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将军侧夫(入v万更~)……
送走打枣吃、送走打枣吃!
第n次冲邹黎喵喵叫着只有她能听懂的话,狮子猫弓着身体快速绕院子冲刺。
那可是堂堂1/6的任务进度!
送走!2023隔空甩了一尾巴空气又张牙舞爪漂移回邹黎面前:“不就是打枣吃说不了话吗?”
送走!!狮子猫像是团在空气里上蹿下跳的加厚加密版蒲公英:“那我们少收点钱!少收三成,或者少要一半行不行?”
这根本就不是钱的事,被漫天的猫毛呛得咳嗽了几声,邹黎听烦了不想再和它纠缠。然而,她正要抬腿回屋,蓬蓬松松的毛团子却眨眼间扁成一滩液体缠住邹黎的脚脖子。
“喵!”
你同不同意!
“喵喵!”
你不答应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喵喵喵!”
有任务不做大蠢蛋!
这猫怎地专挑冬天发春,从早到晚喵了好久也不肯安静。白了2023一眼,小昭托着碗新舀的豆腐往厨房走:“哑……宁音,盆里的鲫鱼你弄好了没?”
杀鱼这种粗活他可干不了,颇为讨厌鱼身的黏腥,小昭把手上的藤镯往上又撸了撸。
妻主几日前才给他买了这么漂亮的东西,上面又是描彩又是涂油的,开口的地方还包着一层银,戴出去就连豆腐坊的夫郎瞧见了都要眼热,一问是在西市买的,脸上的羡慕更是像躺倒了的油葫芦一样溢出来。
其实摊子上还有只更好看的雕花木镯,只是妻主给哑巴买的铃铛占掉了镯子和镯子之间的差价。哑巴收到后喜欢得很,当晚便缝在香囊上做装饰,走动时叮叮当当地响起来,小狗崽每次听到都要围过来好一顿摇头晃脑。
瞥见灶台边堆着的鱼鳞苦胆,小昭露出嫌弃的神色:“该清的都清过了……这鱼头没用了吧?鱼尾巴也没几两肉,不如只留下中段,其余地方一并丢了喂二宝。”
其实妻主给哑巴买个小物件也不亏,小昭嘬嘬嘴把门口的小狗崽叫到身边,若不是哑巴把杀鱼之类的脏活累活都揽走,他可匀不出太多的时间打扮自己给妻主看。
但话又说回来,若是哑巴真能被人娶走,从此只有妻主和自己朝夕相处,那他也不介意天天荆钗布衣煮饭洗碗——这笔账小昭还是会算的,毕竟有舍有得,大不了太麻烦的菜他去外面的食肆买。
等等,别用这个喂它。腰间的铃铛替主人轻声作响,哑郎拦住伸手就要祸害东西的小昭。
鱼头还要炖汤,鱼尾的细刺也容易卡住二宝的嗓子。梁上还挂着一包剩下的鸡蛋黄,哑郎指给小昭看,给小狗崽吃那个。
各人
的口味皆有不同,邹黎不吃煮鸡蛋的蛋黄,小昭更是非炒蛋蛋羹不吃。哑郎头一次煮蛋当早食的时候不知道二人的习惯,结果就是剩了好几个蛋黄在碗里吃也吃不下。
这可如何是好?一大早起来便浪费东西,悄悄打量邹黎的脸色,哑郎攥着袖子惴惴不安。
鸡蛋子虽然不算顶金贵的吃食,邹娘子也确实愿意在吃饭上花银两,可好端端的蛋黄丢在那,都不用叫外人知道,光是李胡氏听说了都得心疼一阵。
有那舌头长的更是要指指点点说他败家。
“给二宝吃呗。”邹黎却是轻描淡写。
笑话,以前被家长逼着天天早上噎煮鸡蛋,800米的上学路硬是因为蛋黄问题吵了数不清的架堵了数不清的气,今时不同往日她翻身做主人,一家之主都当了,难道还不能随着心意想不吃就不吃?
喂狗狗!邹黎大手一挥。
喂狗狗!小昭挎着邹黎的胳膊神气活现,下次再做早膳记得蒸蛋羹!
那……左右瞧了瞧,哑郎把蛋黄倒进二宝的小木碗。既然邹娘子都这么说了,二宝吧嗒吧嗒吃的也风卷残云,那就这么着吧。
邹娘子抱回来的白猫倒是一贯动的多吃的少。
“妻主?妻主。”
被窝里暖烘烘的,邹黎枕着枕头原本都要睡着了,小昭却忽然撑起身子贴到她耳侧。
“又怎么了?”半睁眼皮,邹黎心道折腾人的去了2023又来了个小昭。
可怜她的耳朵,跟着自己真是受罪了。
压根不知道邹黎的腹诽,故意让一缕发丝蹭到她脸上,小昭盯着邹黎的颇有肉感的嘴唇不肯挪眼:“妻主觉不觉得……宁音最近有些不一样?”
吞下尚未出口的“哑巴”二字,小昭暗道好险:平日妻主出门时他没少顺嘴这么喊宁音,方才差点露馅。
邹黎不喜欢小昭在宁音面前戳人伤疤,是以小昭在她在家的时候向来注意。
“那你说说哪里不一样?”
晚上的一锅鲫鱼豆腐都堵不住小昭的嘴,叹口气,邹黎下意识晃了晃脑袋。
什么东西落在她眼睛周围,痒痒的。
“妻主没闻到宁音身上的香味吗?”小昭故意压低声调也难掩兴奋:“就是那股有点清凉的味道,二宝特别喜欢,最近总爱往宁音身边凑,不管他系没系铃铛都是。”
他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爱往她身上贴吗?邹黎瞥一眼小昭,神神秘秘的,她的衣裳里可是没什么清凉的味道。
“没准是宁音天生就招猫猫狗狗的喜欢,”邹黎声音困困的,“我有个朋友很得猫缘,三五个人一起拿着吃的去喂,那猫吃完之后一扭脸只围着她卖萌。”
没良心的小东西,邹黎想起来还有点淡淡的不爽,早知道就把冻干罐头留下来自己吃了。
可是重点不在二宝喜欢谁,拖长气音哼唧,小昭勾住邹黎的肩不让她翻过去睡觉。
重点在宁音身上的味道!
“哎呀,”邹黎被小昭这股粘人劲烦得够呛,“啥都值得你翻出来讲一讲,那不就是生筋贴的中药味儿吗?”
伤筋动骨一百天,人宁音多抹一阵药养护一下又哪里碍着小昭的事了。按说小昭平时抹个面霜都要特意挑带香气的也就罢了,反正香香的邹黎闻到也确实舒坦。
可他倒好,美役服得愈演愈烈,现如今连人家的膏药味都不肯放过。
“那怎么办?”邹黎打个哈欠:“下次扎针让李胡氏也顺路送你两贴?”
才不是李胡氏给的生筋贴呢!手钻进被里,小昭抓着邹黎的胳膊使劲摇了摇:“那是宁音的恩人送的!”
嗯嗯行她知道……
“谁?”睁开眼睛,邹黎的困意散了不少:“你说是救了宁音的娘子送的?”
那可不,小昭嘟嘟点头。之前哑巴为了表达谢意不是做了一堆炒货,他又有脚伤不方便出门,最后还是小昭循着路线把东西拎到人家门口的。
一路上还有不少人瞧着不错,向他打听是从哪里买的。
“打那之后也没立刻就有联系,”小昭见邹黎没反对就一直抱着对方手臂,“只是前几天,对,就是比妻主你买镯子那天晚一日,忽然有人上门,说是给宁音送药。”
送药?偏头瞧瞧小昭,邹黎示意他细说。
不声不响突然上门确实有些奇怪,何况对方之前也没透露出多热络的迹象。收下东西,小昭试图从送药的家仆脸上打量出点什么却无果。
但药真的是好药,哑巴这才用了多久,走起路来姿势已经正常多了。
“那家仆说要想痊愈得快就不要吝啬用量,”小昭不动声色间把腿也蹭进邹黎的被子,“早中晚每次都要敷厚厚一层,说是用完了也不必担心,五日后会再来送。”
收了东西哑巴自然感谢,何况人家特意遣人上门关怀,虽然哑巴当时没找到什么合适的东西回赠,但依小昭看,等下次送药的人来,他肯定得变出几样回礼。
“妻主,你说宁音……会不会对救了他的恩人有意?”
铺垫了长长一段,小昭终于状似不经意地讲出这句话。
“其实我也悄悄问过宁音是否属意对方,”小昭捏着邹黎的手心帮她按摩放松,“不过宁音只顾着摇头,把药膏放回屋里便再没说什么。”
但他才不信哑巴一丝心动也无。
嘁,当他没看到不晓得,一身药味的哑巴在干活时分明有好几次神情恍惚。
“妻主,”小昭得寸进尺压到邹黎的枕头边边,“若是她二人都对彼此有意……”
推开小昭的脑袋,邹黎把自己的头发都拨另一侧:“两情相悦当然很好啊。”
女婚男嫁本就不算坏事,再说有了千雪万柳在外帮忙,家中多一个少一个也没有太大分别。邹黎至多有些可惜以后再吃不到好饭菜:“当初聘宁音帮工,我答应过李掌柜挑合适的时机替他相看。”
眼下两人互送些东西倒是无妨,邹黎观察桓燕风俗,女男大防并不十分森严。只是到现在为止,邹黎仍然不知道救了宁音的恩人长什么样子、是何方人氏、做什么营生。
她对宁音“恩人”的情况还是从小昭的叙述中猜测推知,高屋大舍,门仆迎客,如此看来,那位娘子的家境似乎颇为殷实。但宁音口不能言又一向擅长忍耐,未知对方品行目的,邹黎不愿冒冒然便将二人系在一块。
虽说邹黎偶尔和系统开玩笑,讲“给郎君找妻主就像给小流浪猫寻领养”,但她这猫咖尚有几分余粮,万万没有沦落到2023口中要卖猫求荣的地步。
恩人也好,之后的哪个娘子也罢,总归要一样样看好了再说。
想了想,小昭倒是意外地看得清:“也对。既然家境殷实,她便更没有不懂礼节的借口,无媒为奔,奔则为俾。她若是有意,直接来提亲又有什么不行?”
世上像妻主这样好的女子还是太少,小昭装模作样地叹气,若是哑巴的恩人也和妻主一般,那哑巴又何必患得患失。
“妻主不必烦忧,”思及此处小昭自告奋勇,“这种事只管交给我,待那家仆再来,我便替宁音去问问对方主人的意思。”
他还惦记着和邹黎一起在姻缘观看到的木牌:“若是对方顾左右而言她,那我便称谎,说妻主你已经在替他相看。”
双管齐下,若是对方真有意,就算没打着娶哑巴做正房的念头,也总该和妻主堂堂正正见一面吧?
小昭虽然不喜哑巴在家中成日与他分宠,可仔细论起来,也终究不至于要人草草嫁出去受苦。在小昭眼中,妻主脾气算是顶好,哑巴就算找不到这样好的人家,总也不能太差。
就当是还哑巴教他做饭煲汤的情了,心下有了主意,小昭把头重又靠到邹黎枕边。
妻主喜欢吃的八道菜五种汤三款粥他已经学会将近一半,揉面剁馅的办法他也记住了,倘若哑巴那恩人心诚,肯规规矩矩走礼数,那他正好能在哑巴过门之前把该学会的都学到手。
叩——叩叩——
有人敲门?
莫不是邹娘子落了东西要回来取。今早她出门时走得着急,哑郎正要从板凳上起身便瞧见小昭风一样掠过院子。
“妻主可是忘了什么……”
目光在来人身上落了落,收起甜腻腻黏糊糊的做派,小昭下一秒便端出几分客气:“原来是贵客上门。”
来人递上一只瓷瓶:“我家主人命我给宁郎君送药。”
“赠药之恩自当铭记,”小昭对邹黎之外的人讲话主打一个干脆利落,“只是不知你家主人是真的心肠慈厚,还是醉妪之意不在酒?”
“若是前者,我们自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若是后者……”
小昭笑了笑:“那就要劳烦你家主人挑个良辰吉日下聘。”
不指望这等大事能由一个家仆做主,小昭心想点到即止便可。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接下来怎么办事,那就要看对方的诚意再谈。
铃铛细碎的声响传来,掩上门,小昭刚转身就看到站在风壁边的哑郎。
“你都听到了?”
自觉在哑郎(可能谈成的)婚事中充当了一个有用且积极的正向角色,对上哑郎的眼神,小昭根本没有一点被人抓包的尴尬:“喏,给你的药。”
攥着瓷瓶沉默一阵,结束不算对峙的对峙,哑郎正要回去接着干活,小昭却忽然叫住了他。
“诶?哑巴,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昨晚还好端端的,怎么面中忽然起了一小群发紫发青的小斑点?
手上竟然也有,小昭快步走到哑郎面前。衣领也盖不住不对劲,他脖子上起的几点痕迹倒是零星。
“你最近接触什么东西了?”生怕是看花了眼,小昭扯着哑郎仔仔细细瞧了一圈。哑巴性子沉闷,除了买菜和定期去绣行寄卖绣品,其余时间并怎么不出户走动。
平日里吃喝的东西也没有异常,妻主和自己的身上也没起这种讲不清来路的斑点。
难道是疫疹?小昭大惊失色。
“是敏症。”
看完哑郎的舌苔,李胡氏收起把脉的方巾:“只是这过敏来的却蹊跷。”
哑郎是李秋兰和李胡氏看着长大的,从未听闻他因吃用犯过敏症不说,这次浮在皮肤上的斑点也有些奇怪。
哑郎左腰上的敏斑比右腰看着严重,从腰部向四肢发散,他脸上和手上表现出来的症状反而轻微。然而腰部还不是最吓人的地方,哑郎脚踝处密集的紫斑几乎在皮肤上连做一片。
“会不会是新换的药膏所致?”
小昭让哑郎把新得的伤药拿给李胡氏看:“我们谁都没接触过特殊的东西,最近吃的喝的也都没有变化,不过他最近一直在用这个药敷脚。”
拔开瓶塞,李胡氏用银针挑出一点闻了闻。
怎么样?看着李胡氏渐渐皱起的眉头,小昭和哑郎肚子里的心越悬越高。
该不会真是它有问题?那哑巴的恩人岂不是……
半晌,李胡氏睁开眼微微点头:“药是好药,去淤、强骨、生筋,这对阿音的症。”
但这不合常理,李胡氏端详着哑郎身上的敏斑,倘若任何一环都没出问题,那他的症状该如何解释?这并不是时气所致的疾病。
为何偏偏是腰部和脚踝?
“他的香包里有没有混入漆附子?”
听过李胡氏的转述,李秋兰晾晒药材的动作一顿:“阿音四岁时也浑身起过成片的敏斑。那年你回乡走亲所以不知,宁娘带着他去庙会上玩耍,途中经过一个叫卖的西域小贩,便从她那里买回一只拨浪鼓。”
而系在那拨浪鼓的木球便是用漆附子的根做的。
漆附子无毒,气味又浓烈辛香,西域人常用它熏蒸衣袍以求祛病健体,不巧宁音却受不住它的功效。
可哑巴的香包里只有几样常见的药材,小昭觉得哪里不对,妻主、自己、哑巴,她们三人的香囊里都放着同样的东西,没道理只有一人中招。
“难道是银铃?”
回忆了又回忆,小昭忽然福至心灵:“前几日妻主在西市买了几样装饰分与我二人,恰巧摊主便是西域人的面孔。”
小昭边说边取下手上的藤镯给李胡氏看:“我选了这只镯子,宁音把银铃缝在了香囊上。”
接过东西,李秋兰查看一番后摇摇头。
“……所以药没问题,铃铛也没问题?”
