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两心同(4)“臣甘心做殿下的面首。……
他将她轻放到了架子床上,永嘉半是推拒半是顺从,坐到床上时,不满地瞪着他,红唇扁起:“你是本宫哪门子的驸马?如此,不成体统。再说了,本宫还没原谅你呢。”
裴清没有倾身上来,低了身蹲在她身前,仰头望着她。眼神中并不显情/欲,反倒说得上是纯粹、明晰,他抓住她交叠着绞在一起的手,握到自己手中,轻声道:“微臣再去和皇上求赐婚圣旨。”
“皇兄怎么还肯”永嘉随口说着气话,说到此处却停了,神色紧张,“这一回,皇兄总不会再把你”
“殿下在担心臣?”裴清微微笑了,抓着她的手使上了些劲,迫使她倾了身子向着他,“臣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再遣返臣回乡,只有殿下收了臣,才能保臣平安。”
永嘉被他的力道拉得近,他那张俊美的、熟悉的面容近在咫尺,多日让她魂牵梦萦。如今,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温热的、细密的吐息,就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
“你在威胁本宫。”心里的湖水起了涟漪,她嘴上却还是不肯松口。
裴清敛了眸,再抬眸时,唇角勾起来的笑似乎带了一分从未有过的邪气:“若殿下心里没有臣,臣再如何威胁殿下也无用。”
永嘉移开了视线:“心里有没有,和原不原谅是两回事。”
“臣甘心做殿下的面首。”
“裴清!”永嘉转回来看他,眉目间染上了一些怒色,“我不原谅你,你连公主府的门槛都别想踏进一步。”
裴清望着她,收了笑意,认真道:“如何你才能原谅我?你生气,打我、骂我也好,凡是能让你消气的事,我都愿意做。”
他嬉皮笑脸说浑话的时候,永嘉素来懒得搭理他,可当他认认真真说这些话了,她没有再生气的理由。或者说,心中那些气早在听到他这样绵软、诚恳的话时就一点一点消了。
她敛了眸,不再挣扎着抽出被他紧握的手,轻声道:“你以后什么事情都不能瞒着我,从前有瞒着我的,也必须和我说清楚。”
抬眸,望见他轻蹙起的眉,极快地添了一句:“不要为我好。”
裴清迟疑了,没有很快就答她的话。
永嘉见他不言语,咬了咬唇,语气生硬了些:“你若觉得我不知道为好,是不是怕我受不住?我知道你从前祁隐的时候,就觉得我被人宠坏了,娇纵、任性,受不得半点儿委屈。”
“从前可能的确是这样,可是后来,后来我就明事理许多了。因为父皇走了、太子哥哥不论太子哥哥怎么样,终究历了这些事情我比从前好了许多。你只有让我经历事情,我才能明白呀!你若一直护着我不让我知道,往后,往后万一生了什么旁的事,那我岂不就是成了一碰就碎的琉璃娃娃了?”
裴清望着她认真说话的模样,罕见地愣怔了。他起先是茫然,后来的眼神逐渐深邃,直至最后在深潭之中露出一些喜悦。
他没说话,却低下了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手背,道:“是我错了。”
“我没有觉得你被宠坏了,只是被宠得娇气了一些。娇气,又何妨?我喜欢你,也喜欢你的娇气。”裴清顿了顿,“可是正因我太想护着你,所以我不想让你在任何地方磕着、碰着,觉得有我在你身边,定能护你一生平安。”
他抬起了头,紧紧地看着她:“但你刚刚这么说,我才意识到,或许你才是对的。但只是因为我的私心,我不是圣人,我一直都有私心,对你。”
永嘉向他挪近了些,近到快要将额头贴到他的额头上:“可是我不能娇气一辈子呀,我也不是一辈子都是几岁十几岁的,这次生辰,我都二十岁了。”
裴清笑了笑:“那往后,我便将我的私心收一些。但短时日内我或许仍旧留了从前的习惯,你多提醒我。”
永嘉看着他半晌,并非在犹豫是否相信他的话。她信他,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信他。她在想,世上的事情当真是出乎人的意料,兜兜转转,竟还是让她遇上了这样好的一个人。
裴清见她不言语,难得地生了些忐忑,紧张地凝视着她,手越发握得紧:“我说错了吗?”
永嘉这才回过神来,心里一轻松,见他紧张的模样,一时起了些逗乐的兴致,便仍旧不言语,故作高深莫测。
裴清的喉头动了动,琢磨着她是不是还在生气、还在纠结。他已将自己想得出的全都说出来了,比永玄二十四年殿试时搜肠刮肚写文章还要紧张。他低了头,紧锣密鼓地思忖着。
“你还是在气我用易容术骗了你?你若更喜欢祁隐那张皮子些,我我不能向皇上将皮子讨回来,我想想其他法子造个差不多的回来,你若是更喜欢那个平日里我就”
他的话被打断了,因为永嘉凑了上来,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我喜欢过祁隐,虽然这个身份是假的,可他同我说的话、教我的东西,其实都是你裴清说的。祁隐是你的一部分,他学医、一心治病救人,想要云游天下四方行医,这不是你最初的志向么?”
“你知道,我很久没有放下祁隐。可是你,裴清,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或许是你带我去钱塘江看祁隐碑文的时候。但自那之后,在我心里的,只有你了。”
她抱着他,倚在他的身上,感受着身下人微微的震颤。
“我这辈子喜欢过两个人,其实都是你,你的全部,你的这一个人。若只是说那一张皮子,你还记得阿和吗?他和那张皮子长得多像,可是脸皮像是没有用的,我要的是你这个人。”
裴清将她抱得更紧,轻轻颤着,永嘉感受到肩上薄薄的云纱有些濡湿。
她不合时宜地想了一下,旁人若是知道这样叱咤风云、玩弄权术于鼓掌之间的裴大人,竟会娇娇地抱着她流眼泪的话,大概会惊掉下巴。
然而她的思绪没飘飞多久,就猛然被他托了起来。他虽瘦了很多,但手臂仍然稳健有力,又对她的身子分外熟悉,轻轻松松地就托着她将她完全移到了床榻上。
他亦上了床,刚刚那会儿娇气的、受了感动的模样一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从前那般凌厉的模样,却不失似水温柔。既温柔又凌厉,这个感受让永嘉哑然了一瞬。
他吻着她,缠绵悱恻,却又带着久旱才逢甘霖时的怨怼和渴求。
手在她的曲线上急促地、不失章法地游移着,勾起几声猫似的嘤咛——不止她,的确有猫叫。
他们二人刚刚一个又哭又闹,一个又哄又急,年年反倒不慌不忙地跃到了一旁的圆凳上,蹲坐着歪着头望着你一言我一语情绪激烈的两个人,时而舔舔爪子,闲适自在。
这会儿这会儿年年还在圆凳上坐着,眼睛圆溜溜地看着他们。
永嘉听到了猫叫,如水一般软下来的身子登时绷紧了,惊慌地瞥了一眼床外,同自个儿养大的猫崽子面面相觑上。她慌忙推了裴清,又羞又恼道:“青天白日的!”
裴清忙里抽闲往外扫了一眼,并不停动作,含着笑的声音带着好听的喘息:“夫妻本分,如何错了?”
永嘉见他当真没有停
下来的意思,薄薄的云纱外衫已经被他抽了花结扔出去了,悠扬从空中飘落下,她急了,再一次推他:“谁和你是夫妻?”
然而她的身子已经酥了,那使不上劲的推拒反倒更像是欲拒还迎。裴清的眸子暗了暗,忽地将力道使重了些:“殿下这话说迟了。”
永嘉没压制住唇边溢出的一声娇声,红透了脸愤愤道:“白日宣淫,本宫参你一本。”
“微臣不介意旁人知道,我和殿下夫妻情重。”裴清笑了两声,笑中带着撩人的、高低不平的吐息声。
永嘉当真是羞极了,双腿拢了些,逼着他道:“将帷幔放了!”
