混蛋:“不如你用嘴教训教训它吧——发泄发泄你的讨厌?等下回,说不定你就愿意见我了。”

    过程里。

    薄屿拽着她头发,气息渐渐不匀了,“……你跟谁学的?”

    亲密过许多次了,这种事儿,他给她做过不少,对他,还是她第一次做。黎雾就有些报复他。

    “什么感觉。”

    “蓝莓……”

    黎雾随口胡说的,不过他们买的安全套的小盒子上,标了这味儿。那会儿她还挺好奇,心想为什么非要标个口味……

    原来是要这样才能尝到?

    盒子空了,薄屿都摘了很久了,“现在还有么。”

    “嗯,刚才你戴的啊……”听到他气息重了,她都有些吞咽得不得章法了。

    头顶男人那低哑的嗓音愈发愉悦,像是从他胸口方向震颤出来,发自内心,真如他所说。

    和她在一起,好像才最能畅快。

    “真乖,”薄屿最后幽幽沉下口气,“我都不舍得你走了。”

    第39章 月光尾戒你来给我一个机会吧。【7.……

    39/月光尾戒

    餐厅不大。

    葳蕤昏黄一盏灯,照亮一方小小天地。

    新抽油烟机运作流畅,没半点惹人烦恼的噪音。

    黎雾对着上面的操作盘,跟贾玉芬打了个视频,演示好半天。

    今晚店里关门扎账,到了晚市才营业,顾客不多,妈在后面摘蔬菜、洗海鲜,给爸准备炒菜用的食材,忙的开。

    黎雾这边清静,除了浴室里水声不断。

    黎雾说:“明天我走之前再给你们录个视频,说明书太厚了,很多功能你们也用不到。”

    贾玉芬揪掉芹菜叶子,瞧着黎雾身后窗户大开,她一头湿漉漉的发,穿得又单薄:“小雾,你洗完澡坐那儿别冻感冒了。”

    黎雾自顾自道:“我把售后的电话写到说明书最后一页了,有问题你打给他们。”

    “——你给那窗户关上啊?你这样一个人去深城了,怎么照顾好自己?”母女俩各关心各的。

    身后,浴室的门“嘎吱”开了。

    有人出来了。

    摄像头正对黎雾。

    屏幕上,她这边的小窗口,

    男人那双修长的腿晃了进来。肩宽窄腰好身材,她的思绪迟滞了一瞬,猛然才反应过来。

    “啪——”的给手机叩在桌面。

    薄屿顶着她那条印着粉色小猪的毛巾,见她端端坐那儿,上身只穿了件T恤,白皙的腿交叠。

    他不大不小着嗓音,懒懒问:“不是说和我一起洗,怎么跑了?”

    贾玉芬瞅见她那头屏幕黑了:“……诶?小雾,谁跟你说话呢?有谁来家里了嘛?”

    “没有妈,”黎雾赶紧说,“……那个,我随便吃点东西就去店里啊。”

    贾玉芬:“你来店里啊?叫上你昨晚那个同学?”

    “不、不用了。”

    黎雾匆匆结束通话。

    薄屿站在原地,见她反应这么大,忍不住笑了一声。

    毛巾罩在他眉眼上方,灯光打下来,他睫毛的水汽未干,好似也湿漉漉,变得柔软。

    黎雾放下了手机,朝他走过去:“谁教你洗那么慢……”

    她伸手去拽那毛巾。

    薄屿配合地低下了头:“洗一半你自己跑了,最后只有冷水了,我都有点儿感冒。”

    黎雾哼声哼气:“那我们一起洗,岂不是两个人都感冒了?”