把溻湿的袖子从白猫嘴里解救出来,邹黎被小昭绕糊涂了:“什么都好端端的,那宁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啊,那宁郎君是怎么回事?
迅速摸狮子猫两下又赶紧收手防止被哈,千雪万柳摆出同款问号脸。
“铃铛上漆附子的气味很淡,”小昭清清嗓子学李秋兰说话,“头几日都无妨,但时间一长,便与伤药中的白厌相互作用,导致病发。身上起紫斑只是最初的症状,如果发现得不及时,佩戴者极容易错过治疗时机,再严重些甚至会心悸昏迷。”
哦——
原来如此,瞧瞧安静坐在一边的宁音又看看学得活灵活现的小昭,众人恍然大悟。
青州的雪是一下子就落下来的,像是忽然发现自己满头华发的落魄诗人,门口的石板上转眼便堆满了厚厚的白色。冻得枝头上的麻雀也不愿意多动,邹黎出门时更是巴不得只露一双眼睛。
含情脉脉挥别妻主,两只手揣进袖口,小昭裹紧了衣裳坐在门槛上等人。
那小贩一早与他约好,只要日影在地上走过两块半的砖,满满几篓子的红薯和土豆便会送来。
土豆在青州城冬季食谱中的重要地位自不用多说,几乎家家户户都囤了小山一样多的量。红薯却是近来才得了小昭青眼,一跃成为邹宅餐桌上的常客。
“我不吃,”小昭原本嫌弃从灶灰里挖出来的烤红薯埋汰,“那皮上都是黑黢黢的,一看就脏!”
后来邹黎硬往他嘴里塞进半个,小昭满心委屈地咽了,却没法骗自己金黄香甜的薯芯是苦的不好吃。
“妻主……”
憋着气捱到晚上,打量邹黎眼皮一关便是要躺在床上睡死了,小昭终于忸忸怩怩张嘴:“以后……以后能不能再多买点地瓜回来烤着吃……”
乐得见小昭真香,邹黎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反正她只要是甜的就都喜欢,宁音也总有本事把普通的红薯做得格外好吃。
然而,虽是一件小事,小昭却从中咂摸出了其它的滋味:妻主待他果然很好,凡事他一提便答应得干脆利落,放眼四周,谁家的娘子能像邹黎一样有求必应。
越想越得意,小昭美滋滋瞧着行人稀少的街面。
天冷地寒,要是小贩来得再快些就更好了。
仿佛听见他内心的催促,一列扎红披绿的木箱被人远远从巷角抬了进来。
咦?小昭抻着脖子顿时连冷也不怕了,这是谁家要娶亲?怎地之前全无动静?
一时间看热闹看得兴起,小昭又是辨认箱子上的牡丹芍药纹又是品评队伍的规格,连那素未谋面的郎君嫁进了此等高门要如何循规蹈矩不敢走错一步的日子都可怜过一番,那颇有排场的礼箱却整整齐齐停在了邹宅门口。
啊?小昭看着箱子上的红丝球愣住。
“烦请替我等通传一声。”
不等小昭做声,领头的礼生已经把他当成门仆:“贺兰将军有意纳宁郎君为侧夫,喜事盈门,我们是特意来送聘礼的。”
贺兰将军?小昭一头雾水从门槛上站起来:“可……”
截住小昭的话头,那礼生用词客气,面上却透着倨傲:“若是邹娘子无甚异议,想来很快便是良辰吉日。”
“将军府?”
被小昭火急火燎拉出姻缘观,邹黎手中还拿着一堆红木牌没来得及放回去:“别着急。慢慢说,从头讲,将军府为什么派人送东西到家里?”
他哪儿知道是怎么回事,把木牌塞到千雪万柳手里,小昭推着邹黎就要往回赶:“好像是贺兰将军看上了哑巴,但怎么看上的在哪儿看上的一概不清楚,今日突然遣人上门不说,还要哑……宁音马上就嫁过去!”
什么?有人要买走打
枣吃了?!
唰地长出四肢,围着邹黎脖子团做一圈的懒蛋白猫瞬间返老还童。
皇天!后土!妳们可算是开眼了!!!
自打2023千方百计游说邹黎转手卖掉打枣吃以来,系统真可谓是“夜以继日吹耳边风不成反倒偷鸡蚀米惹得宿主生气”。
没办法了,邹黎理都不愿意理它,2023只好连着数日趴在邹黎脖子边模拟猫猫虫自娱自乐,谁料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邹宅门口横空杀出来一个贺兰大将军。
嘎嘎!
本来2023盯着迟迟不动的任务条猫毛都要愁下去半斤,明明是近水楼台搞不好却要先失月,哪里晓得命运早在暗中给礼物标好了价格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2023!”
箍住狮子猫乱动的前后腿,邹黎烦不胜烦索性在脑内低喝:“再敢背你那些乱七八糟不知所谓的词语接龙你就从我身上离开,自己走回去,爬!”
地上的雪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冷的光,通人性地缩了缩爪子,狮子猫再不敢放一个响屁。
“宁音?宁音?”
绕过把院子占了将近一半的喜箱布匹,邹黎真见到哑郎时反而语塞。
“你……”
嘴巴张了又闭上,邹黎觉得宁音手里拿着的小罐子有几分熟悉:“这不是你之前炒来送恩人的琥珀核桃吗?”
睫毛猛地一抖,哑郎抬头看了看邹黎又把脸埋得更低。
邹黎把2023从肩上甩下去:“你……这……害,不就是一个将军吗?”
古代社会。就是。一个将军。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过分。奈何说都说了也没法当场吞回去,捋了捋思路,邹黎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你若是不愿意,我便想个办法回绝对方。”
就……就说宁音心有所属,早已对救命恩人倾心,而恩人呢也对宁音有意,两情相悦在前,难不成贺兰大将军还能不管不顾硬拆鸳鸯谱?
事情传出去还要不要她大将军的面子啦?还做不做体面人啦?
至于宁音的恩人作何想法倒不重要,左右邹黎能找人替宁音把谎圆回来,再说大将军日理万机,哪有闲心去查谁是真恩人谁是假恩人。
实在找不到人,大不了让千雪或者万柳冒充一下。
“不愿意就不答应啊,没事。”邹黎竭力安抚低落猫猫:“成亲这种事难道还要搞什么强取豪夺?”
可……看着手中的琥珀核桃,哑郎摇了摇头。
冒充不了的。
“什么?”邹黎看着宁音写在小本子上的字不可置信:“你你你,你说救你的恩人就是大将军?”
“你们谁先解释?”
写着【何姝】名字的木牌撂在桌上,语气不冷不热,贺兰姝扫视着面前表情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贺兰清满脸平静甚至带着丝丝死意,连挣扎都不挣扎,想必是早料到有这一天。
贺兰瑶埋头低眼怂得有如鹌鹑,看着像是胆子小克己复礼,偏偏每次都被贺兰清带跑,去做那等惹人生气的混事。
冷笑一声,贺兰姝打定主意这次要收拾得两人痛彻心扉刻骨铭心再不敢犯。
“说。”
说……说吗?没忍住打了个激灵,稍稍偏头,贺兰瑶用余光询问二姐的意思。
根本没准备把事情含糊过去,桓燕战神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贺兰瑶?你似乎有话要说?”
“没,没有。”
后背凉嗖嗖直冒冷汗,贺兰瑶无比后悔当初自己怎么就被二姐忽悠动了以至于鬼迷心窍。
“那你说说?”
转向贺兰清,大将军不紧不慢摩挲着戒尺上刻着的心经:“‘酬谢五两,其馀面谈’。怎么,在你眼里,我这个大姐的婚事才值这几锭银子?”
戒尺点着桌面,屋里一时间只剩死寂,没人应声。
这时候倒懂起规矩知道怕了。无妨,贺兰姝给自己续上一杯茶,今日她得空,有的是精力与她们慢慢磨。
院子里热闹闹地堆起各式物什,医书、药箱和两串体己钱是李秋兰送来的,颜色鲜亮的布匹已经在绳上挂着展开,说是要裁衣服好给哑郎穿的。
什么活都不用他亲手去干,小昭也帮宁音收拾东西收拾得极其起劲,仿佛下一刻就能连嫁妆带人通通送到将军府里去了。
“哑巴?你怎么坐在这儿发呆?”
抱着一盒喜饼从外面匆匆进屋,小昭却看见哑郎坐在绣凳上满面茫然恍若神游,好像仍在状况之外。
他是太高兴了吗?也对,小昭点点头,从仆俾摇身一变成为将军侧夫,虽说本质上还是奴仆,但起码是个高门大院、等闲人见了都要堆笑恭维的奴仆。
念着自己马上就能和妻主双宿双飞再也没有第三者插足其中,小昭最近对待哑郎可谓是和风细雨:“宁音,饭还得一会儿才好,你不如去试试礼生送来的钗?”
“可不用你去做饭,”小昭按住要往厨房走的哑郎,“这几天你什么都不用操心什么都不用忙,只管安安心心待着,到了吉日等着轿子来抬就行。”
说话间小昭又忽然想起了某样东西,于是把打包好的喜饼往哑郎怀里一塞,转身便忙活别的事去了。
什么都不用他操心吗?
抱着喜饼在原地踌躇,哑郎看着拥挤了不少的屋子,心里反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荡。
这几日所有听说过喜讯的人都来恭贺他,言语间都在说能给大将军做夫侍是极为得意的事。那可是皇帝亲赏、让边关蛮夷闻风丧胆的大将军!进了将军府的门,那可是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了!
恩人的脸一时间在哑郎脑海里模糊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民间传颂中性情冷硬杀伐决断的大将。
她为什么想要自己入府?哑郎无意识摆弄着饼盒上剪纸似的装饰,那夜……那夜将军并未与他多言,只是问了问家住何处之类的问题,他当时紧张羞涩,只顾着垂头写字,甚至没敢仔细去瞧将军的脸。
倒是记得对方两下就捏碎一颗核桃。
将军又是怎么看待他的呢?他不能言语,相貌也不过平平,唯一值得说嘴的便是厨艺。可偌大一个将军府怎么会缺庖厨料理菜肴,让他这样的人陪侍身边,怎样想都觉得并不般配。
娘亲在世时告诫过他,平头百姓最忌讳去够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行头。有多大碗吃多少饭,朱门绣户看着令人艳羡,真走进去才知道个中辛酸似海。若是再碰到个脾性差的,千依百顺也不能让对方满意,又没有出身,那谁来替他主持评理。
况且将军……
不小心碰掉了一本图册,哑郎正想去捡,却被里头翻出来的内容烤得脸红。
这是谁放过来的春图,别开眼睛不去看纸页上一女一男的动作,哑郎光是拿着书脊都觉着烫手。
李胡氏同他讲的体己话猛然在耳边变得清晰,一句是“莫害臊,小郎君们都要有这一遭的”,一句是“未闻将军有特殊癖好,你只管跟着册子里学,若真有什么要注意的,那日来送喜箱的礼生也会教你”。
可他要是学不会该怎么办,哑郎强忍着脸热翻开册子。只见图上的关键地方都拓印模糊,瞧也瞧不出到底是在做什么,自小又没有男性长辈教他如何侍奉行事,若是哪里做错了惹得将军厌弃——
“宁音?”
听到邹黎叫他,哑郎像是被针扎了似的连忙藏起图册。
邹娘子。
仿佛做错了事,站桩一样杵在原地,哑郎就算听到脚步声靠近也看都不敢看邹黎。
“哎呀,是我。”
瞥见宁音衣领里露出来的书角,小昭贴心地帮他又往里盖了盖:“叫你去吃饭呢。不过这本书……”
白色的猫毛在他的耳边荡了下又飞走,小昭神神秘秘地笑了笑:“不用担心。”
“晚上我来教你。”。
“你要和他睡一个屋?”像是听到什么破天荒的奇闻,邹黎夹羊肉的动作都慢了一拍:“早就让你过去睡你不乐意,现在倒是眼巴巴上赶着了。你去了宁音能休息好吗?”
真是的,邹黎涮了块肉给2023尝味,早不去晚不去,非挑这两天去。
宁音明显还因为成亲的事魂不守舍呢,也不知道小昭这时候凑过去图啥。可算不是一口口黑锅往人家身上扣的时候了,邹黎对郎君们的友谊表示一万两千个不理解,但宁音没拒绝,那就姑且当是同意。
这份隐秘的不爽一直到邹黎躺到床上休息才算有了结局:
小昭多少还有点良心,人跑了但知道灌好汤婆子套好布兜放进被里暖着,从枕头底下一路热乎乎延伸到床尾,除了烫得邹黎一伸展四肢就立马缩成虾米,其余倒是没多少不好。
“去洗脸漱口。”
关好厢房的门窗,小昭冲着哑郎扬扬下巴。
“今天教你的你都记住,”小昭一边把灯盏都拢起来一边念叨,“我可是好心帮你,万一你到了将军府但什么都不懂,第一晚就惹了将军生气,再牵连到我们一堆人怎么办?”
还在伎馆时小昭脑子尚不清醒,是以龟公连打带骂也没能教会他几样本事。全靠着一张脸让龟公容忍着把他丢去打杂,小昭若是长得差些,只怕压根挨不到走丢到邹黎家的时候。
好在李胡氏针法奇佳,治好小昭雾蒙蒙的脑子不说,连带着记忆也零零碎碎地回来一点。
“伺候贵客的法子主要有三条。”
龟公扮作良家模样,一双眼睛却勾子似的要把清倌们的衣裳刮掉:“第一呢,也是最常用的,就是手。”
一双好手必得是修长清瘦,掌心掌背的皮肤更不能有半点冻疮或是皲裂粗糙。
但也不是说哑郎这种干惯了粗活的手就必定难讨将军喜欢,小昭把脂膏罐打开递给哑郎。
皮肤不细腻,近几日多抹点油脂就行了,虽然比不上清伎一天三遍地保养,起码也能摸着像个样子,不至于一奉到眼前就老树皮似的惹人心烦。
指甲也要修圆了不能有尖锐之处,小昭伸出自己的给哑郎做示范,说到为什么要如此细致挑剔——
“你那图册上有几页专在讲玉棒。”小昭分明也是童男身一个,却硬要在哑郎面前摆经验丰富、深受妻主喜爱的款:“你只消知道自己的手指和玉棒的作用相差不大便够了。”
玉石可是要打磨许久才能圆润光洁的,以这种标准来看,哑郎真被嫌弃也说不一定。
不过这哑巴的指节形状倒好,小昭暗里比较后升起几分不快,看来多干些粗活累活得到的也不全是辛苦。
但是……还有种可能是哑巴的年纪比他大些。一想到这层,小昭面上的表情便又好了起来,郎君不好好保养可是出了名的老得快,何况哑巴本分朴素的看着也没多少护肤心得,说不准过个两三年皱纹就爬上脸了。
“用手的时候不能使蛮力,”小昭把龟公讲过的话复述给哑郎听,“你见哪个绣郎绣花时硬绷绷缝线?想让绣品鲜艳生动,那手就必须要巧才行。给花瓣配色的时候怎么下针?收边勾线头的时候用什么法子?中间花蕊要绣得立体上下又要怎么配合?”