裴清没法子,只好不情不愿地抽身去解帷幔。轻纱落下,光线朦胧,笼得架子床中中更显旖旎。两个人不带它玩,年年在帐外不高兴地喵呜了几声,甩着尾巴走了。
半晌,晃动着的帷幔渐渐停了。
永嘉面朝向床里侧,如新婚之时那般只给裴清留个背影。她累极,但又因着是白日,自己没有道理宿在裴府,等会儿还须赶回公主府,便又不敢睡去。
他是素了半年多,新婚燕尔,却被逼得当了一阵子和尚,这又一开荤便把她折腾快散了架。前半晌好歹还温温柔柔哄着唤着,后半晌竟就闷头上力不说话了。
她心中有些气不过,但自个儿也得了些甜头,这会儿便懒懒道:“祁太医可是个端方君子,甚至都不敢看本宫。”
“哦?”身后人贴在她的脊背上,支起了上半身看她,“殿下知人知面不知心。”
说着话,指尖又顺着她脊背的曲线由上至下,像是勾勒着一幅工笔画。
永嘉抱着被褥,转头瞪他:“装的?”
第92章 勘破(1)“半年了,你不想我?”……
“不敢看殿下,倒不是装的。”他顺势凑了上来,吻了吻她的唇畔,“‘不敢看观音’,殿下便是观音。”
“你别给我贴金。”永嘉红着脸扭过了头,“祁太医可不是你这般登徒子样子。”
“祁太医端方有礼,嗯,从前的确端方有礼。可一见了殿下,他便只知如何当个登徒子,不知如何端方有礼。”
说浑话永嘉说不过他,索性闭了嘴,一会儿后,就着那“端方有礼”四字想起来另一件事,又问:“怪不得呢,我从前总是觉得你不像个寒门出身的,果然不是。”
提到这个,她心疼他,便默默地转过了身面对着他,将手环上他精壮的腰身,脸贴在了他的胸口:“你比我想得还要辛苦好多。”
裴清将她揽向怀中,轻声道:“都过去了。如今有你,往后日子能安稳过着,就很好了。”
永嘉嗯了一声,渐渐地起了些倦意。
“困了,就睡吧。”他道。
她摇了摇头:“不要,我还要回公主府呢。”
裴清怅惘地默了一会儿,再次吻了吻怀中人,像是吻不够似的。他道:“过些时日,等风头过了,我就再向皇上请旨。”
永嘉嗯了一声,迷迷糊糊道:“左右也没什么区别,你又不是不会来公主府。”
“有区别。”裴清哼了一声,“我才是驸马,这段时日里定有人想钻空子。”
“谁钻你的空子?”
“纪玉林还没娶呢!”
裴清顿了顿,“我这一次遭贬,倒是误打误撞换回了萧家,萧承远要回京了,他怎么待你的,我心里通透着。”
永嘉默默地将被褥扯了些上来,蒙住半张脸,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她合着眼,佯装不知道:“什么怎么待我?我和他青梅竹马而已。”
“青梅竹马”裴清不满地将这四个字念了一遍,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就将她面上的被褥扯了下来,永嘉疑惑地瞪着他。
“其实我才该是你的青梅竹马。”
永嘉真想翻个白眼:“你就算是吃醋,也不用吃到这上头吧?”
裴清凑近了她些:“我是说真的。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永嘉愣了一会儿,然后噎了噎:“裴大人,我和你差六岁,你是六岁离的京吧?”
“对啊。”裴清理直气壮,揽在她腰肢上的手又开始摩挲起来,“你刚出生的时候,我进宫抱过你呢。”
“那我还会记得?”
裴清不是诓她,他也是刚刚才想起来这件事。那一年正月里,端淑皇后终于生产了,果真是个千盼万盼的女儿,举国庆贺。京城里的王公侯爵在小公主满月时都进宫拜贺,他随着母亲去了。
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静静地躺在襁褓里,皇后娘娘当时让他抱一抱小公主。他没有弟弟妹妹,抱着她的时候手足无措,忽地她扬起了手,一拳拍过了他的脸。
手挺软的。
那时候年纪太小了,只记得自己进宫抱过一个公主。如今想来,就是她。
裴清遂理直气壮道:“你小时候我就抱过你,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日后也该是我抱着你。如若当年没出事,我就是忠勤候府小侯爷,同你做青梅竹马实在登对,还有萧承远什么事?”
“强词夺理。”
永嘉哼了一声,想重新转过去,却被他紧揽着肩不让动。她讶然抬眸看他,却又发现那双眸子里染上浓重的不清白的意味。
他翻身,将她覆在身下,支起身子看着她。
“萧承远回来便回来,我才是你的驸马。”
“你别”
“半年了”吻落在颈间,“你不想我?”
“不想。”
“这儿可没说不想。”
“裴清!”-
起来用膳,已是黄昏。
夕阳的火红从半支着的轩窗泄进来,屋内只点了几盏灯。永嘉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粥,没小半碗就搁下了玉勺,去拾银箸,却只是将指尖搭上,并未拿起。
好半晌她都是这个动作,裴清亦停了筷,询问道:“怎么了?”
永嘉将手收回来,双手叠放在膝上,不安地绞在了一起。她敛了眸,没去看他:“我还有件事没有问你。”
裴清的眼神微变了变,扫了一眼半支起的轩窗,隐约可见天边一抹兑紫掺红的晚霞。
“我去关窗。”
待他重新坐回来,永嘉抬眼看他,唇上留着一点淡淡的咬下去的痕迹。她默然望了他一会儿,欲将视线移开时,却被裴清蓦然攥住了手。
“要问什么,看着我问。”
“我刚刚不敢问你,是因为这件事不仅和我们有关,而且还和皇兄有关。”永嘉深深地吸了口气,回握上裴清攥着他的手,“但想了许久,我还是打算问你,我不想做个糊涂人。”
裴清轻轻点了头,道:“你想问我,当初为什么要乔装成祁隐入宫?”
“是。”她顿了一下,“太子哥哥正位东宫多年,自皇兄回京之后才生出大位不稳的风波。从前我只以为是太子哥哥谋逆,可是如今如今知道皇兄曾用过你,我不得不往这处想。”
“如若我不说,你会觉得我在瞒你么?”
夕阳落下,晚霞只剩远天黑云上薄薄染的一层。屋内的光线越发昏暗,永嘉看向覆在她的手上的那只手,轻声道:“是你不能说。”
“君为臣纲。”裴清看向她,昏黄的烛光映在他乌黑深邃的眸中,带着些哀,“但,若是说我有意在这件事上瞒你也可。若你知道,恐怕会恨我、恨皇上。”
她一时没说话,良久用反将手握得更紧,裴清愣了愣。
“其实你不愿同我说,我就已经猜得到,对不对?”永嘉淡了声,“我是女子,是不参与朝局。可我还是公主,在宫里听着看着这些事情耳濡目染长大的。”
如若当真是皇兄为了争储,那么除夕夜宴上她的父皇和太子哥哥的死因到底是什么?她不敢多想,可事已至此她逼着自己将事情想清楚。
她顿了顿,“我会自己去问的,恨不恨总要等我知道了实情才
能定夺。”
“好。”裴清敛了眸,“你若恨我”
“先不说这个。”永嘉起了身,“我要回公主府了。”
他没有拦她,却在她走出两步时蓦然从背后拥上了她。她感受着身后的温热微微震颤着,那颗稳健有力跳动的心节奏变得比以往更快。他的脸颊贴在她的颈间,有些凉。
“我像做了一场梦,永嘉。”他说。
刚刚的温存,刚刚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其实我也像在做梦。”她喃喃道。
差一些生死相别之后,她再次见到他,慌乱难抑。她从前那么喜欢他,后来又那么恨他,最后发现自己的恨是错的。再次相见,她既喜又怨,种种心绪交叠之下,她顾不上太多东西。
不想去分辨大是大非,不想去纠结那样血淋淋的事实。
见到他的时候,眼前只剩下他。
想将自己化作一泓春水,而他是游弋在湖水中的鱼。又想将自己化作生机蓬勃的藤蔓,紧紧缠绕在他这棵树上。交融、痴缠,在紧密相接里诉说积压许久的思念、爱恨。
然而世界终究安静下来。
她终究要面对那些事情。
“我等你。”他又说-
她跪在帝陵父皇和母后的牌位前,长桌上香炉里燃着的青烟袅袅,将上面供奉着的刻金牌位笼在缭绕云雾里。永玄皇帝和端淑皇后长长一串的谥号在烟云里变得模糊。
看起来是离她那样远。
“殿下跪了有小半个时辰了,起来歇歇吧。”
她惊讶地转过头,看见躬身侍立在一旁的吕公公。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慈眉善目地笑看着她。他是父皇身边的掌事太监,掌事太监不沾权,只照料皇帝的起居饮食各种俗务,是皇帝身边最贴心的人。
永嘉被吕公公搀扶着起来,她仍惊讶着:“吕公公,您不是告老还了乡吗?”
