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陪师姐睡觉?

    “啊?”宋轻白微睁双眼,不似疑惑,像是震惊,随后轻声笑了笑,“哦哦……我知道的,无情道嘛,就是话本里主角时常修到一半修崩了的无情道。”

    沈婵这妹妹实在好玩,宋轻白道:“无情道没有前途的,等沈师姐回来我劝劝她,让她别修无情道了。”

    少女抿着唇看着宋轻白,嘴硬道:“我可没有跟你开玩笑,姐姐一心都是青云门,确实不谈情爱,你可不要打扰她。”

    “不会的。”宋轻白说话和公孙浅有些像,温温柔柔的,“且不说师姐对我有没有意,师姐本身就是个道心坚定的人,我如何也打扰不了她。”

    她抬手捋着胸前发丝,故意逗明离:“沈师姐是修无情道的,那妹妹是修什么的呢?”见明离不理她,宋轻白又笑了一声,重新问:“明离小师妹是修什么的呢?”

    “合欢宗。”明离面无表情地回答。

    宋轻白歪头看她,“小师妹倒是涉猎广泛。”

    宋轻白这样淡定又亲切的,弄得明离很不好受,浑身似被蚊子咬了,想要找个由头走,又觉得有必要和宋轻白说点什么。

    犹犹豫豫又吞吞吐吐,明离好半晌才道:“宋师姐,你当真别喜欢沈婵了。”

    偏巧宋轻白也是个习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小师妹第一次的劝诫她可以当做是玩笑,第二次,宋轻白却品出了一点异样,她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少女,“小师妹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因为我要喜欢沈婵,明离心道,而且她已经和沈婵拜过堂了。

    她想了想,答:“姐姐她满心都是修行和青云门,当真在情爱上没有想法。”

    “这不要紧,我喜欢她而已,并不要求她喜欢我。”

    明离一时顿住,喉咙滚了滚,视线在青年身上转了又转,忽地咬着嘴唇偏过身子,嘟囔道:“宋师姐可真伟大。”

    不知宋轻白是否心口如一,反正这句话让明离来说,她也说不出口。她没有宋轻白那么伟大,她喜欢沈婵,也想要沈婵喜欢她,要沈婵日日待在她身边,贪念总是一步步放大。

    她才做不到宋轻白这样,也不想像宋轻白这样——根据她看话本的经验,这样默默喜欢背后付出的人往往都是配角,她才不要当沈婵的配角。

    宋轻白一时没听出那话是不是阴阳怪气,只得顺着话头叹了声气:“世间广袤,情之一字本就难全,两心相悦更是稀罕,可遇不可求。”

    她望向明离,勾着嘴角笑,却笑得有些苦涩,“若她无意于我,我也只能作罢。”

    一番话虽是说宋轻白,落在明离耳中,却像是在点自己。

    听得有些烦,明离脱口而出:“那就不能想想办法吗?就算是两心相悦,谁心悦谁都得有个先后顺序呢,要谁都早早作罢,世间干脆就没有有情人了,一味自怨自艾顾影自怜,结局不好也怨不得别人。”

    她才不要做这种伟大的“情种”,她偏要去争抢沈婵的心意,近水楼台的亲师妹身份、妹妹身份,她就不信捂个十年八年还不能把沈婵捂热。

    无情道不过是话本里的东西。

    她心中激昂澎湃,反正放弃是不可能放弃的,她只答应了沈婵不追究幻境里的事,可没答应别的。

    风簌簌吹来,树叶沙沙作响,明离深吸一口气,偏头看向宋轻白。

    宋轻白看着她发呆,撞上明离视线方才回神,抿着唇浅浅笑了:“枉我白长了明离师妹这么多,活得竟没有小师妹通透。”

    明离眯了一下眼睛,后知后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还没细想,又听宋轻白道:“小师妹要回去了吗?我送你回去。”

    明离想要婉拒,回头望向那绿树丛生的小道,枝叶交错,明离早已分辨不出自己是从哪一侧走来的了,只得道:“多谢师姐。”

    好歹是仙门五大派之一,这昆仑府怎么修得跟原始森林似的-

    又过了一日,魔剑终于被彻底封印在昆仑府禁地之下,魔气消散,远远看去,魔剑像一把布满锈迹的古董,孤零零地立在昏暗的禁地里。

    彼时已是下午,昆仑府的师姐留了陶扶安几人一夜,道是休息一日再下山,更何况沈婵师姐也正在往昆仑府赶来。

    簪花大会结束了么?明离心道,不知姐姐如何了。

    正是酉时黄昏,明离正趴在床上想沈婵,忽而一声脆响划破长空,明离抬头看向窗外,一朵绚烂烟花在昆仑府上空骤然炸放。

    明离扶着床坐起来,窗外一朵朵烟花接连生气,红的蓝的绿的,外头好生热闹,像是在过什么节日。

    青云门的几人很快也被拉出去玩,被师姐师妹们裹挟着往前,才看到昆仑府大殿前张灯结彩,一旁的师姐妹们脸上也是洋溢着稀奇。

    公孙浅挽着明离,抬手小心戳了下一旁不认识的昆仑府修士,“师姐,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这样热闹?”

    “花鹤眠师姐回来了!”

    明离正疑惑,一个师姐回来怎的有这样大的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师祖回来了。她靠近公孙浅,支着耳朵听下去。

    原是昆仑府的花鹤眠拿了这次簪花大会的第一名,昆仑府掌门特命全府徒生一同欢庆,共贺师姐荣归。

    明离眨了眨眼,视线从台阶之上的人群移动,往下处台阶扫去,动作忽地一顿,视域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恭喜恭喜!”公孙浅扯着嘴角笑道,垫着脚看向人群中间意气风发的青年,以及青年手上举着的落英如意令。

    落英如意令是极为珍稀的宝物,由每一届簪花大会第一名的门派持有,前五年一直在扶摇,如今簪花大会结束,便跟着花鹤眠一起回到了昆仑府。

    隔得远,公孙浅看得并不真切,只大约看出落英如意令由一块通体晶莹的美玉雕琢而成,玉质中隐隐流动着绚丽色彩,当是触手温润。

    细说起来,这如意令还是从青云门出去的宝物。

    昔年青云门祖师吕浮玉在飞升之前,为激励各派修士勤勉修行,特意设立了簪花大会,每五年举办一届,将门派宝物落英如意令拿出来作奖励。

    今时不同往日,公孙浅望着那只能远观的落英如意令,缓缓垂眸,将视线从热闹的人群里撤回,忽地有些伤感起来,强撑着笑低头,余光扫过身旁,忽地发现方才还挽着自己的明离不见了-

    身后热闹声响逐渐远离,沈婵缓缓松了一口气,朝引路的师妹倒了谢,神情恍惚地往前走。

    沈婵之前来过昆仑府几次,对府里的路还有几分印象。

    如今已是盛夏,昆仑府里绿意盎然,却不怎么炎热,倒真是一块修行宝地。

    沈婵轻舒一口气,涣散的目光慢慢凝聚。她抬手,指尖轻搭上门栓,缓缓用力,“吱呀”一声门开了,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匆乱的脚步声。

    兴许是跑去大殿看花鹤眠的昆仑府师妹,沈婵没管,抬腿进屋。

    “姐姐!”

    脚步声和喘息声迅速靠近,沈婵回头,染了一声橘色余晖的少女朝她大跑过来,一步也不停地撞进沈婵怀里。

    少女如今长高了也壮了些,撞在沈婵胸口跟块大石头似的,沈婵没忍住发出一声闷哼,有些无奈:“明离……”

    她和付明离算起来也才一个月没见,付明离这反应,好像她们生死相隔了许久。

    沈婵扶着胸口往后缩了几步,暂时将少女从怀里送出,“你要撞死我。”

    “想姐姐。”明离直言不讳。

    沈婵脸色微变,转身关了门,又开了窗,“昆仑府的花鹤眠师妹拿了这次簪花大会的冠军,昆仑府正在大殿为她庆贺,很是热闹,你不去瞧瞧?”

    目光在少女身上扫了扫。

    一月不见,明离变化倒是多,周身灵气平稳流畅,整个人的气质也多了几分沉稳,从前身上的青涩和懵懂在悄悄褪去。

    明离给姐姐倒了一杯水,“我去瞧过的,见姐姐往这里走,我才跟过来的。外面的热闹是她们的,我还是比较想和姐姐在一处说说话聊聊天。”

    往窗外瞧了一眼,明离道:“姐姐,我和浅浅,还有几位师姐就住在你旁边的几处屋子。”

    沈婵端起一杯水,轻轻点头,抬手仰头,将杯里的水饮尽。

    一月不见,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前之前幻境里的事和小重峰的吻,不必再分出心神应付明离,沈婵对此很满意。

    “姐姐是不是困了?”

    从扶摇来昆仑府只花了两天时间,虽是御剑,也确实困,沈婵点了点头。

    “那姐姐休息一会儿吧。”明离站起来摊开薄被,“这段时间辛苦姐姐了。”

    沈婵笑了一下。

    有什么好辛苦的,都是白忙活,如今入了昆仑府,连跟着花鹤眠踏入大殿的勇气也没有,只能借口说自己不舒服,避开那热闹景象。

    好在追过来的人是付明离,沈婵不必对她解释什么,倒是自在了几分。

    沈婵躺在床上,抬眸看着少女:“你不去看看么?好热闹的阵仗,落英如意令应该还没收起来,你去瞧瞧。”

    “不想去。”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明离就跪在了地上,身子斜斜靠着床,脸颊和手臂则搭在沈婵身侧,“姐姐别赶我走就好。”

    余晖漫进屋里,金灿灿的,暖烘烘的,沈婵闭眼躺了好一会儿,又睁开眼。

    方才确实是困的,如今正儿八经躺在床上,却不怎么睡得着。

    兴许是因为付明离趴在床边的缘故,沈婵向来不喜欢别人进自己的卧房。

    胸口跟着呼吸浅浅起伏,沈婵垂眸,少女趴在床边,正捡着沈婵的一缕头发玩。

    下一瞬那缕头发从明离掌中溜出,明离顺着抬眸,迎上沈婵平静的眼神,“姐姐,我吵到你了吗?我、我不玩了。”

    “没有。”沈婵说,“魔剑被封印好了?”

    “嗯嗯,今日封印才彻底落下。”明离忽而想起一事,“姐姐可听说茯苓师姐她们遭魔教伏击,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茯苓没事。”沈婵轻声道,“她已传信告知我。”

    她浅浅地笑了一下,“倒是你,胆子不小,居然敢护送魔剑。”

    明离嘟着嘴道:“师母骗我呢,我根本不知道里头装的是魔剑,一路乐呵呵过来的。”她把灵霄袋翻出来给沈婵看,“喏,就是这个,好大一柄魔剑就收入了灵霄袋里,师母知道,陶师姐知道,就我不知道。”

    她嘿嘿笑了起来,“不知道好,不让我肯定担心受怕的。”

    沈婵垂眸看着那外观平平无奇的灵霄袋,“这可是个好东西,母亲既然给你了,你便好好收着,学着怎么用它,这东西灵气重,可是会认主的。”

    “我知道。”明离把灵霄袋放在她手里,“它好像已经认我为主了,那日在昆仑府禁地里,其他人都打不开,只有我能打开。”

    “不错。”沈婵简短评价。

    少女开心得摇头晃脑,继而兴致大起,和沈婵说起这一月以来发生的趣事,沈婵时不时“嗯嗯”应两声,没多久眼皮一耷拉,睡了过去。

    目光从女人晕了光的长睫毛上收回来,明离轻轻闭上嘴,歪头靠在床边,吸了吸鼻子。

    很温暖很淡的香气,是独属于沈婵身上的味道,加之沈婵均匀的呼吸声,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韵律,竟有几分催眠的效果,明离不知不觉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余晖逐渐被墨色驱逐,天暗了下来,沉沉地压着昆仑府。

    热闹总算停歇。

    从花师姐处得知沈婵也来了昆仑府,因不舒服提前回了房间,宋轻白煮了一锅粥,又带了点洗干净的水果,不久便来到了沈婵房间前。

    抬手落在门上,咚咚咚,三声敲门声。

    里头传来一点动静,不多时,有女声道:“谁?”

    “沈师姐,是我,宋轻白。”宋轻白听那声音,有些黏糊和疲惫,应当是在休息,“听说师姐不舒服,我给师姐煮了点粥,带了一点水果,师姐吃了再休息吧。”

    屋里响起了脚步声,随后门响了一下,打开了。

    来开门的却不是沈婵,而是那位明离小师妹。

    宋轻白往屋里扫了一眼,又往屋外扫了一眼,确定自己没有走错房间,“明离小师妹怎么在沈师姐的房间,师姐呢?”

    明离抱着手往旁边挪了一下,让宋轻白进来,忍不住嗤笑一声:“宋师姐这殷勤献得可真快啊。”

    宋轻白提着一个篮子,那篮子里装着洗得干净漂亮的水果,以及用一个特别好看的小锅装着的粥。

    听见明离笑,宋轻白也并不生气,把篮子放在桌上让明离吃,随后又问起沈婵下落。

    “我也不知道。”明离可不是故意不告诉宋轻白,“我醒来的时候姐姐已经不在了,可能是出去散步了。”

    靠在床边睡了将近一个时辰,明离如今坐在凳子上吃水果,腿这会儿还在发麻,天知道被宋轻白吵醒的时候她有多痛。

    宋轻白在明离对面坐下,目光扫过床上还没折的被子,问道:“方才在前殿篝火活动,我只见到了公孙小师妹,没看见你,你那会儿就回来了吗?”

    “嗯。”明离越睡越困,“我先回来陪姐姐睡觉了。”

    宋轻白微微挑眉:“陪师姐睡觉?”

    虽说姐姐妹妹的互相陪着睡觉倒也正常,可沈婵师姐性子冷淡,宋轻白实在想不到她会允许人睡在自己旁边。

    明离剥了根香蕉,抬眸瞥见宋轻白神情便知她误会了,可明离并不想解释,误会就误会吧,她咬了口香蕉,垂眸继续吃。

    沈婵不在房里,宋轻白和明离说了几句话便要离开。

    “姐姐之前是不是来过昆仑府呀?”明离送人出门的时候问,见宋轻白点头,她又问,“那你知不知道姐姐可能去哪里了?”

    虽然沈婵不说,但明离感觉得出来,沈婵不大开心。

    宋轻白摇头。

    明离沮丧地“哦”了一声。

    走回桌前,明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视线投向床榻,随即抬手轻轻捶着那依旧在密密麻麻、阵阵发麻的大腿。

    姐姐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呢?

    她睡得也太死了,连姐姐起床都不曾发觉-

    夜色笼罩着整个大地。

    昆仑府中草木繁茂,沈婵找了许久才找到那处悬崖。斑驳的树影落在靠近悬崖的那片空地上,像是光怪陆离的鬼影,张牙舞爪地要抓住沈婵的脚跟。

    天气很好,银白的月光倾洒而下,夏夜虫鸣此起彼伏。

    山间风很大,风声呼啸,树叶沙沙作配。

    沈婵呼出一口气,张开双臂,崖下黑暗深不见底,沈婵轻轻合上眼睛,任由月光洗礼全身。

    果然还是更喜欢青云一些,沈婵心道,昆仑府到处都是黑压压的树,夏日时候总是很沉闷,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虽找到了这处视野稍稍开阔的悬崖,却觉得没有青云山的小重峰上舒服。

    她有点想小重峰,想那个小院子,小院子里那把年代久远的秋千——很多很多个不开心的时候,沈婵都是在那里度过的。

    空无一人,月色寂寥,山风悦耳,没有吵闹的树叶沙沙声,将掉未掉的眼泪会被小重峰上的风吹干,少年沈婵抱着九天站在山顶,俯瞰身下庞大的青云山脉。

    那时的意气风发如今已沦为遥不可及的旧梦,沈婵敏锐的察觉到,身上某种珍贵的东西正在悄然流失,她惶恐,挣扎,竭力挽回,却依旧无法阻止。

    她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

    想回青云门,想回小重峰,当沈婵不自觉地在手心召出九天时,这种欲望达到了最强烈的程度。

    可沈瑾瑜不允许她回去——因她终究让青云门失望、让沈瑾瑜失望了。她曾在飞信中提到想回小重峰,沈瑾瑜的回信是:不允。

    沈瑾瑜要让她先带着付明离几人去人间游历,尽管此刻沈婵是身心疲惫的状态。

    欲望郁结于心,无法纾解,沈婵连叫都叫不出声,只能握着剑乱挥一通,随后气喘吁吁得像一条狗,扶着剑半跪在地上。

    她想起在簪花大会上,五年前早早败在她手下的修士打败了她,用剑指着她的胸口,用一种不可置信的失望眼神看着她,“沈婵师姐,这些年来,你的修为为何一点也没涨?”

    若是嘲讽,沈婵不会在意。偏偏那人语气痛心疾首,好似围观了天才泯然众人的悲剧后满心悲戚,一字一句都是惋惜。

    如何不惋惜呢?修仙界有几个人是八岁结丹的,又有几个人十五岁时便入了簪花大会,势头迅猛,若非那场突如其来的发热期,她定会将落英如意令捧回青云门。

    五年过去了,所有人都在进步,新的天才又开始冒头,唯有她停滞不前,被一个小小的腺体永远困在了十五岁。

    凭什么?

    凭什么要这么对她?

    胸口似是被巨石狠狠压住,憋闷得厉害,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而粗重,沈婵扶着剑垂头,胸口剧烈起伏。

    老天大概是真的要和她作对,连这一时半会儿独自喘息的时间也不留给她,身后脚步声清浅,沈婵猛地睁眼,起身回头。

    是个黄衫女子,踩着月光不紧不慢地朝沈婵走过去,微微偏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沈婵,似在观察她脸上的表情。

    沈婵吐出一口气,开口喊道:“钟师姐。”

    来人不善,沈婵不欲纠缠,拔剑告辞。

    “沈师妹~”钟乐抬手拦住人,“听说此次簪花大会,沈师妹都没进入前八名,还真是可惜,被昔年远远不如自己的师妹打败,啧……”

    钟乐道:“师妹这五年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

    沈婵深吸一口气,侧身绕开,“胜败乃常事,钟师姐,先告辞了。”

    岂料钟乐眼眸骤冷,身形瞬间欺近,猛地伸出手牢牢攥住沈婵手腕,霎那间一股磅礴凌厉的威压自钟乐体内释放,沈婵只觉周身气血翻涌,行动竟被禁锢住,动弹不得。

    趁着这几瞬,钟乐抬手朝沈婵手腕劈去,九天脱手而出砸在地上,钟乐顺势一转,将沈婵双臂反拧到后背。

    沈婵疼得发出一声短呼,身后一具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炽热呼吸扫在沈婵后颈,沈婵心中警铃大响:“钟乐!”

    一只手精准无误地压住沈婵脖颈,脉搏跳动,微微震着温热掌心。

    身后人低低笑了一声,温热的呼吸从沈婵后颈缓缓移开,悠悠开口道:

    “昔年沈师妹十五岁便踏入簪花大会,生得一副绝美皮相,引得男女修士纷纷侧目,青睐有加。就连那些非修道之人也慕名而来,只为一睹师妹的芳容。”

    她微微歪着头,好看清沈婵面容:“只是簪花大会并非选美,师妹败于我之下也是情理之中,那会儿师妹尚且坦坦荡荡,怎的如今五年过去了,倒耍起阴险手段来了?”

    沈婵不解,手腕往外挣扎,下一瞬疼得她咬唇,“钟师姐何意?”