都是技巧,龟公眯眼,尽管学吧,学会了都是有贵客赏金撒银的。
小昭讲得可谓尽得龟公本意,但哑郎却听的一头雾水不解其意,只好拿起床头的小绣棚翻过来转过去打量。
论起绣功哑郎当然不在话下,要绣出活灵活现的花卉,那从给丝线分垛时就要注意,绣品上的不同纹理对应着不同针法,想要效果立体些更是不能怕麻烦,要层层叠叠重复几次才行。
“懂了吗?”看到哑巴眼里的迷茫,小昭刻意问到。
其实小昭对此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在哑巴面前说实话?那他这受宠小娇夫的人设还要不要了。
总之就是别一昧用力,至于不这么用力的话该怎么用力,不好意思,小昭也一问三不知。
懂……也许是懂了吧,哑郎点点头,心里的困惑却是多了一层。
“咳,那我们接下来就说说第二样。方才不是叫你漱口了吗?对,就是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昭能讲得如此自然流畅,极大的原因是他真的什么都没听懂。
“都吃过羊骨髓吧?”龟公如果放到现代,那也算是个寓教于乐深入浅出的妙人了:“骨髓是怎么吸出来的?你们自己回去好好想想。想不明白就在晌午吃饭的时候多练练,还是那一条,不可用蛮力。”
至于最后一条伺候贵客的法子,那必得是贵客对清倌极其满意才有可能用得上。用这法子,更是要早早沐浴清净,决计不许有脏污。
“你们若是有造化,”龟公背着手在小倌中走来走去,“能有亲生子降生,又或是哄得贵客愿意让子嗣多一个小父,把你们从我这楼中赎走,那这后半辈子,的确可以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依葫芦画瓢讲了一通,喝光了哑郎壶里的茶,小昭终于收尾:“要学的就这么多,哑巴你都听懂了没有?”
大抵是……懂了罢。口不能言,也实在不知该从何问起,宁音迟疑地收起绣棚。
自觉功德圆满,小昭也不管哑郎到底弄明白了多少,便准备撂下人回主房:“行了,时辰也不早了,我回去照应妻主,你早些歇息吧。”
“你回来了?”
木门吱一声被人推开,邹黎不用等到那团冷气靠近便已知道是谁。
“不是说晚上要和宁音一个屋吗?”邹黎哈欠连天,心道小昭果然认窝:“我听见你们一直在说话?”
天晓得这两个怎么有那么多体己话要讲,还是小昭一人从头叭叭到尾,邹黎本想听听他都说了什么,奈何隔着墙声音始终断断续续,她又不愿因此放弃被窝,才由此作罢。
第24章 露馅
“宁音?”
眼见他马上就要往碗里磕进第六个鸡蛋,邹黎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啊,邹娘子。
像是即将睡着时被人叫醒,宁音听到邹黎的声音后猛然一惊,而后看着手中裂开一条缝的鸡蛋不知所措。本来放进去四个就够的,他……
“小事,”邹黎夹片酸萝卜随便吃吃,“一起放进去吧,反正今天早上蒸蛋羹。”
昨晚小昭到底教了他什么,邹黎看着对方如释重负的神情好奇,弄得宁音早上一起来便魂不守舍。不说别的,光是瞧瞧他眼下一圈的乌青,就知道宁音昨晚必定是翻来覆去,没睡上多久的整觉。
没什么的。扣上锅盖,哑郎摇摇头。
真的没事?邹黎虽然不信,嘴上却是没再说什么。
灶台上的热气遇冷便凝出一大团一大团的白雾,几乎把宁音整个人都淹没在里面,仿佛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蓬莱仙山,一时间只有切菜的咚咚声和水滚了的扑扑声从中传出。
屋檐很快被雾气打湿,大概是嫌冷,二宝刚从窝里钻出来就飞奔到厨房的门槛上虔诚等待。于它而言,这间小小的、烟火气十足的房间胜过瑶宫仙境,摇晃的尾巴就是它的祝祷,而那看不清面容的神仙甫一接收到它的心愿就变出一碗水和几颗蛋黄应和。
小狗崽果然长得飞快,邹黎看着油光水滑的毛孩子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自豪。刚抱回来的时候二宝还没有她的一半胳膊长,养着养着竟然已经能熟练地翻过台阶门槛而不摔跤打绊。
怪不得说猫猫狗狗是第一生产力,感慨一番,邹黎接过宁音递来的咸粥。
切的碎碎的皮蛋和肉丝在白粥里浮沉,稠稠的粥油挂到勺子上只有用嘴巴才能把它快速抿干净。世界上唯有三件事不可辜负:美食、睡眠还有爱。
食物填满胃袋的感觉总让人觉得充实,像是在身体里揣一块持续温热的石头,它的重量和存在感恰到好处。刚好能够熨平皮肤上那些细微的褶皱,仿佛所有烦人的辛苦的看不清走向的无聊工作都可以被原谅,但——
邹黎把睡眼惺忪的小昭重又拐进房门:“老实交代,你们俩个昨天到底聊什么了?”
“就是教他怎么用手……”
小昭的话刚说一点便戛然而止,莫名其妙地脸上发热,
他嘴里念叨着“每个郎君都知道啊”“不是我说的我是听别人讲的”“我也是好心怕他被人嫌弃”之类的话,一弯身便从邹黎的胳膊下逃进了门帘后的厨房。
叼起碗快速挪了个位置,二宝吧嗒吧嗒进食的速度并没因为小昭差点踩到它而减慢。
所以现在唯一不见踪影的只有2023。
“谁说我坏话!”
喵喵几声从院墙的另一边翻过来,狮子猫的毛毛上凌乱着几丝可疑的肉香。
“你又去偷人家晾的肉肠吃?”低声骂它一顿,邹黎拎住2023的后颈皮就要检查白猫的嘴巴:“上次是谁险些被人套麻袋抓走?再说你是个系统你哪门子来的嘴馋?”
yue一下吐出朵腊梅,2023看着邹黎躲闪的动作得意洋洋。
“好看吧?”白猫冲着沾满它口水的腊梅花点点下巴,“这可是我一大早专门去将军府摘的!”
好端端的去将军府做什么怪,嘴角下撇,邹黎擦干净手就要回去接着喝粥。
“不是,”2023立起尾巴滴溜溜追上来,“你不好奇领养人家里是什么情况,有多大房子赚多少钱粮性格怎样爱好怎样喜不欢喜欢看星星望月亮七大姑八大姨好好不说话?”
“我还没确定就要把宁音送过去呢!”
再吃一片酸萝卜,邹黎拿起勺搅粥:“到现在为止,我对这桩亲事有说过一个赞同的或者不赞同的字?”
按照桓燕的习俗,女方的心意送来之后,七日内退还都不算失礼。
邹黎本来是想着让宁音自己考虑清楚了再定夺,谁成想大家热热闹闹好像这婚事已经板上钉钉了一样。
特别是小昭,要不是他起的是全家最晚的,那真是恨不得连做早饭的活都包在他身上了。丁点大的事都不让宁音做,你要说李胡氏年纪大了、思想传统一点也就算了,小昭跟着忙叨叨张罗来张罗去是图个什么劲。
眼下是古代,可她邹黎不还是个现代人的芯子么。
“是,对方是将军。”
邹黎把小碟里剩的几片酸萝卜一层层摆起来,装做自己是沧海遗珠的米其林大厨:“但婚嫁这种事还是要讲个你情我愿,情投意合的吧?”
她大概能猜到贺兰姝为什么突兀送礼:这实在太好理解了,换邹黎自己是将军,还是个战功赫赫、连皇帝都分外倚重的得意武将,别说看上个没啥背景的平民美男,就是见色起意喜欢上皇室贵卿,那恐怕也就是上表求娶,皇帝装模作样舍不得然后点个头的事。
特权阶级看上谁,难道还需要像话本子里一样一波三折、求而不得吗?
可特权阶级也不是说就直接牛x上天,和后土皇天一个级别,全天下都必须围着她心意转了。
事在人为嘛,眼下宁音还有时间考虑,虽然给将军当侧夫这种事大部分人听了都会心动,但是大部分人说好不等于当事人愿意,保不齐宁音就觉得她这猫咖工作氛围不错,想在这儿上一辈子班自得其乐呢?
真、真的?
热腾腾的蒸蛋羹放到桌上,酱油还没来得及倒,哑郎捏着烫红的指尖难掩震惊。
原来这种事他是可以说不的?
那……哑郎看一眼小昭又马上把眼神收回来,那昨晚学的东西,他岂不是……也可以不让它们派上用场?
小昭讲得实在是太隐晦了,哑郎听得一头雾水不说,最后还是强忍着翻开春图、看到最后才弄明白什么手鼻口和什么玉管的作用的。
怪不得小昭昨晚会对他左挑剔右挑剔,哑郎把手盖到衣袖底下,他以前只以为自己的手是用来干活做事,是用来洗衣烧饭扫地缝衣的,哪里想过有朝一日它们也变成个供人取悦的物件呢?
所以……有时邹娘子的屋里直到很晚才熄灯歇息,也是因为小昭在……
打住。
眼神只盯着身前的一块青砖,不敢再往下想,哑郎只顾着和邹黎摇头。
他固然感念恩人相助,有时夜里困意迟迟不至,哑郎也会在心中模模糊糊观想恩人的身姿容貌。可那更像是一种寄托,仿佛是年节时跪在神像座前叩拜,又或许是效仿旁人报恩,结草衔环侍奉左右。不论如何,哑郎从未想过那春图上的场景,纵使图旁盖了印,说那是什么“人间极乐”。
如何会是极乐呢?恩人……将军是那样端严的人,又怎会与他做图上那样放肆孟浪的事。
“那便罢了。”
不等他分清心中那一丝怅然若失是因何而起,哑郎便听见邹娘子说道:“不过此事总得有个体面托辞,这样吧,明日我约另一位娘子与你在茶楼相聚,做出已在相看的架势,夺人所爱非君子所为,想必将军也不会执意强求。”
何姝的小妹?2023用后腿拨了拨耳朵。
也好,毕竟何小娘子的所作所为要是放到别的媒人那里一定少不了一番是非。
代姐挂牌,这事怎么听怎么不靠谱,邹黎私下里还和2023说过,“只怕何小娘子已经后悔掺合进大姐的婚事,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她不知道怎么开口才能让我合情合理地跑空一趟”。
对于这种事,脾气好如邹黎可能会表示理解,脾气不好的直接觉得对方在消遣自己。如此说来,请她帮个小忙,两相抵消,事后邹黎再找个借口婉拒说亲的请托,确实最为合适。
“昂?那我们1/6的任务进度怎么办???”
猛然回过味来,喵喵大叫以至于吓退想过来套近乎的二宝,躺在地上的白色鸡腿猫怒舔一口肚子毛。
“……以上就是我们的想法。”
莫名有种给上司讲ppt的即视感,朝贺兰姝露出一个极其商务的笑容,邹黎用万能结尾句收束她此行的来意。
说起来贺兰姝的确有种玉树临风年少英才的劲在身上,鼻若悬胆,眉眼长得也极其优越。也许是受权位与战火的共同冶炼,她言语间的不疾不徐让一句普通的回答也听起来富有节律。
好标准的头肩比……好高的个子……好长的腿……哦莫哦莫只是稍微动一下就显出肌肉维度的手臂……
强迫自己挪开视线,邹黎不禁想起网上广泛流传的一张猫猫点下巴表情包“如果姐姐愿意和我春风一夜的话……”
她应该不像个点头哈腰的社畜吧,应该更不像一个对着完美身材流口水的登徒子?可惜一番彼此都是顶天立地的钢铁大直女,邹黎暗暗薅了一下2023的胡子,方才她有没有自己想象中就事论事、不卑不亢的模样?
拉拉个小猫咪脸,甩了甩尾巴毛,2023不冷不热地打了声呼噜。
怎么和小昭一个德行,邹黎得到想要的回答后便不再搭理2023,一听说她要来将军府退亲,一人气得鼓嘴,一猫哼哼不停。说不清两个谁是真的猫,但急着把宁音甩出去是真的狗。
“原来如此。”
和邹黎预想的差不多,得到她的解释后,贺兰姝果然没有难为人:“这样说来,是我唐突了。”
混职场秘籍之一:位置高的人说自己犯错了,你绝不能应声。人家只是客套几句,跟着讲话就是搞不清大小王了。
深谙这个道理,把礼单送还给将军府的管事,邹黎只是保持着嘴角的礼貌弧度没有附和。呜呜,肩膀的肌肉是怎么练出来的竟然没把斜方肌练厚,大将军如果去开健身直播邹黎愿氪成榜一小妹为壮士打call。
对了,还有一事。
辞别前特意把伤药与漆附子相冲的特性告知贺兰姝,邹黎自觉功德圆满,接下来只剩与小何娘子那边通气。
那伤药竟还有这样的说道?命人叫来悬钩,贺兰姝吩咐管事好生送邹黎回去。
将铠甲长枪一并甩给下人,贺兰清一回府便直直找去了贺兰瑶住的院子。
“瑶妹——”
隔着窗子也能瞧见贺兰瑶被她惊得浑身一抖,心道对方藏了什么不敢让她知道,贺兰清当即眯起一双狐狸眼:“旬试才过,瑶妹可是又在读书?”
眼疾手快扯出笔筒下的字条,贺兰清扫过一眼便笑了出来:“巳时二刻,茶馆‘茗’字桌?”
瞧这
藏头露尾的架势,贺兰清亲亲热热揽过贺兰瑶:“小妹,你这是有心事了?”
贺兰清本想调侃对方,说她是不是和七仙女一样见了董永思凡了?话到嘴边,却想起那凡人男子被西王母丢进天狱轮番受刑,最后经受不住苦楚自愿化成蒲柳长在河边,每逢二人初见之日便摇曳生波。
这结局未免也忒惨淡了些。
贺兰瑶勉强扯了扯嘴角:“不是的,二姐你多想了。只是之前的冰人有了消息,说想与我明日一聚。”
今日邹冰人约“何家小妹”见面详谈,两人业已把话说开,只要贺兰瑶帮邹黎一次忙,假装明日与邹黎带来的男子相看,邹黎便不计较这次从一开始就不成立的说媒白跑。
大姐已经发现她和二姐挂在姻缘观里的红木牌,贺兰瑶一想起之前的训斥便觉得后背隐隐作痛,这次不如让她独自前去把事情了了,不让大姐知道,此事就算翻篇了。
“瑶妹,你这才是想错了。”不同于贺兰瑶吃过收拾便长了记性,贺兰清浑然是个挨过教训就忘的:“要不是你见我进来慌忙就躲,方才我正要与你说这一桩。”
你知道大姐为何那么生气吗?眼尾上挑,贺兰清卖了个关子。
知道,贺兰瑶老实点头,因为长姐如母,婚姻又是大事,于情于理,都不该由小辈插手。
不对。摆摆手,贺兰清背对院门坐下:“大姐那是迁怒。”
刚才她可是在正院外头听见了,大姐欲纳一男子为侧室,礼都命人送出去了,奈何人家不收。
“对方能是一拍腿,说‘算了,这门亲事作罢’就来婉拒吗?”贺兰清循循善诱:“那肯定是早早就流露出不太能成的意思,今天也绝计不会是对方第一次上门。”
你想啊,瑶妹。大姐好容易看中一个男子,好意相聘对方却不领情。贺兰清抖了抖字条,换做你你高不高兴?
“所以这事更不能你自己悄悄去办了。”
无视小妹欲言又止的神情,贺兰清发布指示:“明天就得我们两个一起去,她约你总不是去喝清茶的吧?肯定要带人和你见见的。万一对方正好是大姐中意的类型,那我们——”
“那你们将要如何?”