    薄屿知道自己高了,再低了低头,黎雾帮他擦头发,还是有些勉强。

    她就放下动作,作罢了,拽他了下,“你坐这里。”

    薄屿就依着她,在那一张圆形的小餐桌前坐定了。

    房子小的好处就是,饭菜的香气,会在有限的空间里,变得更加浓郁。头顶的光线也暖融融。

    这一小会儿,她迅速炒了两道菜,怕凉了,还用两个不锈钢盆罩在盘子上。那勾人胃口的香味儿挡不住。

    黎雾还没再在他面前站定,腰上就搭过了个力道,她被他更拉近了些。这次他没低头,而是抬起一双好看的眸子,瞧着她。

    丝丝缕缕清冽的水汽,萦绕在他们之间。气温与体香,纠缠着混在了一起。

    用的是黎雾那一支柠檬味道的沐浴露,他俩都香喷喷的。

    “薄屿。”

    “嗯,”他轻声应。

    “……”黎雾用毛巾轻柔磨蹭他脑袋,这粉嫩嫩的颜色,衬着他,有些惹人发笑。

    腰上搭着他的手臂,她赤。裸的腿,挨着他的皮肤。说了自己洗了冷水,他体温明明很热。

    那灼意,就从她的脸颊边,一路烧到了耳根子后头。

    她找话题:“你……饿了吗?”

    “还行。”

    “米饭还有几分钟哦,你得再等等……我做了点我自己口味的,没怎么放辣椒,”她语无伦次地,“我做的辣子鸡丁,不完全放辣的话肯定没味道,我是跟我爸学的,反正我很爱吃,冰箱里也没别的什么了,就做了这个,你也尝尝?”

    “都行。”薄屿说。

    大概擦完了,黎雾揉了一揉他那乱糟糟的发,笑:“好咯,吃完饭就干了。”

    薄屿:“等会儿我送你去店里。”

    “……你回酒店住么?”

    “嗯。”

    黎雾没法再说什么了,又不能让他留在她这儿了。

    “我再炒个菜吗?”

    “够了,别忙了。”

    尾戒还戴在她的无名指上。

    电饭煲到了时间,喷吐热气,黎雾去给他们盛了两碗饭,薄屿按她吩咐摆好其他的餐具。

    面对面坐下来,黎雾朝他伸出手:“你送我了吗?”

    辣子鸡丁红津津的,看着诱人,但也着实让他有些犹豫。

    薄屿用筷子夹起,送入口中,尝到了呛鼻的辣气,却是笑:“嗯,送你了。”-

    送她去店里,他便也回了酒店。

    酒店与“老黎海鲜”隔着个不远的十字路口,斜角相望。

    从小就经常给父母的小生意帮忙,初中那会儿,她放学写完了作业,就在帮爸妈洗涮碗筷、处理海鲜什么的。

    黎雾的手,比同龄的女孩子们要那么糙些,这个她知道。

    也不是怕家里人看到,她或许真有一些珍惜,那枚尾戒被她摘了下来,妥善收进了外套口袋。

    然后挥挥手,和他告别。

    过了马路,她忍不住回头。

    路灯下,薄屿咬着一抹猩红,半睬着那双如夜漆黑的眸子,伫立在另一边,仍目送她离开。

    小琳今晚赶过来了,远远都看到了黎雾,和她打招呼。

    黎雾顿了顿步子。

    却是提了口气,又折了回去。

    薄屿都打算走了,见她又穿越车流,快步奔回来,他停在原地。

    不长不短的一段路,黎雾气喘吁吁、心如鼓擂了好半天,她的人生中,这样有勇气的时刻好像并不多见。

    从高三的“百日誓师”到毕业照站在他的身边,再到与他发生的这一切,和那个她开始并不好意思参加的毕业晚会。

    重新站在了他面前,她好半天居然组织不出一句经过缜密思考的话。

    只是开口,直截了当地问他。

    “——明天能不能来送送我?”

    薄屿微微一颔首,没犹豫。

    “什么时候。”

    “就晚上,不会太晚,”不知怎么,黎雾鼻子酸酸的,气息不匀,“我、我提前发微信联系你!”

    “好。”薄屿弯起嘴角,点头答应。

    “……不许不回我。”

    “不会了。”

    “你保证!”

    “嗯,我保证。”

    黎雾很不甘心似的,“你必须来!”