    “我、说——你的身体里怎么会有一颗魅丹?”钟乐收了笑,一双阴沉的眼往下落在女人滚动的喉咙上,“偏巧,之前我在青云的时候还没有,如今簪花大会回来,师妹身体里的魅丹却几乎要融完了。”

    那漂亮的喉咙滚了一下,不动了。

    第32章 不得不仰着纤长漂亮的脖子。

    沈婵不说话,钟乐便又施加了一点威压,那人被弄得呼吸发颤,双手拧在身后动弹不得,不得不仰着纤长漂亮的脖子,微张着唇呼吸。

    钟乐眼一眯。

    她一心向道,从不觉得青云门的沈婵有多好看有多特别,大家不都是一双眼睛一张鼻子一张嘴吗?怎么那些人就对着沈婵趋之若鹜的,她也因此反感沈婵,尤其在簪花大会前和沈婵交过一次手,结果她输了。

    之后簪花大会又碰上了,两人共同争夺冠军,只是才刚上场她便看出沈婵面色不对,还没动手,沈婵便晕倒了,之后宣布染病退赛,被沈瑾瑜带回了青云门。

    钟乐因此不战而胜,成了上一届簪花大会的第一名。

    那会儿钟乐不太开心,因为有太多流言,说若是青云门的沈婵并非临时染病,那落英如意令根本轮不到她拿——毕竟簪花大会前那场比试众人有目共睹。

    钟乐倒不这么觉得,修道之人体魄一向健硕,怎么会突然染病呢——她怀疑沈婵在身上动了手脚或者下了什么巫术,所以那场比试她败了,沈婵在簪花大会上遭到反噬,所以才在比赛台上晕倒。

    之后几年,钟乐不停修炼,终于迎来了雷劫,破镜成了现世年纪最小的元婴大能,流言方不攻自破,众人都道她是实至名归的簪花大会冠军得主。

    唯有钟乐还记着那场未尽的比试——这几年里她不止一次找过沈婵比试,威胁也好挑衅也罢她总归让沈婵成功拔出了剑。

    钟乐不比当年,沈婵也不比当年,每一次和沈婵的比试都是钟乐胜,她乐此不疲地在比试里用实力嘲讽沈婵,事后看着沈婵那张疲惫无声的脸,却怅然若失,总觉得眼前的沈婵和十五岁时打败她的沈婵不是一人。

    又或者,当年的沈婵确实是用了什么禁术。

    如今在昆仑府再相见,钟乐可算找到破绽,她松开压在女人脖颈上的手,眼里闪过嘲讽:“好好的一个修士,体内怎么会有魅丹?”

    魅妖以吸人精气为生,面容娇艳似春花。钟乐不确定,修士服食魅丹之后,会不会也对人有魅惑作用?

    余光迎面洒下,勾勒出女人脖颈的线条,月光映照下女人喉咙处的肌肤微微起伏,透着几分难得的脆弱。

    钟乐面色沉沉移开视线,心道那颗魅丹应当是有点作用的。

    “人尚可用妖丹来当作药引子,魅丹也一样,不过是个药引子罢了。”

    趁着身后人怔愣之际,忽而灵力汇聚,沈婵猛地发力冲开束缚,从钟乐手上挣脱出来,旋身后退几步,九天“噌”一声归掌。

    钟乐呼出一口气,问出了累在心中许久的疑惑:“五年前,你究竟为什么能打败我?簪花大会上你又会什么会晕倒?”

    她是不信“药引”这个说法的。

    沈婵微不可察地蹙眉,眼中闪过伤心色:“无可奉告。”

    拔腿要走,余光瞥见钟乐身体动了动,沈婵心一跳,握紧手中的九天。

    两人还未有大动作,忽听见一声:“沈师姐!”

    钟乐皱眉,偏头看去,一个昆仑府的小修士正朝着沈婵小跑过来。

    快靠近沈婵的时候小修士才注意到一旁还站了个人,偏头朝那人客气笑道:“钟乐师姐。”

    “嗯。”钟乐淡淡应了一声,视线从小修士移到沈婵身上,面色复杂,随后瞬间便从悬崖边消失不见了。

    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沈婵肉眼可见地长舒一口气,视线转向小修士,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宋师妹,你怎么来这儿了?”

    宋轻白一双眼睛弯弯的,月光映入眼瞳里,像是漫天星河,“听闻师姐不舒服,我煮了点粥带来给师姐,谁料师姐不在房里,我想了想,就来这里找师姐了。”

    她朝着方才钟乐所在的位置望去,开口问道:“钟乐是在为难师姐吗?”

    扶摇派的钟乐和青云门的沈婵有过节,已是公开的秘密。

    沈婵淡笑垂眸,却不回答。

    宋轻白忙道:“师姐可有受伤?”

    发红的手腕缩进袖子里,沈婵隐了剑,道:“不曾。”

    圆月正缓缓朝西边移动,风声也小了许多,沈婵的余光越过张牙舞爪的树影,落在昏暗中隐匿着的那道少女身影上,停顿了一瞬,旋即又收了回来。

    “那师姐……要回去了么?”

    沈婵摇头,“不知师妹愿不愿意,陪我在这儿多说会儿话?”

    宋轻白受宠若惊,自是愿意。

    两人往崖边走了几步,沈婵呼出一口气,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宋轻白跟着坐在她身边。

    还未等宋轻白开口,沈婵笑了一声,轻声道:“师妹听曲吗?”

    宋轻白仰着头看着月光,心情很好地点头,偏头笑着看向沈婵:“师姐还会唱曲呀?”

    沈婵低头从灵袋里取出一支短笛,“不会唱,会吹简单的几曲。”

    悠扬的笛声缓缓在寂静的月光下流淌开来,似一层朦胧的雾,缓缓淌过山林的每一处角落,沈婵微微垂首,目光落在远处昏暗的山林,又缓缓荡开。

    两人在悬崖上坐了一炷香时间才回去。

    身后树影交错,山风过,沙沙作响。

    等到两个身影不见,也听不见脚步声,树影下的少女才发出一声短促的“啊”,随后抬手捏了捏发麻的脚。

    好像无数只蚂蚁在啃食小腿上的血肉,又痛又麻,明离谨慎地抬头看了一眼两人离开的方向,什么也看不见,这才放心地哀嚎出声。

    今日腿麻的次数有点多。

    在地上跺了许久,痛意褪去,麻意也散去,明离这才离开悬崖。

    果不其然又迷路了,兜兜转转回到院子时,沈婵的房间已熄灯了-

    翌日,青云门几人下了山,离了昆仑府。

    陶扶安御剑径直返回青云门,而沈婵则带着付明离、公孙浅、韩卿卿、安燕这四个师妹,一同前往人间历练。几人跟着太阳一路往东走,午时到了一个热闹的小县。

    既是几位师妹历练,沈婵便尽可能地少插手,去了客栈办好入住手续,沈婵换了身便服留在客栈里休息,四个小师妹则兴致勃勃出了门,四处打听哪里是否又疑似妖物出没。

    沈婵在房间里调息打坐,客栈的隔音欠佳,客人们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不时传进来。

    忽而一股桂花香气钻入鼻腔,甜腻腻的,算不上好闻,只是短暂地干扰了沈婵的神识。

    屋外传来推搡的动静,紧接着,一个粗犷的声音厉声喝道:“你这女人,别想耍赖!分明是你医死了我的孩子!孩子早上还好好的,喂了你那副药之后,就口吐白沫,转眼没了气息!”

    “你胡说!”一个柔弱的女声立刻回斥,“那孩子本就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你心里清楚得很,是你和你夫人求着我,让我死马当活马医!我看那孩子根本救不活,只是让你夫妻二人给孩子喂了一杯水,怎的如今赖上我了!”

    一声巨响,女人叫了一声,随后带着哭腔道:“我是好心才答应去看那孩子,你们怎的如此恩将仇报!空口冤枉人!”

    客栈里的人纷纷探出头来,见那男人膘肥体壮、满脸横肉,叹了一声,又缩了回去。

    “呸!”男人气冲冲上前,嘴角却在笑,“你医死了我的孩子!要么赔钱,要么赔人,给我生一个孩子!”

    女人退无可退,面色发青,扶着围栏几乎要晕倒,“你……”

    男人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嘿嘿”怪笑,粗糙的大手饿虎扑食般朝女人伸去,就在手掌即将触碰女人的瞬间,一道寒光闪过。

    一柄锋利的剑“啪”地一声精准敲在男人手背上,男人还没来得及从剧痛中回神,胸口陡然遭受一股强大的冲击力,身体猝不及防地直直朝身后飞去,将身后的木质围栏撞得粉碎,随后裹挟着纷飞的木屑往楼下坠去。

    肥硕的身躯砸在楼下的木桌子上,只听“咔嚓”一声巨响,木桌不堪重负,瞬间支离破碎。

    沈婵上前扶起受惊的女人,听见身后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冷着脸回头,对着赶上来的店小二道:“你们客栈便是这样为客人服务的么?”

    店小二慌乱道:“仙长息怒,这位姑娘并非我们客栈的人,只是慌不择路跑进来的,楼下……楼下那位男子也是,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上楼了。”

    客套话如此,其实不过是看那人膘肥体壮的,且是出了名的泼皮无赖,客栈犯不着锄头罢了。

    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沈婵视线悠悠落向楼下。只见那男人灰头土脸,正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往外逃窜。

    沈婵转身进屋,女人也跟了进来,“我叫魏修竹,多谢仙长出手相救。”

    “小事而已。”沈婵微微偏过头,目光先是在女人背着的药箱上稍作停留,随后缓缓上移,最终落在女人的脸上。

    方才竟未留意,眼前的女子生得一张极为漂亮的脸蛋。

    “姑娘是这城里头的人?”沈婵问。

    女子摇头,脸色有几分苍白,“我只是路过而已,一会儿我……我家里的人便来接我,仙长,我叫魏修竹。”

    桂花香气更浓郁了些,沈婵微微蹙眉,“我姓沈。”

    “沈仙长,”魏修竹视线落在沈婵手腕红痕处,“仙长的手……”

    玉白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

    早晨时候宋轻白已送了药过来,付明离固执地给沈婵抹上了一层,这会儿到时间了,应当也要抹一层,沈婵一时间忘了。

    说话间魏修竹已打开了药箱,从一堆瓶瓶罐罐里掏出个小瓶子,“仙长用这个药,药效好得快。”

    “我有药的,多谢。”

    那手僵在半空,又缩了回去,“我能在仙长房中待一炷香时间么,我家人应该快到了。”

    “请便。”

    果然一炷香之后,魏修竹提着药箱便要离开,沈婵闻着那愈发浓郁的桂花香,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身体没事吗?”

    女人回头看她,一脸天真无邪,“什么?”

    “没什么。”沈婵轻吐出一口气,“见你面色苍白,身体似有不适,不过你既然是大夫,应当知道自己身体状况。”

    “嗯嗯。”魏修竹点头,朝她笑道,“我家人来接我,她会照顾我的。”

    门关上。

    沈婵起身开窗,屋里桂花香气逐渐散去,沈婵忽地发现桌上落了一瓶药,正是方才魏修竹拿出来的那瓶伤药。

    双指夹着药瓶,沈*婵凑近闻了闻。

    瓶子未开盖,淡淡的桂花香气还残留在上头-

    四个小师妹不过半日就打听到了怪事,还把当事人领回了客栈。

    一对老夫妻“咚”一声跪在沈婵跟前,涕泗横流,“求仙长救我儿!”

    几位师妹手忙脚乱把两位老人家扶坐起来,明离站在沈婵身旁,和她解释来龙去脉。

    两位老人家住在东门桥附近,男的是教书先生,女的做绣品,家里有个二十岁的儿子,一直染病躺在床上,大夫也来看过,什么也看不出来,那儿子总说腿疼,半夜还总在房间里鬼叫,说着“放过我”“走开”之类的话,像是中了邪祟。

    之前也花过重金去请道长来看,没有用,这日听说城里来了几位仙长,这才着急赶来,倒也巧,半路就遇上了明离四人。

    明离站在沈婵旁边,吸了吸鼻子,垂眸往下看沈婵手腕,“如今天色还早,姐姐,要过去看看么?”

    沈婵道:“你们处理,你们决定。”

    来人间历练,便是要历练这些事。

    几人当即带着老夫妻下了楼,沈婵则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

    很快到了东门桥,进了老夫妻家门。

    老人隔着门朝里喊:“儿啊!我让仙长来给你看病了!”

    里头“砰”了一声,似什么东西摔在地上,随后传出男人的哀嚎,吚吚呜呜地不知道说什么。

    老人打开了门,公孙浅缩在明离身后,跟着进了屋。

    很暗很臭的味道冲出,韩卿卿没忍住呕了一声,连忙捂住嘴唇说了句抱歉,跑到门外去呕了。

    老妇人道,她儿子自从十六岁开始就得了这怪病,面上看不出来什么,就是说骨头疼,下不来床,疼得半夜总是嚎叫,如今二十岁,已在床上躺了四年多了。

    因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所以房间会有一点味道。

    老人话还没说完,床上躺着的青年忽而嚎叫一声,歪着头朝进门的几个修士龇牙咧嘴,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公孙浅看着床上的青年,视线又转了一圈,微微皱眉。

    她并未觉察到妖气,不知是不是她修为微弱的原因,抬眸望向明离,却见明离直接扔了一道符过去,轻飘飘地爬上男人身体。

    青年张嘴喊她们滚,两夫妻在一旁唉哟唉哟的,明离歪着头看了床上乱糟糟的东西一眼,回头看靠着门边站的沈婵。

    沈婵淡道:“出来历练就是要自己处理的,别看我。”

    半炷香时间后,几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明离打头,交代这对老夫妻去找些东西:桃木、朱砂、艾草、铜镜,明日午时之前寻来,她来驱魔。

    说完几人便沿着小河回了客栈,韩卿卿等人好奇得很:“那人身上究竟是什么妖呀?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

    明离煞有其事地说:“好大一只妖呢。”

    今日也算累了一天,几人回客栈吃了饭就回房间睡觉了。

    客房不够且为了安全,韩卿卿和安燕住一间房,付明离和公孙浅住一间房,沈婵单独一间房,且在另外两间房的中间。

    公孙浅脱了外衣爬上床,看着软榻上坐着的少女道,“明日真能捉到那妖怪吗?我一点妖气也感受不到,怕是个大妖,万一到时候我们对付不了怎么办?”

    “对付不了还有姐姐呢。”

    见公孙浅依旧忧心忡忡,明离到底没忍住,爬上床在公孙浅耳边悄悄说了句话,明离想了想,又跑去跟韩卿卿和安燕说了,路过沈婵房间时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进入。

    她给沈婵说了想法和计划。

    沈婵喝了一口茶,脸上没什么表情:“你们决定好就行。”

    茶杯放下,余光里那人还杵在软榻前,抬眸,沈婵道:“还不回去?”

    少女这才离开沈婵房间。

    次日几人慢悠悠起了床,到达东门桥时恰是午时,进了门,院子里已摆放好桃木、朱砂、艾草、铜镜,几名小修士有模有样地站成一个阵法,明离站在最前头,指尖灵力运转,屋里的人瞬间被灵缚绑了出来,放在桃木架上。

    男人呜呜咽咽地叫着,明离把屋檐下的柴火抱了出来,堆在男人脚下。叫声实在太烦,明离一道符封过去,男人没再发出声音。

    四名青云门修士动作整齐划一,将被捆着的男人围在中间,随后口中念咒。

    没多久,慢慢有火舌从柴火里钻出,男人大骇,呜呜呜地朝两名老人看去。

    明离神色严厉:“老人家,不可心软,他这正是体内有妖物。”

    院门大开着,几人阵仗又大,很快街坊邻居都围过来看,胆大的还凑到一旁站着的沈婵身旁,问她们是哪门哪派的修士。

    火舌慢慢朝中心舔过去,炽热烤着男人的皮肤,他咬着牙,看向面前的修士,只觉得爹娘真实废物,竟然被这假道士忽悠了,也不知花了多少钱。

    他咬着牙,后知后觉身上的束缚消失了,喉咙滚了滚,他看着那少女,一时不知道要做出什么选择。

    火快要烧到脚下了,爹娘会拦着的吧,会的吧。

    他咬着牙撑着,火舌舔上了他的脚踝,还可以忍受的刺痛漫开,痛得几乎哭出来,望向那对老人。

    父母果然不忍心让他受苦,下一秒“噌”的一声跪在地上,“仙长”两词才说出口,忽而听见一声尖叫,抬眸一看,男人正慌张地从桃木架下逃出来。

    “蛇!”他手脚并用地乱踢,摔在地上翻滚,“有蛇!”

    桃木架下的火也灭了,明离轻轻一笑,扒在男人腿上的小蛇忽而飞到明离手上,盘着明离的手指。

    明离朝两位老人拱手道:“两位老人家也看见了,妖物已被驱除,正是我手上的这条小蛇,如今您儿子没事了,能下床走路了。”

    众人齐呼仙长,对这几名年轻修士赞不绝口。

    几人拿了佣金,乐呵呵往客栈走。

    韩卿卿道:“原来真有身体健康,却一直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解决的神人,我见识还是太少了。”

    “懒呗,懒得动,父母又当个宝一样溺爱。”安燕说。

    公孙浅补充:“不过也挺能忍的,居然忍到脚被烧了一小块,若非明离幻化出的那条小蛇,只怕那人还能继续忍。”

    韩卿卿道:“就是不知道那人会不会再故技重施装病,我瞧那对老夫妻头发都花白了,看着倒是可怜。”

    “那对夫妻并不是不知道儿子在装病。”明离忽然道,“我们动作很快,可院子里却迅速聚集了那么多人,若非那对夫妻提前和邻居说了驱魔一事,不可能有那么多人来。”

    身体健全的儿子躺在家里四年,朝夕相处的父母真的看不出异样吗?说到底是狠不下心,需要外人来扮恶人或是见证人。

    明离看向沈婵:“姐姐,我这回做得怎么样?”

    沈婵望着午后波光粼粼的河边,轻轻点头,“不错。”

    虽然没有妖怪,但第一次赚到了佣金,几个师妹征得沈婵同意后,决定去临河的酒楼吃顿饭,正好看看河边美景。

    走了一段路,前方忽然人潮涌动,几人顺着人潮走过去。

    有人窃窃私语,明离大致听了听,似乎是有人死了,明离微微皱眉,往人群里走,待挤到近前,明离顺着往桥下看去。

    只见一具发黑的尸体正泡在岸边,尸体肿胀变形,皮肤呈现一种令人作呕的青黑色。

    几名衙门差役正在桥下搬运尸体,小心翼翼地将尸体搬运到担架上,忽而一滩红色从尸体身上流了出来,明离这才看出来,这局尸体手臂不见了踪迹,尸体稍稍一歪,血肉便从肩膀处大开的洞流了出来。

    这不像是人的手笔。

    思考间沈婵已走到了桥下,朝拦着人群的衙役出示了一张令牌,衙役便把人放了进去,连着身后的公孙浅等人也走了进去。

    明离连忙跟上,朝衙役指了指沈婵,又指了指自己,“一伙的。”

    那衙役回头看了看沈婵,见沈婵点头后,方把人放了进去,“仙君请。”

    一股恶臭迎面扑来,明离捏着鼻子走近,方才看清这具尸体并非肿胀变形,而是主人本身就是个体型肥大的胖子。

    沈婵蹲在尸体旁边,看了看那张肥胖的脸,忽而皱眉,随即抬手从尸体上方凌空抚过,蓝色灵力在周身运转。

    公孙浅往后缩了缩。

    她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好半天才将呕吐的欲望压下去。

    “公孙浅,罗盘拿出来,捕息。”

    公孙浅忙不迭“嗯嗯”点头,动作慌乱间手忙脚乱地探入灵袋之中,一把抓出寻妖罗盘

    双腿迅速交叉,公孙浅盘腿坐在地上,双手迅速合十,双目紧闭,口中念诀,有条不紊地运转灵力。

    灵力涌动,她的周身泛起一层淡淡的微光,与此同时,一丝若有若无的黑气从那具可怖的尸体上缓缓抽出,如丝线般轻柔地绕进寻妖罗盘里,罗盘上的符文也随之微微闪烁。

    忽而“噗”一声,罗盘指针猛烈转动,一圈又一圈地扫起一股风,随后慢慢停了下来,晃晃悠悠地指着斜前方。

    公孙浅猛地睁眼,气喘吁吁,“师姐,要追吗?”

    沈婵垂着眸,“人是昨晚杀的,如今追也追不上了。”

    但接下来历练,可以往这个方向走。

    沈婵叹了一口气,余光忽地注意到少女异动,“明离,你干什么?”