吕公公笑着点着头:“皇上待奴婢好,让奴婢好好地返乡养老去。奴婢也是一把老骨头了,家远,在京城待惯了,不愿意折腾。奴婢日日想着先帝爷呢,离了先帝爷,奴婢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就自请来陪着先帝爷了。”
永嘉又惊又喜道:“我从前怎么不知道呢!也没见着您呀!”
吕公公道:“从前侍奉先帝爷的都走啦!奴婢留下了,他们也得留下,所以奴婢就没往外面说,一个人伴着先帝爷,多清净!今天也不是什么大日子,殿下想先帝爷啦?”
永嘉一时没说话,慢腾腾地挪到了殿外,一下子就坐到了台阶上。吕公公一把老骨头差点儿跳了起来:“殿下,您可不是小孩子啦!”
从前她偶尔犯太大错的时候,就会在奉天殿门口罚跪,跪着跪着就坐到了台阶上,捧着脸和吕公公大眼瞪小眼。
永嘉轻拍了拍身边的台阶:“我在父皇母后,还有吕公公您这儿都是小孩子。我今天来想事情呢,您过来坐,我正好想找人说说话。”
第93章 勘破(2)萧承远回来了。
没禁住公主一声连着一声的唤,就和当初在奉天殿门口默默转过身当没看见公主坐台阶一样,吕公公还是为着小公主破了规矩,坐在了永嘉次一级台阶上。
谁叫先帝爷他老人家最疼这个女儿呢!
吕公公亲切道:“殿下想什么事儿呢?是和裴大人的事?”
永嘉噎了噎。她和裴清曲折离奇的爱恨情仇已经传遍了京城所有角落,在旁人眼里,裴清瞒着她求娶她,结果被她发现了反手将他送入大狱,结果二人又相爱相杀着又在京城相聚了。
甚至于在帝陵的吕公公都知道了。
大概过不久民间就要传一本关于公主和权臣的话本子了。
她道:“也有他的事儿,不过他的事只是个引子,想的是引子背后的事儿。引子背后的事儿我不敢往外问,只好来这儿问问父皇母后。”
“哦!”吕公公笑呵呵的,“是皇上的事儿!”
永嘉惊了,怯怯地扫了一眼四周。她一来,为着自己能安静、并不顾及地在父皇母后牌位前跪一会儿,就将殿中殿前侍奉的宦官都遣走了。还好四周没人,吕公公这话说得也太直白了!
吕公公哈哈大笑:“奴婢快要去见先帝爷啦!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怕啥呢?帝陵这儿只有先帝爷听着,奴婢不怕先帝爷听到的话,通通就和殿下说啦。”
永嘉安下了心,将手环抱在膝上,脸默默地埋了下去,好似自己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一个下午。父皇坐在奉天殿里批折子,她贪玩闹了事,被罚跪在门口半个时辰,跪着跪着坐到了台阶上,望着远天边流动的云霞。
“父皇当年身体不好,御前有个祁太医呢,您还记不记得?他办差办得好吗?”
吕公公皱起了脸想了一会儿,然后恍然大悟道:“哦!就是殿下您喜欢的那个祁太医!这年轻人伺候得挺好呢,很老练,没出过什么差错!”
永嘉茫然抬起头,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我喜欢的那个祁太医?”
“哈哈!先帝爷都知道呢!不过呢,祁太医他出身低了些,先帝爷说了,您要是喜欢,日后纳入公主府当个面首好了!驸马爷是不成的啊!”
永嘉的脸烫了烫,倏然间背后一股凉风吹过。她猛然回望了一眼殿内,牌位前的烛光摇曳,映得那金字闪闪发光,像是父皇对着她笑了笑。
她从前不知道父皇还说过这种话
她转过身,压下心中翻飞的心绪,继续询问道:“父皇的身体,真的是自己不好的吗?不是旁人做了什么手脚吗?祁太医没做什么手脚吗?”
“手脚?”吕公公讶得张大了嘴,连连摆手,“殿下多心啦!先帝爷的身子奴婢知道啊,从前操劳太久啦!积劳成疾!御前进上去的每碗汤药,奴婢都要先喝的呀。”
永嘉愣了愣,心里悬起的一块石头放下了。
裴清听了皇兄的吩咐进宫,她怕他进御前当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那是她的父皇,她再如何都不会在这件事上原谅他。还好他没有,还好
“那为什么除夕夜父皇突然就、就那样了呢?”
吕公公的笑意收了,满是皱纹的脸再一次皱了起来:“殿下您太聪明啦!奴婢就怕您想这个,可是您是先帝爷和皇后娘娘的女儿,想到才是正常的!先帝爷身子本来救不好,一受了大气,就没法子啦!”
“大气?”永嘉的心重又悬了起来,“所以皇兄他是”
“那也没办法?对不对!千百年历朝历代传下来了,子嗣兴旺的大家里哪有不争的兄弟?更何况咱们是天家,有个皇位在这儿呢!但是呢,立嫡立长,太子爷是长子呀,皇上他还是不该这样呀!”
永嘉缓缓道:“所以皇兄除夕夜谋逆,杀了太子哥哥,气死了父皇?”
吕公公点了点头。
永嘉张了张口,好半天没说话。
“殿下跪在这儿这么久,是在想这个?如若殿下出身平常人家,那想不通还是正常的呀。但殿下是天家的女儿,天家和平常人家不同啊!”
“天家?可天家也是血亲啊,皇兄他怎么能”永嘉惊愕地直起了身子,胸口起伏着,“皇兄这样做,您不恨皇兄么?”
“天家天家,先天后家。什么是天,国就是天!最要紧的,就是先将国给治好啦!皇上现在治理得挺好,奴婢怎么能恨皇上呢!”
永嘉愣怔道:“可他杀了太子哥哥,也害死了父皇”
“错啦?错啦!但是我们不能说皇上错了,对不对?因为我们没法子离了皇上,天底下那么多百姓都靠着皇上过日子呢!历朝历代,哪些皇子不斗啊!”
永嘉一时没说话。
“奴婢多嘴,也不怕以后先帝爷见了奴婢责骂奴婢啦。其实先帝爷也有错,太子爷他在治国理政上是比皇上他差了些火候,但是名分早就定啦,先帝爷也不好改,对不对?”
“先帝爷一犹豫,太子爷也就走歪啦!两个兄弟一争起来,天家的两个兄弟!往后就是你死我活。今日是皇上在,太子爷不在;明日或者就是皇上不在,太子爷在。殿下您夹在中间,难做啊!”
永嘉喃喃道:“因为不管怎么样都会死一个?”
“对啦,殿下是血亲,所以会伤心。但是天底下的臣民不一样,只要谁好谁当皇上,能把日子过好就行啦!无论选哪一个人死,殿下都会像今日这样坐在这儿和奴婢说话。所以,殿下还是要看开些啊!”
永嘉摇头道:“怎么看开呢?”
“其实,皇上对殿下很好,对不对?太子爷若是在,也会对殿下很好。他们两个人争,不是他们的错,其实是生在天家身不由己而已!皇上心里或许也痛着呢,殿下如今再恨皇上,岂不是让皇上痛上加痛吗?”
“身不由己么”
她抬了头,看向远天边。夏日的烈阳让她晃了视线,永嘉眯起眼睛。其实她从没有觉得生在皇宫和生在别处有什么不一样,因为她是女子。
如若是男子的话,那么的确不一样。她并非不知道皇宫之中争权夺利有多激烈,只是从前自己从未体会过而已。皇兄他若是不争,就会死,连带着妻子儿女都会死
那怎么能不争呢?