不知何时起就已经站在贺兰清身后,贺兰姝凉凉开口。
第25章 令仪
去茶馆的路上,把小昭落在身后,邹黎几乎把雅间里可能发生的场景和宁音模拟了个遍。
“你一进去,”邹黎活像个准备带孩子串亲戚的妈,“别的都不管,上去先行个礼。”
——等下进屋一定要知道叫人啊,邹妈数年前也是如此对邹黎耳提面命,知道辈分的直接叫,不清楚的就悄悄问大人,总之万万不能在别人家里当个没眼色的闷葫芦。
“行完礼你就挑个角落坐,”邹黎把大致的落座顺序同宁音讲了讲,“理论上你和何小娘子是这次相亲的主角,但是,咳,由于一些我们都懂的情况,所以你往边上挪挪也是没问题的。”
——拜完年你不想说话就算了,邹妈和邹黎在进门前最后一次约法三章,和别的小娃上桌子找个地方等开饭就行。记住要等到人都坐齐了再动筷子,平时也没把你饿着,这种时候绝对不许饿死鬼托生让人看了笑话。
“何小娘子也就是与我略坐一会儿,”邹黎扇开飘到嘴边的猫毛,“人家也有事要忙,估计连一壶茶都喝不完就走了。再说小昭也来陪着你,你用不着太担心别的。”
该记的都记住了吧?
双手放在雅间的门板上,邹黎给宁音递了个“放宽心”的眼神。
一切尽在掌握,安抚好宁音,邹黎边推门边自信点头,不就是一场被迫社交吗?都是小意思。
都——是——小——意——思——
“?!!!”
看清屋里坐的人,邹黎惊讶的调调甚至不能被2023的体重压住:“贺兰大将军???”
她怎么也在这儿,像是在海滩上好好走着却忽然被亿万年前的单细胞化石割了脚,又像是进了澡堂子正准备大搓特搓却发现隔壁花洒下面竟是白花花的班主任,邹黎的脑子一瞬间关机又重启。
不对,不是,不该,思路乱码,邹黎的语言系统短暂地失去功能。
那啥,和她约见在茗字号雅间的何小娘子呢?
瞪着巡航灯塔一样的眼神四处搜索,邹黎在瞄到一个气若游丝但强撑笑脸的人形时险些不敢与其相认。
嗯?嗯嗯??
有没有搞错,何小娘子怎么坐在邹黎预备留给宁音的角落里头?怎么贺兰姝当仁不让占了何小娘子原本该在的位置?
扭头看一眼愣在门口不知道该进不该进的宁音,邹黎排练了好几遍的开场白就这么水灵灵地卡在了嗓子里。
不是,瞧着眼前的人,邹黎的脑子极速运转:贺兰姝,何姝,何姝,贺兰姝……怎么,你们居然来真的啊?
“别站着了,都坐。”
一片寂静之中,还是贺兰姝率先打破凝固的气氛:“邹娘子,既然有缘至此,不妨我们重新认识一下。”
一枚眼熟的红木牌啪地放到桌上,不等邹黎看清上面的字,仿佛想起了什么悲惨往事,角落里的何小娘子,不,贺兰小娘子条件反射般打了个激灵。
“在下何姝。”贺兰姝面色淡淡,一开口却是让人笑不出来的冷笑话:“今年二十又九,托小妹的福,烦请邹冰人替我寻觅佳偶。”
无语,非常之无语,大大地无语!
茶馆会晤已是几天前的事,邹黎每每想起却仍然忍不住嘿然拍大腿。
这算怎么个事情嘛!邹黎带着一袖子晒好的肉干出门找千雪万柳上工,贺兰小娘子未免也太不地道,这和临近过年去浇对家公司的发财树有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趁着天黑去拉对方电闸痛快。
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邹黎愤愤不平啃一口肉干,刚开张不久,仅仅第二桩业务就让她碰上这种事,以后这冰人馆还开不开啦?
可算是她手底下还有两个喜女能帮得上忙,以后干脆就一人去姻缘观挑木牌,一人去左邻右舍打探其真实情况,一人确认无误后再开始牵红线对对碰。
要她看,宁音这两天也别往外出了,去个何小娘子来个贺兰大将军,万一又在卖绣品时惹来什么桃花债,那可好,直接1v3万人迷剧情走起——啧,这么大胆的设定,绿江能同意能过审么!
见缝插针咬掉几缕肉丝当零嘴,2023一本正经跟着邹黎噫吁嚱:“就是,能过审喵!”
可是打枣吃正巧赶出一批彩帕要送去绣行寄卖,狮子猫虚空踩奶,如果他赶巧在绣行遇见贺兰姝的话……
随这群小年轻的便吧,磨磨犬牙,邹黎毫无戒备吃下2023的猫剩。
至少贺兰姝到目前为止还肯讲理,而她说媒牵线不过是要求一个“互相看对眼”的原则。要是两人兜兜转转最后成了也算好事,成不了那也就只好随缘。反正她的职业属性是媒人,再给人当妈操心换来茶馆宕机一幕是万万不能够。
哐哐哐——
哐哐——
哐哐哐哐——
哑郎刚送完了绣品回家,便听见有人在邹宅外外重重敲门。
“谁啊?”小昭正挽着袖子给大翁里灌水:“打仗一样连口气都不喘,谁家好人这么叫门啊?”
难道是送菜的小贩今日叫了亲戚来帮忙?那也太毛手毛脚了一点。
“哑巴!”比了比湿淋淋的水瓢,小昭示意自己腾不出手来:“你去把门开开。”
点点头,哑郎才放下绣筐便去应门。
然而,小昭和哑郎谁也没有想到,木闩刚刚取下,宅门便被人大力撞开。
门扇打到墙上砰
然作响,不等看清来人,哑郎的眼睛先被突然射入的亮光刺得一闭。
也许是系统良心发现,邹黎当做新手礼包收下的这间宅子朝向极好。只是对门的商铺为了引人注意特意在屋檐上铺了亮瓦,是以出门时稍不留神就会被晃上一道——
不过这次的刺眼却并非是对门的商户所致。
十五六个配着腰刀的家仆乌乌泱泱冲进宅院,绕着哑郎里三层外三层围成死圈,一句解释也不曾有,这些人二话不说先把屋里的东西打砸一番。
这是在干什么?!!
眼看正屋里摆了瓷瓶果盘的八仙桌被人扯了桌布踹倒在地,大门的门闩砸到圆凳上又凌空飞起,哑郎险险躲开便看到屏风一侧撕开几道显眼纹路。
“呵,什么寒酸东西。窗格也给我砸掉。”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轰然巨响中阻拦不及,哑郎刚一回头就对上这轻飘飘语调的主人。
哑郎还是第一次见到放肆得如此光明正大的郎君。
头束白玉发冠,身着软绸锦衣,连他随手摘了丢给仆侍的笠帽上都坠了十余颗圆滚滚的药色琉璃珠。
在宅院中慢悠悠扫了一圈,走回哑郎面前,来人终于舍得抬起眼皮:“你就是那个卖了一两……还是几两银子的哑巴?”
像是有极其尖锐的东西擦过鼓膜,最不愿意提起的伤疤被人骤然揭穿,哑郎的耳中嗡然一声。
而这彩衣着锦的郎君也并不是真心要听他的回答。
“你知道我是谁吗?”
扫开衣袂坐下,这郎君口中的谦词离着本意有八百余里:“在下姓方,青州刺史方氏的方。”
被对方自在如出入家中的架势震住,哑郎茫然不知所措。
相比贺兰大将军全城皆知的美名,青州城内的文官倒是被衬得没有多少存在感。更别提平头百姓中又有几人分得清那些林林总总正正副副高高低低的官名。
但哑郎在处斩奸细的告示上见过“刺史”这个称谓。
跟随在“大将军贺兰姝”和“州牧沈可均”之后,哑郎就是再不了解官阶也能猜出,“刺史方闻章”决计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人物。
这是在装什么可怜?!
看着哑郎愣住的样子,方令仪拧起眉毛。得亏这是个哑巴,要是能说话现在还不唱念做打演起委屈了!
瞧他那副上不了台面的哀哀戚戚小家子气,方令仪以手掩鼻,也不知道大将军到底看上他什么。
方令仪的蛮横并不是毫无根据。
母亲是行监察之权、可与皇帝密本上奏的州部刺史,方令仪自打记事起便听爹爹念叨,借着方氏的名头,一定要想个办法让他嫁与贺兰大将军。
尽管娘亲偶然听到一次后大发雷霆,方令仪敛起目光,可爹爹也只是明面上不再提及——
他暗地里照旧在联系母家,想着各色办法,说是无论如何都要把幼子抬过将军府的正门。
正夫意欲如此,方闻章忙着官场诸事的时候,那些后宅仆俾便常常凑到小公子身边逢迎讨好。
是以,即使方令仪差点被打包扔回老家嫁人,全靠正夫使遍手段才让他回来,方令仪也仍然不信母亲会不喜欢一个嫁入将军府的儿子。
不过是时机未到,方令仪如此告诉自己。
但几天前,爹爹的脸色却忽然难看了起来。
只因外头传言纷纷:“大将军欲纳一草民男子在侧。”
新酿好的红豆圆子已经热了又热,方府的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被刺史正夫视作心肝宝贝的幼子却还是没有回府。
“相人。”绕过描绘着岁寒三友的雕漆八扇屏风,压低腔调,仆俾的劝说声在主屋中若有似无。
“小公子年轻贪玩,走在街上兴许被什么有趣东西绊住脚步也未可知。这原本也不打紧,只是城中尚有贼人余党藏匿,万一磕着碰着,相人您又要心疼了不是……”
“不若奴俾去接小公子回府?”
冉冉漫起白烟,全然不管屋中各人心思如何揣测,薰炉顶上的瑞兽照旧乘着香气腾云驾雾。
静默片刻,屏风后传来一声嘲弄。
“怕我担心,所以要接小公子回府?”正夫闲闲拨开手边的针织毛线:“我看是你们担心方大人知晓,唯恐落个规劝不力的罪名,再平白为自己招来一顿板子罢?”
方闻章会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吗?正夫端起茶杯,只怕她心里早忘了仪儿这个孩子。
“相人说笑,”仆俾硬着头皮说到,“大人怎么会不在意您和小公子?”
把家中夫侍的多少看作一种身份的象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做派在桓燕并不流行。
普通商贾尚要在积累起家业后吹吹打打地纳几个新人以示财力,更不用说那些通过科举而跻身朝堂的佼佼者。十年寒窗苦读,她们为的可不只是圣贤书里那一句“兼济天下”。
九品芝麻官尚敢养起四五位夫侍,皇亲显贵的后宅自然更是姹紫嫣红。
被当今皇帝亲口认证过的“质性高洁而不囿外物”,方闻章身居刺史高位却只纳了一正二侧三位夫郎,这样清净的后宅,可不知在外面羡慕坏了多少人。
“既然如此,”正夫面色不虞,“倒显得是我不懂事了。也对,大人一有空闲便耗在清霜院里,有夫有女其乐融融,哪里还分得出闲心来管仪儿的婚嫁。”
低头避开正夫的目光,仆从们喏喏而不敢应声。
第26章 秘辛
方府的老人都知道,这府上的正夫虽然母家显赫,当年也是方大人正经三书六礼聘娶回来的,奈何他自己不争气,进门方家两年也没能帮着妻主孕育女儿,平白让清霜院的夫侍抢了先机不说,连带着令仪小公子也不受大人重视。
方令仪前头的姐姐们各个聪明机颖,小小年纪便在诗书上传出美名,方令仪出生之前,别家都羡慕方氏双女心思玲珑一点即通。
谁想到方家接着便多出个儿子。
正夫想到这里便觉辛酸,仪儿只知孺慕之情,恨不得天天围在母亲身边打转,哪知方闻章怀他时恰好遇到仕途波折,这胎若是个女儿便罢,偏偏生了个男婴出来,当时不知道有多少人家在私底下说仪儿克母克妻。
令仪这名字还是正夫求了好几天才换来的。
方以清方以宁,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两个姐姐的名字并排着生怕别人瞧不出里面含的指望,轮到仪儿便是个毫无干系的令仪。
虽说寓意也好,正夫想起当初母家是如何开解自己的,但这亲疏远近不就在细微之处显得一清二楚么?
清霜院里的两个贱夫更是和睦到以兄弟相称,天天哄得方闻章对正房不闻不问,就连妻主要给两个女儿早早相看郎君也只是假惺惺地推辞。
先立业,后成家。这样的话听得多了,妻主渐渐就忘了家里尚且有个小郎君等不了太久。
“让方大人去扬她的自持美名吧,”正夫低头忍泪,“令仪不比小娘子,眼下我还能宠着他,待到嫁人了呢?我是一定要给他找个好妻主的。”
仆俾心里叹气,天下男子人人都想找个好妻主,正君是太想让小公子嫁个好去处扬眉吐气了,可将军府哪儿有那么好进?
大将军岂会轻易受人左右,正夫还放任小公子出门挑衅。
那可是从军的武将。
仆俾委婉道:“相人何不考虑为小公子寻个清贵世家?”
世家家主总归讲究喜怒不形于色,正夫的母家也多与朝中文官交好。
正夫摇了摇头。
仆从有所不知,武将纵使脾气差些,叫仪儿顺着多哄些便是了;世家规矩严苛,譬如洛下沈氏,进门之后稍有不敬便要处处挨罚受教。
想他当年哭求母亲,一门心思想着要和方闻章生同衾死同穴,哪里料到成婚第一晚便被嬷嬷压着教训。
这样的苦他遭一遍便罢,正夫再叹,仪儿自小被娇养长大,哪里忍得了如此待遇。
小公子忍不了痛,仆从闭嘴退回一旁,那大将军看上的夫侍便能忍痛了?
但愿此
事不要闹到众人皆知,眼看主子心意已决,仆俾不再劝说,否则依方大人的性格,正夫和小公子只怕一并要在祠堂里跪上数日。
浑然不觉一顿皮肉之苦的靠近,方令仪此时仍在邹宅里教训着“不知好歹”的哑郎。
早几日,方令仪就从小厮那里听说,被大将军看上的哑郎被邹黎买回家当帮佣,可名义上是搭把手干活,实际上却是好吃好喝地养着。
“那邹冰人也怪,”小厮把打探来的消息学得绘声绘色,“听说是想要什么‘你情我愿’,便也没有把哑巴郎君直接送进将军府。”
两情相悦?一锤卧榻,方令仪听完差点没把五脏六腑气坏。
这邹黎什么意思?一介草民,仗着官媒九品芝麻一样的出身,竟也敢对着大将军指指点点,拿腔作势?!
可知那哑巴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和清霜院里的一样欲擒故纵!还说什么他不愿意,方令仪怒火中烧摔坏一套杯盏,不知好歹的东西,难不成真以为大将军非他不可?
“大将军经常去看他、两厢并在一处吗?”勉强压下怒意,方令仪有点脑子但不多:“再去盯几天梢,最好等到将军厌弃于他,再收拾了也不迟。”
茶馆一面之后,忙于军中事务,贺兰姝最近几日偏偏没有任何动作。
落在小厮眼中,这便是哑郎明晃晃的失宠证据。
“大将军根本没像传言中似的对他青眼有加,”小厮逢迎到,“平日里邹冰人带着喜女出门奔走,那哑巴便守在宅子里一日日地做饭洒扫。”
睇着方令仪的脸色,小厮撺掇道:“小公子可要给他个教训?”
“邹黎那宅子是个什么情况?”方令仪问道:“位置、占地都如何?要不少银两吧?”