    少女蹲在地上,俯身靠近那具尸体,鼻尖几乎要贴上尸体青黑色的皮肤,她蹙着眉,像小狗似的吸了吸鼻子,“好奇怪,他身上为什么会有一股桂花香?”

    如今是夏日,并非桂花开放的季节。

    韩卿卿也蹲了下去,用力吸了吸鼻子,“没有啊,就是血的味道,呕——好恶心。”

    “真的。”明离煞有其事地说,随即做出合理猜测,“难道是桂花成精杀人了?”

    她说得那样认真,连公孙浅和安燕都靠过去闻了闻。

    “没有啊,我对桂花香气最敏感了,只要有一点桂花气我都能闻出来。”安燕道,“付明离,你闻错了吧。”

    “明离的鼻子向来不太好。”公孙浅把罗盘收入灵袋,又朝方才指针指的方向看过去,无所谓地笑了下,“她还总说沈师姐身上有一股梅花香气呢。”

    沈婵身影猛然僵住。

    明离挠了挠头,起身走到沈婵身旁,压低声音,“姐姐,我当真闻到一股奇特的桂花香气。”

    她眨了眨眼睛,抬眼望向沈婵。

    两人背着光,她看不清沈婵神色,犹豫了一瞬,明离还是接着说道:“昨日在姐姐的房间里,我也闻到了这股香气。”

    似在和沈婵求证。

    嘈杂声陡然放大,日光直直地晒在头顶,令人战栗的寒意瞬间围攻身体,呼吸似乎也被这股寒意压制住,听不见一点声响。

    缩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圆润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疼痛将沈婵一瞬间拉回现实,她呼出一口气,脖颈青薄的皮肤裹着喉咙上下滚动:

    “你闻错了,什么味道也没有。”

    第33章 啧啧水声。(修完)

    是吗?

    明离摸了摸鼻尖,回头又看了那具尸体一眼。

    周围人群越聚越多,衙役们一边大声呼喊“让开”,一边挥手维持秩序,随后抬着尸体匆匆返回县衙。沈婵几人本打算去酒楼吃饭,这下也没吃成,只能跟在后面一同前往县衙。

    进了县衙,仵作查验后神色凝重地摇头。

    这具尸体的手臂并非被人砍断,而是化作了血水,尸体内部的五脏六腑亦是如此,外部皮肉完好无损,根本不似人为,倒像是妖物或者是魔物害的,这根本无法破案。

    “求仙长相助诛妖。”

    沈婵这才知原来这小城几月前才发生过一件同样的案子,死者也是没有手脚,四肢都融成了血水,十分骇人,那事如今还是一桩悬案,没想到今日又发生了这样的事。

    一行人先来到今日发现的那具尸体的主人家,敲门却无人回应,强行打开门,却发现屋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院子中间的石桌上晒着一具小孩尸体。

    “这是这户人家的小孩。”沈婵随即将昨日在客栈里的见闻说了出来。

    公孙浅疑惑道:“会不会是那女子报复?”

    “若她有那样的本事,就不会被男的逼进客栈里了。”沈婵轻轻摇头,“可我从两人对话里听出,那男子应当是有夫人的。”视线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她夫人呢?”

    为什么会把去世的小孩放在院子里晒?

    同行的衙役敲了敲旁边的院子,从邻居口中得知早上院子里的女人就收拾东西走了,邻居见她行色匆匆,便随口问了一句。

    女人当时说,要去福地给小宝赎罪。

    “福地?”明离皱眉,“福地是哪里?”

    邻居道她也不知道。

    天色慢慢变暗,五人紧接着去了几月前那桩案子的死者家里,门依旧是关着,敲门敲了许久依旧没人应。

    明离翻墙进入院子,只见杂草丛生,一股臭味扑鼻而来,顺着味道偏头看去,明离辨认出是腐烂的家禽尸体。

    推开门,屋内灰尘弥漫,蛛丝纵横交错,显然已许久没有人住。

    翻墙出去,明离如实说了情况。

    几人不得不问一旁的邻居。

    情况和上一个情况有些相似,原主人家十几岁的孩子生了病,后来夫妻二人带着孩子出门寻医,回来后孩子被害,死状惨烈,之后那对夫妻就搬走了。

    多的邻居也说不出来了,沈婵道了谢。

    “孩子才刚被害,凶手依旧逍遥法外,真的有父母这么着急离开吗?”明离没有父母,自是不太能体会,只得转头问公孙浅。

    公孙浅道:“不太正常。”

    两户人家都不正常。

    一旁在台阶上蹲着的韩卿卿和安燕表示认同。

    已是黄昏,余晖布满街头巷尾,气温依旧很热,从巷子里跑出一群小孩,正你追我赶地唱着一首童谣:

    “仙光闪,凌云飘,圣人降世开福道,三千神通冲九霄。

    诵诗书,心不焦,岁月悠悠永不凋,无私奉献乐陶陶。

    信圣教,志不摇,投身福地虔赎罪,外界纷扰皆可抛……”

    小孩子们从几人眼前蹦蹦跳跳走过。

    沈婵皱眉,忽而抬手拦住了一小孩:“这个歌谣是谁教你们唱的?”

    大约是她神色有些凶,小孩黑溜溜的眼珠滴溜一转,眼眶泛红,眼看着就要哭出来。明离见状,赶忙蹲到小孩身旁,掏出一颗糖,温声哄了几句,小孩这才半信半疑地开口说道:“她教我的。”

    明离顺着小孩指的方向看去,是另一个差不多的小孩。

    明离又去问那小孩,小孩兴致很高,大大方方地跟明离要了一颗糖,又指了另外一个小孩。

    童谣都是小孩子们相互学,相互教的,更何况小孩子说话颠三倒四的,明离一包糖都发完了,也没打听清楚这童谣到底从哪儿传来的。

    一只黑漆漆的手随即落在明离跟前,明离刚要说没糖了,视线忽地凝在那只枯瘦的手掌——嗯?这不对吧。

    偏头一看,果然是个老人。

    确切来说,是个老乞丐。

    乞丐道:“我知道,那个歌谣是从福地传来的。”

    明离捏紧装糖的空袋子,“福地在哪儿?”

    老乞丐不答她,只是努了努嘴,示意明离要糖,摊开的掌心不耐烦地晃了晃。

    细微的叮当声响起,一串铜钱落入乞丐掌中,她愣了一下,抬头看向一旁给钱的女子。

    公孙浅微微弯着腰,浅笑着看向乞丐:“可以告诉我们了吗?”

    乞丐看了看公孙浅,又看了看身后的三名女子,视线兜兜转转,落到了身前跟自己一起蹲着的少女,简单判断出一个实情——不差钱的主。

    顺势盘腿坐在地上,乞丐看着面前的少女,“你也想去福地吗?福地可不是人人都能去的。”她指了指少女额头上的那道疤,“你这疤不好,会冒犯大师。”

    明离道:“我正要找大师给我取出。”

    两人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话,乞丐就是不肯指路,忽而一锭银两落入乞丐手里,韩卿卿道:“我们大师姐给的,你要不愿意说,这城里的乞丐多的是。”

    乞丐表情顿了一下。

    总之,在天完全黑之前,五人御剑来到了二十公里之外的黄花村,村子里房舍稀稀落落,街道上人影寥寥,触目可及的墙面土坯剥落,露出里头粗糙的砖石。

    花了点钱从黄花村张大娘口中得知“福地”下落,几人随后在黄花村歇了一夜,次日天一亮就赶往“福地”——灵泽城。

    按照张大娘的说法,灵泽城位于黄花村东南方向一百里处,几人御剑朝着东南方向飞去。可飞了许久也不见城池踪影。到了某个时刻,天空原本晴朗,脚下却无端刮起风来,大片大片的云朵迅速聚集,不多便将下方的风景完全遮蔽,几人视野中的一切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明离听见姐姐说:“此地灵脉不对。”

    几人收了剑落地,落脚处确是一出密林,沿着密林的小道往前走,没多久便走出了树林。

    几人脚步顿了下来,齐齐抬头看向几步之外高处立着的村碑:黄花村。

    兜兜转转,竟又回了黄花村——此地有古怪。

    御剑行不通,几人只好老老实实走路,从黄花村朝着东南方向出发。

    古怪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几人才从黄花村的东南方向走出没多远,竟走上了一条宽阔平直的大路。只是雾气浓重得异乎寻常,放眼望去,大路两侧被雾气严严实实地笼罩着,根本分辨不出是山峦还是树林。

    路上有不少人,皆是三三两两结伴同行,彼此之间颇为友善,时不时交谈几句,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和善的笑容,言语之中,满是对“福地”的热切向往。

    明离甚至还看见有人三步一跪。

    “福地可不是人人都能去的,去了也不一定被福地渡,心诚自是更好。”一旁的婶子朝明离笑道,又看了看一旁的冷面女子,“你们是第一次来福地吧?”

    明离点头,“我和姐姐听旁人说起福地,很是向往,且听说福地能满足愿望,便来了。”

    五人早早换下道袍,隐匿了配剑,身着粗布麻衣,乍一看,与寻常女子并无二致。为了更好地掩人耳目,她们还精心编造了身份:沈婵与付明离扮作姐妹,公孙浅、韩卿卿、安燕则佯装闺中密友,对外宣称五人是在来福地的途中结识的。

    李婶笑道:“真是好啊,福地会给你们新生的。”

    一路走走停停,两天后总算到达“福地”灵泽城。

    明离望着前面排队进城的人,总觉得人数比来的时候少许多。

    很快从城门看守处拿了一块令牌,明离跟着队伍进了城。

    这座城似乎和寻常城郭并无差别,目光所及皆是错落有致的屋舍,一色的白墙,在阳光下泛出刺眼的光,墙头顶着乌黑的瓦片,古朴自然。脚下石板路平整洁净,不见尘埃和杂物。

    城中街巷纵横,人来人往,虽算不上热闹,却也不算冷清。

    和寻常的城相比,人有点少,但这里面的人都很和善,行人路过皆是热情打招呼,即使素不相识也会对着迎面而来的人面带微笑,明离进城来已被陌生人热情招呼过几回,渐渐有样学样,对着路过行人点头微笑。

    手里的令牌被甩得叮当响,一路和几人走来的李婶提醒道:“沈姑娘,这通行令可得拿好了,若是掉了,你今天可不能留在这里了。”

    明离猛地回头:“啊?”

    原来从城门处领到的通行令,仅允许进城之人停留一夜。待进入客栈后店小二便会将通行令收走。若想要继续留在福地,就必须前往镜池进行验资。

    李婶仰头望了望天空,“今日时候不早,验不了了,只得等明日再验,你们可得起早些,免得排队。”

    沈婵道:“多谢婶子。”

    五人就近找了个客栈住下,五张通行令全被收走,明离从店小二处打听了镜池的位置,随后推门进了房间。

    房间里除了沈婵,剩下三人皆神色恹恹。沈婵为她们一一诊了脉象,并未发现异常。

    不过几人没日没夜地赶了两天路,感到困顿实属正常,只是有些好奇,其余的人也赶了好几天路,为何上到老人下到幼童,个个都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

    明离趴在椅子上笑:“保不准是你们最近懈怠了修炼。”

    韩卿卿反驳的语气都软塌塌的:“才没有。”

    瞧着公孙浅、韩卿卿、安燕三人困倦至极,眼皮都快耷拉下来,几近阖上,沈婵和明离便回了自己房间,好让她们能好好休息。

    沈婵和明离的房间要小一些,推门看见那小小的外间,明离还以为只有一张床,来不及喜上眉梢,两人绕过屏风,两张小床映入明离视域。

    沈婵走回外间,倒了一杯茶水,并不喝,只是举到鼻子前闻一闻,随后问明离:“你感觉如何,有不舒服的地方么?”

    明离眨了眨眼,眼神十分真诚,“床太小了,不如我们把两张床拼起来睡,宽敞得多,也舒服得多。”

    沈婵吸了一口气,抬眸瞧着口无遮拦的少女,又无奈移开,盯着手里的杯子看,“直接睡地上更宽敞。”

    少女嘻嘻笑了一声,凑上前坐到沈婵对面,托腮看向沈婵,“毕竟赶了这么多天路,我偶尔也感觉有气无力的。”

    “不是赶路的问题。”沈婵道,“通常而言,修道之人的身体素质要优于常人,更别说你们还是年轻人,而且赶路的时候并不疲乏,在城门外我瞧她们几个脸色也还好,偏偏进了车之后便一副病殃殃的样子。”

    沈婵低垂着眼眸,似在沉思:“或许这灵泽城中暗藏某种术法,专门针对修道之人施展,低阶修士受其影响最为显著。你我二人修为相对高些,所以影响较小。”

    这段话总觉得在哪里听过,明离托腮想了想,在某个时刻猛地挺直腰身:“书上说过,魔域不就是这样的吗!”

    沈婵没什么反应,显然也猜到了这个选项,“只是我暂时没感应到魔气,兴许灵泽城背后的人比较难对付,总之,我们一切小心为上。”

    天色逐渐昏暗。

    两人吃了晚饭,跑堂上来收拾时,明离道房间里没有灯,让跑堂拿上来几盏,乌漆嘛黑的很不舒服。

    “姑娘,灵泽城晚上不许点灯的,我们客栈里没有备灯,其他客栈也不会有灯。”

    明离疑惑,那人便解释道:“夜晚本就该休养生息、宁心平气。若燃灯烛,人则易动,难抑其行,徒生祸端。城主为了我们,便定下这条规则。”

    “啪嗒”一声,沈婵推开窗户,街道上漆黑一片,果然一点光亮也瞧不见。

    身旁轻响,余光里少女靠了过来,胳膊轻轻贴着沈婵胳膊,少女探出头往外看了一圈,忽而“咦”一身,回头问那人:“为什么那里可以点灯?”

    沈婵朝着明亮指的方向看过去,把身子往外探了些才看清楚——像是一座宫殿,坐落在半山腰,灯火辉煌,映得人眼瞳发亮。

    “姑娘说的是城主府吧。”跑堂道,“城主府里头供奉着神女像,要香火,自然要点灯,灯越多,香火越旺,好庇佑城中居民安居乐业,尽享福泽。”

    门开了又关上。

    明离缩回身子,小声道:“什么破理由,这不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这也信?”

    余光扫过窗外漆黑,明离心道,信的人居然还不少。

    “姐姐怎么想的?”

    明离听到了沈婵关窗户的声音,余光被挡在窗外,屋里彻底陷入了昏暗。眼睛适应了一会儿,依稀辨认出屋内家具轮廓,明离小心翼翼朝床走去,又听沈婵道:“暂时不要打草惊蛇,明日若有机会,我们上城主府转一转。”

    沈婵躺在床上微微蹙眉,这样一座怪异的城,供奉的神像究竟会是谁?

    她望着漆黑的梁,忽而察觉昏暗里温热正朝自己靠过来,浅浅咳了一声,沈婵提醒:“错了,对面。”

    “哦哦,好。”明离扶着床沿,手指拂过沈婵衣角,随后调转方向,爬上了自己的床。

    明明是夏日,这座城的夜晚好似格外漫长,也格外静谧,不闻鸡鸣狗吠,也不闻风声蝉鸣,这样的静谧压得明离有些喘不过气。

    好半晌,房间里想起一道细弱蚊蝇的声音:“姐姐,你睡着了吗?”

    没人应。

    那声音下一瞬变得更加微弱:“你还在吗?”

    明离歪着头朝隔壁的床看去,可是太黑了,她什么都看不见,也分辨不出来床上到底有人没有。

    “在的。”

    音色熟悉又冷淡,明离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往沈婵的方向挪了挪,“好安静啊……”

    她想了想,又说:“我从前在乱葬岗睡过,也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安静得让人害怕。”

    沈婵忍不住开口:“别自己吓自己,你是修道之人,即便有鬼神,拔剑灭了就是。”

    “嗯嗯。”

    顺着沈婵的话想了想,明离觉得很有道理,可是身体还是不自觉往沈婵方向挪了挪,怕影响沈婵睡觉,她动作很轻,一点点往外挪。

    然后“砰”一声,少女从床沿滚了下去。

    昏暗中有人深吸了一口气,“付、明、离。”

    “不是故意的,姐姐。”膝盖磕在了地上,明离疼得龇牙咧嘴,扶着沈婵的床沿,顺势用脚卷了卷滚下来的被子,“我睡地上好了。”

    离姐姐近一点,能听见姐姐的呼吸。

    明离揉了揉膝盖,忽而听见那道清冽的嗓音道:“床底下更容易藏鬼。”

    明离:……

    冷汗竖起,明离下意识往地上瞥了一眼,顺着那道更加漆黑的阴影看去。

    “上来吧。”

    一瞬间经历大喜大悲的明离:嗯?

    身体反应比嘴巴快,明离卷着被子爬上了床,随后她听见轻微的声响,似是木头在地上摩擦移动。

    “好了。”两张床拼接成一张大床,沈婵语调依旧没什么起伏,“睡你那边去。”

    明离一开始还没明白,想着姐姐果然还是介意,抱着被子抬腿,正要回自己的床上去,脚底却压不下去,而是抵着柔软的床铺,这才意识到姐姐把两张床拼在一起了。

    抱着被子翻滚了一下,少女夹着嗓子道:“谢谢姐姐。”

    窗外。

    丝丝缕缕的云逐渐积累成团,慢慢遮住了月光,城主府前的石阶也变成了暗沉沉一团,大门打开着,烛光从里头映出来。

    顺着石阶往上,数不清是第几百阶,还是第几千阶。

    四面墙壁上的万盏蜡烛晃了晃,柔软的地毯被弄得湿了一块,像是影子落在上面。

    浓郁的桂花香气将视野熏得朦胧,女人咬着雪白后颈,两只手绕到那人身前,呼出的热气把桂花香气冲散一瞬。

    女人忽而笑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雪白的牙齿咬进微微打开的红肿腺体里,“好孩子。”

    不知是谁眼中死灰一片,转瞬间又被情欲覆盖,压不住的泪水从红肿的眼睑滚下。

    啧啧水声一轻一重地迎合节奏。

    近旁,巨大的神像垂目敛眉,神色悲悯。

    灯火荧煌,晃人眼目-

    翌日,公孙浅、韩卿卿、安燕三人状态依旧不见好转。沈婵瞧着她们满是倦意的面容,又为三人细细诊了脉,可反复思忖,实在难以判断病因究竟为何。

    沈婵想了想,只能让三人先等在客栈,她和付明离去镜池验资。

    公孙浅执意要跟着一起去,沈婵想了想,便把她也一起带上了。

    今日阳光称得上明媚,街道上灰白的石板被照得发亮,反射出的光十分刺眼,只是明离仰头看去时,天空又灰蒙蒙的,不像在青云山上,阳光明媚时候天总是碧蓝的。

    三人来到了镜池外,出入口狭窄,仅容两人通过,外面还贴着告示:入内禁止吵架、哭闹、打架,违者永不许入城;放弃验资者请出城。

    前后都有人排队,队伍也不算安静,明离支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听懂这“验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原是里面有个池子,池面似被精心打磨过的古镜,平整澄澈,因而被唤作“镜池”。镜池与寻常的池子不同,能映照出人内心的欲望。

    只要走进镜池中间凝视池水,人心底那些或隐秘、或炽热的渴望便会在池面上徐徐呈现,四周围观的人都能看到。

    前面的女子同明离解释道:“要来福地,自然需要敢于直面内心,心不诚,如何能留在福地?”

    明离嘟囔:“听起来倒也不难。”

    “那是姑娘你坦荡。”女子掩唇笑,“人心最经不得细看,你看着每个人都看起来像个人,谁又知对方心底会龌龊成什么样?欲望又会是怎样不堪入目?”

    她指了指不远处吵架的一对夫妻,“一人验完了,另一人后悔不肯验了,你说,那不肯验的人心里头在想什么。”

    “真的准吗?”一旁公孙浅小声问。

    那女子回答:“自然是准的,我都验过好几次了。”

    眼珠一转,那红衣女子视线越过少女身后,落在一冷面美人身上,咬着手指羞涩笑道:“我倒想知道你那位谪仙似的美人姐姐会验出什么东西来?贪、嗔、痴、爱、恨、欲,她会是哪种?”