    像是生平第一次,有了这样莫大的任性。仔细想想,她很多的任性和小脾气,竟都是在他身上实现的。

    从小爸妈逢人夸她懂事、学习好,从不让人操心。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因为早早看过了父母的辛劳,她不得不早早独立,早早学会照顾自己。养家糊口或许是这世界上最烦心的事了,她不得不。

    其实她很不开心,这次补票又只补到了硬座。

    路途冗长,几近一天一夜,她心底焦虑要怎么度过,爸妈嘴上担忧不已,她却还是习惯一个劲儿说。

    没事,没事的。我可以。

    这点事对我来说没什么难得。

    ——她早烦够了,总要撒谎说她很好。

    早知道学校规矩苛刻,实习时长不够她无法正常拿到毕业证,那时陪在卧床的妈妈身边,心底成天成夜的焦虑,就业怎么办?邻居说父母闲话怎么办?爸妈会跟着焦虑怎么办?

    可她还是选择了闭上嘴巴。

    她越来越像是个根本无法任性的人,很多时候,好像连抱怨、发发牢骚都不会了。

    晚风泛起涟漪,掠过女孩儿清澈的眸底,那几分强作出来的不容置疑,愈发坚定。

    薄屿默默注视着她,还是答应:“好。”

    “——是必须。”

    “嗯。”

    夜市摊灯光红火,人头耸动。

    黎雾什么也顾不上了,最后走近他,踮起脚。

    薄屿再次配合地低头。

    她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薄屿,你也是。”

    “什么。”

    “你答应我的,你要好好生活,你要快乐,你要改,好吗?”

    薄屿仍点头。

    她眉头皱起:“你说到做到哦!不然,不然……我回来了也不会见你了。”

    “你不见我,我就想办法去找你,”薄屿只是笑着,“到时候就没有你说不想见我的份了。”

    他望了望那边,催促她了,“走吧,明晚我们联系。”

    “……好。”

    店内忙得热火朝天,客人点单积压如小山,黎雾回来了,利索地系好围裙,游走在桌桌忙碌的吆喝之中。

    阿泗见她眼睛红红的,“小黎姐,你怎么啦?”

    小琳赶紧给他拽走:“小黎姐马上走了,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要跟男朋友异地了啊?”

    夜雨忽至。

    薄屿没直接回酒店,路过了附近的那家24小时便利店。

    再往前走出了一段。

    一辆港城牌照的黑色保时捷停在路边。

    副驾的车门没锁。

    他拉开了,径直坐了进去。

    司机老王跟了这么久,这下终于老老实实打了招呼,怪尴尬的:“……小屿少爷,晚上好。”

    降下车窗,薄屿靠入座椅,他唇上衔着一支烟,兀自“咔哒——”一声,打火机在他手心跃起了火苗。

    后座的原净莉被彻底激怒:“薄屿?你到底想干什么!”

    前方那一缕烟气缭绕。

    原净莉近乎歇斯底里:“你把烟给我掐了!没看后座还有别人?”

    “——你一天天的什么鬼样子,就这样来见你楼叔叔的女儿??”

    楼星蔚一双星光光闪闪的纤纤玉手,柔和地覆在原净莉戴满了珠宝的手上,软声安抚道:“……原阿姨,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我都要被他气死了!”原净莉压下些许怒意,“我让他去澳洲混个工商管理的学位,去压一压‘博远’那群人的贱嘴!再跟你和老楼好好接触接触,跟你相处相处,他倒是好——”

    “一个月前!就一个月前哈!嘴上说着回南城,看着爷爷做完手术,结束了

    就回澳洲去,又给我玩失踪!”

    后头暴躁叫嚷,坐在前面的薄屿没任何的动静,他好像全不把这些入耳似的,自顾自抽着烟。

    原净莉命令司机:“老王,把车开走!我说你躲这儿干什么,结果是跟个大排档的女儿天天黏一起?你能有个好吗,薄屿?你和她是一个世界的人吗!”