这便是在忌讳邹黎背后可能存在的靠山。
刻意想在方令仪面前露脸,又被人指点过“只管顺着主子的意思”,小厮张嘴就是浑不吝地胡咧:“公子尽管放心,一个普通官媒而已,京中无法立足才辗转到了边关,纵使有些闲钱,这青州城里还缺有钱的人家么?”
“您尽管教训他就是。”
既有小厮极力保证,仗着爹爹疼爱,再掺杂一丝想要博得母亲关注的想法,略一考虑,方令仪便气势汹汹找上门来。
却说邹黎这边,千挑万选终于又在姻缘观的牌子里找到一个合适的潜在客源,三人自是心情舒畅,盘算着中午要好好吃顿荤菜犒劳自己。
这桩亲事若是说成,“建设实体猫咖”的支线任务便可以纳入日程了。
“邹娘子这下可算是把心放回肚子里了,”千雪已然大踏步展望起说媒成功后的美好图景,“说的第一桩婚事便从举人那里得来了匾额,马上再牵起一对好鸳鸯,日后定会有适龄的娘子郎君主动上门请托。”
不甘被身体素质超好的桓燕娘子落下,扛着肩上沉甸甸的2023,邹黎迈着两条腿紧倒腾:“是啊,等下可是要吃顿好的,大冷天不吃饱喝足怎么有力气干活?”
脚步更快,拎着一块切好的豕肉,轻功极佳的万柳却在离邹宅还有些距离的地方顿住。
“怎么了?”邹黎和千雪从后面赶上来,“是家里没人——”
只见被砸掉一半的木门卡在门槛上半晃不晃。
眼前景象太过惨烈,一时间不能确定发生了什么,三人进门绕过石屏向里看去。
“啊!!!”
2023在脑子里叫出激烈的第一声:“那个带人砸场子的混蛋郎君是谁?!!”
一眼望到七零八落的室内,怒从心起,邹黎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案发现场:“光天化日闯入别人家打砸吵闹,瞧你穿得贵重端方,没想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内里竟是个没教养的东西!”
避开地上的碎瓷片,看到宁音脸上还没消下去的红彤彤巴掌印,邹黎一把将人拽到身后。
“你是哪家的郎君?!”邹黎个子比不了家仆但嗓门不输,“随便带着亲信出门惹是生非,我倒要看看令堂是哪个书香门第养出来的紫薇星下凡?!!”
没想到邹黎忽然回来,嚣张气焰被人泼了盆冷水,方令仪一下子慌了神。他是想着闹过一场便赶紧回家,母亲治家严谨,要是知道他跑出来折腾一出必然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走。”
这事归根结底是他理亏,冲家仆招招手,方令仪咬着牙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想走就走?站在千雪万柳中间,两位身形高大的喜女衬得邹黎底气十足:“没人教过你礼义廉耻?那你总该听说过欠债还钱。”
邹黎指着一片狼藉的屋子:“从哪学来的规矩?弄坏了东西一句赔偿不提,转头就想直接就跑?”
震得2023从她肩上跳走,邹黎越生气嗓音越高:“诸位街坊都在,不如与我评评理,是不是富贵人家的郎君都能放肆任性为所欲为?”
议论声渐起,神情鄙夷,围在邹宅门口看热闹的邻里们指指点点。
“莫不是哪个有名有姓的大家郎君?”
“啧啧啧,青天白日跑出来作妖,哪家能养出这样的败家子儿?”
“别不是段家的郎君?”
“嗐,段家娘子倒是风流一点,可段家的郎君一个个早被嫁到远地去了。”
“那这是……”
从没见过这种阵仗,直觉事态渐渐失控,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戴上帏帽,生怕被认出姓名,方令仪慌乱不已。
“你要多少银两?!”
转向邹黎,想到祠堂里供着的戒尺便忍不住瑟缩,方令仪面皮涨红:“何必使这种下作手段,你要多少我补给你就是了!”
赔钱就是了?瞧瞧方小公子色厉内荏的脸,邹黎闻言挑起眉毛。
“你哪来这么大的口气?”攥着浸湿的袖角,小昭却是替邹黎把话说了:“自己做错事在先还敢到处乱咬,原来这就是官宦郎君的做派?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横冲直撞学话本子里快意江湖,只是人家侠客娘子再放荡不羁,做事也还是有理可循。”
“谁要你多嘴!”
事已至此,眼看着脱身也难以逃一顿教训,方令仪只觉心头燥烈烈涌上一股冲动。迈前一步,带着些破罐子破摔的情绪,方令仪口不择言:“乱扣几个名头就充作长辈的款,你又算做什么东西!”
他可是刺史府的公子,方令仪紧紧攥拳。硬着头皮只想不输阵势,方令仪全然未曾注意,旁观的人群之中,悄然多出三位身影。
一场闹剧罢了,略略听过事态局势,知晓是郎君间争风吃醋,沈可均瞥过一眼便再没多大兴趣。
“宅子里的布置毁了。”沈可均嘴上说着话,心思却已经飘到未处理完的案牍上去:“贺兰,你可要进去看看?”
眼见贺兰姝脸色不善,难以与对方心中不豫共情,沈可均用余光瞧了瞧身边的方闻章。
但见方闻章也沉着脸,只是为着官身风度强自弹压下怒意,满城风雨眼见着就要落到始作俑者的身上。
第27章 戒尺
方令仪决计没有想到,自他上次刻意与贺兰姝在炒百果的铺子偶遇算起,二人再一次的碰面竟是在被打砸得破破烂烂的邹宅。
大将军怎么会在这里?!方令仪下意识去看给他报信的小厮,不是说那哑巴郎君失宠多时,贺兰姝数日以来更是对他不闻不问吗?!
双脚钉在原地,方令仪只觉得自己被贺兰姝的目光上上下下地刮了一遍。
心脏剧烈收缩,方令仪走不了又无处可逃。像是被揭了帏帽光天化日任人鞭尸,胃里沉甸甸泛起抽痛,他忍不住在轻纱后看向别处。
却不料自己径直对上母亲双眼。
手心猛然作痛,仿佛祠堂里的戒尺已经狠狠落下,方令仪慌乱地后退一步。
这
一退便撞上半坏不坏的木窗。哐当一声,全无片刻之前的汹汹气势,窗栏落地的声音吓得方令仪周身一个激灵。
大概是觉得丢脸,不论贺兰姝如何耐心温言,哑郎一直低着脑袋不肯抬头。
宅外看客已散,沈可均先行离去,方令仪蔫头耷脑地随着刺史大人走了,千雪万柳更是看出此地不宜久留,两人一合计便另找了个食肆凑合。
左右邹黎不会少她们顿吃的,只不过厨子本人受了惊扰,就算豕肉再新鲜,最快也要等到晚食才能炖好。
“糖蒸酥酪吃不吃?”贺兰姝对着哑郎倒是比对着糟心妹妹或是邹黎话多:“鲜牛乳里放上米酒汁,吃完睡一觉很舒坦。”
脸上热热地发痛,旁人说的话进了耳朵都成嗡鸣,哑郎不管听到什么都只是摇头。
罢了,强待亦是无趣。
看出哑郎此时无心应付其他,贺兰姝嘱咐小昭几句后也举步离开。
“邹邹——”
一改前几日的臭脸,2023吞吞吐吐哼哼唧唧欲言又止:“你就不好奇……不好奇那什么嘛……”
吹了吹纸上的墨迹,邹黎九成九的注意力都在眼前的损失清单上。
“好奇什么?”大的物件都没少写,嗯嗯两声,邹黎提笔填补小项。
“好奇宁音怎么被贺兰姝顺毛?”
不会的,桓燕这边的主流思想讲究发乎情止乎礼,两个陌生人关在房间里待着待着就做上了只适用于ABO世界观。
何况堂屋的门窗都破了,光天化日下谁会变身禽兽。
嘴里念念有词,邹黎时不时拨两下算珠子:“还是说你好奇方刺史回家怎么开祠堂、请家法,狠罚娇儿?”
“比起那种事,我更在乎方府的赔偿会不会给少。”
邹黎露出淳朴的、掉进钱眼子的表情:“当然,假如方闻章高风亮节一切都按最高限度来赔,以后见了面,我也能像叫贺兰姝大将军那样诚心叫她一声刺史大人。”
寂寞如雪地掉毛,2023要闹了:“宿主——人家哪里是在说这些——你是不是故意岔开话题——”
回味一番看到遍地狼藉时的心痛,邹黎盘起清单来如有神助:“插什么插,好好说话,正经系统不发下流声音,懂?”
到底谁更下流,2023啊吧啊吧:“懂。我直说。”
紧跟着,系统的八卦声便在当事人耳边炸响:“邹邹,你准备什么时候给小昭一个名分啊?”
邹黎缓缓哈出一个问号。话题是怎么拐到此处的。上一秒她不是还在算理赔金额吗。
当然是一切为了任务进度考虑,狮子猫挥起一只爪子。
你看,巴掌事件后打枣吃估计会有所动摇,没准直接把自己动摇到将军府也不是不可能。那如果邹黎再和小昭正经立个婚契,哇,片刻间任务进度一下子就跑到1/3了呢。
一切为了任务,2023鼓舌摇唇,懂?
哦,邹黎拖长声音:“懂。”
她搁下毛笔:“就是说你掉落起奖励、更新起功能来磨磨蹭蹭,拉郎八卦时奋勇当先。”
“不是,喵的,奖励少更新慢怎么能怪我呢?”
2023睁着两只异瞳支吾,“奖励多少那是和任务完成度挂钩!而且系统的事,更新慢不算槽点!”
“你看看绿江每次悄声兮兮改版!”2023活像是孔乙己高论窃书不算偷:“更新倒是快了,碧水论坛里吵得满屏飘HOT贴!”
而且它某些时候的算法很准的好不好,2023敢怒不敢言,打枣吃不出半月必定被领养人带走,邹黎居然转头就质疑起它的判断。
闭嘴一小会儿,眼瞧邹黎满心都是如何最高限度地索赔,系统乍然憋出来一句不算威胁的威胁:“宿主!你要是不信,以后,以后你可别从我这里哭着做任务攒彩礼!”
叠上清单,邹黎当即笑出声来。
啪!啪!啪!啪!
请出供在祠堂里的家传紫檀戒尺,方闻章冷眼看着府中女侍把方令仪教训得泪水涟涟。
“娘——娘——”
被人架住抽手心,方令仪在不间断的刺痛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知道错了——啊呜呜呜——我再也不敢了,求求娘,娘就饶了我这一回吧——啊呜呜呜呜,我不敢、我再也不敢了啊啊啊啊!!!”
“妻主这是做什么?!”半只脚还没踏进祠堂,正夫远远便听到一阵破了腔调的凄惨哭喊。
快步上前,他一把拦住女侍的惩戒:“仪儿不过是小孩子贪玩,妻主何必如此重责?”
眼见方令仪的手心已经被戒尺打得肿起半掌高,瞧瞧小儿疼得汗津津的甚至有些发白的脸,正夫心疼得无以复加。
向正夫行礼,手持戒尺,执诫的女侍却只是站在原地。
家主没有让她退后。
“妻主大人,方大人,方刺史!!!”
正夫情急道:“您看看仪儿的手都成什么样子了?若是后留了疤再影响筋骨,这可如何——”
方闻章端坐堂前:“还能如何?他又不像以清以宁靠着锦绣文章科举,就是伤了一只手,不还是有前仆后继的小厮替他张罗跑腿?”
心下一颤,正夫扭头便看到跪在方令仪身边的仆俾。
“教唆公子,居心叵测。”
多年前也曾是就任刑部的官员,居高临下,方闻章的判语在这阴凉偌大的祠堂中冷肃回荡:“行事不端,别有用心。”
“行三十脊鞭,赶出府外。”
一下子瘫软在地,想到自己即将皮开肉绽的惨象,教唆方令仪的小厮当即昏死过去。
挥手叫人把奴俾抬走,方闻章看也不看正夫哀求的神情。
祠堂大门开合又关闭,从外面刮进来几片破败叶子,处于家主审视的中心,正夫阻挡女侍的手便也渐渐变得无力。
“还要拦吗?”
方闻章吩咐女侍:“加五十下。”
承受不住地眩晕一瞬,手掌仿佛麻木却又传来钻心的疼,半条胳膊的血液几乎倒流,方令仪鬓角的冷汗层层冒出。
“妻主——”正夫还想再劝。
方闻章不为所动:“加一百。”
幼子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像是在正夫心头划刀,知道继续坚持下去只会把仪儿罚得更惨,加之此事本就是他们出格犯错在先,安抚似的看了看仪儿,正夫强忍着心酸收手。
啪——
重重一记戒尺落下,带着比之前都要狠厉的劲道,方令仪将将被四周氛围吓回去的哭声又一次嚎出嗓外。
“我看正夫不必心疼,”方闻章语气平淡,“为父不力,娇惯幼子,忝居正位,德行有亏。”
读的男四书只怕早都忘干净了罢?
方闻章拂袖而去,既然如此,便留在祠堂日日抄诫,何时把旧规矩一样样记清记牢,何时再出去与各家夫男走动。
“听说相人被罚了一千遍的诫书。”
清霜院里,从祠堂小心打探过一圈的仆俾学道:“大人说,‘抄不完这一千遍,我看你年节也不必出门了’。”
坐在胡床上的两位夫侍面面相觑。
确认从对方眼底看到一丝兴味,早就看不惯正夫仗着家世和主位使劲耀武扬威,他二人慢慢收起桌上颜色众多的绣线。
“可是听准了?”一人掩嘴,“一千遍的男诫,照相人的笔力,只怕要活活抄到年根前了。”
“亦或者大人正在气头上。”
另一人假惺惺心善:“等到过了几日,大人气消了,我们不妨去劝劝。到底都是大人的后宅,倘若方府的相人迟迟不在人前露面,传出去也终究有损大人清誉。”
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不到妻主面前趁机拱火,难道还等着正夫缓过劲了再把他们叫到正屋去一日日地立规矩折腾?
二人会心一笑。
“水……”躺在床上昏迷,方令仪纵使出声也极其微弱:“水……”
正夫连忙赶到幼子床前。
“仪儿可是醒了?”用绢帕沾湿茶水,正夫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幼子干裂的嘴唇。
被结结实实打了二百下手心,挨罚当晚,方令
仪的手掌便肿得像是蚕肚般晶莹发亮。烛光下靠近一看甚至沁出成片的淤色,正夫单是看着都难受得心痛无比。
也不知妻主如何下得了这样狠的手,忍住眼泪叹气,正夫连给幼子上药都分外当心。
仪儿的事惹得妻主动了大火,烛光凄清,正夫守在幼子床边伤神。
倒是及时请了医馆的大夫照看,只是正屋的仆俾一概连坐受罚,仪儿身边的的小厮更是严挑细选,换了批绝对听话的新人过来。
“别埋怨你娘,”正夫对着昏睡的幼子轻声说到,“这次是爹爹的不是,听了下人煽动便心急火燎,谁成想,这是有人故意为之的圈套。”
冷静下来算算,他可不信这些事里没有清霜院的手笔。
听说前几日那两个贱夫还装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去卖乖,正夫嘴边泄出一丝讥嘲,明着是替他和仪儿求情,内里到底居心如何谁又看不清楚?!
唯恐他父子二人被关上几天便高拿轻放,清霜院分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让他罪加一等。
什么东西,正夫心气难平。
一个是商贾家养出来的低贱夫郎、一个是除了弹筝念诗之外一律不通的伪饰小人!