    明离喉咙滚了滚,低下头去。

    公孙浅亦抿唇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很快入了镜池里面,经过一段狭窄的走道,视线豁然开朗,明离呼出一口气,抬手从引路的白衣小童处领了玉符,随即上了镜池四周的台阶。

    里头像个论道台似的,四周是看台,下面是平静的池水,池水中间是一个很小的台子,验资的人踏过那条透明栈道到台子上,一旁黑衣圣女念咒,水起水平,池面映出验资人欲望。

    此时池面上正映出一些画面,上头的东西*和白溪的小人图一模一样,明离看着池面并未移开视线,余光里公孙浅却低下了头。

    明离有些好奇沈婵反应,刚偏头,便精准无误地撞上沈婵平静无波的目光。

    那目光里甚至还有几分担忧,明离眨了眨眼,好半天才明白沈婵的意思,顿时气得脸红:她才没有想!

    猛地扭头躲开沈婵视线。

    ……

    什么呀!她是想了沈婵,可没有想这种东西好嘛!

    明离用力吸了一口气。

    ……

    偶尔是想了,但真的只是偶尔!不至于在镜池里映出来的程度!

    明离用力吸了好几口气。

    ……

    完蛋,刚才没想,在沈婵的提醒下忍不住想了想。

    心虚地瞥了一眼那镜池,明离喉咙滚了滚,心里七上八下的。

    不会真的映出来吧?

    圣女的声音悠悠穿过空气,清晰落在明离耳畔:“你犯了淫邪,罪孽深重,深陷堕落泥沼,沾染不洁污秽,原是万劫不复。好在,你此刻眼中还有一丝清明,如今你可愿抛弃过往,入了这灵泽城中,斩断邪念,重塑新生!”

    明离:……

    不是,为什么还有这种大声羞辱环节?

    她呼吸急促了些,心虚不敢靠一旁的沈婵,下意识靠了靠另一旁的公孙浅,继续说点话来缓解尴尬和紧张,“浅浅。”

    声音并不大,一旁的公孙浅却吓了一大跳,身子往后缩了缩,双眼瞪得滚圆,惊惶地望着明离,结结巴巴道:“干、干什么?”

    第34章 你犯了淫、邪

    “没什么,就觉得有点奇怪。”明离歪头看向公孙浅,“你还是不舒服么?”

    光线不太好,明离看不清公孙浅面色是好了还是差了。

    “还好,没什么的。”

    镜池中央那人高声忏悔,忏悔结束,那人弯着腰,圣女将一个小小的木牌挂到了那人脖子上,随后开始叫下一个。

    透明栈道另一侧入口打开,那人走了出去,下一个将玉符交给白衣小童,朝着池子中间走过去。

    四周很安静,周遭的人却一个比一个激动,伸长了脖子,身子前倾,痴狂的视线紧紧盯着池面上——没有比窥探他人的阴私更令人激动的事了,这比灵魂得到满足更让人感到幸福。

    这一次有些失望,女子应当是第一次来灵泽城,也是第一次来镜池,颤颤巍巍地注意着脚下,发觉不会掉下去后才迈开腿往前走,依旧是哆哆嗦嗦的,走到一半忽而不走了,转身就跑。

    上了栈道再反悔未免令人心烦,神女听见那慌乱的“噔噔噔”脚步声,不耐烦地挥手。

    下一瞬,脚下的透明栈道似乎消失了,女子仓皇滚入水中,索性跑得快,双手抓住了岸边的一条绳索,扑腾着游到了岸边。

    无数道视线落在她身上,愤恨的,可惜的,哀怨的,不耐的,她感受得到,越发觉得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扒了衣服,抽了好几鞭子。

    上岸之后这种视线还会变得更加强烈,她恍惚起来,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上岸——绳索勒得她手疼,身体藏在水里,是轻飘飘的。

    一只手递到了她眼前,那手纤长,有些粗糙,掌心很干净。

    顺着那只手仰头,她看清是个穿着藕荷色长裙的女子,光线不足下一张脸依旧漂亮得紧。

    手搭在那女子掌心,她被拉着爬上了案,还没来得及道谢,那女子轻轻拍了她的手臂,柔声道:“出城去吧。”

    她听见镜池中央的圣女喊那女子为“魏大夫”。

    “魏大夫今日怎么得空来这里了?”圣女朝藕荷色女子轻轻挑眉,“城主今日不在么?”

    魏修竹转身,目光落在略有波澜的水面上,“只要没开始验资,便可以随时退出,圣女何必难为人。”

    余光中那女子已从出口跑了出去,魏修竹微微吐出一口气,目光在镜池四周巡视。

    圣女大笑起来,心情看上去很好:“魏大夫干脆别当大夫了,有这样的善心,干脆来当圣女好了!只是……”圣女扫了一眼镜池,又狞笑着看向魏修竹。

    魏修竹再不回应她,走到那白衣小童身边,“我来吧,你休息去。”

    手指在映月盘上轻点,镜池上方显现出下一个数字:二十八。

    石阶前排,明离掏出玉符看了下,上面的数字是三十五,“浅浅,快到我们了。”

    公孙浅低着头双手扒在栏杆上,似不太舒服,也没有理明离。

    明离朝另一边道:“姐姐,快到我们了。”

    手中玉符被攥紧,棱角抵着沈婵掌心,沈婵深吸一口气,错开对面魏修竹的温柔视线,“对面那藕荷衣的女子,便是魏修竹。”

    沈婵道:“尚不知是敌是友,不要打草惊蛇,一切小心。”

    很快,镜池上方的数字变成了三十五,明离将玉符交给魏修竹,魏修竹抬起头,视线却越过明离看向身后的沈婵,柔声笑道:“又见面了,沈姑娘。”

    那日,她分明称呼沈婵为“仙长”,可今日却改了口,唤作“姑娘”。这般前后不同的称谓,倒像是刻意在为沈婵的修道者身份打掩护。

    沈婵扯着唇轻笑:“又见面了,魏大夫。”

    魏修竹轻笑着点头,偏头看正走向镜池中央的少女,“那位是……?”

    “我妹妹,明离。”沈婵看向镜池。

    魏修竹客气地睁眼说瞎话,“和沈姑娘长得挺像的,都是美人。”

    池水在圣女念咒声中开始波动。

    浪涛层层翻涌,随后又落下,一圈圈涟漪扩散开来,最终恢复平静。

    明离垂眸,望向脚下的巨大倒影,那倒影瞬间扭曲模糊。紧接着,一个清晰的人像稳稳浮现在池面之上。

    池中女子双眸似染了霜雪,在稍显昏暗的光线下依旧瞧出几分冰蓝色,面庞白皙如玉,透着淡淡的冷意,饶是如此依旧不减国色,四周看客齐齐发出连片惊叹。

    明离长舒了一口气——还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画面。

    圣女却笑了起来,视线越过大半池水,望向微微垂着眼眸的女人:“这位便是你的心上人么?”

    明离答:“她是我姐姐。”

    “哦……”圣女大声笑了起来,“喜欢你姐姐是吧?确实罪大恶极,姐姐辛辛苦苦将你养大,你却对她犯了淫邪,实在罪无可恕。”

    圣女嗓门极大,引得四周看客的视线在明离和沈婵之间来回游移。明离本就觉得圣女那话在放屁,这下心头更是蹿起一股火。

    若非顾忌着沈婵说的那句“不要打草惊蛇”以及还在人家的地盘上,她铁定要拔出流星剑来把这人打下水。

    明离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半死不活地说:“嗯,我罪无可恕。”

    什么罪无可恕,她没罪!姐姐都还没问她的罪,她们算哪根葱?

    这破池水竟然这么准——明离眼珠转了转,那她一会儿不就可以看姐姐的了吗?

    心情由怒转喜。

    “既然如此,”那圣女好像存心羞辱她,或是存心看她笑话,“你回过头去,看着你的姐姐说。”

    明离挪动脚步转身,余光掠过池面上沈婵放大的脸,依旧被美得呼吸一滞。

    她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抬眸望向池岸上的沈婵,长身玉立,虽未着白衣,只穿一身粗布麻衣,却超凡脱俗,不似这尘世中人。

    圣女的气息冷不丁落在后颈,明离缩了一下脖子,圣女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把你刚才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与你姐姐听。”

    明离原本是看着沈婵,而沈婵望着前方,似在发呆,不知怎的微微抬眸,明离毫无防备一头撞进沈婵视线里。

    并不心虚的。

    她喜欢沈婵这件事,沈婵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但或许是周围投在明离身上的视线太多了,不明所以的,鄙夷的,好奇的,可怜的,魏修竹的,公孙浅的……以及,沈婵的。

    明离的目光竟然颤了一下,随后和沈婵视线微微错开,随后眼皮将视线压下。压在心口的窒息瞬间松开,她呼出一口气,越发讨厌身后多事的圣女。

    映出来了不久得了吗?非得弄这么多无聊的仪式来耍人,偏偏圣女还没把木牌给她,这会儿要像之前的那女子似的离开,只怕今天在灵泽城就留不住了。

    “你还不悔改吗?连姐姐的目光也不敢看,却还要执迷不悟吗?”那多事的圣女又在说话。

    明离睁开眼,余光下镜池映出来的人依旧鲜活好看,和无数次入梦的人一模一样。

    自那次沈婵说不许再提幻境里的事,她夜里愈发爱梦到沈婵,有时候是白衣的沈婵,有时候是红衣的沈婵,偶尔,也会是不穿衣服的沈婵。

    无论是什么时候的沈婵,都是冷冰冰的,坦荡的,就像这样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也没什么情绪,只是静静地等着她,等她忏悔,等她赎罪。

    最生动的沈婵在梦境外,是故意勾引她下忘忧咒的时候,是气她非要追根问底的时候,偏偏她已经自动放弃了那样的沈婵——她和姐姐有约定,不许她再提幻境里的事。

    如今相处当真是师姐师妹,姐姐妹妹,难道就因为别人强硬地挖出了她的心意,她也变成有罪了的么?

    她咬着唇看向沈婵。

    姐姐会觉得她有罪吗?

    无风,池面依旧是镜面,完完整整地映出少女无法掩藏的心思。

    魏修竹看了看池中央的少女,旋即偏过头看着身旁一脸平静的沈婵,语气轻快,带着几分难以捉摸,分不清是在感叹还是笑:“沈姑娘的家事还真是复杂啊。”

    原本还以为是少女误入歧途,一厢情愿,如今看沈婵冷静的反应,沈婵分明是早就知晓。

    另一边,公孙浅扶着围栏低头,两瓣唇紧紧抿着,似在发呆,余光却频频落在池面上,蜻蜓点水般掠过池面上映出的师姐,周而复始。

    喉咙滚了滚,她脑中闪过很多事,一会儿是明离在耳边念叨沈婵师姐不理人,一会儿是明离跟她说那喜欢沈婵师姐的宋轻白在谄媚……

    思绪混乱不堪,公孙浅头有点疼。

    似乎是过了很久,似乎又没过多久——明离才应该是没过多久,不然她人应该会被圣女踢下水。她吸了吸鼻子,视线从沈婵身上移开,在池水四周扫了一圈。

    随后,大声喊道:

    “我罪无可恕!我觊觎自己的姐姐,我罪大恶极,我对她犯了淫邪之罪!我忏悔!我悔改!我要祈求福地原谅!我要赎罪!”

    声音响彻整个镜池。

    少女声音完全落地,四周陷入了一阵短暂地沉默。

    明离转身,大声道:“请圣女赐我木牌!我想留在灵泽城,留在这块福地,将我前半生的罪孽救赎!”

    木牌终于落入明离掌中,明离低头看着那块来之不易的通行令,心中暗暗担忧,这违心的话说多了,不知会不会遭雷劈?

    不管了,总之通行令到手了。

    走回岸上,明离抬手戳了戳公孙浅,“浅浅,到你了。”

    “我……”公孙浅欲言又止,看了看明离,又看了看沈婵,抬手扶着额头,神色痛苦,“师姐,我、我不舒服。”

    公孙浅来之前就不舒服了,许是里头空气污浊,那圣女又奇奇怪怪的,所以就更不舒服了,明离拿过她掌心的玉符,轻声安慰道:“没关系的,那一会儿你与韩卿卿和安燕出城就是,我和姐姐应付得来的。”

    把那块玉符送回魏修竹手上,明离忽而动作一顿。

    魏修竹轻声笑了一声,随即问:“沈大姑娘进去了,二姑娘不想看看镜池上会映出什么吗?”

    明离摸了摸鼻子,“要看的。”

    水波兴起又平,明离眼睁睁看着最后一圈涟漪消失,镜池上映出沈婵的倒映,随后,倒映模糊。

    明离瞪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镜面上依旧是模糊的。

    沈婵也有些意外,她原本想着万一倒映出什么簪花大会或者青云门之类的东西暴露身份,没想到直接模糊了。

    圣女也很诧异,抬手又试了一次术,结果还是模糊。

    试了好几次,依旧是模糊。

    皱眉看向沈婵,圣女张大嘴巴:“你无欲无求?”

    这么多年什么都映不出来、无欲无求的人一只手都数的出来,圣女视线落在沈婵身上,从头扫到脚——确实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哦,看着还十分像性冷淡。

    想到刚才那少女,圣女乐了起来,把木牌拿给沈婵的同时不忘往岸上的少女看。

    少女趴在围栏上,身旁挨着另一个少女,两人皆是一副心死的疲倦表情。

    望着镜面上的模糊倒影,明离心凉了大半截:完蛋,姐姐真修无情道。

    到手两块木牌,三人闷闷不乐地回了客栈。

    “明离,你也开始不舒服了?我就说这块地方不对劲!”韩卿卿揉了揉依旧在发涩的眼睛,晃了晃还在发懵的脑袋,“沈师姐有不舒服吗?……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总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了吧。

    “我无碍。”

    沈婵将两块木牌放在桌上,响声清脆,“你们三人先出城,回到之前的客栈那里休息几日。这灵泽城里面有古怪,我和明离还需再探几日。”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趁着天色还早赶路也方便,沈婵在三人身上各落了一道寻踪符,将三人送出城门。

    出城的人不算多,但也有,几乎都是没法过镜池的,离开时哀惋连连,一步三回头,十分不舍。

    沈婵和明离沿着主街道走回客栈。

    两道影子稍稍错开,一前一后。

    因着镜池里的那一波热闹,明离感觉姐姐又在疏远自己了。

    她无声地叹了一声,挠了挠头,随后快步跟上沈婵脚步。

    进客栈用木牌办了入住,沈婵和明离出来吃饭,顺便打听消息。没晃悠几步便进了一家茶馆,生意不怎么好,人也不多,但沈婵还是坚持进去了。

    只因那老板两人眼熟,是前几日还一起聊天的李婶。

    来了客人李婶自是高兴,抬头一看是前两日的一同进城的姑娘,忙道真是缘分,这偌大的灵泽城几人也能遇到。

    明离也道缘分,心中却想着灵泽城有人气的也就这几条街道。

    李婶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得知二人得了木牌,且有在灵泽城住下来的打算,当即乐得把知道的所有和二人和盘托出,道灵泽城是块福地,能留下来那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把车轱辘话刨去,明离得到了几条信息。

    这灵泽城城主为王,居住在山上的城主府,是神通广大的“大师”,城中几乎所有人都是城主的学生。

    学生也分内门和外门,特别优秀的学生才可进入内门,李婶子住在里面好几年了,依旧还是外门学生。

    李婶有些愧疚:“我颂书读得不好,都进忏悔堂好几次了。”

    “什么是颂书?”明离问,“什么又是忏悔堂?”

    李婶于是又拿颂书给两人看,和寻常的书没什么不同,大致内容也就是教导人向善,自省……明离沈婵不约而同皱起眉毛,后面的内容怎么越来越不对劲,和今日在镜池里的话术相似,都是和忏悔,赎罪,以及供奉神像,崇拜城主有关。

    这城主,可不止想当土皇帝,似乎还想当天帝。

    李婶看着看着便满脸痴迷,一时顾不下两人,捧着书便开始大声诵读,并且跪在地上朝着某个方向,读了半炷香时间后终于停下来,满脸幸福地和两人说抱歉。

    明离扯着嘴角笑了笑,又问起今日在镜池里看见的圣女和魏大夫。

    “圣女是城主的得意门生,跟着城主一起修道成仙啦,所以能凌空而起,又能操控物品。”

    听到这里明离才隐约明白,原来在灵泽城居民眼中,城主和圣女居然都是仙人。

    可那圣女分明就是二吊子,也就会使一点刁难人的手段,还使得十分蹩脚。

    “魏大夫,魏大夫是个好大夫啊。”李婶叹了一声,“我们有个什么伤痛,几乎都是找魏大夫治的,她也不收钱,脾气也好,没进灵泽城之前,我和她还是同村哩。”

    据李婶所说,魏修竹是个孤儿,后来被村里的魏大夫收养了,自幼耳濡目染,加上勤学好问,渐渐会了医术,小小年纪便跟着魏大夫从东村窜到西村,大大的药箱快把小魏修竹的腰压塌了。

    魏大夫发觉魏修竹在医术方面的天赋,便花了点钱让小魏修竹拜了城里大夫为师。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魏大夫在魏修竹十三岁的时候去世了,魏修竹便也又回了村里。虽然在城里拜师的时间不长,魏修竹的医术却很好,而且治病收钱也便宜,很快便获得了全村的爱戴。

    后来有一天,魏修竹不见了,村人找了许久依旧不减踪影。

    直到两年后,魏修竹提着药箱回来了,问她什么也不说,就是一股脑看病,之后隔几个月便消失一次,也不说去了哪里。

    后来福地的名声传开,村里不少人慕名而来,才知魏修竹在灵泽城开了个医馆,这下不光收钱便宜,而且直接不要钱。

    沈婵难得开一次口:“不要钱,那她怎么养活自己呢?”

    李婶摆了摆手,笑道:“城主养着她呢,她和圣女以及所有内门学生一样,都承蒙城主天大的恩情。”

    说着说着李婶又朝着某个方向拜了一下。

    从茶馆出来,明离垫着脚,朝着方才李婶跪拜的地方看过去——是城主府。

    明离吐出一口气,总觉得哪哪都不舒服,尤其回想起李婶跪拜时的虔诚模样,浑身鸡皮疙瘩下一瞬就要掉出来,她无法形容那种不适感。

    “神离人间太近了,那便不是神,而是魔。”沈婵道。

    这话有些深奥,明离听不懂,只是在想:城主府每夜点着的香火蜡烛,当真是供奉给神像的吗?……那尊神像,会不会就是照着城主雕的呢?

    第二个问题很快得到了解答。

    两人回到客栈,魏修竹领着一行人在楼下等候,说是城主邀请二人进城主府参观玩耍。

    明离好奇:“城主日理万机,怎么会突然邀请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呢?”

    “几日前我在外受欺凌,是沈大姑娘帮我言语赶走狂徒,如今沈大姑娘又进城来,我原本便是要招待两位姑娘的。”魏修竹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城主心善,得知是沈姑娘帮的忙,执意要来做这个东家。”

    没多久几人入了城主府里。

    原本在明离的设想里,城主应是一副飞扬跋扈的土皇帝做派,没承想竟是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开口是和魏修竹一派的温柔,笑也很温柔,没有一点外头官吏的傲气做派。

    确实有几分像神。

    冷不丁冒出这个念头,明离被自己吓了一跳,随即强迫自己想起来,这城主晚上可是不许百姓点灯,自己独占所有灯火的人。

    这样想着,那点迅速升起来的好感破裂,她恢复了应有的警惕心。

    吃了顿饭后城主和魏修竹带着两人在府里转,城主无意间提起今早沈婵在镜池里的事,道无欲无求的人真是少见,即便是她,如今上镜池里也未必无欲无求。

    说完又看了看一旁的少女,笑道:“无欲无求的姐姐,怎么养出个大逆不道的妹妹?”