    话说这么难听,司机老王都隐隐皱起了眉头,嘴上连声应答应:“好、好的,原总,您别生气啊,等会儿找个地方,坐下和小屿少爷好好说……”

    原净莉不依不饶:“他把我当傻子耍,港城就这么大,以为我不知道他在哪?这么一副死样子,就是从小到大让他过得太舒服了!什么苦头都没吃过!”

    车子开远了。

    前视镜里,都看不到那大排档红红火火、热气腾腾的一角。

    薄屿这才开了口:“既然你知道我在哪儿,那你肯定也很清楚,我自己一个人就能过得很舒服。”

    “——老王!停车!”

    原净莉近乎尖叫,出离愤怒。

    没开多远,车又蓦地刹停。

    这下无论老王,还是楼星蔚,都不敢大气出一声了。

    战场全留给了他们母子二人。

    “……好,好啊,薄屿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继承家业你不想?那么大个‘博远’,你和你哥人手一半的财产,你不想要?”

    薄屿轻轻吐出二字,“不想。”

    “去澳洲呢?”原净莉放下声线,近乎恳求了,“这次我不管你了,好吗?你去那儿了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楼叔叔在那边,星蔚跟你一起回去,你去玩两年,想回来接博远了就回来。”

    “没兴趣。”

    “……真跟你爸一样,像个一事无成的混蛋了,”原净莉咬咬牙,都冷笑了起来,“怎么,你想跟那大排档的女儿在一起?你要过着那样的人生吗?”

    大半天的沉默,雨下大了。

    车前玻璃都落了一层氤氲的潮湿。

    烟气绵长,过滤着思绪。

    薄屿好像头一次,认真地开始思考起自己的人生来,“你要这么说。”

    “……”

    “你这个提议,好像也还不错?”

    原净莉的胸脯起伏了番,发着抖,“你要和她在一起是吧。”

    她近乎从嗓子眼里挤出愤怒:“……那好,好,薄屿,你现在就从车上给我滚下去。”

    薄屿毫不犹豫,打开车门。

    “车钥匙呢?你开着你那布加迪,从南城给我跑到这儿来——你生怕谁不知道,我原净莉的儿子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是不是!”

    薄屿把车钥匙丢在副驾座位。

    人还是那么一副疏懒又吊儿郎当姿态,轻笑:“给你了。”

    原净莉:“酒店房卡!”

    薄屿又轻飘飘丢了下去,“还要什么,要我这条命吗?”

    “你这条命?”原净莉冷笑,“你以为你这条命是谁给的,嗯?你爸当初开车给你撞个半死,他管你了吗?”

    像是知道什么最能刺痛他。

    薄屿冷冷看着她,面无表情。

    “……不愿意接受家里的安排是吧,你真有本事,就我看看你能干出什么名堂来,你还能继续射击不成?”

    原净莉气得发笑,“不是看不上给你的家产吗?那么现在开始,你不许再拿家里一分钱……你爱去哪里去哪里,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睡大街了我都不会管你,港城的任何一个酒店都不会接受你的入住——”

    “不许再说你是薄家的孙子,是我原净莉的儿子,你就跟你爸一样自生自灭……”

    没等原净莉说完,副驾的车门就被他轻轻甩上了。

    那道高挑的背影恍若带着一身轻松。

    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家人热热闹闹吃过晚饭。

    黎长军说,要开家里的那辆小货车送送黎雾,顺路去一趟经常进货的那家海鲜批发店跟老板聊聊。

    昨晚给的小龙虾还是不足斤两,客人抱怨不已。贾玉芬脾气火爆,打电话过去,和那边大吵一架。

    火车站在港西,黎雾家在港北,离得太远,和老板磨嘴皮子得费一番功夫,还要绕远路。

    黎雾最终以此说服了爸妈,她自己打个车走,不用他们送了。

    爸妈如何不舍,还是被她催出了门,直说让她上车了,发条消息,到了深城随时保持联系。

    黎雾提溜着那个笨重的行李箱下楼。

    那么一道孑然的身影,正坐在她家楼梯口的台阶,烟气缭绕。脚边同样放着一只行李箱。

    听到有人下来,薄屿淡淡回过眸,唇边泛起了似有若无的弧度。

    像是只无家可归的大狗狗,他眼底掩藏不住的那笑容,落在不甚明朗的灯光下,好像都变得毛茸茸的。

    “……你,”黎雾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了,“我不是说,你等我消息吗?”