不过是运气好些帮得妻主孕女,正夫恨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竟也敢沾沾自喜,见了他这大房明嘲暗讽不恭不敬,见了妻主一面尾巴便恨不得翘到天上去。
“相人教训的是——”
堂屋里忽地多出来两道见礼声。
“可是惊着相人了?唉,这也是无法,谁叫妻主大动肝火,除了大夫郎中,一概不许旁人随侍正房。”
一人装模作样。
“劳动相人还要亲自洒扫。都说正君是高贵门第出身,不比我兄弟二人贱如草芥,什么粗活都使得。只是相人锦衣玉食这么久,如今可还记得要怎么洗衣捶皂?”
一人状似关心。
“那有什么难的,不过是把衣服浸湿了摊在平整石头上,然后再一下、一下、一下地打上皂荚就是了。”
左边那人声情并茂。
“相人可千万小心,您那些绫罗绸缎都是些金贵料子不经洗,万一用大了力气,把那江南的丝绸打抽丝了便不美了——”
右边那人吃吃偷笑。
像那戏折子上渐入高。潮,两位夫侍正一唱一和得天衣无缝,摔杯碎盏的声响却在他二人脚边骤然炸响。
“都给我滚出去,”正夫勃然大怒,“不传而入,肆意妄为,谁给你们的胆子!”
两位夫侍却笑吟吟地毫不惧怕。
“相人息怒,”他二人礼节行得无可挑剔,“方府家大业大,摔些瓷器当然无妨。”
“只是您砸杯子也须得算计着节省一番,毕竟大人有令,除非相人抄完千遍诫书,否则能让您源源不断撕扯泄愤的,也只有笔墨宣纸了。”
第28章 细作
午后最闲散的时段,食肆里的掌柜正歪在柜台后懒洋洋晒太阳,时不时摸摸胸前装着胡椒粉的小玉瓶儿,一个步履匆匆的食客却打破了这份惬意。
“掌柜的,给我切一斤羊脸肉带走。不要盐不要醋不要辣椒,除了茴香别的一概不放。”
这要求着实古怪,但来人显然不是为了一饱口腹之欲。
躺椅猛然顿住,掌柜半眯着的眼一睁:“客官稍待,羊脸颊肉晌午就已经卖完了。不过后厨还留着不少给自家吃的酸角子,客官可要去称几两带走?”
来人眼也不眨:“家中老妪喜酸,麻烦掌柜多拿些。”
两厢对过暗号,向店外小心看了看确认没人跟着,掌柜连忙取下木闩阖紧了门。
“如何想起在今日过来?”掌柜和来人一并走到厨后:“方府情况如何?”
脱了褐蒙蒙的外氅,这食客竟露出一身刺史府家俾的装扮:“方令仪听了鼓动,出门争风吃醋找人麻烦。没想到被贺兰姝撞个正着,下了脸面不说,回去后更是被方闻章开祠堂教训一通。”
若非方令仪吃了汤药,昏睡过去不叫人伺候,这家俾也找不到时机出府传递消息。
玉瓶在暗处幽幽散出辛香的气味,转着瓶身上不常在中原见到的荼靡花珠,掌柜若有所思:“照此说来,贺兰姝的确如传闻中对那哑巴青眼有加。”
“正是。”趋前几步,双手搭到掌柜娘子的胸口抚弄,那家俾轻声道:“方令仪昨日还同正夫哭诉,道他闻出不对,前些日子献给将军的伤药竟让那哑巴抢先用上。”
颇为享受男子的讨好,掌柜的腔调并着姿势一齐放松下来:“可军中的眼线却说,那药至今没有分发到她们手中?”
贺兰姝不是克扣军资的性格,何况那伤药用起来确有奇效,别说药方里根本没有难得的东西,就是里头真写着几味昂贵的药材,爱兵如姊的大将军照样也会想办法制好了药发到各营。
衣裳不知何时已经半解,那家俾扶着掌柜进到内屋:“或许是尚未制成,也未可知啊。”
“也罢。”
卧在塌上,掌柜一脚支着塌尾刻做金鹏莲花的手扶,一边自高而低瞧着家俾浮上一层薄汗的脸:“我欲用药徐徐图之,伊弥法那起子贱人却同主上胡说什么‘贺兰姝软肋已现’。”
满脑子都是打打杀杀,甚至以为抓了那哑巴就能逼得贺兰姝和谈。
简直是愚不可及!
“你呢?”舒服地谓叹一声,掌柜用膝盖碰碰家俾的侧脸:“说到此事,你怎么看?”
“火中取栗并非上策,”男子的嘴唇润着一层津液的光亮,“牧场在枯黄前总是生机勃勃,但无根之草只需一场大雨便会显露颓势。大人无须忧思,待到天姆作美,主上终会明白您的一番苦心。”
“那……我们是否要阻拦伊弥法?”
“不必。”掌柜靠在绣堆上冷哼一声:“叫那帮蠢货尽管去做吧,刚愎自用……折损人手是她活该吃的苦头!”
“怎么会不在这里?”
在姻缘观里来来回回翻了几遍,邹黎仍然一无所获。
好怪,邹黎瞧瞧两手空空的千雪和万柳,她看中的那个木牌呢?那个她仔细筛选过、觉得女男嘉宾有很大牵手成功可能性的木牌呢?
明明就是被她放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了,邹黎俯下身子翻了又翻,为什么一眨眼便找不到了?
千雪想到某种可能:“会不会是被别的媒人抢了先机?”
挂在姻缘观里的木牌最终会演变成哪位媒人的业绩其实并不确定。全凭牌面上的信息有没有合上冰人的眼缘,再就是酬金数目能不能打动人,能不能说服媒人在两姓间鞍前马后地牵上一回红线。
——她千挑万选看中的潜在种子客户,被别人放进她们的业务名单之中也是理所应当。
这说明好生意大家都想做,只是比拼速度谁快谁慢罢了。要怪只能怪她大意了,没有第一时刻就把客户资源牢牢攥在手里。想通了这个道理,叹口气,邹黎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
到嘴的鸭子飞了是这样的,一连整个下午,直到天色沉沉、已是应该回家吃晚饭的时辰,看着面前被她重新挑过一轮的红木名牌,邹黎仍然有些耿耿于怀。
太不讲武德了,她捏捏2023的肉垫,怎么能截胡呢!
常言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邹黎踢开路上的碎石子儿,被人抢走的单子悬在眼前,她现在无论再选姻缘观里的哪个邀约都忍不住横挑鼻子竖挑眼。
或许是姥天看不过她如此郁闷,在她到家前的最后一个转弯,一只美貌小野猫,哦不,一位郎君却是主动拦住了邹黎的脚步。
“邹冰人。”
显然等了有些时候,从藏身的墙角走出,一个相貌颇为阴柔的郎君拦住邹黎:“久仰大名,在下林泉。”
险些吓了一跳,邹黎客套:“原来是林郎君。”
这人她没见过,视线扫过林泉的脸,邹黎总觉得不大舒服。瞧他仿佛有事相求,可为什么青天白日的时候不去登门,偏偏要在黄昏时分堵人。
而且他怎么知道她会走这条路线回家?
撸一把2023壮胆,邹黎不禁想着要怎么委婉地打发走他:天色若是再黑几分,这郎君和神出鬼没的精怪比起来也几乎没什么两样。
“在下自知突兀。”
观察着邹黎的神情,察觉对方有些戒备,林泉退开一步施礼:“只是此事荒唐,林泉想尽办法仍然无计可施。为今之计,只有借了外力才好行事,是以,还望邹冰人能耐心听泉一言。”
见他言辞恳切,想了想,邹黎和林泉找了个不起眼的茶水摊坐下。
“林郎君请。”
想着晚上还是要睡觉的,问问摊主还有哪几种茶叶未曾卖完,邹黎给自己来了碗黑茶,又估摸着郎君喜欢的口味点了两三样糕饼。
看出这是详谈的意思,林泉便也顺势入座:“多谢邹冰人。”
“今日唐突,”林泉的五官在风灯下变得柔和几分,“只是事急从权,还望邹冰人不要介意。”
这郎君是哪家的,邹黎心里的疙瘩消了一点,见面才几分钟,致歉赔罪的话倒是讲得让人愿意听。
“林郎君客气,”邹黎端详对方神色,“在下不过一媒人,除了替人牵线结缘,实在没有其他的本事。我观郎君面色似有隐忧,不知你想与我说的,究竟是什么急事?”
像是没想到邹黎会和他开门见山,林泉默了一瞬。
灯烛在他脸上映出几块暖黄,打量林泉似有难言之隐,再加上此地离邹宅不过一射之远,邹黎淡定等着对方开口。
“邹娘子——”
滞了一会儿,林泉面上竟带出几分破釜沉舟的意思来:“不知您可曾听闻,迟氏三日后便会选人为少家主冲喜,我我不愿旁人中选,还请您帮我。”
今日的清炖狮子头做的可嫩,汤色鲜亮不说,中间的大肉丸子更是一抿就颤颤巍巍化在嘴里。心想他比哑巴青出于蓝也只是时间问题,递给邹黎一只瓷勺,小昭满怀期待等着来自妻主的食评。
接过餐具,浑然不觉自己正拿着筷子一下一下点着空气,邹黎发呆的表情像极了镇在官府门口的一对石狮子。
邹邹?
扑到邹黎身上的姿势如同泰山压顶,2023一出手便让宿主的脊梁骨嘎嘣了几下。
“啊?”从事情中回神,邹黎这才闻到饭菜的香味。
“又弄的到处都是猫毛!”盯着被猫尾巴拂到的碗碟纠结几秒,邹黎还是指使小昭把碗洗干净了再给她拿回来用:“一股小猫味,熏得人都要得鼻炎了,你离我远点。”
“我可是个白唧唧软糯糯香喷喷的宝宝!”
一个劲往邹黎脸上蹭,看见对方闪躲的动作,2023大为震惊:“你是戒过毒吗邹邹,猫猫在怀你还能装做柳下惠?”
小生不才,邹黎眼神如死水一潭,碰巧在穿越前上过几天班而已。
林泉请托的事近来她有专门去了解,起初邹黎只以为是地方巨贾娶亲,谁料到越打听越扯出一堆比毛线团还乱的账来。
迟氏做茶叶生意的传统已经绵延了六代,由于其家大业大的缘故,见了迟氏的话事人,旁人都要敬称她一句迟家主。
迟氏如今的家主仅有两女,一位是即将娶亲冲喜的长女迟非晚,一位是尚未加冠的迟七娘子迟叙白。
迟家主的直系亲女固然不多,但数数行序就知道,和迟非晚同辈的娘子们,家族里有的是。
“迟氏聚族而居,”林泉告诉邹黎,“倘若家主长女无事,继承自然是代代传递,可家主一脉的长女一旦亡故,对于那个位置,余下的同辈娘子们都有一争之力。”
迟氏水深,邹黎按按鼻梁,话事人虽称家主,但一大家子几百号人,盘根错节地拧在一起,便说是个小族落的族长也不过分。
而迟非晚忽然病重到要人冲喜,这里面只怕更是因果重重。
老实说,邹黎最怕麻烦。遑论这种一眼看过去就埋了无数大坑的事,她更是沾都不想沾。
更不必说冰人生意就是靠口碑开张,一旦搅合进迟家这摊子事,万一出了什么纰漏,迟氏如果蓄意报复,她这官媒的名誉能不能保全都还要两说。
何况林泉看起来也不算什么光明磊落的角色,虽说他行事进退颇懂礼数,但初次见面的角落黑咕隆咚的,人又一声不吭忽然出现,天知道邹黎用了多少力气克制自己,才没一嗓子喊得四邻街坊人尽皆知。
脑壳痛,避开狮子猫毛茸茸的爪子,邹黎梆梆敲脑壳。
“清炖狮子头,”她自言自语,“狮子猫不吃狮子头,迟娘子都抢做迟少主。”
喵,伏在邹黎肩上舔鼻子,狮子猫一蓝一黄的瞳孔闪闪发亮。
冲喜一事,无论结局如何,娶亲的娘子都没太大损失。要么继续重病,要么真被冲走痼疾,气色恢复。
对于娶亲者而言,最差的情况也不过是坏无可坏、维持原样。
但落到进门的夫郎身上,他的境遇却是截然不同。
“又不是没有办法,林泉何必非要去冲喜?”瞥一眼边上的哑巴,小昭把后半句话咽回肚子。
——这几乎是和卖身葬母一样,是彻底走投无路才能咬牙做出的事。
妻主若是没有起色乃至撒手人寰,和这等不详的名声绑在一起,冲喜的郎君便相当于直接废掉,此后再无人问津。
妻主若是大病渐愈,如此家底的女子,又怎么可能不精心挑选正夫的人选。
怎么看都是一条死路,小昭摇头,除非那郎君本就心存死志再无留恋,又或者娘子郎君间曾有羁绊情比金坚,如若不然,小昭便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莫非……他想趁机谋财害命?”
这倒不至于,摇摇头,邹黎三两口把汤底喝光。迟家家大业大,就算家族内部为了争权夺利打得乌眼鸡一样,一个外人忽然横插一脚想要讨杯羹吃,那也绝不会有想象中容易。
孰内孰外,孰轻孰重,人家还是分得清的。
何况迟家现任家主仍旧活得好好的,行商多年,善的恶的她都见过太多。林泉若想算计对方,凭他的本事,只怕走不过几个回合。
后宅诡计再多,看起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说穿了也不过是在追附家主喜恶。
“妻主准备帮林泉吗?”一时半会儿弄不清林泉的目的,小昭索性不想:“就算林泉心怀不轨,那也是她们两人之间的事。”
况且,迟氏究竟用何标准筛选适合冲喜的郎君,目前也没人知道。
“让我想想。”持有的信息实在有限,邹黎一时间难下决断:“对了,这几天出门打探消息,我会晚些回来,你和宁音不用等我吃饭。”
古人云“棍棒底下出孝子”。挨过一顿毫不放水的手板,方令仪不能说是变得有多孝,身上那股娇纵劲儿倒是立竿见影消了不少。
皮肉之苦果然能让人有所敬畏,方令仪养伤期间,几个仆俾故意在其面前提起哑郎,没想到方小公子听了竟也当没听到,摆摆手让人不要再多嘴,此事便也翻过篇去。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厢方令仪想老老实实修身养性,那厢却有人看不惯他缩头乌龟的样子,决定借着他苦情痴恋的名头唱一出大戏。
这日,空中又飘起了雪粒,清清淡淡像是谁家忘画的眉毛。
有经验的老妪一看便知这是要下大雪的预兆,索性叫俾子把炉子炕头都烧得更热,免得真冷起来冻坏了人。街头巷尾的小摊贩也纷纷找了屋檐大的酒楼避雪,吵吵嚷嚷间不管卖出去多少货物,总归是烟火气充足。
身着甲衣的兵卒不时在街上巡逻,听说是有细作混进青州城导致全城戒严,街坊们起初提心吊胆,后来也渐渐适应。边城嘛,最不缺的就是战争和紧张肃杀的氛围。
反正有贺兰大将军在,升斗小民只管在城墙里心安。
即便有兵卒上门,也只是每日的例行查问。大伙儿从小就长在青州,像是地里抽出来的青麦苗,不光自己
脚下的一亩三分地,甚至左邻右舍是个什么情况,也能跟着印证一二。
听惯了旁人这么讲,再说找到自家头上也不过是询问几句,给红翎军开过一次门后,小昭的警惕心明显降了许多。
有啥可担心的?小昭顺着劲搅打盆里的肉馅,那什么方令仪倒是来家里劈头盖脸闹过一通,可转眼就被家里人拎回去了不说,说书娘子更是把“方刺史发怒,小公子受罚”的场景翻来覆去编出了好几种花样来说。
听一次小昭就情不自禁跟着笑一次,可谓是说书娘子的忠实捧场观众,听到最后,小昭不光自己乐,还给哑郎乔装打扮一番带出门去,拉着当事人一起乐。
是以,当小昭又一次通过门缝看到了头戴红翎的士兵,没等对方说话,他开门的动作便已经主动进行。
小昭的反应太过自然流畅,连门外的兵卒也被小昭毫无戒心的态度弄得愣了愣。
好在她们都是有职业操守和理想信仰的细作,没条件要上,敌人白给了更要上,三下五除二冲进院子里控制住了小昭和哑郎,呜嗷嗷冲过来的二宝更是被一脚踢进了稻草堆里半晌没能翻出来。
“把那个、不能说话的带走!”