    明离抿着唇,忽然不想搭理这人——她就知道这城主不是什么好人,跟那个圣女一丘之貉!

    城主哈哈笑了一声,随后邀请两人进神庙参拜。

    神庙做得很高,和明离看过的庙一点也不一样,明离走进庙中,仰头看不着那巨大的石像,这才知道缘由——这神像太高了,像是依山雕出来的,看出来神像年代久远,而神庙是后建造起来的。

    神像长身玉立,自带一股柔和气息,垂眸敛目间散发着一种神性,庄严肃穆,不自觉让人心上敬畏。

    视线从神像的眉眼往下移,明离忽然顿住,发觉神像脖子上竟挂着一块玉,玉色温润,颜色上倒是衬这尊神像,只是神像太大了,玉虽不小,挂在神像脖子上,怎么看都不合适。

    城主似看出明离疑惑,解释道,那玉是一直挂在神女像上的,吸纳了日月精华和人间香火,如今愈发莹润。

    烛火映得明离视野模糊,明离轻轻点头,视线又移回神像脸上。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回到客栈后明离琢磨许久,总算在天黑之前琢磨出来为什么不对劲了。

    “姐姐。”她噌地一下站起来,神色凝重,“你有没有觉得那个神像,特别像我们青云门的祖师。”

    尤其是眉眼,简直和画像里的祖师吕浮玉一模一样!

    第35章 闷哼自唇齿窜出。

    沈婵道:“是有点像。”

    青云殿正对的大门的墙上挂着祖师画像,来往修士抬眼就能看见。画像中祖师仙风道骨,握着一柄九天,气度不凡,与石像的温柔神性不同,祖师气质并未温柔和讯,而是沉稳中裹挟着冷气,令人心生敬畏。恍惚中,画像里的眉眼在记忆里和石像慢慢重合。

    这样想着是有点像。

    可明离随即想起青云山上祖师羽化登仙的地方也刻了一尊石像,低垂着眼,慈眉善目,气质也温和,可明离感觉那尊石像和这里的石像一点也不像。

    兴许恰好长得像而已。

    离开之前沈婵问了城主那神庙里供供奉的是什么神,城主道她也不知,那神像比灵泽城建城时间要早得多,那会儿百姓已经来拜这石像了,只管这神像叫神女娘娘。

    一旁的魏修竹笑道,神女娘娘可是很灵验的。

    天渐渐暗了下来,明离趴在床上,单手托着腮看向一旁打坐的沈婵,“姐姐,你当真要当城主的学生吗?”

    她就知道城主不会平白无故请她们吃饭,送二人出城主府的时候,城主忽然问姐姐,姐姐愿不愿意成为她的内门学生。

    那女人说,成了内门学生后可以永远留在灵泽城,她可以帮助沈婵修炼成仙。

    沈婵受宠若惊,看了看一旁的妹妹,又看向魏修竹,城主见她惊惶,忙道不急,给她几日时间了解灵泽城。

    一旁明离脸比青山还绿。

    也就这会儿天色暗了,但凡屋里点了盏灯,也能瞧见明离脸色还发着青呢。

    李婶说过成为内门学生很难的,如今城主才和姐姐见了一面就迫不及待提这个事,怎么想都不对劲,明离“啧”了一声,用尽恶意揣测:“她肯定不怀好意。”

    余光偷瞄沈婵,明离发现沈婵没什么反应,又继续道:“这种笑嘻嘻、慈眉善目的人更为可怕,看不透,摸不透,想找出点线索都没法入手。”

    沈婵终于有反应了,“今日在城主府的时候,我总感觉很难受。依李婶说的话,以及今日镜池里圣女的反应,城主应当是修道之人,修的是魔道还是仙道尚未可知。”

    抬眸看向少女,沈婵道:“可我不曾在她身上觉察灵力或是魔气。”

    明离道:“兴许她和我们一样,把身上的气息隐去了。”

    沈婵点头,又道,“白天时候在城主府,我们出来走动之后,经过神庙对面,台阶上的那处房子时,九天忽然有异动,在灵袋里震得我差点压不住气息。”

    她不知神庙对面究竟有什么,但,城主府里绝对不正常。

    趁着天还没黑,沈婵和明离下楼吃饭,并向店小二打听了一些事。

    原来之前也有人在镜池里什么都映不出来,后来也是直接被城主收为内门学生,破格跟着城主一起修习仙术。

    明离问:“现在呢?”

    怎的专挑无欲无求的人,莫不是这样的人更有慧根?

    店小二道:“应该还在城主府里头吧,城主这么多内门学生,平日里也不出城主府走动,我们也记不住。”

    天完全暗了下来,街道又陷入一片寂静中。

    月明星稀,两个黑影趁着月色偷偷溜进了城主府。

    两人原意是直接去神庙那里,结果才进城主府便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当即调转方向,循着血腥味走过去。

    白天的时候尚未察觉,如今一到了晚上,明离便明显感觉到城主府的奢侈,府外漆黑一片,府里灯火辉煌,映得两人无处遁形,只得先画了隐身符撑一段时间。

    两人循着血腥气来到一处房门前,等了好一会儿,几个白衣人过来开了门,血腥味迎面扑来,明离捂住嘴压住呕吐的欲望,两人跟在白衣人身后进了门。

    穿过好几扇层层叠叠的门,明离放低脚步声下台阶,抬眸,待看清眼前场景,惊得说不出话。

    屋子外面有多辉煌明媚,这里面就有多血腥肮脏,各种各样的刑具寒光闪烁,落在墙上。不少人脱了外衣正在受刑,鲜血汩汩流出,将原本就铺满血垢的昏暗地面又冲刷了一遍。

    血腥味呛人,受刑人并未痛苦挣扎,脸上反倒带着虔诚和痴迷之色,口中不断喃喃念着“忏悔”“赎罪”之类的话,像是在祈求天神垂怜。

    触目所及,不少人已没了呼吸,脸上却还挂着幸福的笑。

    有几个甚至是白天时候和明离热情打招呼的过路人。

    砰砰砰——

    明离循着声响看去,竟看到镜池里的圣女,依旧是一声黑衣,手里拿了根铁棍敲打着趴在脚下的尸体,朝着一众信徒道:“可以了便去沐浴更衣,城主等不及了,洗得干净些,别带着邪秽去见城主。”

    血腥气熏得眼睛几乎睁不开。

    明离终于忍不住,身体猛地一转扑进沈婵怀里,双臂紧紧环抱住沈婵身体,脸颊则埋进沈婵颈窝处,竭尽全力压着呼吸,又用力嗅了嗅沈婵身上的味道。

    让人心安的冷淡味道传来,明离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双手仍环着沈婵腰际。

    她听到身后有了动静,是那些人起身去沐浴更衣了,明离轻轻抬起头,额头抵上沈婵眉心。

    微弱的灵力在两人额间流转,她无声地问:姐姐,他们是被操控了吗?

    沈婵接收到少女惶恐的疑问,想了一会儿,将想法传到了明离脑中:不是,他们身上没有魔气,也没有妖气,他们是人。

    过了好一会儿,少女又问:那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会一点痛苦都感受不到,就这样平静地任人宰杀……原先看到李婶对着城主府虔诚跪拜,明离只是心中吐槽一句,不曾想到有什么眼中后果,万万没想到这城中人竟言听计从、崇拜城主到了这样的地步。

    沈婵轻轻拍着少女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兽。

    如今来看,灵泽城城主倒像是魔教中人。

    自千年前魔尊洛姒被诛杀后,魔教四分五裂,其中较成大气的是两派。一派以修炼邪术为要,行事激进;另一派则专以蛊惑人心为能事,手段温和。沈婵与两派魔徒皆有过交锋,温和派的魔教教徒修为虽不高,却极擅长洗脑、蛊惑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驱使无辜之人为其冲锋陷阵。

    普通修士不会对普通人下手,往往顾虑重重,束手束脚,继而在交锋中处于下风。

    如今尚不知城主修为如何,若正面对上,不知能否打得过。

    血腥气浓得沈婵头疼,沈婵一手揽在少女后背,一手往上轻轻压在了太阳穴上。

    一群人很快到后面的池子洗澡换衣服,明离回头,视线越过不远处的珠帘,瞥见那几乎是一片红的池水。

    男男女女在池边排好队,脸上洋溢着兴奋与幸福的笑容,随后脱掉和血肉粘连在一起的外衣,伴随着噗通噗通的声响,如同下饺子一般依次跳进了池子里,不多时又爬了出来,用毛巾擦干身体。

    那毛巾很快变红,湿哒哒地触碰到身上时伤口又裂开了,血止不住地往下流,那些人似感知不到似的,光着身子往前走,随后在神女脚边巷子里拿出新衣服穿在身上。

    新衣服是黑的,往身上一搭,那些模糊的血肉便不见了。

    十几个人陆陆续续往外走,明离拉着沈婵快步跟上,随即出了屋子。

    城主府规模宏大,此处尚在山脚,几千级长长的台阶通向最上面,那里有神庙、城主的居所,还有那间令九天产生异动的屋子。

    台阶两边都点了灯,一群黑压压的人走在中间,像是通往奈何桥的冤魂。

    滴答,滴答,滴答。

    明离低头看,是那些人身体滴下来的血。

    回头,城主府外漆黑一片,似郊外的乱葬岗-

    不多时到达了神庙外,一行人却并未在神庙处停留,而是继续往上,到了神庙对面的屋门前。

    九天又开始动了。

    沈婵漏出一丝灵气安抚九天,抬眸,屋门大开着,身前的一行黑衣人鱼贯而入,一缕淡淡的香气钻入沈婵鼻腔。

    面色一顿,沈婵眸光暗了下来。

    一旁的明离也有所察觉,抬手摸了摸鼻子,偷瞟了沈婵一眼。

    只一瞬,沈婵已把九天召在掌中,明离也紧张起来,抬头,视线落在上方的门匾上:忏悔堂。

    这几天她不知道听到这个词多少次了,灵泽城的人还真是喜欢忏悔。

    进了屋,烛火亮堂,眼睛被烛光映得发酸,明离用力眨了眨眼睛,忽而听见“轰”一声,一面墙缓缓往两边移开——竟然有一条暗道。

    一股甜味冲了出来,比方才的味道要浓郁许多。

    圣女在暗道前跪着,“城主,人已带到。”

    一道沉沉的声音传出来:“进。”

    暗道很宽,十几个人并肩走都没问题,但不知是城主府的规矩还是什么,十几个黑衣人一个一个排队往里进。

    台阶之下是一处极为宽阔的空间,烛火寥寥,昏黄的光晕在无风的环境里摇曳不定,将熄未熄。

    下了台阶便是很宽的平地,台阶对面有一块高高隆起的平台,明离觉着有点像上课时候的讲台。

    两个女人在上面,站着的人是城主,坐着的人则是魏修竹。

    魏修竹不知怎的衣裳有些凌乱,头发也乱了,神色疲倦地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身上裹着一件玄色披风——明离认出来那是白天城主穿的。

    这是*……

    微凉的手指点在明离额心,抵着那个小小的疤,沈婵的话传入她脑中:有魔气,那人是魔教中人。

    明离喉咙滚了滚,轻轻点头,鼻尖不可控地吸入那股甜腻气味,她不自觉地舔了舔下唇。

    再次抬眸,台阶之下的十几个人齐齐跪下,齐唤城主。

    明离望着那些人的站位,总觉得有点奇怪,有些像阵法,歪着头正要再看看些时,黑气忽而朝着那些人窜过去,几乎是同一瞬间,明离听到了“噗呲”的声音。

    那是血洒在地上的声音。

    黑气散开,十几个脑袋掉在地上,砰砰砰地砸出一地灰——即使在死前的最后一刻,那些人脸上依旧挂着满足的笑,脑袋落在身体旁边,脸上的笑染了灰尘,看着依旧真切。

    这便是“福地”。

    阵法运转起来,温热的鲜血从十几个脖子处涌出,横跨昏暗的光,源源不断地落入城主嘴中,干瘪的唇逐渐变得丰满、红润。

    女人舔了舔手上的血,回头,温柔的目光落在魏修竹身上。

    披风包裹着柔弱的身体,从那个视角看过去,女人恰能看到细白脖颈上的红印子。

    转身在魏修竹身前蹲下来,女人抬手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喉咙,“修竹,你帮帮忙。”

    空旷的空间里,城主的声音并不大,落在角落处的两人耳中,却格外清晰。

    “想办法把那位沈姑娘带到这里来。”女人吐出一口气,不满地说道,“这些人浊气太重,我废了好大一番功夫让他们沐浴更衣,结果滋味也就这样。”

    角落处,那位“沈姑娘”攥紧手中九天,眸色沉沉。

    明离则抿着唇压着火气:原来是这样!

    魏修竹像只猫儿似的盘在蒲团上,长长的发丝绕在膝盖上,她疲惫地睁开眼,眼眶红红的,“她帮过我,你能不能放过她?”

    女人笑了一声,手中力道赫然加重,“你觉得呢?”

    一声闷哼自唇齿窜出,披风自肩膀处滑落,雪白的肩膀漏了出来,魏修竹才从痛楚中缓过来,忽而察觉一只手顺着披风钻了进来,触碰到了她的腰腹,气势汹汹地往下。

    双腿下意识并起来,魏修竹一愣,察觉那人冷冷的视线,她呼出一口气,慢慢把腿松开。女人笑了笑,低头搂着她的腰,把人拖进怀里,“好孩子。”

    余光落在台下渐渐浮出的东西,魏修竹拍了拍女人手臂,“它们……”

    女人并不理她,只埋头舔着魏修竹肩膀。

    浓郁的桂花香气扑开,明离别开视线,才吸了一下鼻尖,忽地察觉桂花味重似藏了点酒气……

    这桂花味,这酒气,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目光扫了四周一圈,明离忽地顿住,瞪大双眼看着台阶下。

    一旁,向来冷静的沈婵亦是瞳孔放大。

    密密麻麻的嘶吼尖叫哭泣哀求声缓缓响起,地面剧烈震颤,一道道裂缝肆意蔓延开来,磅礴的鬼气从地底深处呼啸而出。

    黑气凝结成一个个残魂幻影,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肢体残缺,五官扭曲,依稀能看出是人的模样——这是深埋在这里的亡魂,怨气冲天,沈婵暗道不好,拉着明离转身,却见石门早已关上。

    那些亡魂暂未发现两人存在,只是齐齐地奔着城主和魏修竹去,凄厉的哭嚎和绝望的嘶吼交织在一起,似千千万万的亡魂齐齐控诉,瞬间即将扑到了黑衣女人身上。

    下一瞬一道刺眼的白光自女人身上绽开,魂鬼退散,一枚白玉悬在女人头顶,她冷冷回头,看着那些曾经死于手上的冤魂,放肆地大笑起来。

    白玉驱着冤魂而去,所到之处哀嚎遍野。

    死的时候不会叫,现在十年百年过去知道来喊冤报仇了?一群蠢货。

    她冷笑一声,抬手掐着怀里人的脸,随即埋头咬在那人后颈处。

    汹涌的鬼气被慢慢压了下去,明离看着那枚白玉,回忆起来那是神女像上的那枚白玉。

    他们生前虔诚信仰的城主,是亲手屠戮他们的魔;而曾经虔诚供奉的神,力量却被恶人利用,用以镇压冤死的亡魂。

    苦苦追寻的福地原是死无葬身之地。

    冤魂被压入地底下,白玉落入恶人手中,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玉,她冷眼看着怀里几乎昏厥的女人,忽而握着玉钻入温热衣裳里。

    怀里的人又开始扭动了。

    那点冷意才融化了一点,女人忽地一顿,转瞬间两枚镖砸向台阶方向,两声脆响砸入墙壁里。

    两道人影现了出来,待实现清晰些,女人勃然大怒:“你们原来是臭道士!”

    玄色披风裹住魏修竹,魏修竹抬起湿润的眼,女人已拔剑劈了过去。

    攻势如电直逼沈婵而来,沈婵将明离推至一旁,身体疾转,右手划出一道弧线,嗡鸣许久的九天得以出鞘,凛冽剑气四溢。

    瞬间飞沙走石,明离趁乱落在台上,拔剑指向魏修竹,下一瞬叮当一声,石块把剑弹开。

    一股力朝明离胸口冲来,下一瞬被九天劈开,沈婵冷冷看着对面两人。

    方才和这人交手几招,若无那块玉的相助,这人似乎不是她的对手。

    城主抱起魏修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一颗散发着诡异幽光的黑色珠子,“留在这里和这些蠢货作伴吧!”

    随即“啪”的一声闷响,珠子炸裂开,霎那间黑色烟雾迅速弥漫,遮住沈婵视线,她迟疑了一瞬,挥剑冲出烟雾,抬眸见女人抱着魏修竹出了石门。

    石门“轰”一声砸下,声势浩大地把沈婵和付明离困在了祭地里。

    沈婵拔剑朝着石门劈了几下,石门无动于衷,上面金光亮了一瞬又熄灭——这不是普通的门,被设了机关。

    见状,沈婵与明离迅速对视一眼,默契分工探寻机关触发点。

    她在台阶处的石壁摸索,明离在底下寻找,没多久,沈婵听见明离略带惊慌的一声“姐姐”,回头看时,方才被白玉压下去的鬼气有浮了上来,密密麻麻地将少女围堵在角落。

    这东西竟然还会出来?且速度如此快,沈婵忽而想到女人离开时丢下的那句狠话。

    百年甚至可能千年积累下的怨气,源源不断冒出的亡魂,她就算一开始能应对,后面只怕要力竭而亡。

    拔剑斩杀快要撕咬上少女的亡魂,沈婵落地将少女护在身后,冷声说:“我记得你奇门遁甲的课拿了满分。”

    明离将身侧涌来的鬼气杀灭,大声点头,“嗯!”

    九天速速斩掉身前黑气,剑声嗡鸣,沈婵那句“你只管找机关,我护着你”还没出口,眼前汹涌的鬼气却退后了。

    原本尖锐刺耳、仿若能撕裂灵魂的嘶嚎与哭泣声逐渐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有些低沉的声音,沈婵听了好一会儿,勉强听出两句话:救救我和放过我。

    明离也发现了异常,脑袋从沈婵肩膀处探出来,“姐姐,他们好像怕你诶!”

    鬼也欺软怕硬啊?

    沈婵抬起剑,往前一指,密密麻麻的鬼气猛地往后缩了缩,哀求的声音变得更大了些。

    垂眸,目光落在泛着冷光的九天处,沈婵道:“不是怕我。”

    嗡鸣的剑震着掌心,“是怕我手里的剑。”

    这剑每每靠近这块地方都会响,沈婵一直不明白缘由,此刻却忽然有了点头绪:“这是当年祖师用过的剑,我怀疑外面那尊神像,便是祖师的像。”

    祖师石像上的那玉不像是存了千年的玉,应当是后来人挂上去的,那玉可驱鬼气,她曾用过的剑兴许也能。

    又或者,千年前祖师曾来过这里,与此地留下些渊源。那石像兴许是曾经被祖师救下的人雕刻的,只是后来为魔徒所用,用来害人。

    明离揪着沈婵衣角,跟着沈婵往前走了几步,那鬼气迅速后退,且从地面裂缝钻了下去。

    沈婵垂手,九天剑尖便抵在了地面上,轻轻一声响,阴森鬼气忽而又钻了出来。

    二人顿时浑身警戒。

    密密麻麻的鬼气并未攻击二人,而是幻化成一道道幻影,齐刷刷伏在地上。

    明离见状,愣了好一会儿,才出声道:“他们好像在下跪。”莫不是方才的动静,让这些鬼魂误以为剑主人生气了,所以才战战兢兢地钻出来请罪?

    这会儿连“救救我”和“放过我”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安静到明离很是不适。

    沈婵道:“先找机关,不可放松,免得这些东西反扑。”

    话音刚落,地上跪伏的影子又往地上压了压。

    明离往前靠了靠,依旧是揪着沈婵衣角,朝那一团团黑气大声喊道:“知不知道机关在哪儿?有没有出口?”