    她还打算先拉着箱子去他酒店那边的。

    反正也不算远。

    薄屿坐在那儿,抬眸看着她,“小雾。”

    他这么唤她。

    “……嗯?”

    他说:“你来给我个机会吧。”

    黎雾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再打量他那只收拾妥当的行李箱,半开玩笑,“什么意思?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可以吗?”他依然很认真地,笑着问她。

    第40章 月光尾戒我们一起走【7.12修】

    40/月光尾戒

    今夜月色晴朗。

    迎面吹来的风凉丝丝的,夹着一阵阵海滨城市独有的咸腥味道。

    正是港城的多雨时节。

    黎雾望了望头顶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感觉很不真切。

    风呼呼吹,她不自觉拉高了外套拉链儿,露出了双眼睛。

    人银行取款机上闪烁的红色提示,还有站在机器前头的另一人,还要紧张。

    薄屿懒懒咬着烟,给那七八张卡都试过了遍。

    意料之中,全部显示冻结。

    黎雾又从他的钱包里抽出下一张,他接过去,再度推进卡槽,不知第多少遍输入那串密码。

    0106。

    黎雾都记住了。

    “你生日吗?”

    “嗯。”

    “巧了,”黎雾下巴抵着他后肩,“我生日是0601诶。”

    薄屿挺惊讶:“儿童节?”

    “是啊……不过怎么说,”黎雾对他解释,“我是老家出生的嘛,我爸妈家乡那边,习惯了给小孩儿过阴历生日,我其实是阴历的六月一……但是我生日每年都不一样,没有什么固定的日子的。”

    薄屿的指尖在屏幕上随意点过,“今年呢,什么时候过的。”

    黎雾笑眯眯:“儿童节那天啊。”

    她还一五一十道:“我很少和别人说我生日哪天,因为一般来说,当你说你过的是阴历生日,就不会有人在意啦,日子乱,我爸妈忙起来了,偶尔都会忘掉。”

    “今年六七月忙毕业,谁记得这事儿啊,我自己都忘了,就当是儿童节那天你给我过的吧。”

    薄屿微勾嘴角,“送你个气球就算是给你过生日了,你可真容易满足。”

    屏幕再度提示“操作已冻结”,那个红色感叹号硕大,提示他账户异常,再操作可能就要锁定了。

    他却像是丝毫没被影响到心情。

    “你这么说的话,那你还真抠门。”黎雾很记仇,小声吐槽。

    薄屿:“谁说不可以给你补过了?”

    黎雾指了指那红色感叹:“你已经是穷光蛋了,算了吧。”

    她再拿出一张卡,递过去,不忘提醒:“最后一张了哦。”

    薄屿不用试也知道结果了,低着眸:“你也不早说,现在嫌我穷光蛋有点儿太晚了吧。”

    “这不会,就是你来找我的理由?”

    “你后悔了?”

    黎雾:“……我没说。”

    她夺走了他还没试的最后一张,拉着他走:“别试了。”

    “怎么。”

    “这边都是摄像头……再待一会儿,说不定很快有人报警来抓我们了,好像要打劫银行一样。”

    薄屿乖乖跟上,在她身后轻笑。

    “港城西站”四个红色大字在夜色闪烁。

    “离开车还有40分钟,以我经验,手机上肯定是买不到票了,”黎雾说,“我们去窗口候补吧,碰碰运气。”

    “买不到怎么办?”

    “那我……就跟你一起改签呗,”她说,“明天再走也行的。”

    “你面试什么时候?”

    “……后天?”

    薄屿有些好笑,“来得及吗。”

    “……”黎雾心下作罢,这点都忘记了,“是哦。”

    “或者,你先走也可以?”薄屿做了打算,“我自己想想办法,晚一天去,我们深城汇合。”

    “不行!”黎雾坚定拒绝。

    “怎么了?”