她能怪皇兄吗?只能怪她这一大家子是皇宫里的人。
还有裴清。
他为了给亲人报仇,才入的皇兄麾下。他其实没做错什么
“殿下年轻,一时想不通是正常的!奴婢快要去见先帝爷啦,不怕说这些话!可是殿下还要陪着皇上好多年,殿下切莫在皇上那儿说这些话啊!”
“我之前不明白皇兄,可是现在”永嘉重新将脑袋埋到膝上,“皇兄也是身不由己。”
“殿下啊,只要将自己的小日子过好了,先帝爷就高兴啦!”-
小日子。
聪明人。
糊涂人。
水榭挡了烈阳,风轻轻吹着,永嘉坐着,拨着一朵茉莉的花瓣。最后一片纯白花瓣落下时,她念到了“糊涂人”。
“糊涂人?”
熟悉却许久没有听见的声音蓦然响起在耳边,永嘉惊着抬了头,望向站在水榭入口处的萧承远。
他又在边疆吹了近两年的风沙,眉目间沾染了边关黄沙那般恣肆粗野的气息,脸上的线条更显分明。他年轻,从前虽是个将军,但仍看得出有几分青涩的味道,如今,倒十足十像个百战沙场的勇将了。
永嘉在见到他的这一眼,就安了心。
想是他在边关没受什么苦,否则不会是眼下这般情状。
“你来得这么快?我记得我才唤了人去接你呀?”
裴清那会儿被定了罪,萧家的事就被人顺水推舟翻了案,但只翻了一部分,将谋逆的罪去了,剩余的那些罪不至于再让萧家兄弟二人落在边关吹风,于是仍召回了京,到禁军里头做个将士。
是个好结局。
萧承远在一旁坐下,道:“到了驿站,就要了一匹马,策马过来的,当然比你府上的人快。”
永嘉点了点头,将手上剩的那支光秃秃的茉莉花杆子掷到了湖水里,波纹漾开,引得几尾鱼儿过来觅食。
“你不先去见见伯父么?伯父也回了京。”
“父亲那里不急,日日能见。”萧承远随手拈起摆在桌上的一托盘茉莉,“虽然你看到了信,但我想,你大概好一阵子都在琢磨事情。我若再不早来和你说,你恐怕要将脑子想坏了。”
永嘉转身盯着他,怨念道:“是啊,你就不能将信写清楚些?”
萧承远也开始拨花瓣:“裴清没将事情和你讲清楚?连祁隐的事都知道了,他怎么不讲话说明白?”
“他不能说。”永嘉迟疑了一下,“好比,你总不能和我说太子哥哥的坏话。不过呢,这桩事我大概知道了,只是不知道具体的东西罢了。”
“我连太子尿床的事都愿意和你说。”萧承远哼了一声。
永嘉复又坐下,拧眉道:“我不和你犟嘴,当年,到底是怎么样一桩事?”
第94章 勘破(3)“裴大人,男女授受不亲。……
太子在政事上如何出了差池,两个兄弟如何相互起了猜忌,秦王又是如何步步谋划一举谋逆萧承远淡着声,平铺直叙地将当年火光硝烟中的事情一一说了。
永嘉默了半晌,最后喃喃道:“我当年一点儿都不知道。”
“不怪你。你知道了不是更加难?你若向着太子,他如今恐怕都容不下你。”萧承远的声音有些冷。
永嘉急了些:“皇兄他不会罢了,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我想将从前的事情弄清楚,不是为着让自己恨皇兄或是恨任何人,只是要明白,明白然后才能放下,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原谅秦王?”萧承远冷冷道,“你觉得他做得对?他得位正统?太子正位东宫,即便在政务上再有疏忽,也该由太子继承大统,而非他秦王越俎代庖。”
“可是这是身不由己!若是父皇能坚定些!若是太子哥哥能将事情办得好些!现在,现在天下的百姓离不开皇兄了!”
永嘉说着,激动地站起了身,萧承远沉默了一会儿。
“是。”他开口得有些艰难,“我只是你知道,我从三岁起就和太子殿下一同长大。”
“你忠君,可皇上是她如今唯一的同胞哥哥。”
二人均讶然地抬了头,水榭外,裴清稳步走了来,神色平静从容。
永嘉愣愣地看着他,她今日是打算让萧承远来公主府说话的,她没让裴清过来啊!他、他怎么就过来了呢?她还没同萧承远把话说完呢。
裴清扫视了一眼石桌,最后在永嘉的身后站着,手轻搭上她的肩,将她仍按到座上坐下。
永嘉小声嘟哝道:“我没让你来,他们怎么放你进来了?”
“我是驸马,公主府,我自然而然能进。”裴清瞥了一眼萧承远,二人的视线交汇上,那人分外的冷,裴清分外含着笑,“我怕你们说话说得吵起来,来救个场。”
萧承远不悦地将茉莉花掷回了托盘中,声音冷得让永嘉在艳阳天里起了些冷汗:“你是驸马?什么时候的事情,我竟不知道。”
裴清挑了挑眉:“我不是驸马么?”
说着,搭在永嘉手上的肩使了些力道。
永嘉将他的手拍开,扭过头含着怒意瞪了他一眼,忽听萧承远又道:“永嘉,他是你的驸马?我记得,已经下了和离诏书了。”
又盯着裴清的手道,“裴大人,男女授受不亲。”
裴清没有拿开手,视线往下落:“殿下说臣是,臣便是,诏书又如何?”
这一会儿,两个人的视线都牢牢地锁着她,永嘉又气又无奈地猛然站起了身,站到一旁甩开了裴清的手。先怒目瞪了一下裴清,再怒目瞪了一下萧承远。
“现在要紧的是这件事吗?”
“是。”
二人难得有默契地异口同声道。
萧承远淡淡道:“我是先帝爷的圣旨赐的婚,萧家既无谋逆之罪,自然该遵先帝爷
的旨意。”
裴清又挑了眉:“那又如何?到底你的事情过了,除非你再向先帝爷求一道赐婚圣旨。”
萧承远哼了一声:“祁太医,你和当年一样伶牙俐齿,你在她面前倒是装得乖巧。”
“萧小将军,彼此彼此,殿下也不知道你有这么会呛人。”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剑拔弩张着,永嘉默默坐了回去,支着头听两个人小孩子似的吵嘴。听着听着她就开始神游,其实自己和萧承远吵了几句,竟发觉自己的心底深处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还是会原谅皇兄,原谅他的身不由己。
思忖着,又被他们的话拉了回来——
“我和她认识的时候你还在读医书呢!”
“是么?诚然是比我早些。”裴清淡淡道,看向永嘉,“罢了,且不说这些事。殿下之前在臣那儿落了朵头花,臣替殿下收着了。”
“头花?”永嘉茫然道,“什么头花?”
裴清慢条斯理道:“就是殿下落在屋里架子床上的头花,可能一时动作大了些,坠到缝里去了。”
永嘉的气血上涌了。
萧承远:
“好了,两个祖宗,能不能说正事?”永嘉气道,瞪了裴清一眼,“尤其是你,不要说有的没的。”
“微臣遵命。”
三人皆在桌边坐下,难得地平静了一会儿。
裴清先开了口:“既将事情知道了,也便好了。你们二人方才争执的事情,争不出一个结果。或者说,本就不该有一个一致的结果。”
萧承远蹙了眉,不说话。
永嘉疑惑道:“什么?”
裴清瞟了一眼萧承远,然后温和地看着永嘉:“我忠君,他也忠君,他忠的是太子殿下,所以他在这件事上必不会原谅皇上。可你不同,你既是太子的亲妹妹,也是皇上的亲妹妹,于你,最好谁也不恨。”
永嘉摇头道:“我没有打算恨只是一时难以接受,时间久了就会好的。”
裴清点了点头,看向萧承远:“你既原谅不了,又何必原谅。”
萧承远的眉蹙得更深。
“一是皇上不需要你原谅。”裴清笑了笑,“二是,做个忠臣是好事。日后再做个将军,离了京城,也就好了。你做将军,为的是这个国,不是顶上的那个人。”
“你倒是通透。”萧承远冷声道,“天下所有人都以为是太子谋逆,可事实呢?后人如何知道真相?”