    这些怨鬼被困在这里这么久,城主布置机关时,说不定被它们瞧见过。

    一团团黑气一点反应也没有。

    如今这情形,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明离戳了戳沈婵的剑,“姐姐来说,它们或许听姐姐的。”

    沈婵持剑指着身前瑟瑟发抖的亡魂,冷声道:“出口在哪儿?”

    话音刚落那一团巨大的黑气便有了反应,密密麻麻地涌动起来,朝着一面墙壁游过去,悬在了一处砖石前面。

    沈婵依旧冷声道:“怎么弄?”

    剑尖指着前方的一个鬼魂,似是个年纪大的老人,沈婵道:“你来说,其他人——其他鬼别说话。”

    总之,半炷香之后,明离望着前方洞口落进来的明媚阳光,忍不住“哇”了一声,扭头对那带路的老龄鬼笑道:“谢谢!”

    那只鬼没什么反应,明离怀疑那些鬼是不是只能听见沈婵说话,于是看向沈婵。

    视线交汇后,沈婵道:“多谢。”

    片刻后,那只老龄鬼晃了晃头,小声道:“娘娘一路平安。”

    紧接着身后热闹起来,越来越多低沉、喑哑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娘娘一路平安”的祝福声一波接着一波。

    这些人把姐姐当作祖师了。

    喉咙有些发涩,明离揪着沈婵衣角的手不自觉用力,低头一瞬忽地想落泪。

    沈婵问:“你们不出去吗?外面太阳很好。”

    这样好的太阳,这些人或许千百年都没有晒到了。

    老龄鬼摇了摇头,抬眸望向沈婵,缥缈黑气凑出来模糊的眼睛,沈婵看懂了她的意思。

    “我会杀了那个人,回来超度你们。”

    沈婵坚定道。

    第36章 不可胡作非为!

    金灿灿的阳光落在身上,暖烘烘的,血腥和潮湿气息灰飞烟灭,明离收回视线,看向一旁身姿玲珑的沈婵:“姐姐,我们在里面待了这么久吗?”

    明明刚才还是晚上的。

    “没有。”沈婵提着九天往前,踩在青翠的草上,脚底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应该已经出了灵泽城。”

    宽阔的草地,碧蓝的天空,似棉絮被风刮走的浮云映入黑瞳,少女闭上眼,用力呼吸着新鲜空气。

    对面,一望无际的草地连接这天的地方蓄着一团雾气。

    两人御剑往前飞去,那团混沌的雾气越来越近,直至笼住了明离周身,下一瞬雾气消散,随后,一条大道出现在明离眼前。

    是进灵泽城的那条大道,天色又变得昏沉,三三两两的人正顶着夜色前往“福地”。

    偏头和沈婵相视一眼,两人跟着人群往前走,很快到了灵泽城城门外。天还么亮,城门没开,许多人席地而坐,互相依靠着休息。

    明离把地上的石头拂开,不知从哪儿捡来块布垫在地上,拉着沈婵坐下。

    一夜没睡,她确实困得很,没多久便靠着沈婵的肩膀睡了过去。

    两人重新拿了通行令,再次进城。

    城中一切如常,那晚的那桩惨剧似乎只是明离的梦,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还是会对着她笑,好心人还会提醒她早点去城主府排队,今日可是祭神日,要去给神女娘娘上香的。

    明离轻声笑,好。

    随后两人进成衣铺子买了身衣裳换上,又在脸上抹了层厚厚的胭脂水粉,明离望向铜镜里显出几分陌生的脸,回头看向沈婵,轻轻点了点头。

    乔装打扮一番后,二人来到城主府山脚处。

    从昨晚沈婵和城主交手的几招来看,城主修为略逊于沈婵,只是城主手中还握着那块玉,那块玉常年经受香火供奉,又吸纳了大量怨气,威力非比寻常,沈婵未必能应付。

    因而若想诛杀或者生擒城主,必须得想方设法拿到那块玉。

    祭神日香火旺盛,城主很大可能会把那块玉还回神庙受香火。

    两人混入上香祈福的队伍里,人很多,几乎是摩肩接踵,天气很热,从山脚走到神庙外面,后背已落了一层汗。

    把碎银子塞进功德箱里,明离从白衣女子手里拿过三炷香,目光轻扫四周,并未看见魏修竹和城主。

    城主府里设了舞乐供万民观赏,舞乐算是祭神日的重要流程,她们或许在那里主持。

    听见身后有人催促,明离快步往前走,方才还在身旁的沈婵已抬腿踏过神庙门槛。

    庙内香火缭绕,熏得明离有些难受,她不喜欢闻这种味道,便下意识地轻蹙眉头,目光越过弥漫的烟气往上望去,果然见神女石像上挂着一块玉牌。

    两个白衣女子站在神像两侧。

    明离跪在蒲团上,余光撞上沈婵视线,明离轻轻点了点,随后,弯腰拜了三拜,起身将三炷香插入香炉中。

    一丝灵力随着烟气一起飘出门,随后殿外有人唉哟一声,“别挤!别推我!在神女娘娘面前等都不能等吗?”

    “谁推你了!!!”

    殿外台阶有人吵了起来,两个白衣女子视线抬了抬,循声看去,听见外面有人厉喝,轻轻叹了口气,收回视线。

    仰头,神女像上的玉还挂在上面,在暖色的灯火里依旧泛着一层冷光。

    沈婵和明离出了庙门。

    手指握拳缩进衣袖里,温润的玉牌抵着沈婵掌心,刹那间一股强大的气息沿着掌心脉络蔓延至全身,她忽地一顿,伸手牵住了一旁明离的手。

    那枚玉牌也就落入了明离掌中,沈婵轻声道:“放入灵霄袋里。”

    在神庙里的时候还不觉得,出了庙沈婵才意识到这块玉气息太重了,会把魔道引来。

    明离点头:“嗯。”

    才刚把东西装进去,明离忽地察觉拉着自己往前走的沈婵动作停住了,抬头看去,明离猛地抽出剑。

    对面台阶上,一声白衣的城主懒洋洋地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饶有兴致地看向混入人群的两个人,似是恭候已久。

    魏修竹站在一旁,一身青衣,长身玉立,看起来倒有一种清俊风骨。

    见她这副得意模样,明离心中暗道不好,难道拿到的这块玉牌是假的?

    周围人并不知发生了什么,见两人忽而拔剑,疑惑的目光纷纷投过去,人群却并未因此散开,一时议论纷纷。不知何处传出一声“城主”,那些人便齐刷刷转过头去,这下神女也不想拜了,只是一脸崇拜地将目光聚焦在台阶上的白衣女子身上。

    此处人多,斗起法来恐伤及无辜,沈婵朝明离使了个颜色,二人脚下轻点,灵力运转之时瞬间拔地而起。

    下一瞬“噔”的一声闷响,一道透明坚硬的结界突兀出现,将两人狠狠挡了回来。

    明离扭头向外望去,只见人群之外,八个方位各站着一名白衣人,正抬手结阵,黑气正缓慢地朝两人压下来。

    嘈杂声慢慢消失,台阶之上的城主站了起来,带着冷笑看着被困在阵里的人,抬手轻轻一挑,便把一块白玉从魏修竹脖子上挑了下来,“沈姑娘,你们能从忏悔堂里出来,很是令人惊讶。”

    将玉牌握在手中,城主大声道:“如今这灵泽城中,正缺你们这样的好帮手,不如我们握手言和,共创福地?”

    这虚伪的模样恶心死了,明离冷声道:“什么福地,这根本就是魔道!你利用神像力量蒙蔽百姓多年,喝人血镇亡魂,早该被诛杀了!”

    剑光闪过,八人苦苦维持的结界瞬间破碎,明离握着流星剑,冷眼看着对面那人。

    城主脸色暗下来,随之双指并拢驱动手中玉牌,下一瞬表情却顿住,缓慢看向一旁的魏修竹。

    魏修竹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个木偶,淡淡的眼眸中却透出一股畅快。

    一耳光清脆落下,魏修竹重重摔落在地,身形狼狈,嘴角溢出一缕殷红血线。

    人群里寒光闪烁,剑气浩荡,沈氏姐妹正和不断冲上来的白衣人缠斗。

    这些人皆是城主收的内门学生,忠心耿耿且修为低微,对明离而言,应付他们本不算难事。真正棘手的,是要避开身旁这些毫无修为的普通人,稍有不慎,剑气便会误伤到他们。

    混乱一起,人群纷纷往四周奔逃,只是这地方实在逼仄,慌乱中有人摔倒在地……明离用余光瞥了几眼,竟然还有不少人呆呆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另一边的城主。

    简直不要命了。

    束手束脚的感觉实在难受,明离试图往外飞出转移场地,可那些白衣人跟不要命似的冲上来,明离转瞬间又被挡了回来。

    这人海战术当真卑鄙。

    明离把剑从身前人的腹部抽出来,血“噗呲”溅出来,浇了一旁的沈婵一身,抬腿踢飞后面偷袭的一人,明离旋身靠在了沈婵后背上。

    “姐姐,我护你出去,你去杀城主。”

    剑光翻飞,两人合力开出了一条路,沈婵抿着唇,余光瞥见一人撞了上来,沈婵挥剑,目光完全扫过去时却忽地愣住——此人并非白衣人,只是来上香的普通百姓,甚至上山时候还和明离说过几句话。

    那人被一旁的明离踹开:“你找死吗!”

    一道醇厚温和,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的声音,直至落入众人耳中:

    “这两人心怀不轨,竟偷偷潜入城主府中,妄图破坏祭神大典。她们心术不正,满身污秽,分明就是魔道妖人!”

    明离劈开一个脑袋,咬牙切齿:这无耻之徒倒反天罡!

    呆站在原地的人“嗯嗯”地用力点头,城主抬腿踩上魏修竹胸口,力度加大,她看着躺在地上面容扭曲的女人,大声道:

    “她们要毁了我们的福地,端了大家的幸福!我们谁没受过神女恩泽,谁不是在这块福地上重获新生?如今魔道来犯,福地危在旦夕,望大家同心协力,将这妖人剿杀!”

    眼见越来越多的普通人围了上来,明离边击退白衣人边大声喊:“她骗你们的!她根本不是神也不是人!她是魔!所有信徒最后都会成为她的食物,忏悔堂里还留着层层白骨!”

    明离嗓音沙哑起来,“一个拥有仁善之心的城主怎么会鞭打下属,又怎么会把人踩在脚底欺侮!”

    声音瞬间被淹没在喧嚣之中,根本无人理会。越来越多的人仿若被蛊惑一般,潮水般围涌上来。他们双目赤红,神色痴狂,脸上的怒意几乎要喷薄而出,嘴里不停地喃喃呼喊:“杀魔道!护福地!杀魔道!护福地……”

    人越来越多,明离施展身法愈发艰难,流星剑剑刃被人握住,血流了一地,那些人似感受不到痛苦似的,龇牙咧嘴朝明离咬过来。

    明离再不犹豫,周身灵力翻涌,一层透明的护体结界似莲花绽放迅速撑开人群,将疯狂扑来的人挡在外面。

    偏头一瞥,不远处的沈婵也撑开了一个淡蓝色的结界。

    那些人如恶鬼一般扑在结界外,张牙舞爪地拍着结界,面容扭曲,鲜血横流也没有反应,不断说着“杀魔道”“护福地”,似一具具被控制的邪尸。

    若是邪尸还好,邪尸能直接动手杀了,偏偏身上没有一点魔气,那些是活生生的人。

    便是人,才最可怕。

    结界不断退缩,明离逐渐支撑不住,灵力的持续输出让小臂逐渐发颤,她咬着牙,视域逐渐被涌上来的人填满,看不见沈婵结界。

    场面愈发失控。

    只见一群又一群人似着了魔,前赴后继地往两个结界涌去,全完不顾脚下同伴的挣扎,一层叠着一层,疯狂踩着身下的身体朝结界攀爬,眨眼间密密麻麻的人影在结界周围堆叠起来,成了一座四五层高的人塔。

    他们用手敲打,用牙撕咬,用脚踢,身躯相互挤压、扭曲,为着同一个伟大的梦想而狂热。

    就在今天早上,或者是昨天白天,他们还和这个少女热情地问好,如今,望着结界里逐渐体力不支的少女,恨不得生啖其血肉,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不远处,几缕细弱的青烟从庙里溢出,用灵力虚化出的玉牌早已不见,高高矗立的神像低垂着眼眸,神色悲悯。

    轻轻一声响动。

    少女撑起的结界,裂了。

    如蚁穴瞬间崩溃,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群人似决堤洪水汹涌落下,嘶吼着,叫嚷着,带着疯狂的杀意朝底下几乎晕厥的少女蜂拥而去。

    像分食尸体那样,带着一种疯狂的快意。

    察觉结界外似有异样,沈婵偏头却什么也看不见,视线被层层叠叠的人完全挡住,她像是掉进了一处洞穴,目光所及皆是一片昏暗。

    结界在不可控地缩小,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人声鼎沸,嘈杂如雷,沈婵一掌劈在结界上,几个身体被震飞,又有人迅速补了上来。

    比昨夜忏悔堂里的怨鬼还难缠。

    一道细微的声音艰难地传了过来,沈婵猛地侧耳,从一堆乱糟糟的声音里认出少女痛苦的闷哼。紧接着,一道带着哭腔的细小声音模糊地传进沈婵耳朵里:

    “我、我的剑……我的剑不见了……”

    手指在逐渐挤压消失的缝隙里无意识摸索,明离被许许多多的身体压得快要窒息,肋骨好像断了几根,那些人扑下来的时候她听见肋骨断裂的声响。

    一开始原本有人咬她的,咬她的手,撕她的腿,疼啊,可是她呼吸都很困难,视域里全是一片黑色……没多久,那些人没在咬她了,因为压上来的人实在太多了,那些咬她的人也渐渐不动了。

    意识消失之前,明离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她现在只有手指能动了。

    她的剑找不到了,她的剑刚才被掉下来的人打掉了,这会儿不知道在哪里。

    “我的剑,姐姐,我的剑不见了……”她无意识地喃喃,却委屈极了,也痛苦极了,滚烫的眼泪顺着眼尾掉下,眼皮无力地耷拉下来,她张着嘴,呼吸却渐渐停了。

    好安静。

    耳畔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

    隐约响起了风声。

    ……是小重峰的风声吗?

    是的吧,她从前听老乞丐说过,人死后魂归故里,她没有家,也没有父母,小重峰勉强算是她的家。

    “明离?”

    果然是在小重峰,都听见姐姐的声音了。

    “明离!”

    “付明离!”

    声音急切,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几分颤抖和发怒,直直钻进明离混沌的意识里。

    突然,明离只觉脸颊一痛,一股尖锐的力量狠狠掐了上来,瞬间劈开了她脑海中的那片混沌——双眼豁然睁开。

    入目之处依旧是一片模糊,视线还未完全聚焦,身体却先感受到了身后那股熟悉的气息。

    她被抱在怀里,那只微凉的手还停留在她的脸颊处,指腹触感清晰细腻。

    “姐姐。”她虚弱出声,回头看向那人。

    她看不见,却尤为清晰地听见那人松了一口气。

    随后,手掌里被塞进了一个硬物,“你的剑在这里。”

    她听见沈婵喘息声很大,声音急促且沉重,一下一下地,吹在她的耳畔。

    眼前还是一片黑,人声嘈杂,身下是软软的什么东西,明离伸手摸了一下,判断出那是一具尸体。

    她们脚下还有很多具尸体,都是窒息而亡,明离被姐姐刨了出来,还剩最后一口气。

    头顶是乌泱泱的人群,在姐姐强撑着的结界外咆哮,疯狂敲打着越缩越小的结界。

    一滴汗水掉了下来,落进明离的脖颈里,明离听见沈婵的呼吸又变得更大了些。

    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得赶紧抓到城主,可必须得先突围出去——这不难,这些都是些普通人,没有一点法术。

    可就是因为是普通人,所以两人才落到这样进退不得的地步。

    修道修的是人道,修士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不可胡作非为,不可将剑指向凡人。

    ……是这样吗?

    眼前这些人也是凡人,可看起来比魔道、妖兽还要可怕,执迷不悟,不可一世,根本就是和妖魔无异。

    明离慢慢握起手中的剑。

    灵力自掌心运转,她慢慢从沈婵怀里挪开,提着剑站了起来,回头朝沈婵道:“姐姐只管去取那魔头的命,我来善后。”

    沈婵掌心往外抵,灵力源源不断输入结界,结界又往外撑了些,似是觉察明离动作,她几乎是惊慌开口:“你想干什么?他们是凡人!”

    “姐姐,他们已经没救了,和入魔无异。”明离举起剑,“任由他们这样下去,不仅你我二人会力竭折在这里,还会有更多不明真相的凡人进来,将无辜的性命交代在这里。”

    他们不是害人的魔头,却也是邪恶的帮凶-

    “呵。”

    城主笑了一声,揽着身旁瑟瑟发抖的魏修竹,轻轻转动她的下巴,让她看向那座黑压压的人山。

    “指望她们来救你?”滚烫的气息落在女人耳侧,“不如指望着我来救你,我是你的城主,我是对你疼爱有加的恩人,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你的。”

    嘴角的血痕已被擦干,白皙脸颊上鲜红的巴掌印却异常醒目,魏修竹坐在女人怀里,生无可恋地望向那座人山,不断有人往上爬,像是奋不顾身的飞蛾,为了伟大的福地而努力。

    魏修竹扯着嘴角艰难地笑了一声,干燥的嘴唇裂开两道缝,鲜血溅了出来,她仰着脖子,两行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脸上却是前所未有的放松,“你杀了我吧。”

    她偏过头来,含笑看向女人,抬手抚摸着女人的喉咙,忽而用力,指节泛着可怖的青白,“你不杀了我,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

    一只温热的大掌缓慢搭上那只纤弱的手腕,轻轻一折,落在女人脖子上的力道即刻就消散了,魏修竹疼得龇牙咧嘴,呼吸急切。

    “嗯,我等着。”那只大手轻轻触碰着魏修竹苍白的脸,“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好好想想,怎么挨过这次背叛的惩罚。”

    她听见魏修竹呼吸一滞,随后咧开嘴角,缓慢地笑了起来。

    目光悠悠转向前方,女人强行扣着魏修竹的后脑勺,逼迫她和自己一起欣赏这场盛宴,“魏大夫这么心善,一会儿给她们收个尸。”

    疯狂涌动的人群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这会儿尸体应该被踩得软软的了,胸骨会被踩碎,脸上五官也会移位,说不准鼻子掉到眼睛那里去,眼睛被抠出来不知道滚到了哪里。”女人轻轻揉着魏修竹的后脑勺,神色温柔,“算了别去了,我怕吓到你。”

    手顺着脖颈滑下,不轻不重地揉着魏修竹后颈,“她们也是好意,好心办了坏事,我会好好和信徒解释,让她们入土为安。”

    山脚下开始放炮了。

    今天是祭神日,自然要热热闹闹的。

    惨白的脸上升起一丝红晕,魏修竹察觉后颈异样,沉沉呼出一口气,赴死一般,绝望地看着那座越积越大的人山。

    或者说,尸山。

    忽然一声异响,魏修竹压着体内的潮热,猛然抬眸。

    一只断臂随即掉了出来,砸在还没来得及爬人山的人群身上。

    只一瞬,无数残肢断臂被抛出,从高空倾泻而下,重重砸入人群,一道凌厉的剑光在混乱中闪烁。

    少女发丝凌乱,手中紧握长剑,剑声被鲜血浸染,殷红的血珠顺着剑尖不断低落。

    混乱攻击下人山很快倒下一角,缺口处一道蓝色灵力瞬间飞出,魏修竹刚要抬起唇角,忽地感觉腰间一紧。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身后的女人带着她逃入忏悔堂中,轰隆巨响,石门打开。

    忏悔堂外。

    明离旋身踩在高高的尸体上,流星剑砸开一人脑浆,她大声道:“不怕死的尽管来!我奉陪到底!”