奸细一开口便被小昭听出些许怪异之处,可对方也不是吃素的,不等小昭回想清楚这到底是在哪里听过的口音,眼前一黑,力度十足的手刀就已经把他打晕在地。
细作的力气实在太大,小昭又是格外皮薄肉嫩的那种郎君,昏迷摔倒的一瞬间眉角便破了皮开始流血,很快淌得满脸都是赤色。哑郎以为他出了事,拼命想扑过去把人扶起来——他亲娘也是病中不慎滑脚磕到了头,自此每况愈下,除了用草药勉强吊着一口气,整个人神志昏沉,几乎与过世无异。
然而奸细们就是冲着哑郎来的,五女对一男,又岂能让他说跑就跑?当下卸了哑郎的胳膊让人动弹不得。
出门时名叫伊弥法的头目似乎担心行踪泄露,想再给小昭补上一刀不留活口,可一来哑郎挣扎得太过厉害,二来她们在现场留的久一分被抓获的可能性就大一分,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小昭当时已经脸色惨白气息微弱,流到地上的血更是像坏了的水喉一样止都止不住。
手熟的屠妇即便是杀羊也弄不出这样血腥腥的场面。
“走!”
伊弥法挥手带人撤退,心道回家后一定要告诉玛达,小郎君万万不能娇生惯养疏于操练,否则成亲后被人一推就没命,娘家就是想带人去撑腰找场子都赶不及时。
事后邹黎复盘时不禁庆幸小昭命大,眉尾一道小疤换腹背致命一刀,若是他摔的地方没那么赶巧,或是当时他没被完全打昏,反而因为疼痛有所反应,那事情究竟会坏到什么田地,邹黎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至于小昭日后又因为这道丁点大的伤痕作了多少娇担了多少心烦了多少天折腾了邹黎多少回,那都是后话,此处先按下不表。
上次被方令仪砸坏的木窗还没修好,邹黎瞧着小昭苍白的脸叹气,这次破碎感十足的对象干脆从物件变成了人。
宁音被挟,小昭受伤,二宝病恹恹地趴在窝里水米不进。
尚算热闹的二进宅院转眼孤苦伶仃只剩邹黎和关键时刻不顶事的2023,千雪万柳许是看她一个人孤单,同时也担心那波贼人杀个回马枪、邹黎孤身难以应付,索性各自掂了个小包袱来找邹黎,说陪她住上几日再走。
这种时候,两个身姿矫健的青年娘子带给人的安全感不必多说。没有矫情地推辞,邹黎很快收拾出一间空房给她们休息。
城中出了这样的变故,迟氏选人冲喜的日子也随之延后。据万柳打听到最新消息,迟家主请若水道长另算了吉日,林泉又多了十日时间,但迟氏究竟想给少家主选个什么样的夫郎,却仍是众说纷纭,没人讲得明白。
关严大门,邹黎正要穿过外院,巷中却忽然响起一阵雨点般的脚步声。
明知危险但仍然忍不住凑过去看,邹黎只见火光从门缝中隐隐透出。数不清的身着黑衣的身影暴雨般卷携而过,兵刃雪亮的反光映在石砖上明晃晃地刺目。
像是有什么大事终于发生,屏气息声退回内门,邹黎正要把看到的说与千雪万柳,一道猛烈的火光却突然从另一个巷子里烧了起来,转眼间就红燎燎地烫穿半边夜空。
仿佛整座城池都沦为土灶中爆燃的柴薪,一时之间,灶膛里的火焰吞吐升腾,街巷上的打杀厮斗声愈演愈烈。锅里的米汤逐渐收干直到粘稠,洗刷干净的地面好像重又覆上血迹,与之相对,黑压压的夜色里,周遭的屋舍却寂静得像是死去。
邹黎、千雪、万柳,围着火光明灭的土灶团坐,这本该是个相对有安全感的场景,三个人中却没谁出声。
就连最能喵喵的2023也躲在邹黎怀里不肯开腔。
好像有谁会听见声音就把它揪出来痛打一顿似的。
正对着灶膛,橘红的光影里,邹黎看到柴火棍被一点点燃烧殆尽。她忽然想起宅院门口悬挂着的灯笼。
灯中的蜡烛默默照亮门前的台阶和几块砖石,微弱的光亮透过纸质的外皮,融化的烛泪在日夜交替时凝固。如果今晚仍旧和昨夜一样平静,那么打更人的唱念声应该已经传入这条偏街。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灶火下的灰烬逐渐积厚,邹黎慢慢感到寒冷,白亮亮的月光倾斜着照入小院。
千雪万柳不发一声却全无困意,团成一块甜甜圈,狮子猫安详地闭着眼。
拿着根木棍戳戳灶灰,邹黎拨拉平烧红的火星。“地瓜用余热煨一晚上就能吃了,”她把身边二人往屋里赶,“干坐在这里也没用,该来的早晚会来。”
也许是邹黎面色过于镇定,千雪万柳迟疑一会儿便搬着一小筐炭火去了正屋。
“帮我把水瓢叼过来。”人都走了,邹黎指使起2023手拿把掐:“眼里没活儿呢,你看我手上全是飘出来的草木灰。”
老大不情愿地爬起来,狮子猫咬着水瓢的把给邹黎洗手。
水流稀沥沥地冲净灰尘。
与民宅的安静悄然截然不同,接连点燃传灯,青州大营灯火通明。
身上的甲胄在白月下泛出雪亮,不去理会夜枭的叫声,贺兰姝踩着一地青霜进帐。
“州牧传信,”陆参将打开手中木筒,“奸细分成数股逃散,有人试图联系摩什残部,城中已然短兵相接。”
听闻细作们甩出的烟雾对军士们没造成太大影响,副帅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随口讲着州牧当年冷面娘子伤透才郎心的逸事,帐中的气氛倒是比别处还要活络几分。
注视着城中的布防图,贺兰姝没有制止此刻的轻松。
这些日子枕戈待旦诸多辛苦,好在,收网的时机就要到了。
和衣歪在床上,邹黎是在后半夜睡着的。
原本以为自己会害怕得彻夜难眠,邹黎在合眼前想,这明明是一不小心就要里应外合喊杀震天的大事。
奋力支开眼皮,邹黎看向睡得四仰八叉的白猫和仍旧精神奕奕的千雪万柳。
2023居然比她有安全感的多——像是得到某种鼓励,邹黎闭着眼睛放心昏迷。以她对2023的了解,倘若真有变故,系统该是第一个飞奔起来逃跑的。它都完全不慌,今晚应该真的没事。
“邹娘子睡吧。”邹黎彻底睡死前仿佛听到谁在轻声说话。
万柳掏了掏耳朵:“布防的弓手已经放箭了。”
是了,千雪放远蜡烛,不用等到明早,平乱的告示便该贴得满城都是了。
只是这邹娘子确非常人,万柳点头,青州百姓纵使见惯攻城掠地的景象,生死攸关,今晚恐怕照旧有大批人惶惶不敢睡去。
将军坐镇,千雪递去一个眼神,慌的就不该是她们。
话虽如此,直等到外面的打斗声被整齐有素的脚步声取代,二人这才和衣小憩。
此时已然五更。
已经五更天了,今早还能照常出摊吗?
掂着怀里数量减半的烧饼,胆子大些的小商贩正试探着从门缝里往街上瞧。
只见一队队的红翎军穿梭着张贴什么。
“阿姊……”烧饼娘子身后的夫郎面色担忧,“昨夜动静闹得那样凶,不若今天歇息罢?”
小贩匆匆跑回厨下:“歇什么歇?满街都是红翎,我看无甚大事。剩下没做的面粉呢?赶快与我重新揉了烙饼。”
放在后头的小推车也给她再找出来。
别说什么危险不危险的,瞧这阵仗,没准刚开摊烧饼就都被军娘们包圆了。
做着小本生意,今天的收入就是明天的本钱,即使只停一天,也有诸多不方便。
青州城中,如此想法的走卒商贩并不少见。
提着一口气小心推开家门,走上街头的人们像是试探路线的蚂蚁。左右瞧着平静无事,大大小小的街巷便渐渐聚起往常的人气。
“逆贼作乱,勾结外敌。”
识字的不识字统统凑过来,听人念着告示上头的内容,乱糟糟贴着各色布告的墙边人头攒动。
“嗬,”街坊们唠得火热,“怪不得声势那样吓人,我看都顶得上析支人偷袭了。”
“哪里就想到偷袭了。”
啧啧嘴,有人道:“析支早几年便内乱,又是抢王位又是和旁的部族抢水草,你忘了红翎军当时大胜归来,皇帝娘娘还特意从京城赐了圣旨来么。”
“是极是极。”
洋溢起快活的气息,周围一片应和。
“喂?里面那个?醒醒了。”解开牢门的锁,狱卒朝草垫子上的哑郎喊了一声。
谁在叫他?半梦半醒间哑郎只觉得半边身子都冻硬了。慢慢伸直蜷了一夜的腿,哑郎正要扶墙站起来,脚边一条烂麻绳似的死蛇却先将他吓了一条。
“你也算是命大,”有人在牢房外开口,“被人抓进来还能睡得那样熟。六斑蛇对声响格外敏感,你若是真醒着又刺激到它,恐怕此时也不能活着听我说话。”
行了,那女子要哑郎把地上的死蛇捡起来递给她,这蛇虽然毒性烈,咬人一口就能送佛上西天,但炮制好了也是味能救命的药材。
盯着六斑蛇的三角脑袋滞了滞,哑郎心下有怕,却还是硬着头皮掐住它的七寸。
这蛇竟是被一颗石子打死的,像是拿着根衣带,哑郎竭力忽视蛇尸上冰冷黏腻的触感。方才他于惊吓中没有仔细打量,真上手掐住了才知道,这条六斑的七寸居然被人活活打穿。
……给。
忍着不适将死蛇递给那名女子,哑郎眼见对方漫不经心地把“药材”往手腕上一绕,便带着他从狱卒面前光明正大地离开。
就这样走了吗?她是谁?要带自己去哪里?邹娘子如何?小昭怎么样了?把他关押到牢里的奸细们被抓住了吗?这女子究竟是哪方的人?一个个问题在哑郎脑中争先恐后乱作一团,不消说他嗓子喑哑,即使他与常人无异,此情此景下也不知道该先问哪句才好。
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亦或是猜测哑郎心中所想太过轻松,那女子在前面走着脚步不停,一连串的回答却像是抛鱼饵一般喂给了这无辜下狱的郎君。
“我名悬钩,是个大夫,将军让我来接你。”
将军?她是贺兰姝派来的人?如此说来,将军待他确实是与旁人不同的吗?忍不住抬头,哑郎一瞬间分不清心中所感,却又担心是自己牵强附会出的一缕情愫。
“牢中的事你无需再想。”悬钩本打算多说几句,转念一想,还是把答疑解惑的部分留给了贺兰姝:“邹娘子无事,她夫郎也被救回来了。”
言语间悬钩领着哑郎停在一座小院门前:“外面很乱,你就在这里安心待着,没人会来打扰你。一日三餐都会有仆俾来送,脱臼的胳膊我给你安回去了,但也别急着提重物。”
不对,将军的侧室岂会需要亲手干粗活。悬钩习惯性叮嘱病患,话说完了才想到哑郎不是成天日晒风吹背柴换钱的郎君。
“请吧。”把人安全送到地方就算功德圆满,看着哑郎进屋的背影,悬钩硬是忘了把最要紧的事讲与他听——
这间小院,正是贺兰姝平日休憩补眠之处。
第29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1)……
平行世界观,会出现熟悉的名字但人设与正文不尽相同。实在忍不住想让大家看下大权臣黎x小公子昭,所以把番外先放出来。
除夕守岁那日,桓昭在梦中远远望到一个衣袂飘渺的背影。
恍若话本里极尽描摹的精怪,明明那女子不曾转过身来,桓昭却像是被摄住了魂魄,只想去见一见她的眼睛。
经不住桓昭的缠磨,拿这奕王府的小公子没办法,观里的道长在他眉心轻轻一点。
再入梦时,桓昭如愿以偿地看清了她的面容,也在心神放松的一瞬,猛然被对方射来的目光钉在原地。
“我不是心怀不轨的歹人,”小公子磕磕绊绊地解释,“我只是……”
不等想出一套进退合宜的说辞,天旋地转之间,桓昭再睁眼便身处一方花木丛中的石亭。
“你只是?”抬起桓昭的脸,被他撞进怀中的女子语气玩味:“长得倒是可心。是宣平侯让你来的?”
不等桓昭回应,松开手,她随意翻开一折戏文:“闲来无事,念与我听听。”
“是……”稀里糊涂开口,一目十行掠过戏折,小公子还没读完第一句就已经面皮羞红:“妻主,我,我……”
“我什么?”对方挑眉,“宣平侯千挑万选送过来的,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满页的艳曲压得桓昭手颤,不敢去看两旁侍立的仆俾,剩下的半截话烫得小公子眼睫簌簌:“我……我……我的心好不舒服。”
年节已过,冰雪未消。京郊某处道观之中,像是蹦上枝头的小雀,一个白绒绒的身影轻车熟路地穿过梅林。
“道长!”许是远远闻到一股喷香的烧鸡味道,只管一个劲赶到窗边,来人甚至连满肩的碎雪也来不及去拂:“若水道长!”
都说年轻郎君的声音好听,若水按着听会穴悠悠叹气,可这奕王府的小公子每次来都折腾得观里人仰马翻。如此几次下来,就算桓昭随口讲句话都能余音绕梁,她也只能无福消受。
人情债难消啊,若水用帕子拭了拭嘴角。若不是奕王当年有恩于她,换做旁人来找,她早就寻个由头推脱躲懒去了。
“道长可算让我抓到把柄!”
隔着木窗上一层薄薄的明纸,桓昭一眼便在几案上看到堆成小山似的鸡骨头:“我要告诉圆融师太,趁着寺里忙着做法事,道长又背着她偷偷开荤!”
活像是握到一个天大的把柄,转身进了门,桓昭的眼角眉梢都挂上喜意:“若水道长,师太的脾气你也知道,若是让她见到这副一干二净的鸡架,却不知师太会念上几遍经书叫它往生极乐?”
还能念几遍经书,还用念几遍经书?事已至此,千算万算算不到这祖宗又来催命,若水睇着眼前的残局决定摆烂。
反正京中法会还要举行几个时辰,若水心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她有的是时间趁圆融杀上山之前出走云游。
“不吃烧鸡贫道道心不稳。”饮口清茶,若水草草摆出世外高人的架势:“可是桓小公子此番前来又是所求为何呢?”