永嘉愣了愣,然后低了头。
她没想到这个。
裴清见着她伤心,眉不由得蹙起,看着萧承远的眼神染上些恼,闭了眸平复了一会儿心绪,平静道:“史书工笔自会评判。朝堂上,大半人都在装聋作哑。”
见二人均无话,便继续道:“你若如今就想以卵击石,那好,我不会拦你。可你此举将永嘉置于何地?你忠于太子,我忠于皇上,你我二人都无妨,可她才是夹在中间的人。”
萧承远迟疑了一下:“我”
永嘉向他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同我倒是没什么干系。其实裴清说得对,从前历朝历代发生的那些事,当时或许不为世人所知,可是后来终究逃不过史家之言,对不对?你如今,不能再拿自己的命去换忠名了。”
她低了头,声音带着些哀,“就算太子哥哥清名得正,可是皇兄怎么办?朝局、百姓又怎么办?我想,太子哥哥也不会希望你再为着这个送了萧家一家人的命,他一定希望承云姐姐好好活着。”
提起太子妃长姐,萧承远抿了唇。
裴清站起了身,重又走回到永嘉身侧:“好了,你们今日说了这些话,需要自己琢磨琢磨,互相多说也无益。毕竟,想通一件事,不急于一时。”
萧承远走了。
裴清望着那人的身影消失在花丛后,才松了一颗心,轻声道:“说了这么多话,有没有累?累了,我送你去屋里休息。”
永嘉站起了身:“我自己能回去。”
虽然她不怪他曾经为皇兄做了那些事,但,就和恨不恨皇兄这件事一样,她还是需要些时日来消化。慢慢接受所有的事情,一阵子的心绪翻腾过后,会留下片刻的茫然。
譬如,茫然着他竟然当真是祁隐,茫然着自己看似和美的生活实则涌动着这么多的暗流。
裴清走近了她,见她没有推拒,轻轻地从背后环抱上她:“我今日来,不光是想劝你和萧承远,还有,我想问问你,你恨我吗?”
“没有。”永嘉没有多想,直言道,“我既不想恨你,也觉得没有必要恨你。”
她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看着他:“当年有很多人都忠于皇兄、为皇兄做了许多事,如今朝堂之上所有的臣民也都忠着皇兄,怎么能恨呢?其实,就算我是你,也不见得能做出更明智的抉择。”
他拥住了她,低声道:“多谢。”
永嘉摇了摇头:“这种事情不能说谢不谢的,其实我”
她犹豫了一下,看着他。
“其实你什么?”
永嘉敛了眸:“我还有些没想好,就是觉得,本来心里很乱,捋清楚了,却还是觉得心悬着。比如你我这几天在公主府里不见你,就是因为放不好自己的这颗心。我也不敢去见皇兄。”
“我明白,需要一些时间。”裴清轻轻地抚着她的背,“短时间,你接受不了我是祁隐,很正常。”
“对啊。”永嘉又抬眸看他,“你虽然你和祁隐很像,可一开始我就把你们分得很开。现在,现在两个人成了一个人,好怪。”
裴清搂着她,轻笑道:“将我和祁隐分得太开了。也对,样子、声音都不一样”
“声音!”永嘉惊了一惊,“对呀,还有声音呢!”
“你记不记得去苏州听评弹时候碰到的那个阿明?长相声音皆像女子的那个,我便是和他学的。”
“怪不得当初你不愿意和我多说他。”永嘉恍然大悟,然后默了一会儿,再期期艾艾地开了口,“那你用祁隐的声音说句话呢。”
裴清轻挑了眉:“说什么话?”
永嘉的脸红了些:“说,说说什么都好。”
他将她搂得更近,附在她的耳边,轻声道:
“微臣心悦于殿下许久了。”
第95章 勘破(4)“祁隐才不会说这个话呢!……
永嘉捂住了自己的脸,再从指缝中看他,嗫喏道:“没让你说这个哼,祁隐才不会说这个话呢,是你裴清油嘴滑舌的,重来。”
裴清将她的手拉下,露出一张红扑扑有若飞了朝霞的脸,笑道:“如何不会说?其实他想说得很,只是那时不敢说罢了。”
永嘉狐疑道:“当真?那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想知道?”
永嘉使劲地点了点头,嘟哝道:“你做祁隐的时候呢,总是对我若即若离的,我都瞧不出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容易让人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裴清轻笑道:“你若想知道,就亲我一下。”
永嘉愣了愣,没好气地推他,仍旧是没什么作用。她不满道:“是谁哄着我怕我恨你的?好啦,现在你就敢要挟我,以后还得了?那我还是恨你吧。”
裴清挑了挑眉:“以后?你打算让我做你的驸马了?”
“我可没这么说。”
“那你刚刚为什么不和萧承远说清楚?”
永嘉哼了一声扭过头,心里还在挂怀他又威胁她的事情:“萧承远说得很对啊,他和我的赐婚圣旨是父皇下的,你和我的赐婚圣旨虽然是皇兄下的,可还有道和离圣旨呢。”
越说越气,永嘉含着怒瞪着他,“你还把赐婚圣旨烧了!我都没想烧,你催着我烧了!”
眼见着怀中人如同炸了毛的猫儿一般开始翻旧账,裴清吓得立马就将她搂紧了:“我那不是我错了。我若说我第一眼见着你就喜欢你了,你会不会信我?”
“一见钟情?”永嘉没好气道,“你当是话本子呢。”
“当真不信?那日在梨花树下见着你,我确实觉得你和别的人不一样。”
永嘉被他顺了毛,心里的气消了大半,却还是佯装含着怒意道:“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裴清认真道:“哪里都不一样,我后来也才发觉,原来自己
那么早就喜欢你了。”
永嘉的脸上腾起云霞,她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低下了头:“好啦别哄我了。”
“没哄你。你既记挂着赐婚圣旨,我便向皇上重新求个圣旨。”
永嘉皱了皱眉:“我还没答应呢。就算我答应呢,皇兄也不一定给你。你现在还是戴罪之身,怎么求得来?”
“你不答应?除了我,难道你还想让旁人做驸马?”裴清握了她的手。
永嘉移开了视线:“你先说说你怎么能和皇兄求来吧,等求的来,我再考虑答应不答应。”
“皇上那儿恐怕需要我们唱台戏。”裴清忽地正了声,认真严肃,“你想和皇上说那些事吗?”
永嘉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弄清楚当年那些事,没有想同皇兄说明白。毕竟你我与我和皇兄不同,我和你必须要将话说清楚,如果我还是恨你,那我肯定会离开你。可是皇兄是我的亲哥哥,我如今既不恨皇兄,就没有必要将话说清楚。”
“很对。”裴清笑了笑,“有些事上,该做个糊涂人。既如此,日后请旨赐婚不是一桩难事。”
永嘉噎了噎,道:“那落到旁人眼里岂不是、岂不是太荒唐了?”
裴清明知故问道:“如何荒唐?”
“你你瞒了杀祁太医的事情娶我,我知道事情后把你送到大狱里,现在、现在我又和你重新成婚啦?”永嘉倒吸了一口凉气,“旁人会觉得我们在相爱相杀。”
裴清点了点头:“也对,那我再好好筹谋筹谋,让旁人觉得最后还是我逼你成婚的。”
永嘉瞪着他,他又添了一句,“和第一次一样。”
永嘉嘟哝道:“随你,你要是求得来那就是你的本事。话说回来呢,本宫还没答应你呢。”
“殿下如何才会答应嫁给微臣?”裴清将她的手放到了他的心口上,“臣什么都愿意给殿下,这颗心也是殿下的。”
永嘉抽出了手,又推开了他,这一次倒是轻松。她气定神闲地站得距离裴清一步远,微微扬了下巴倨傲道:“本宫什么时候喜欢你了,才会答应嫁给你。”
裴清愣了愣,转而作委屈状道:“殿下不喜欢臣?殿下在架子床上搂着臣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永嘉的耳尖红得能滴血,开口时声音都拔高了个调:“什、什么话!诚然、诚然我那一日这么说过,但那时候的话怎么能作数?”