    人群中有人颤抖,有人惶恐地往后退缩,还有人仍维持着刚才的愤怒与痴狂,手脚并用朝着少女爬过去,那架势仿佛要活生生啃下少女一块肉来。

    明离咬牙挥剑:“简直无药可救!”

    余光瞥见一群白衣人追逐着沈婵的背影而去,明离踩在一颗脑袋上,借力瞬间飞身而起,下一瞬持剑拦在那群白衣面前。

    望着白衣身后乌压压的人群,明离沉沉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

    无可救药的人比她想象中的多,并且,源源不断地山脚爬上来。

    大半座城的人都往山上涌来了。

    明离垂眸看去。

    还好,也有往山下跑的-

    忏悔堂里,烛火昏暗。

    女人一手抵着魏修竹的脖子,一手驱动层层怨气上的阵法,向来淡定和善的脸上总算出现了慌乱表情,“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把里头的怨鬼放出来了!”

    她大声道:“你不会那块玉的用法!届时这些怨鬼冲出忏悔堂,怨气会杀了灵泽城里所有人!所有人都别想活着出去!”

    寒光一闪,女人猛地睁大眼睛,右手下意识便将阵眼落了下去,片刻后回过神来,另一只手掐着的魏修竹早已不在身边。

    灵缚束着魏修竹落到了石阶上,她一时站不稳,踉跄着半跪在地上,仰头看着身旁的冷面美人,声音发着颤,“里面的怨鬼很厉害……绝不能让它们出了忏悔堂!”

    阵法已运转,结界缓缓消失,不断有东西从湿气沉沉的地面钻出来,汹涌地朝台阶滚上来。

    女人面容因愤怒和惊恐彻底扭曲,声嘶力竭地朝着沈婵大叫:“你疯了!”

    回头看了一眼那恐怖的怨鬼,密密麻麻地慢慢幻化成无数个人,没了那块玉的帮忙她根本压不住,只得回头往台阶上跑。

    一道冷光迎面刺来,女人*下腰躲开,下一瞬胸口受了结结实实的一掌,她呛出一口血,随即往后倒去。

    沈婵收掌后退,持着九天立在石阶上,昏暗的光线把影子拖得长长的。

    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城主重重地砸在了台阶之下的宽阔平地处。

    那里还躺着十几具尸体,还没来得及收拾。

    腰腹砸在了一个头颅上,顶得城主痛苦出声,她艰难地撑着手爬起来,四周浓郁的鬼气似得到了某种召唤,似汹涌的黑色潮水瞬间将女人淹没。

    鬼气迅速缠上她的身体开始肆意啃噬,女人的裸露的皮肤瞬间泛起一层诡异的青黑色,紧接着,皮肤下似乎有无数虫子在蠕动,鼓起一个个小包,随即“噗”地一声爆开,渗出黑色的黏液。

    听了无数次的哀嚎,这次终于轮到了自己,女人双手疯狂回屋,试图驱赶这些怨气冲天的鬼气,指甲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残影。

    “沈姑娘……沈姑娘,救命……”那声音越来越小,“修竹……修竹……”

    另一头,沈婵偏头看向魏修竹,却见魏修竹忽而笑了。

    痛苦的哀嚎响彻整个忏悔堂,四周鬼声凄厉,低吟,呜咽,尖叫混合在一起,慢慢讲女人的哀嚎压了下去。

    噗呲噗呲的声音随后响起,那是血肉被撕开的声音。

    没多久,底下的女人生生被鬼气吞噬掉,只剩一副干瘪的皮囊落在地上。

    汹涌的鬼气咆哮着往上,沈婵握着九天横在台阶之上,冷眼朝那团密密麻麻地鬼气看去。

    鬼气往后缩了缩,随后,分化成无数的幻影,瑟瑟发抖不敢向前。

    沈婵冷声:“如今你们已报了仇,不许出去。”

    一苍老声音道:“是,神女娘娘。”

    紧接着此起彼伏的“神女娘娘”响起,鬼声在忏悔堂里层层回荡。

    魏修竹紧皱眉头,满脸疑惑又大惊失色地看向沈婵。

    第37章 身体先背叛了心。

    九天剑刃微微颤抖,昏暗的烛火并未把冷冷的剑气融化,血顺着剑身纹路落下,轻轻抵在粗糙晦暗的石阶上。

    魏修竹被灵缚束着,跪坐在地上,仰头抬起一张苍白的脸,嘴唇抿了又抿,“你……你究竟是谁?”

    沈婵回过头来,微凉的视线落在魏修竹的脸上,昏暗光线下,那个鲜红的巴掌依旧清晰,“一个普通修士罢了。”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近,人声也越来越大,沈婵来不及多问魏修竹问题,只得把灵缚加强了些,从石门里飞身而出。

    忏悔堂门口堆满了人,少女动作越发缓慢,脸上身上都落了血,似乎是快要力竭了。

    双指轻盈并起,忏悔堂里那具干瘪的皮囊瞬间飞了出来砸在人群里,沈婵转瞬间便来到了明离背后,九天刺入一白衣人胸膛,沈婵抬手揽住少女的腰,剑指着那人堆里的那处皮囊,厉喝道:“你们的城主已死!再执迷不悟就和她一样的下场!”

    揽着少女后退几步,沈婵余光瞥见人堆里那具皮囊已经滑了下去,继而被人踩在了脚下。

    少女面色惨白,无力地靠在沈婵肩膀上,沈婵低头看去,才看到她手臂、小腿以及腰腹一直在流血,沈婵面色一变,抱着明离往忏悔堂里走去。

    魏修竹不知何时摔倒了,双手被灵缚栓在身后,正在地上艰难蠕动,听见动静,她往上抬了一下头,沈婵正慌张把少女放在一处较宽的台阶上,随后迅速在少女对面盘腿坐下。

    双手飞快抬起,食指灵动翻转,淡蓝色的灵力源源不断从掌心涌出,似私密的丝线,轻柔地将坐着的少女缠绕起来。

    灵力汹涌运转,少女眼皮耷拉着,眉头却紧皱,连额心那道小疤都叠进褶皱里了。

    痴狂人群转瞬来到了石门处,魏修竹大惊,朝着沈婵大喊:“先带她从密道离开!他们进来了!”

    沈婵丝毫未动,只是又加大了注入明离体内的灵力,明离忽而仰着头叫了一声,无力低下头的瞬间,血线从唇角往下延伸。

    “你毁了我们的福地……”

    “你这魔道毁了我们的幸福,你要下地狱……”

    声音尖锐凄厉,似来自九幽地狱的恶鬼熬好,带着无尽的怨念和愤懑,蜂拥涌入石门中,似排山倒海。

    沈婵冷冷抬眼,九天映出明亮的光,她偏头看向台阶之下的鬼气,“越过这扇石门的人,杀无赦。”

    话音轻轻落下。

    几乎是一瞬间,那些才刚吞噬了一个人,眼下远远未餍足的恶鬼们朝着石门方向奔涌而去,风声呼啸,鬼哭人嚎,阴森凛冽。

    恶鬼和痴狂的人相互撕咬,拉扯。

    来自地狱的腐臭和来自神庙的檀香混在一起,鲜血洒落地面,像下了一场暴雨。

    刺鼻的血腥冲淡了一切,味道,怨恨,还有痴狂。

    台阶血流如注,血水顺着靠墙一侧往下流,在低洼处汇聚,映出四周墙壁上昏黄的烛火。

    明离身上的血止住了,只是脸色依旧苍白,沈婵收了灵力,疲惫地低下头,下一瞬明离砸进她怀里。

    厮杀还未结束,石门还是被层层叠叠的人群堵着,阳光依旧照不进来。

    “呕……”魏修竹不断呕吐着,一开始是混成一团的半消化的食物,后来便是水了,喉咙痛得说不出话,她喘息着看向沈婵,“方才被那么多人压在底下,胸骨应该是断了,如今又失血过多,还需要回魂丹才能保住性命。”

    沈婵偏头。

    魏修竹道:“我有回魂丹。”

    身上灵缚被解开,魏修竹踉跄着爬过去,将一颗药丸放在沈婵掌心,见她面有犹豫,魏修竹呼出一口气,似是笑了一下,“凡人确实拿不到回魂丹,这是她给我的。”

    片刻后,沈婵把那颗回魂丹塞进了明离嘴里。

    “今日,多谢你换了那块真玉。”沈婵从明离腰侧挑出灵霄袋。

    魏修竹又笑了一声,却没回答,微微偏头,忽地发现一大一小两只鬼旁边,直愣愣地看着她。

    沈婵微微蹙眉:“你认识?”

    “何止认识。”魏修竹笑了笑,抬起手来想摸摸那只小鬼的脸,手掌却在空气中划过,什么也触碰不到,“她叫小草,十三岁,很有礼貌,也很聪明,经常跟在我身后跑来跑去的,嚷嚷着要跟我学习医书。”

    “但真的太吵了,我喜欢安静,因此经常不搭理她。”

    温热的泪水从眼眶蹦出,将脸颊上的血迹冲洗开,魏修竹移开视线,目光落在旁边年级稍大的女鬼身上,“她叫陈英,左腿有点残疾,走路有点跛,走起路来一高一矮的,人很乐观,是个力气很大的女人,毕生梦想就是存钱开个药铺子,她当老板,雇我去写药方子——”

    魏修竹说着说着便低下头,咯咯咯地似在笑,随后呼出一口气,抬手指着一旁靠着台阶上站着的鬼,“那个是张婶。”

    手动了下,“那个是李叔,站在他旁边那个是东城门开茶楼的红姐,那个是……”

    一双眼慢慢红了起来,她一个一个挨着看过去,一个不漏地和沈婵介绍,直到喉咙痛得发不出声,几度尝试都无法开口,她沉默着崩溃流泪,一双眼又红又肿。

    沈婵顺着看过去,昏暗一片,那些鬼魂的脸更是模糊不清。

    肮脏的指尖最终指向了自己,魏修竹没有出声,嘴唇却动了动:“我是魏修竹。”

    她顿了顿,无声地说了句:“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

    她医术高明,被她救治过的人数不胜数,病愈之人提及她,无不竖起大拇指,对她的医术啧啧称奇;她仁心仁术,施医赠药,扶贫济困,广施善举,努力做一个拥有大慈恻隐之心的大夫。

    直到她捡到了一个受伤的人,寻常的一次善举换来此生万劫不复。

    “我知道你是个很厉害的仙长。”眼泪好像总也流不完,她张嘴深深吸了一口气,垂眸看向沈婵怀里的少女,“你能不能……超度我们?”

    小鬼趴在魏修竹腿上,啧啧地开始啃食她的骨头,大鬼陈英也靠着她,低头吻她的手背上,血从被吻的地方流了出来,却丝毫没有染上大鬼的灰暗的唇。

    淡蓝色的灵力绕上了女人的后背,稳稳地扶住魏修竹的身体,沈婵不解开口:“快要结束了,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的,你也不会死。”

    石门处已经漏出点光来了,没有人再往里进了,有人瑟瑟发抖,有人幡然悔悟,拔腿逃离这座巨大的乱葬岗。

    痛楚撕咬着神经,魏修竹虚虚抬着手,似在抚摸那小孩的头,声音肉眼可见虚弱了许多,“我以为我们是同类,你应该懂得的。”

    “什么?”沈婵不解。

    “你……”魏修竹瞥了一眼她怀里的少女,“你还没有被标记过吗?”

    沈婵一愣,随后脸上闪过一丝怒气,魏修竹见状便知晓了答案,“难怪……难怪仙长这么天真,也还这么……善良。”

    魏修竹直起上半身朝沈婵靠过去,抬手伸向后颈,好一阵揉捏,甚至是用力地抠挖后,一个圆润的腺体出现在发丝下。

    浓郁的桂花香瞬间爆开,“我是坤泽,你也是坤泽,你在客栈的时候就闻见我的信息素了。”温热气息拂着沈婵发丝而过,“那你知不知道,城主是乾元,你妹妹也是乾元?”

    沈婵表情瞬间顿住。

    “看来不知道。”魏修竹有些可怜地望着她,就像看当初可怜的自己一样,“我当初也什么都不知道,发热期第一次来临的时候我以为我感冒了,对这莫名奇妙出现的香味很是不解。”

    后来她就被城主拖进了房间,一股酒气渐渐融进了桂花香里,她哭啊叫啊,手脚并用地踹那个人,酒气越来越浓,清明的眼却逐渐变得迷离混沌。

    最后,抬腿主动勾上了那人的腰。

    她后来才知,原来自己是极其稀有的坤泽,而城主是同样稀有的乾元,乾元的信息素对坤泽来说根本就是压倒性的,她几乎都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背叛了心。

    被永久标记后更是,她被情欲折磨得几乎要死,只能像只狗一样摇着尾巴朝那人乞怜。

    “好恶心,像畜生。”一句话不知嘲讽了几个人,魏修竹笑了起来,眼里是满满的恨意,“偏偏这样的标记一辈子都洗不掉,每一次只要发热期来临,那样恶心的事就要重演一遍,根本无法控制。”

    她厌恶那人的玩弄,但最厌恶的,其实是身体的背叛。

    “你是修道之人。”察觉对面女子脸色的苍白,魏修竹虚弱吐出齐声,“可听说过,乾元和坤泽双修,可大大增长乾元修为……类似,魔道里常说的,炉鼎。”

    嗡嗡一声,沈婵感觉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

    好半晌,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不曾听说。”

    魏修竹几乎支撑不住了,血越流越多,脸色白得像纸,“她是你亲妹妹吗?”

    沈婵沉默一会儿,“不是。”

    魏修竹扯了一下嘴角,声音弱得像一阵风,“她应该不知道自己是乾元,也不知道你是坤泽,否则,她会永久标记你,她喜欢你。”

    “我不会让她标记的。”

    “由得你吗?”

    沈婵抬眸看去,好半晌才道:“她打不过我。”

    魏修竹没说话了。

    余光落在被旁边小鬼啃掉半截的手臂上,这狼狈的一生即将结束,这样的结束方法,倒是比她想象中的要好。

    沉闷的“咚”声后,魏修竹倒了下去。

    石门处堆了好多尸体,不消的鬼气徘徊在四周,沈婵闭上眼睛,疲惫得做不出一点反应。半晌,她忽而抬起一只发颤的手。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放出腺体。

    指腹在后劲柔软的腺体上压了一下,沈婵面色苍白地收回手,把指腹凑到了明离鼻尖。

    怀里的人很快有了反应,下意识仰着头,鼻子往沈婵指腹顶了顶。

    这会儿不是她的发热期,信息素味道其实很淡,可是明离有了反应——她忽而想起小重峰的那夜,少女把她拖进水里,压在岸上。

    真的打不过吗?

    从前的付明离或许打不过,可现在的呢,以后的呢。

    她又要永无止境地应付明离吗?……她想起幻境之后的事,付明离很犟,好像看不懂她的拒绝似的,总是逼她。

    如果知道她可以标记她,如果知道还有这种简便快捷的方法,付明离会如何……都过去这么久了,那块镜池里映出的人还是她。

    付明离还喜欢她。

    眸色渐渐冷了下来,她深深呼出一口气。

    怀里的人动了动,声音小小的:“姐姐……”

    沈婵吐出一口气,气息载着厚重的血腥气,缓缓飘散在空气里。定了定神,沈婵开口:“打开灵霄袋,拿出玉牌。”

    少女终于从她怀里挪出来,小心翼翼取出玉牌递给沈婵。

    亡魂太多,怨气太重,沈婵超度完所有人,那块镇压过无数亡魂的玉牌也碎了。

    她累得几乎昏厥,明离要上前扶她,沈婵却摆了摆手,身体先一步往后缩,随后解释:“你有伤在身,别乱动,我能走。”

    出了忏悔堂,两人皆是一怔。

    对面,神像不知为何倒了下来,砸开神庙门窗,直直碎成两截。

    仰头,阳光灿烂。

    沈婵沉默着往前走,忽而察觉身旁没了声音,回头看,少女站在原地,正撕开身上布料绑在腿的伤口处。

    鲜红的血渗了出来。

    沈婵回头走到少女跟前,转身,将身体蹲下去背对着少女,“上来,背你。”

    明离犹豫道:“姐姐才耗费巨大灵力为那些亡魂超度,这会儿……”

    “我没有那么弱。”沈婵低头瞥了眼明离的腿,“倒是你,给人咬伤成这样,还一声不吭地在外面挡了那么久的人堆。”

    “快点。”沈婵催促,“下山出城,公孙浅她们或许等着急了。”

    明离笑了一下,爬上了那扇背。

    身上真的挺疼的,人的牙齿正锋利,明离被狗咬过,也被人咬过,觉得还是人咬的更疼一些。

    她微微偏着头,将脸颊贴在肩膀处,吸了吸鼻子,仔细嗅沈婵身上的味道。

    姐姐身上的冷香好像又和平时不太一样了……嗯,她很喜欢,于是又努力吸了好几口,动静有点大,引起了沈婵的注意。

    “干什么?”

    “嗯……”明离脑瓜子疯狂运转,总算在下一瞬找到了可转移的话题,“姐姐,你在忏悔堂的时候,真的闻不到那股桂花香吗?”

    好浓的。

    “嗯,闻到了。”沈婵没什么情绪地说,“魏修竹兜里装了桂花糖,她拿出回魂丹的时候我看到了,应该就是那个传出的味道。”

    明离想了想,问:“桂花糖是什么糖?”

    “桂花糖就是桂花做的糖。”察觉身后人继续刨根问底的意图,沈婵连忙打断,“话太多了,付明离。”

    出了城门没有大雾了,也没有宽大的马路,只是一片很宽阔的草地,蓝天白云,风吹草低,草地尽头是一片树林。

    御剑穿过树林上方,两人看见了黄花村。

    原来灵泽城距离黄花村这么近,之前几人走的几天几夜,完全就是魔徒设置的障眼法。

    明离低头。

    九天之下,草地缩成了一小团,魔阵消亡,前来福地的人纷纷逃离。

    很快回了客栈,五人成功汇合。

    明离留在客栈养伤,沈婵则带着公孙浅去县衙报告情况,好让县衙的人去安顿好灵泽城里幸存的居民。

    因明离受伤,沈婵也需修养,几人便在客栈待了小半个月,期间顺手帮着城里的凡人解决些小事,抓一抓偷鸡摸狗之徒,再捕几只捣乱的小妖,日子倒也过得轻松快活。

    就是……

    明离托腮偏着头,看向一面什么都没有的墙壁——这面墙之后便是姐姐的房间。

    姐姐这两日一直在房间调息打坐,也不出来吃饭,也不出来逛街,就算她们要出去捉妖,姐姐也只会把几张寻踪符贴在她们身上,叮嘱情况不对立刻跑回来。

    倒是也没什么情况,她们才杀了一个大魔头呢,小妖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出来。

    只是明离感觉,姐姐这几天心情似乎都不好。

    “别看了。”

    明离应声回头,公孙浅正曲着膝盖抱臂坐在床上,半张脸埋进手臂里,只露出一双莹润的眼睛,“她是你姐姐,也是你亲师姐,若是担心,直接敲门过去问问不是更好么?”

    明离轻轻叹了一口气,“姐姐嫌我话多。”

    反正从灵泽城回来之后,沈婵已经这样说过明离不止一次了。

    公孙浅“哎”了一声,朝明离招手道,“你过来些。”

    明离懒,不想动,但见公孙浅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想了想,还是决定起身走过去。

    公孙浅压低声音,小声凑到明离耳边说了几句话。

    明离皱眉,有理有据地反驳:“不可能的,姐姐早就知道我喜欢她了,要疏远也早就疏远了,怎么也轮不到现在才疏远。”

    而且沈婵也没有疏远她,只是和大家都少说话少见面而已,要说疏远,那应该是疏远所有人。

    “师姐早就知道你喜欢她?”公孙浅微微张着嘴巴,“你、你怎么……你起码明面上是师姐的妹妹呢,而且、而且……”

    好半天而且不出个所以然来,公孙浅的脸反倒被憋得有点红,“那、那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明离歪着头靠近她,“你说话怎么结结巴巴的,而且脸还有点红?”