    “我怕你丢在半路上。”

    这种人,说不定从小到大连个普通的火车都没坐过?黎雾没好意思说这个,但想想好像也不至于。

    薄屿思考了下:“也是。”

    “对吧?”

    “我还怕你正好有机会甩掉我了。”

    “……我是那种人?”黎雾睁大眼睛。

    懒得再跟他多费口舌。

    眼下他这般境地,轮到黎雾开始得意,她多少有了点儿“小人得志”。

    “那行,你也看到了,你现在只能靠我了,”她说,“你现在就什么都听我的吧,我们去补票。”

    薄屿没意见。

    黎雾又问:“……对了,酒店不让你住,你昨晚睡哪儿的?”

    “你家楼下。”

    “……胡说,我早晨怎么没听小区的人说在垃圾桶旁边发现一具‘疑似’被抛的男尸?”

    订的酒店房间,本来也是今天到期。

    正所谓由奢入俭难,薄屿这人对居住环境还是有那么一些挑剔,昨晚酒店勉强让他住了一晚,今早就以业务升级为由,主动说无法为他续住。

    以原净莉的手段,在偌大的港城做到这份上,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

    黎雾又小声了些:“你就没想过,万一我不想带你一起呢?”

    薄屿看着她:“那你怎么不拒绝呢。”

    “怕你真的变成尸体嘛。”

    这么半路,黎雾还暗暗盘算了番自己那小金库,够不够她再“养活”这么一个大男人。

    她如今22岁,这二十二年的人生一向有条不紊,毫无出格。对她来说,他们实在是太疯狂了。

    但好像,发生在她和他之间的一切,都在她的可控范围之外。

    两个行李箱一前一后,追随着他们在夜色中飞奔,那阵儿“轰隆隆”的冗长噪音碾过路面。

    突然停在了半道。

    薄屿的步子忽地一转,朝着另一个方向过去。黎雾的手始终被他攥在温热的掌心,她一步趔趄,跟上他:“喂,薄屿,你干嘛去……”

    四四方方的铁皮小房子,应是过去那报刊亭改的。

    这不冷不热的夜晚,长桌边围坐三三两两大背心、大短裤,很是不修边幅的男人,烟雾缭绕,酒气熏天,时不时爆发出一两声失望的哀嚎。

    上方落着几个金灿灿的大字——

    “福利彩票”。

    “……”

    你认真的吗?

    才站定到了彩票小站,薄屿从钱包摸出了最后两张纸币,分别是一张20块、一张30块的面额。

    “……你总备着这种零钱吗?”黎雾问,“我家店里都很少见人用这种现金了。”

    “习惯了,”薄屿不咸不淡说,“以前我爸经常拿我卡去刷,国外电子支付普及没国内那么快,我经常会在钱包里备点儿纸币。”

    黎雾正说不出话:“……”

    薄屿又看着她,徐徐挑眉:“所以我是不是还挺会过日子的?”

    你是真怕我后悔了给你半路丢下啊。

    彩票站的老板是个瘦得发干的男人,年纪不大的样子,好像要收摊了,这下嗓门提的挺高:“要啥?要啥?就三十块钱,能买个啥?我们这都五十起开的!”

    黎雾爸妈也是做小生意老板的,不爽他这口气:“哪里规定一次必须买五十?你强买强卖吗?”

    她家店附近就有个体彩站,她算是个挺踏实的人,没玩儿过这东西,不过也了解这玩意儿的套路和规则:“——你又不吃亏,我们没刮到也是你赚,这年头还有人嫌自己白赚钱的?”

    那老板被眼前这形容纤细的女孩儿,说得正支吾着嘴。

    黎雾又说:“给我们先拿三张那种10块钱一开的,再要就再买就好了。”

    “我要下班了啊!”

    “——你有这不乐意的功夫,都把东西拿出来了。”

    黎雾拽了拽薄屿的袖子:“我们还要去补票呢,我又不是没钱买车票给你。”

    薄屿笑着,“试试呢。”

    瘦猴老板摆出了一大盒10块钱规格的,给他们挑。薄屿修长的手指翻动那卡片,选了选,抽出来。

    黎雾:“你知道规则吗?”