道长又在装傻,解下锦裘,桓昭抿了抿嘴:“也没有别的事,就是我之前和道长说过的……”
——数日之前,除夕当夜,奕王府的小公子竟在梦中得见天女。
说是天女,桓昭却只能看清对方一团云雾似的背影。
那女子似远似近地走在前头,小公子一路追索许久仍然无果,一时间心下生急,刚想开口唤人便在榻上张眼醒了过来。
“她身上披着件曳地的大氅,”小公子醒来后就像是被精怪勾走了魂魄,“衣料上绣着暗色的仙鹤和云纹。我想向她走过去,可是却始终
隔着段追不上的路。”
长到十六岁,桓昭根本数不清自己做过多少个光怪陆离的梦,可这一次,天女的身影就像是刻在石头上的碑文,他只是见过一次,就再也没法忘掉。
“道长,您就可怜可怜我吧。”
软语哀求,桓昭已经在若水这里碰过好几次软钉子却仍不死心:“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若水道长神通贯天,去岁大旱,还是道长您开坛做法,这才从龙王庙里求来一场春雨。”
光说不做假把式,解下一个圆鼓鼓的荷包,小公子打量着若水的脸色双手奉上:“道长,这是我在年节里攒下来的金锞子,所有的都在这儿了。”
道长就发发慈悲,桓昭眼巴巴地看着若水,让他见一见天女的容颜吧。
“贫道再破落也不至于抢小昭儿的荷包,”若水边摇头边收拾鸡骨,“再说祈雨成功,那是皇帝宅心仁厚感动上苍,这才布下云雨施恩九州百姓。”
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若水看着桓昭失落的表情笑得欢畅:“小昭儿你瞧,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与贫道是否祈雨又有何干呢?”。
奕王府。
“小公子,”洗砚端来一盅赤豆糖粥,“年节里吃了太多发物,不如喝口甜汤去去火罢?”
他才不喝,裹在被子里,桓昭恹恹地翻了个身。
“赏你了,”桓昭闷着头不肯出来,“你要是不喝,就直接倒了了事。”
这,看着粥里煮得绵烂的豆子,洗砚一时犯了难。
近来也不知是谁惹了自家公子,竟让桓昭连着几顿都不肯好好吃饭。小厨房还以为是膳食哪里做的不好招了主家厌恶,方才还拉着洗砚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求让他想办法在小公子面前打探几句。
可这哪里是能打探出的样子?
“倒掉什么?”
两厢僵持之际,有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小昭儿怎么又在榻上萎着?前几日不还兴冲冲去观里赏梅,泼天的雪也拦不你,如今倒是老实,成天的闷在屋子里一动不动。”
搁下甜粥,洗砚连忙行礼:“世女。”
桓曦亲自来看他,再赖着未免不像话,叹了口气,桓昭蔫蔫起身:“长姐。”
看他没精打采地吃起糖粥,也算知道来龙去脉,桓曦对弟弟这番心灰意冷的样子并不吃惊:“怎么,若水道长不肯帮你?”
一勺勺刮着粥皮,桓昭闷闷点头。
“可要长姐去帮你说情?”
桓曦早就听说了桓昭那晚的奇梦,但她根本不曾当真。
天女?桓曦轻嗤,飘飘渺渺连个真面目都不敢露,就是真有精怪作祟,恐怕也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不过,作为交换,你也得答应长姐一件事。”
事情忽然有了转机,桓昭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长姐想让我答应什么?”
“我帮你去游说若水道长,”世女从袖口慢悠悠拿出一张请帖,“只是,宫中二月初十的赏梅宴,你可不许找借口推脱。”
就算真有个梦中天女又能如何,桓曦很是不以为然,又不见得那劳什子天女能驾着七彩祥云来娶了幼弟。桓昭已经十六岁了,男大不中留,趁早给弟弟相看个正经妻主才是要紧事。
喜出望外,桓昭连忙一口答应。想着赏梅宴的事到时候再说,坠在桓曦身后,小公子恨不得立时三刻冲去观里……
后土殿外飞雪漫天,上善观内炭火正旺。
先瞧瞧有商有量的桓曦,又看看有了靠山,腰板明显挺直不少的桓昭,若水沉吟了半晌,终于是松了口风。
“这件事,贫道不是不可以出手。”
寻了个理由把桓昭支开,若水问道:“不过,世女可曾听闻过‘大千世界’的说法?”
桓曦一笑:“原来道长不仅道法高深,对佛理也有所研究。”
可凡人身在此世,桓曦不以为意,建功立业尚且难求,又何须费神去想那些羽化登仙之事。
“我知道长顾虑,”说到底桓曦对鬼神之事没多少兴趣,“道长无需多心,只当是做场戏哄骗家弟一番,能解了他的愿望,也就够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算是两下交了底,若水心道就此成了一段缘法也未可知,相劝的话头便咽回肚子:“既然如此,也好。”
也好,若水蘸上一指朱砂。半点电闪雷鸣的异象都无,就像拆鸡吃肉那样随意,她抬手间便在桓昭额头上留下一道嫣红明印。
这就成了吗?
桓昭睁眼时只觉眉心有股凉意一闪而过,可是等他想要追寻,那感触却如泥牛入海一般再找不到丝毫痕迹。
“这就成了,”若水捻掉指尖朱砂,“半个时辰后记得把它洗掉。”
听见若水嘱咐,桓昭不禁紧张:“正正好好半个时辰吗?若是早了、晚了——”
暗叹一声痴儿,若水背着手往观后走去:“明印既成,这些小节倒是无妨。”
至多是醒来时觉得疲累,不过好吃好喝地养几天,便也都补回来了。
“这下开心了?”
领着桓昭下山回府,哄完幼弟,世女不忘正事:“洗砚不会叫你误了时辰的,倒是宫中赏梅宴不可轻忽,你也多上些心。”
满口答应,心思却早飞到天女身上,桓昭一回府便直直钻进院中准备休息。
“洗砚,”小公子临睡前指着额头千叮咛万嘱咐,“到了该擦掉的时辰,你可不要去忙别的事情。”
若是办得不好,桓昭轻哼一声,等他醒来就让长姐把洗砚发卖出去!
“安神香也点上,”不知是不是额上明印的功效,桓昭的眼皮越眨越慢,“半个时辰……半……”
折腾了一天,桓昭全靠心愿得偿的欢喜劲才撑到现在。恍惚间听见洗砚应诺,硬压了许久的疲惫感再也无法忽略,桓昭一偏头便睡了过去。
第30章 平行番外:权臣黎x公子昭(2)……
“天女?”
四周都是黑乎乎的,睁眼瞎似的转了几转,渐渐看清了四周的分界,桓昭才确定自己已经入梦。
道长果然神通过人,照着之前几次的经验,桓昭摸索着沿条小路往前走,眉心一点而已,他就连睡着都快了许多。
可是,桓昭茫然地走着,这里安安静静的只有他一人,连找人问路都不成,他又怎么能知道天女在哪儿呢?
脚下的路仿佛没有穷尽,只是不停地走着,转过许多庭阁楼台,直到桓昭最后都忘记自己经过了多少扇拱门,走到周围的昏黑也一点点淡去,最远处的位置浮出宣纸一样的白,颜色的交界之处,桓昭忽然见到一粒熟悉的背影。
天女!
桓昭的喜悦几乎要从喉咙里活脱脱地跳出来,连忙抬起脚步去追,一步,两步,三步,十步,百步,追到漫天的昏黑褪到只剩他脚下一点,追到纸似的白昼已经近在眼前——
足够近了。
足够——桓昭看清天女的侧脸。
似有所感,就在桓昭想要再上前一步时,天女骤然向他射来一道凌厉的目光。
“我,我不是心怀恶念的歹人……”
情不自禁往后退避了几步,桓昭正懊恼着没有顺势介绍自己一番,猛地一股吸力袭来,仿佛听到丝帛断裂的声响,天旋地转之间,他竟与天女一前一后地卷进一束大潮!
“小公子?”
沾湿帕子擦掉桓昭额头的红印,洗砚悄声唤了几句:“小公子可醒着?”
叫了几声都没反应,想必是睡熟了。看着桓昭闭眼安睡的模样,把巾子搭在盆边,洗砚不再言语。
深陷梦中,桓昭丝毫不知洗砚的动作。一阵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晕眩过后,他将将恢复几分清明,便觉着自己像是躺在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上面。
洗砚何时给他新垫了层
褥子,桓昭迷迷糊糊地摸了几下,怎地之前不曾——
不等他想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桓昭的脸上便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
“倒是个胆大的。还不从我身上滚下去?”
像是一块冰凌挨上发热的皮肉,这句话仿佛是什么勾魂的咒语,疼得下意识往后躲开,桓昭的脑子猛然间就清凌凌地醒了过来。
但他一睁眼便愣在原地。
“天……天女……”嗫喏着出声,说不清是喜是悲,脸颊的痛感一下子让桓昭涌出眼泪。
做什么要打他,小公子心下委屈,他求了道长不知道多少次才能追到天女身边,可这才刚刚照面,对方就像调。教一个普通仆俾那样对他。
他也只在洗砚办砸了差事的时候才摔杯子甩脾气,满腹委屈,桓昭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掉出来。甚至想就此打道回府,桓昭还是哭着哭着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能触碰到天女,天女也能禁锢住他。
意识到这件事,桓昭心里不禁漫起一阵慌张。
长姐和道长说话时他悄悄藏在窗沿下偷听,什么“大千世界”,什么“三界殊途”,若是他和天女之间的阻碍消失,那他现在所处的,还是那个存在着奕王府的桓燕王朝吗?
脑子里乱糟糟弄不清事情,含着眼泪,桓昭下意识看了看天女。
是、是和去年探花一样惊艳端方的长相,桓昭的眼角怎么也擦不干,只是探花多了几分意气风发的英气,但是、但是天女眉眼之间,是种他不知该怎么形容的神色。
“你是宣平侯送来的?”
扳起桓昭的脸,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邹黎只管挑剔小猫小狗似的掐住桓昭颊边的肉。
“既然如此,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想必你也心知肚明了?”
宣平侯是谁,呆了呆,桓昭往后仰面想挣脱钳制,天女的手却牢牢地固住不许他脱逃。
“我、我才不是歹人,我只是……”
嘴巴被挤得像是鸭子形状,含糊地吐出几个字,桓昭的鬓发松松地散下几缕。
嗓子里挤出一点声音,眨眨眼,桓昭只觉得脸上都要被天女掐出几道红痕:“我是奕王府的公子……至于什么宣平侯的,我压根听都没有听过。”
像是要把桓昭从皮到骨地剖个干净,制住他的人却显然不怎么相信:“哦?奕王府的小公子?”
说谎可不是个好习惯,邹黎最厌恶有人当面作假:“你难道不是一早被富贵买主签了契书领回家教养,被人里里外外教了许多讨好的奇技淫巧,全等着到我府里一展身手——我说的这些,是也不是?”
和天女对上视线,看着对方散淡的神情,桓昭干了没一会儿的眼圈又湿润起来:“我……我不是……”
他才不是什么杂七杂八的鱼虾,看着天女玩味的神情,瘪了瘪嘴,桓昭的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我、我不……”
做什么这样轻薄人,桓昭一时后悔自己不听道长劝告,他可是奕王府的小公子,母王是当今圣上最看重的胞妹,长姐是全京城郎君们做梦都想嫁的清隽良人。
换做旁人,哪个不是在见他的第一面就恭维上来。
可是,许是受了奸人蒙蔽,天女却轻佻佻地把他当个来路不正的小玩意。
“我什么?”
随手翻开几页,天女抛赏钱似的抛给他一册戏折:“行了,装样子也得有个分寸。”
嘴上贞洁烈男,人倒是死死黏在她身上不肯动弹。暗中嗤笑一声,松开手,邹黎隔空点了点戏文:“识字吗?念与我听听。”
微风吹来亭外花木的香气,下意识乖乖低头,桓昭垂下眼去看折子里的唱词。
人长得倒是很漂亮,桓昭一列列看过戏折的时候,邹黎在他脸上转过数圈。为了求她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宣平侯倒是很舍得本钱。
只是不知宣平侯是从哪里打探来她的喜好,邹黎被人搔中痒处却又心生不满。
为了监察百官,除了御史台,本朝另设悬影司直属皇权管辖。只听命于皇帝一人,不忌手段,只要定安帝发话,悬影司甚至能把官员在家时的闲话也一一记录下来递呈御前。
自从邹黎做了悬影司的督领成了定安帝面前的红人,瞧着她手里捏下的千百桩把柄,其她为官者更是既恨又羡。
一壁声称悬影司媚上弄权,实则为鹰犬走狗,一壁暗戳戳地讨好逢迎,只盼着有法子让她们多揣测一番帝心好恶。
定安帝春秋已高,太女人选却是悬而未决。
多少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因为押错了赌注满盘皆输,时下的聪明人早都看得清楚,若是想要保住一大家子的功名禄位,比起塌下心来做做实事,站对阵营才是第一要紧的大事。
说穿了都是利益交换,邹黎并不排斥旁人的逢迎。但逢迎得太准太合她心意,邹督领却又怀疑府内被人安了应声的眼线——
笑话,机关算计爬到高位,难不成她还是为了做个谏臣直臣,满心满肺想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生都为了死后配享太庙的哀荣而尽心竭力?
定安帝身边不是没有过这种臣子,邹黎冷笑,数十年前左相谢千川呕心沥血堪称天下为官者表率,可左相府最后的下场是什么?
皇帝随便扣了罪名就害了全府百十口性命,而满朝文武明知冤屈却无一人吭声。
她们平素的强直风骨哪里去了?
若不是府中老仆狠下心送自己的孩子替死,只怕左相府就此全盘覆灭,而定安帝仍旧高枕无忧,日日端出一副忧国忧民的虚伪面目,继续操纵朝堂,做她垂拱平章的天子。
——斗升小民尚且知道杀人偿命,一报还一报。
邹黎低低笑出声来,那她这个相府遗孤大难不死,改头换面重登朝堂做个乱臣贼子,想必也是姥天开眼,要她送与定安帝一场血淋淋的报应。
须得细细谋划。
“妻、妻主。”
压根没看出天女眼底的恨意,桓昭也根本想不到对方已在几息之间想好了要如何清查府内众人,别扭了半天,小公子终于是捧着戏折磕绊道:“我……我的心……好不舒服。”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桓昭才念一句就滚起满脸的羞意,连篇的淫。词。浪。语,若是让长姐抓到他看这种不知羞的混账东西,他非得被按头赶到祠堂反思上十天半月,再罚上一个月的零钱以儆效尤。
他不要读了,啪地合上戏折,不敢去看邹黎似笑非笑的眼神,桓昭支起身子就要躲到没人的地方缩着。
收敛心神,天女却勾着桓昭的衣襟把他拽回身边:“念的不错——还没让你到亭外侍候,到处乱跑什么?”
送到手里就是她的私产,邹黎心道,且让她先养几日,观察一番再做打算。
摸摸对方泛红的面皮,压根不把什么奕王府的说辞当真,弯起嘴角,邹黎漫不经心地哄了哄桓昭。
“方才是我误会小公子了。既然昭昭和宣平侯无关,那你想不想长长久久地在我府上住着?”
若是听话就留着逗趣,邹黎目光温柔,若是过了几日按耐不住露出马脚,那便毒死再丢去乱葬岗了事。
京城世家起了又落,何况定安帝晚年圈禁了不少宗亲。就算邹黎当年逃命时年纪太小记不清京中动向,如今她权位在握,却绝不至于连听都没听说过奕王这号人物。
奕王?
心底嗤笑,邹黎扫一眼几句话就被哄好了的桓昭。说的信誓旦旦言之凿凿,邹黎把这等从未听过的王侯封号在舌尖过了过,想必和这人毫无来由的的亲近一样,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