裴清的眸子紧紧盯着她,面色委屈如同一只夹着尾巴的小狗,眸子里却分外透着狼一般的精明。
“原来殿下与臣是一晌贪欢。”
“是啊。”永嘉理直气壮道,“本宫是公主,府里养百八十个面首都成,去裴大人你那儿歇一歇也无妨。难道你还想将本宫告到官府去?”
裴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那微臣倒是舍不得。微臣想着,殿下从前是喜欢祁太医,后来喜欢裴大人,如今是想着,将两个人一同喜欢了?”
“分明就不是两个人。”永嘉极快道,“当然了,我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将你们看作一个人,等我什么时候将你们看作一个人了,我也就答应了。”
“原来是在纠结这个。”裴清轻笑了一声。
看着他陡然变得轻松的神情,永嘉登时觉得自己占得的上风没有了,又高了些声音壮大自己的气势:“什么是叫纠结这个?这个本来就很要紧。”
“是很要紧,那殿下慢慢等吧。”
永嘉眨了眨眼:“等什么?”
“等着,微臣让殿下知道这两个人是一个人。”
瞧着他一肚子坏水的模样,永嘉又哼了一声,正欲说话时,远远地听到了小德子的高喊:“不好了,殿下!大事不好了!”
没顾着身边还有个前驸马爷,小德子径直冲进了水榭里,连歪了的帽子都没顾着摘一摘,在公主跟前上气不接下气道:“出、出事了!皇后娘娘难产了!”
永嘉震惊道:“什么?不是尚未足月吗?怎么会!”
“奴婢也说不清楚,如今宫里乱作一团,皇上大发雷霆呢!公主进宫去劝劝皇上吧!”小德子焦急道,这会儿才见了裴清,“哎呦驸马爷您也在呢,真是不得了了。”
裴清不慌不忙地苍白了脸色的永嘉揽了过来,向小德子道:“车马可备好了?我如今不能擅自进宫,你顺道去乔家让乔小姐陪着殿下一同进宫,不要让殿下一个人见了那场面。”-
永嘉和乔若云方进了未央宫,便见乌泱泱的一群人跪在椒房殿门口。妃嫔、宫人、太医,几近将门口跪得没有落脚之处。
永嘉焦急地快步走了进去,还未上阶,便听得椒房殿里一阵怒吼:“你们都给皇后去陪葬!”
她惊得登时顿了脚步,听得身后跪着的那些人竟陆续开始啜泣呜咽,心跳得更紧。这时候三两个老妇人个个捧着铜盆出了来,血水在盆中晃荡,不少抖落在了地上。
即使被水兑了开,依旧鲜红,触目惊心。
乔若云及时地扶住了永嘉,她的面色眼下苍白如纸,低声劝道:“你只在殿外守着,别进去了。你见不得血,昏了可怎么好?”
永嘉摇了摇头,咬着唇逼得自己清醒了些,焦急道:“不是,我有个治失血过多的方子,他们该用上的,我得进去说。”
乔若云愣怔了一下,随即快速道:“我扶着你。”
椒房殿偏殿里,隆顺帝怒不可遏,软榻前已零零碎碎地落了一地茶盏瓷瓶的碎片。刚刚还有几个娘娘陪侍着,现在都被轰到了殿外。
永嘉入了偏殿,望向皇兄的那一刻,心颤了颤。这段时日纠结了这么多与皇兄有关的事情,如今再见面,竟觉得皇兄些许陌生。但眼下纠结不得这个,她急急地走上前,向李福全道了缘由。
李公公哀声道:“殿下,您那方子太医用了,可、可事出突然,皇后娘娘一下子流了好多血,眼下正给皇后娘娘用第二服呢。”
永嘉的身子晃了晃。
旁人不知道,但她知道,第一服喝下去若不奏效,那么第二服也无用。嫂嫂这情形,怎么会
她不敢问皇兄。
隆顺帝的目光已经寒得不能再寒,周身散发着嗜杀的戾气,这时却将手按上了眉心。永嘉急忙走到皇兄身侧,为皇兄揉上了太阳穴,柔声道:“皇嫂是福泽深厚之人,定会没事的。”
话这么说,她的心却跳得紧。
隆顺帝拉过了她的手,双手抱着,好像是被滔滔大水卷走之人在生死一线时找到的浮木。永嘉惊觉低着头的皇兄竟有些颤着身子,她的手上一片湿润。
永嘉不禁鼻子一酸,泪水盈满了眼眶。
“永嘉是朕不好,朕不该和她斗气”
永嘉落下一颗泪,慌忙用另一只手擦了去,强压下声和缓道:“皇兄别急,太医都在这儿,定会没事的”
太医院医正从内殿中冲了出来,在皇帝跟前跪下磕了头。
“皇上!皇后娘娘殁了。”
第96章 终局(1)哥哥。
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春闱放了榜,考生拥挤着在贡院东墙前看有没有自个儿的名姓。大户人家往往齐家都去,这也是大族女儿们难得出来一游的日子。
少年亲王打马归来,路过长街时,偶然起了前来一观的兴致。
他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熙熙攘攘、拥挤如蝼蚁的人群。这些考生有的人清贫,有的人富贵,个个眼中都是对金榜题名的渴求。有个貌似是中了探花郎的年轻人被吏部王家扯了去,看样子,是要做了婿。
他嗤笑了一声。
再如何,他们往后都该跪倒在他的脚下。
照夜玉狮子马不耐烦地哼了气,战马疲于酸臭文人的场子,少年亲王亦看了几眼就厌倦,正欲策马走时,却不经意间瞥间了一
个人。
她们一大家子正欢欢喜喜地聚在几架马车旁,簇拥着的那个少年腼腆,却扬着收不住的笑意。她挽着自家兄长的手,望着兄长的眼神满含崇拜,亮晶晶的,像是天上的星子坠到了她的眼睛里。
许是什么人说了笑话,逗得她笑了,锦帕掩了面,有若夜里蒙了一层薄雾悄然一现的昙花。她笑得柔柔的,温婉似一枚昆山好玉。
他从不觉得其他女子漂亮。
世上最漂亮的是他的亲妹妹,同他母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漂亮,妩媚明丽、倾国倾城。
这会儿,他觉得她比永嘉漂亮些。
永嘉明媚娇纵,她看上去,却温婉柔和。
他扫了一眼马车上悬着的灯笼,上面有一个楚字-
她红着脸,退得离他有五步远,好像他是深山老林里出来的什么豺狼虎豹一样。
“殿下请自重。”她说。
他皱了皱眉,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逾矩。
他打听清楚了,她是楚老太师的嫡亲孙女,诗礼之家、世代簪缨,很好。
今日齐王弟弟婚宴,他竟又在这儿见了她,想着该和她说说话,毕竟她马上就要做秦王妃了。于是就在花园里堵住了她。
好像没什么不妥。
他道:“本王只是想来看看你。”
她大惊失色,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后道:“殿下莫要取笑臣女,臣女、臣女先走了。”
她没有欲擒故纵,而是提了衣裙真的走了,然而他的动作快,径直拉住了她的腕。
她脸都白了,急得快要哭出了声,大有一种往旁边的湖里一跳以证清白的滋味。
他犹豫了一下,只好松开手。
“本王要娶你做王妃。”
“啊?”
后来他想,第一次和她说话,好像是太逾矩了些-
她喜欢做王妃,但不喜欢做皇后。
他不明白她。
明明可以做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喜欢,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见着他冷着一张脸。
后宫里,只有她敢对他这样。
明明从前是那样的笑语晏晏-
“皇上他都多少日子不上朝了?这怎么成!”
“别说上朝了,就是送进去的饭食也没吃几口?怎么办?陆公公都没法子,还能怎么办!就先说内阁的事吧,多少地方等着拨银子,皇上不点头,内阁拟的这些票怎么批红?”
“现在要紧的是这个?多少日子了,皇后娘娘那棺椁还放着呐!”
司礼监里闹哄哄的,内阁送过来要批红的折子快堆到了天上,宦官们你推搡我我推搡你,拿着内阁的票拟瞎嚷嚷,却没一个能做正事的。
陆平正从别处回来,刚进了屋,就被司礼监一群宦官扯着说话了。
“祖宗,您可想想法子,皇后娘娘那儿不成啊!群臣联名上折子催了,皇上他又不看,眼下都开始骂咱们司礼监了!”