    “不知道。”

    “……”

    黎雾是真怕他不谙这世道的“险恶”,她大概看一眼,指尖点了点那卡纸:“你就用小铲子刮,喏,看到上面的图案了?葡萄、香蕉、苹果,刮出了这三个,依次代表奖金是10,20,50块。如果是三个葡萄,三个香蕉,奖金就分别跟着翻三倍。”

    薄屿颔首,“就这么简单?”

    “……简单?这是有概率的呀,”黎雾说,“你你你赶紧啊,就随便玩玩吧,体验一下就行了啊。”

    薄屿摆出一副软饭硬吃的口气:“刮到了我就自己买。”

    “刮不到就……”

    “有你养我啊。”

    “……”

    那几个唉声叹气的男人,这下都凑了脑袋过来,热情递给了薄屿一把小铲子:“帅哥!用这个,用这个。”

    “这个概率好低的,我买了20张,花了两百块,就中了10块!妈的,亏死了!”

    黎雾嫌他们手气太臭,递给了薄屿另一把小铲子。

    薄屿接过去:“车票多少钱。”

    “200多?”黎雾听着好笑,“别吧,你还真认真了,真的不用你……”

    “我试试。”他抬眸看了她一眼,笑。

    她第一次发现他有一颗小小的虎牙。

    ……怪可爱的。

    老板在一旁说风凉话:“我也希望,他能赶紧中个几块钱,我被你们几个搞得现在都没法下班关门,赶着回家呢奶孩子呢。”

    男人的那指节明晰如玉,推动小铲子,“噌噌”几下,刮完第一张。

    老板看都不用看,脸就要笑歪:“说了一次买五张,三张怎么可能开到?什么概率我不知道?”

    黎雾不客气:“你知道概率,怎么让别人刮了十多张才中10块钱?我看这些都是你的常客呢。”

    老板哼哼的不屑直笑,还很大度送了薄屿一张,“来来来,我今儿心情好,再送帅哥一张!”

    黎雾说:“不是吧,你别紧张啊,我们就随便玩玩,赚不了你几个钱,刮不出来我们就走……”

    旁边又是一阵干脆利落。

    看了看表,时间来不及了,黎雾见薄屿停了手,就要拽着他走。

    老板突然变了脸色,就“哎——”地嚎了一嗓子:“妈的!你们炸金花啊!?”

    “……”

    不多不少。

    三个葡萄,三个香蕉,三个苹果。

    稳稳命中。

    30,60,150。

    都用不上老板送的那张。

    薄屿就有些得意,对她笑:“够了?”

    “……我不信!我不信!”旁边几个男人都嚎了起来,“我坐这儿一晚上了!他怎么一下就炸了!”

    那老板也是一脸的不知所措和震惊。

    薄屿丢下那把小铲子,下颌半抬:“你现在可以下班了,刚吵死了。”

    “……”

    黎雾忍不住的嘴角上扬,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收款码,对老板眨眨眼,“……我们,真是随便玩玩的。”

    老板气不打一处来,不情不愿扫码兑现:“下班下班!!”

    幸运的是,售票大厅没人排队。

    冲到窗口询问还能不能补个坐票,售票员大叔端着茶杯,冷漠说这趟去深城的车只有无座了。

    黎雾又客气问,她这趟车还能不能改签到明天最早,他和她都补那趟车好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有座位。

    从港城到南城只需要一夜,到更远的深城这趟车得足足晃24小时。

    大叔更不耐烦了:“明早的车你们去问明早和我交班的售票员!我不知道!”

    “到底要不要?!”

    ……什么态度嘛。

    黎雾被凶的有点回不过神,还没再开口,身旁就落下了淡定的一声,没半点儿犹豫。

    “就这个。”

    大叔慢吞吞坐了下来,敲电脑,还凶巴巴的:“分开走还是一起?明早其实也有的,但是——”

    薄屿说:“就这一趟,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