“催催催!”陆平怒道,“顶什么用?他们就是将司礼监骂得狗血喷头也没用,谁能见着皇上?啊?李福全那自小和皇上长大的都见不着!”
骂了一通,陆平消了气,自知不理事不行,便拧了眉道:“找人!谁能劝皇上就找谁进未央宫里!”
“找谁啊?”小宦官疑惑道,“那些个娘娘都被轰出来了,皇上下了令不让别的皇亲进宫呢!永嘉公主和齐王殿下他们进不来呀!”
陆平气得一掌拍到了小宦官头上:“说你蠢还真蠢呐?皇上下了令是下了令,如今的情形还能照着皇上的令办吗?你开了宫门,永嘉公主怎么进来是公主的事情!”-
永嘉换上了宫女的服制进了未央宫。
那一日皇嫂难产崩逝,所有人都被轰了出去。各宫里的娘娘们都被禁足在宫中,几个稍得宠些的诸如叶娘娘、王娘娘都出来劝了,却被皇兄大发着雷霆叫她们滚。:
至于她,她虽强要留下劝皇兄,可是李福全见了情形急忙将她请了出去,说是让她再等一夜进宫也不迟。
皇兄整个人都散发着戾气,眸子都快红了,她一时又心疼又惊惧,便答应了让皇兄先自个儿静一静,等着第二日再入宫来。可是第二日便宫门紧闭,饶是她再如何说都不顶用。
她等得着急时,裴清提了这个法子,将她送了进去。
未央宫没有挂上白布,仍旧和皇嫂生产那一日没有任何差别,好像皇嫂还在这儿,只是殿门紧闭着。她入了殿,殿中无一盏灯烛亮着,虽是日中,光线却昏暗有如子夜。
还有,一阵浓重的、没散去的血腥味。
隆顺帝倚在皇后的棺椁边,殿门开始轻轻地吱呀一声响,以及泄进来的几缕日光,都没能让他回过神,直到永嘉跪在了他的身前,颤抖着身子开始啜泣。
妹妹哭了,隆顺帝伸出了手,拂去妹妹脸上的泪珠。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皇嫂已经走了”
隆顺帝愣了愣,转而变得怒不可遏,骤然拔高的声音将永嘉都吓了一跳:“你们都骗朕!都骗朕!她只是回楚家看她爹娘了,她早就说过她想回去了,朕放她回去了,她大概要回去十天半个月,对不对?她想家了,是朕让她回去了,所以朕才见不到她”
隆顺帝的话说得越来越轻,渐渐地头都低了下去,嘴唇却还在嚅动着。后面的话永嘉听不清楚了,怔怔地看着皇兄,泪止了一瞬,再次决堤时,上去将皇兄抱在了怀里。
“皇嫂走了!皇兄!你不能再这样了,皇嫂要是知道你这样,她也会伤心的!”
“她没走!”隆顺帝将她推了开,永嘉跌坐在地上,“永嘉,你也在骗朕!”
“她没走她没走”隆顺帝重复着这些话,半晌之后忽地伏到了棺椁上,声音由哀转笑,“你们都恨朕,都要离开朕,朕是孤家寡人孤家寡人!”
“谁会恨皇兄?没有人恨皇兄,皇兄是天下人的君父。”永嘉焦急道,仍旧上了前,紧紧地握住隆顺帝的手。
“她恨我。”隆顺帝低着头,“天下人也恨我,你也恨我,所有人都恨我。”
永嘉愣怔道:“怎么会”
“她恨我悖逆誓言让她做皇后,她恨我身边有别的女人,恨我一定要让她生个嫡子。天下人恨我得位不正,恨我弑君杀父,你你当然也恨我。”
永嘉惊得怔住了,身子犹如石头般动弹不得。
“你恨我不让裴清告诉你他就是祁隐,恨我在你们成婚后还杀了裴清哈哈哈哈哈,所有人都恨我,恨朕!”隆顺帝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朕是皇帝!朕是孤家寡人!”
永嘉惊得一时失了语,皇兄怎么知道她知道了所有事情,她分明没有在皇兄这儿表明什么。她仰着头看着有如醉酒般身形不稳的哥哥,神情惊惧惶恐。
“都恨朕可是有谁来体谅朕!太子只比朕长了一岁,他平庸无能,却因这一岁,大宝就是他的。好啊,朕忍。可是他想杀了朕,想杀了朕身边的人!朕什么也没做,他却想
杀朕,因为朕比他更有储君之姿!”
“朕不想争,是他逼朕争的。她却不体谅朕,说朕悖逆誓言。可是她为什么就不明白如若朕不争,她的性命也会没有呢?朕争了,争赢了,她做了皇后,为什么还恨朕呢?”
“她明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朕不懂,朕真的不懂。还有那些御史言官,朕做得不好吗?不比太子好吗?难道江山在朕的手里不如太子?为什么偏要揪住得位正不正的话不放呢?”
“还有你,永嘉,你不该喜欢祁隐,你不该卷进来。朕一点都不想让你卷进来,可你偏偏喜欢祁隐又喜欢裴清,天下那么多男人,你怎么只要这一个呢?现在,现在连你都恨朕。”
“我没有!”永嘉喊出了声,挣扎着站了起来,在哥哥面前站定。
“我不恨你,我知道皇兄你是情非得已,所以我才不恨你。天下人也不会恨你,百姓有了你这样的皇上,日子过得好,没有人会恨你。至于那些御史言官,或许只是要如实记录一些东西,可是,可是没有人恨你!”
隆顺帝晃动的身子停了,悲哀、乌黑的眸看向她:“真的么?”
“真的。”永嘉的眼里泛了泪,“你是我的亲哥哥,从小到大都待我好,除了父皇母后,没有人比你待我更好。裴清的事情,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才不告诉我的,也知道你想杀他是为了朝局。我不怪你,这么些年,风调雨顺、百姓安乐,天下人也不会怪你。”
隆顺帝缓缓地点了头,凝滞、沉重,良久之后,喃喃道:“可是她恨我。”
永嘉落目到棺椁上,无言地张了张口,许久之后垂目道:“皇嫂她”她可能是没想通。
隆顺帝打断了她,轻笑道:“她恨我啊。”
说着,往后一栽,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皇兄!”
第97章 终局(2)辅弼之臣。
太医说,皇上的身子是好的,可是可是神志好像不大清楚了。
永嘉听完了话,当时就在奉天殿里差点昏了过去,李福全和小德子惊叫着扶住了她,连灌了三碗酽茶才将她稳住了神。脑袋里的天旋地转过去,永嘉坐在软榻上,望着眼前跪着的太医,眸光狠厉。
“奉天殿即刻闭殿,凡是在此殿内的,皆不得出。”
狂风击打着轩窗,天际浓云翻滚,风雨欲来。
皇帝神志不清,君位不稳,是一场猛烈的腥风血雨。
她紧紧地攥着手,连护甲插入掌心的痛都浑然未觉。进来的太医一一入了寝殿内看过,得出的结论皆是如此。他们屏气凝神地跪在她的身前,乌泱泱一片。
永嘉低了头,耳边,如瀑暴雨击打着轩窗,狂风猎猎作响。
她不知自己这般紧绷了多久,直至最后那根弦快要绷断时,才听得奉天殿殿门的开启的一声响。她骤然轻松了下来,满含哀愁地望向来人。
裴清快步走到她身前,道了一句“别担心”,便疾步入了寝殿。她跟了他过去,却不敢到床前细看,只立在屏风边望着。裴清在榻边诊了许久的脉,眉越蹙越紧。
他起身急急地走到她身侧,永嘉见着他神情如此,压低声惊问道:“怎么了?皇兄不是忧思过度吗?”
“不止是。”裴清摇了摇头,“我去问问太医。”
一众太医仍跪在那处,裴清沉声道:“皇上平时服用丹药的事情,你们难道一个都不知道?”
众太医多少有耳闻裴清曾学过医术,但未想到他医术精湛至此,只这一下便将皇帝的隐情给探了出来。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敢说话,见着裴清的面色愈加冰冷,医正跪伏着开了口:“知道,可微臣们劝不住啊!”
已是满头虚汗的李福全扑通一下跪下了:“三年前有一个道士,说吃了他的灵丹妙药皇上就可长生不老,那时候太医也看了,的确是灵药无疑”
“太医?哪个太医?”裴清喝道。
医正抬袖擦了汗:“先先前有人劝了,被皇上杖责三、三十,往后就没有人敢劝了。”
永嘉立在屏风后听着,紧紧地攥了帕子掩着面,一双眸子惊得睁大了许多。她走到裴清身侧,急问道:“现在追究来不及了,皇兄的身子要紧吗?”
裴清望着那群太医的面色极沉,转向她时,眉梢眼角的厉色缓和许多:“那丹药是害人的东西,皇上又因皇后娘娘之时一时惊惧,所以才昏迷不醒,我且为皇上开几服药。”
太医闻言,纷纷抬了头,医正踌躇道:“裴大人,您”
永嘉冷眼道:“让他开了方子,再叫你们看过。”
医正连忙颔首,待拿到裴清那副方子时,一群太医团团围住看了,医正惊疑道:“这倒有几分从前祁太医的手笔。”
隆顺帝醒了。
永嘉坐在床边,满怀希冀地看着哥哥,急切地唤了句“皇兄”。
“皇兄?”隆顺帝的唇动了动,神情些微茫然。
永嘉的神色滞了滞,连带着一旁侍立着的裴清都蹙了眉。
她试探地唤了一句:“哥哥?”
隆顺帝眨了眨眼,眸中浮出熟悉的暖意,轻轻微笑起来:“永嘉。你在这儿,我这是怎么了?”
他转头看向她,也看到了裴清,剑眉皱了皱:“裴清?你们怎么认识了?”
永嘉手里攥着的帕子掉了。
裴清安抚地轻拍了拍永嘉的肩,上前在床前跪下叩首,再直起身道:“皇上,您醒了。”
“皇上?”
裴清颔首道:“您是皇上。”
隆顺帝的眸子睁大了,笑着摇头道:“裴清啊,你的胆子还是那么大。我不是皇上,父皇才是皇上。快扶我起来,晚上我还要和太子去喝酒呢。”
永嘉的身子晃了晃。
裴清一时也怔住了。
“对了,我让你准备的那些首饰你准备了没有?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你快些送到楚家。我和她说好了,她这一次生辰一定要让她过得开开心心的!”
永嘉已经盈了泪:“嫂嫂?”
“嫂嫂?”隆顺帝哈哈笑了两声,“你现在就这样叫她,她脸皮薄,定会恼你的。不过这样叫也好,她日后就是你的嫂嫂了。”
“我现在几岁呢,哥哥?”
“你?你不是十四岁吗?”
永嘉的泪落了,慌忙用广袖擦了,看向裴清,眸中还含着水光。
裴清依旧恭谨道:“皇上,如今是隆顺三年,您已经登基为帝了。”
“我不是,我不是”隆顺帝不可自抑地摇着头,渐渐地怒不可遏道,“皇后呢!朕的皇后呢!”
永嘉紧紧地攥住哥哥的手,但无济于事,隆顺帝仍旧神志不清地说了许多胡话,有时以为自己尚是个孩子,有时以为自己是秦王,只有极少时才知道自己是皇帝。
一碗汤药哄睡了隆顺帝,永嘉已经哭成了个泪人,裴清面色紧绷,摇头道:“要提早定下大统。”
狂风刮得厉害,有如野鬼哭嚎。
殿里的摇曳的烛火骤然熄灭了一瞬,再次飘摇燃起。
“定谁?”
隆顺三年八月,隆顺帝病退乐春园,下旨立十二皇子为太子,监国理政。令内阁首辅杨阁老告老还乡,以胡朋兴为首辅、裴清为次辅辅政。
小十二跪接了圣旨,慌慌张张地看向永嘉,结巴道:“永嘉姐姐,我我”
裴清上前扶起了小十二,轻声道:“太子殿下,入奉天殿理政吧。”
永嘉望着二人的背影,一人正红官袍身形修长,如松如竹。一人暗红蟒服稍显稚嫩,但身姿不失当年永玄帝的英气。次辅扶着太子,陪着他走上阶去。
她转头远目天际,一轮红日高挂,金光遍洒-
冬至了。
隆顺帝已经到乐春园中养了三个月的病,时而清醒时而混沌,起先还会暴怒摔东西,后来渐渐地好了些,不再打骂人,只一日连着一日静坐着。
裴清说,皇兄服食丹药太多太久,如今沉疴难解,他开了许多药让皇兄喝着,只能延年而非根治。永嘉于是日日都到乐春园中和皇兄说话,皇兄坐在躺椅里晒太阳,她在一旁陪着。偶尔皇兄认得她,偶尔将她当成皇嫂,偶尔当成母后。
偶有一日皇兄说:“你恨我吗?”神情淡淡的,目光敏锐,像是清醒着。
永嘉先试探着问了一句:“我是谁呢?”
“你是永嘉。”
她愣了愣,握上皇兄的手。自那一次她去未央宫后,皇兄再没有说过什么恨不恨的话,只是胡言。
“我不恨你,皇兄,不恨你。帝王家的儿女,无奈大过情愿,我们这些人做
的事、说的话,有多少是真心愿意这么做的呢?”
隆顺帝点了点头,眯着眼睛望着艳阳,好一会儿没说话,永嘉没絮叨下去,只是紧紧握着哥哥的手。
“帝王家,重来一次,宁肯是闲散富贵人家。”
永嘉一时没想好怎么回答,又听隆顺帝道:“小十二,他好吗?”
“他好。”永嘉顿了顿,“他让裴清做他的师傅,日日跟着裴清读书、理政,已经学了大半了,挺好的。但裴清只是个臣子,他很想来和皇兄说话,让皇兄教教他。”
隆顺帝仍旧看着艳阳。
“裴清?裴清是个能臣。我想回边关,什么时候我回边关呢?”
皇兄这些日子说话,常常是前言不搭后语。永嘉劝慰道:“等皇兄身子好些了,就能去了。”
“我现在就想去,这儿一点都没有生趣。”
永嘉噎了噎,哄道:“再过几日,再过几日我问问裴清。今日冬至家宴,皇兄要回宫吗?”
隆顺帝摇了头:“不去,不想回宫。你问问裴清,让他帮我安排好,我要走了。裴清现在在哪儿呢,礼部吗?”
“户部呢,他做了户部尚书,皇兄你自己给他授的衔,现在小十二让他做了实职。他也在内阁呢,做了次辅。”
隆顺帝点了头:“他会挣钱,给我挣了好多钱。你们怎么还没有个娃娃呢?”
永嘉愣了愣,一时红了脸:“我和他和离了呢。”
“和离了?我怎么不知道,他不是很喜欢你吗。”隆顺帝皱了皱眉,“他要是负了你,就把他杀了。”
永嘉急忙道:“没有前面生了些事儿呢,我们不得已才和离的。想着他现在忙,再等些时日呢。”
本来听着裴清的意思,是他打算过些日子向隆顺帝求赐婚圣旨。结果皇嫂的事一出,皇兄失了神志,朝野震荡,裴清忙着稳定朝纲,稳完之后又忙着辅佐小十二,一时连见她的功夫也没有。
这样也好,让永嘉得以喘口气。
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和他、她和皇兄,这些日子她见不到他,得以闲下心思好好地思忖自己和他的事。渐渐地,心里那些或大或小的疙瘩都消了,他好像和祁隐融成了一个人。
隆顺帝道:“哦,那等你们再成婚了,但是我要去边关了,就不来喝你们的酒了。”
“皇兄就这么想去边关吗?”
“嗯。”隆顺帝眯着眼睛,长睫扫下淡淡的阴影,“我喜欢那些风沙,喜欢骑着好马驰骋,喜欢天地茫茫一片无拘无束。这儿太闷了,京城太闷了。”
永嘉敛了眸,藏住眼中的泪光,轻声道:“好,我会和裴清说的。”
她到了后园,欲上车马前去宫中参加家宴,却见另一辆熟悉的马车停靠在她的车驾边,立着的那个熟悉的人笑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