    “热的。”公孙浅抬手扇了扇空气,绕回刚才那个问题,“就是,你喜欢师姐,那、那师姐喜欢你吗?”

    不知不觉又结巴了,公孙浅闭上眼,有点想打自己。

    好在明离注意力不在那儿,她耸了耸肩膀,“姐姐喜欢我吗……嗯……”

    她怀疑公孙浅是故意问这个问题羞辱她,镜池里不都映出来了嘛,什么都没有。

    明离依然决定嘴硬:“不知道啊。”

    并非挽尊,只是不想说出“姐姐不喜欢她”这样的话,感觉在自虐,明离不喜欢自虐。

    “……”

    明离摸了摸鼻子,“你看我干什么?”

    “听你这意思,你还要继续喜欢师姐?”

    明离觉得今天公孙浅的话也有点多,她想了想回答:“喜欢姐姐又不是什么很费神的事,明明是一件很开心的事,为什么不能继续?”

    “你喜欢她,她不喜欢你,哪里开心?”

    明离眼皮一跳,“待在她身边开心。”

    公孙浅不说话了。

    明离看出她心情似乎也不太好,小声道:“那我回去了。”

    起身一瞬袖口忽地被人拉住,明离回头,公孙浅眼睛水盈盈的,好像要哭出来了,“师姐她不是那种谈情爱的人,你喜欢她很难有结果的,你就不能换个人喜欢么?”

    “不能。”回神一想,这话似乎有点古怪,明离眨了眨眼,“换谁来喜欢?”

    公孙浅的手松开她的衣袖,随即低下头去,声音黏黏糊糊的,“嗯……就其他人啊,白溪啊,什么的,不是也很好吗?”

    明离不解:“好端端的你提白溪干什么?”

    “随便举个例子。”公孙浅的声音闷闷的,依旧低着头,留一个乌黑的头顶给明离看。

    “不好。”虽然不知道公孙浅到底想说什么,明离却依旧坚定道,“我只喜欢姐姐。”

    说着她忽然想起镜池里公孙浅临时退缩那件事,再结合今日公孙浅奇奇怪怪的反应,明离忽地有个不太好的猜想:“浅浅,你那天突然不上镜池,是不是……”

    顾及公孙浅是个婉约派的修士,她琢磨了一下用词,“你是不是问心有愧?”

    这是她从话本里学到的新词。

    可惜公孙浅不看话本,似乎也不太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一个劲地低着头。

    明离只好直白一些:“你那日是不是看到我的影子里映出来的人是姐姐,你才决定不上去的?”

    公孙浅依旧不说话。

    明离叹了一声,“其实也没什么,喜欢姐姐的人那么多,我怎么在意得过来,相比于你,我更讨厌那个昆仑府的宋师姐。”

    毕竟宋轻白和姐姐的关系真的很亲密。

    她可没忘记两人在崖边吹曲赏月那件事。

    哼,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气。

    “不是……”公孙浅呼出一口气,抬手摸脸,“你别乱猜了,我对师姐无意,就是那日不舒服而已,如今提醒你,也只是出于好友身份。”

    她后知后觉明离那话有点不对劲,“宋师姐喜欢沈师姐?”

    明离嗤了一声,“你当她真是为了那点恩情啊?我一眼就看出那人居心不良!”

    公孙浅托着腮:“我恐怕是有点迟钝,竟然一直没看出来。”

    明离毫不客气地。评价:“你那是十分迟钝!”

    公孙浅抬头看了那愤愤不平的人一眼,嘟囔道:“你也不遑多让。”

    第38章 应和着少女急躁的呼吸。

    在客栈住了小半个月,明离的伤势已大好,几人便重新踏上了行程。此后的历练顺遂许多,再没遇上什么大妖魔道,两月转眼就过,五人终于回了青云门。

    此时已入秋,山腰处的几株古枫泛了红,明离摘了几片红得艳目的枫叶装进灵袋里——几月时间不见,不知不觉对青云山的一草一木想念得紧。

    昨夜大概下了一场秋雨,空气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土腥气,山道湿漉漉的,又险又滑,石阶上的青苔密密麻麻地浮了起来。

    清辉阁里的树叶倒是落了不少,只是才下了雨,踩上去没有明离想象中的清脆,她移开脚正偏头看去,忽而听见一道女声:“回来了?”

    来人正是沈瑾瑜,明离忽地一下就笑了,拉着沈婵跑过去,在女人身边像只兔子一样跳着,“师母,我好想你。”

    这样直白的表达把沈婵和沈瑾瑜都弄得一愣,沈瑾瑜先反应过来,慈爱地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少女的头,“嗯。”

    她看着少女眉心的那道疤,把迟来的表扬砸到了明离耳中:“明离很厉害,平安护送了魔剑。”

    师母不说这个她还差点忘了,明离微微拧着眉,“师母骗人,灵霄袋里装了魔剑都不和我说。”

    “是是是,是师母的不对。”

    三人进屋坐下,明离和沈瑾瑜说起灵泽城的事,“那时候我都快死了,是姐姐救的我。”

    无处安放的视线蓦地往上抬,猝不及防撞上沈瑾瑜目光,沈婵喉咙滚了滚,视线毫不犹豫错开。

    落在脸上的那道视线缓缓移开,沈婵听见沈瑾瑜笑了一下的气息声——沈婵微微垂着眸,忽而感觉脸上像是被人抽了一个巴掌,滚烫的红迅速蔓延开。

    她记起出发前沈瑾瑜说的话——“不要再让我失望”。

    如今不仅是失望,简直把青云门的脸都丢光了,她千辛万苦拿到了魅丹,为此自降身份勾引付明离,惹出一大堆麻烦,结果却在簪花大会上早早淘汰。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青云门的少年天才沈婵,如今早已泯然众人。

    那种惋惜、可怜的目光,在簪花大会上沈婵已经体会过一次,如今回了青云门,却也不得不再体会一次。

    从青云殿走到清辉阁,那种目光从不同的人身上投来,集中又微妙地落在了沈婵身上。

    而今坐在这里,沈瑾瑜连一点目光都不想放在她身上了,而是忙着去逗付明离,青云门新一代的、充满希望的天才。

    她们像是一对真正的母女,嘻嘻哈哈地说着玩笑话,少女分享一路上的趣事,母亲则耐心地听她说那些鸡零狗碎的事。

    偏偏付明离时不时提到她,作为亲师姐和姐姐,沈婵不得不从发呆的状况里抽出身来,扯着嘴角回应两三句。

    付明离话真多。

    沈婵不止一次这样想。

    不知过了多久,沈婵听得有些头疼,便找借口先回去了。

    小重峰的风又刮在了脸上,砸得脸颊好疼,沈婵却感觉到了一种安心感。

    院子里落了一层灰,桃花和梅花的叶子掉了许多,只剩光秃秃的树干立在院子里,张牙舞爪的,像鬼影。

    脚上踩住了个什么东西,沈婵移开脚步,是桃树结的果子,桃花明明开得很好果子却这么小,看着很发育不良。

    从进青云门开始就压着的气因着这小东西冲了出来,激荡的灵力似剑冲出朝前劈去。

    忽而传来一声响动,沈婵抬眸,只见一旁明离房间的窗户掉了下来,跟着一起掉下来的,还有两个东西。

    往前走了几步,沈婵眸光一滞。

    两个木雕落在地上,砸进柔软的土里,偏巧两个小木人并着肩,微微偏着身子,似在看着沈婵。

    嘴角带了点弧度,似在笑。

    那日的红衣场景忽而在沈婵脑中闪现,滚烫的温度,急促的呼吸,身体奇怪的触感一瞬间在脑海重现,沈婵抿着唇,抬手一瞬九天便落在了掌心。

    她忽然就犯起了恶心,恐慌顺着九天爬上身体。

    灵力汹涌运转,她冷眼看着砸在泥土里的那一对小人,握剑猛地劈下。

    一声巨响后,尘泥翻飞-

    明离在清辉阁待了好一会儿,和茯苓师姐说一路上的趣闻,还送了茯苓师姐一些小玩意,是在历练路上挑出的新奇东西,青云周边没有的。

    之后又在青云山上转了一圈,挨个找白溪和其他师姐玩,把给她们带的礼物送出去。

    青云山的风吹着真舒服,明离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一下午后依旧是蹦蹦跳跳的,浑身上下都是一种回到家的雀跃,看一草一木都觉得欢喜。

    就连看到和自己有过节的陈青黛,明离也乐颠颠上去打招呼。

    可惜陈青黛并不承情,两人过节还没解开,她可做不到付明离这样没心没肺地舔着脸上来笑,只是往后挪了挪,自上而下打量着少女。

    自付明离正式拜师以来,风头一直很盛,一日之内连破两境,修为涨势惊人,又被掌门收为徒,前几月才护送魔剑到了昆仑府,如今人间历练归来,修为似乎又涨了一大截。

    这人的修为和同批进青云门的人早就不是一个档次的了。

    但这并不妨碍陈青黛看她不顺眼,尤其看着少女弯弯的眼睛和灿烂的笑容,陈青黛更是来气。

    打又打不过,只能在言语上阴阳怪气,“好什么好,再怎么好能比得过你,青云门的明离小师妹,一时风头无两啊。”

    可惜明离向来不太听得懂一样怪气,只是从陈青黛的表情分辨出她不太待见自己,索性“哦”了一声,越过她往前走。

    怨气没被接收到,陈青黛更加气,咬牙皱眉间忽而想起了什么,“年纪小修为涨得快算什么本事,可别学某位师姐,用着歪理邪道骗过了自己。”

    明离顿住脚步,侧眼看她:“你说什么?”

    “簪花大会落败而逃,连青云门也不敢回,你可知如今外头是如何传的?”陈青黛原就不喜欢那个冷冰冰的沈婵师姐,如今在明离面前说出来更是扬眉吐气,“五年前沈婵在簪花大会前打败了钟师姐,偏巧在簪花大会时晕了过去,如今五年过去了,沈婵修为怎么一点也不涨?”

    她笑了一声,“听闻双修能增长修为,沈师姐人又长得美,那修为指不定怎么来的?”抬眸瞥了明离一眼,“你——”

    话还没说完,胸口忽地一痛,一只脚揣在了陈青黛胸口,把人踹出去几丈远。

    明离冷着脸,眼皮下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嘴巴放干净点。”

    陈青黛还没被人这样不留情面地揣过,痛得龇牙咧嘴,抬头看着付明离那高高在上的眼神,正似那位冷冰冰的师姐,因而更加恶心,越发肆无忌惮地骂起来:

    “你这么生气干什么?我又没说你,哦,我知道了,难怪你修为涨得快,兴许也学了魔道双修,养了炉鼎是吧,难怪你和师姐修为此消彼长的,你们私底下不知道——”

    寒光闪过,陈青黛翻滚躲开一击,“噌”的一声拔出剑-

    回小重峰的第一个晚上,风很大。

    沈婵沐浴后便直接上床睡了,她最近总是很困,身体才沾床便睡了过去——这不是个好征兆,发热期来临前总是很困。

    魅丹压了这段时间的发热期,她早已记不清具体的时间,察觉到可能是发热期来临,她不安了好一段时间,又沉沉睡去了。

    一晚上睡得很沉,早起时阳光透过窗户缝隙晒了进来,沈婵撑着坐起来,看着洒进房间的那一束光发呆。

    窗外好安静。

    按理说今日是休沐日,付明离没去上课,院子里应当有些动静——付明离总是很有精力,起得早,没事也喜欢在院子里摆弄那些花花草草。

    打开门的一瞬间阳光落在身上,沈婵额头疼了好一会儿,待眼睛适应了光线,疼痛也随之消失,沈婵视线往旁边扫去。

    昨日被她打下来的窗户依旧摔在地上,很是难看。沈婵想了想,过去把窗户扶装上。

    眼睛抬了抬,目光越过窗台往里望去。

    桌上肉眼可见的灰尘,床上的被子没有摊开,付明离昨晚没回来。

    兴许和茯苓聊得欢便歇在清辉阁了。

    沈婵没管,简单洗了个澡把身上暖烘烘的味道洗干净,随后御剑下了小重峰去找成玉。

    她检查过了,发热期还没来,但指不定哪天到来,她得找成玉要些抑制符预备着。

    “真是麻烦。”她说。

    成玉从百忙之中抬起头看向沈婵,一股苦涩药味也随着抬起的视线扫过去,“发热期属正常生理现象,你之前用魅丹一直压着,如今魅丹效用已过,接下来的发热期会很难熬。”

    即便有抑制符,潮热来的也会比昔日猛烈。

    向来嬉皮笑脸的药阁阁主难得严肃,反倒把向来冷淡的沈婵逗得笑了一声,“这么严重呢,师姐。”

    成玉视线从沈婵肩颈划过,“在你去簪花大会之前我同你说过多次了,你那会儿说没事你可以忍,但……我方才看了一下你的身体状况,似乎,不太能了。”

    “怎么了?”

    “*你忧思过重,心境受阻,体内灵力驳杂不纯。”成玉往前走了一步,看着沈婵刻意避开的眼睛,“从前你便有这样的迹象,如今更是……这样下去,你极有可能在发热期来临时走火入魔。”

    “簪花大会结果无论如何,那都是已经过去了的事,我只怕你执念太重,酿成大祸。”成玉担心地看着她,“掌门也是这么想的,因而大会结束后并不着急唤你回来,而让你带着师妹们去凡间玩玩。”

    “掌门也是这么想的?”沈婵极快地勾了一下唇角,“师姐你是,掌门却不是,她只怕我回来给她丢脸。”

    锅里的药咕噜咕滚着,热气冒了出来,沈婵提醒:“师姐你的药要糊了。”

    成玉回头看了一眼,随后大惊失色,慌里慌张地去拿锅铲搅动药汤。

    沈婵回归方才的话题:“没关系的,再怎么难熬,我也能熬过去的。”

    她过去五年不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吗?

    气腾腾的药雾里,成玉的声音飘进沈婵耳朵:“你有没有想过,找个乾元安抚?”

    这话似乎有点难理解,以至于沈婵顿了好久。

    “开玩笑的啦。”成玉低头把柴火抽出来一截,转身走到沈婵跟前,“不过呢,这几个月,我找到了点东西。”

    一个拇指大小的瓶子出现在成玉摊开的掌心处。

    成玉解释,这是她收集的乾元的信息素,若是抑制符压不住,可以试试这个,但这东西不能贪多,闻多了会上瘾——为避免沈婵上瘾,里面混着许多个乾元的信息素。

    “我花大价钱买来的,你省着点用。”成玉把小瓶子塞进沈婵掌心,“我还没试验过,我也不知道真实效果怎么样,不行的话你也别扔,花大钱买的。”

    沈婵低头看去。

    小瓶子比小拇指还细,她真怕不小心就把这小东西捏碎了。

    为了感谢成玉的慷慨,沈婵自愿在药阁做了一天的苦工,跟着成玉上后山找地精灵,晒药磨药,烧火煮药。

    天还没黑,火红的落日挨着山林一边,磨磨蹭蹭地压下去。

    有人来了药阁找沈婵,道掌门让沈婵师姐去清辉阁一趟。

    沈婵这才知晓明离昨夜并非歇在清辉阁,而是在训诫堂——明离昨天和人打架了,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涕泗横流。

    直到今天下午,掌门才去训诫堂把人带出来,暂时安置在清辉阁,等着沈婵来把人带回去。

    对方鼻青脸肿,明离身上倒是没什么伤口,只有半边屁股似乎挨了几鞭子,走起路来一上一下又摇摇晃晃的,像只水鸭子。

    “这次又是为什么打架?”

    三进三出训诫堂,明离眼里还是有一种野气,“她骂我。”

    沈婵问:“骂你什么了?”

    石凳给太阳晒了一天了,坐上去暖烘烘的,沈婵手臂搭在石桌上,食指轻轻抵着太阳穴。

    明离不说话,只偷偷抬眼看向沈婵。

    沈婵原就是个闷葫芦,对上变成闷葫芦的明离自是没有结果,她叹了一声,轻轻挥了挥手,让明离回屋收拾房间。

    那个被打的师妹似乎叫陈青黛。

    沈婵记了起来,付明离和她确实有点过节。

    罢了,即便是打架斗殴似乎也轮不上她教训,沈瑾瑜亲自把人带出来,一句重话可都没说。

    她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儿呆,明离忽然叫她,沈婵偏头看去,明离正开着窗,在窗户上摸索着什么。

    沈婵道:“窗户掉下来了,我重新装了上去。”

    明离往下探了探,神色有些着急,“姐姐,你瞧见我的那两个木雕了吗……我记得之前明明放在这里的,找不到了……”

    少女踮起脚往窗下看去,怕沈婵没有印象,还解释:“就是之前在幻境里我给姐姐雕的,还有姐姐给我雕——”

    话到一半忽然察觉不对,明离再次抬起头时,院子里的人走进了对面的屋子。

    明离抿了抿唇,左半边屁股又开始疼了。

    完蛋,她太过着急了,忘记了之前的“不提幻境”条约。

    她摇了摇头,撅着屁股继续在房间里地毯式搜索,最后又在院子里找了一圈,终于在靠近窗户的花池里找到了。

    兴许是风太大,窗户被吹下来的时候,两个小木雕也跟着掉了下来。

    小心把上面的泥土擦干净,明离趴在床上,将两个小人贴在心口。

    硬邦邦的,也有点凉,不过没关系,她捂一会儿就捂热了。

    训诫堂里没有床,一晚上她都是靠着墙根打瞌睡的,根本没睡好,明离这会儿回到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上,才趴在床上打了个哈欠,下一瞬已经靠在枕头上闭眼睛了。

    明离体热,今天天气也好,没多久就把床暖得热乎乎的。

    明离屁股才挨了鞭子,不动的时候不疼,下意识从趴着翻身为躺着的姿势,还没翻过去呢就把明离疼醒了。

    两个小人还在被子里躺着,也被暖得有了点温度,明离抱着小人看了好一会儿,跳出照着沈婵刻的那个小人,轻轻描摹着小人的眉眼。

    这个小人不及姐姐万分之一。

    默默下了床,明离把小人放在枕头上靠着,披了件外衣走了出去。

    太阳已经下山了,余晖还在,染了小重峰一层漂亮的红-

    不久后的某一天,明离找上了白溪。

    明离说完来意之后,还刻意提及前日她给白溪带的礼物好难得的,她在人间时候特意特意给白溪挑的,为此辗转了几座城几座村。

    白溪根本没听清楚她后面的话,眉梢一挑,饶有兴趣地问:“你想哄女人开心?”

    明离点头。

    自簪花大会后姐姐总是闷闷不乐的,回青云门后更是,姐姐从前也不太爱笑,但总是很有精神,如今姐姐总是一副很疲倦的样子。

    明离倒也想过办法逗姐姐开心,可惜最后总是变成她一个人吵吵闹闹地说话,沈婵时不时应一两声“嗯”,然后找个恰当的时机溜回了房间。

    白溪贼兮兮地笑着,旁敲侧击那人是谁,明离嘴巴硬得很,不肯说,只是问她有没有办法。

    “你是想哄女人开心,还是想追女人?”白溪笑问。

    明离认真想了想,答:“可以都要吗?”

    白溪瞥了她一眼,“可以。”

    两天后,白溪给了明离一本书。

    熟悉的深蓝色封面,右上角嵌了一行白色的字:《炼气调息指南(八)》,明离忙把书扔回白溪手里,以一种宁折不屈的态度扭过头:“你干嘛!我不看这种东西!”

    白溪无奈地看着她。

    好半天,明离才又重新翻开那本书,里面不是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而是一百条哄女人的方法。

    明离看了看书,又看了看白溪,好半天嘟哝着道:“原来你也不会啊。”

    白溪白了她一眼,继续翻开小人书。

    总之,明离开始抱着那本书日夜苦读,把一些基本不可能实现的方法叉掉,再把不适合用在沈婵身上的筛除,剩下的一条条尝试。

    书上说最浪漫的是放烟花,明离便下山买来烟花,不知是烟花位置不好还是方法不对,烟花飞得不高,也不好看,稀稀拉拉的几条线,还没沈婵出剑时环绕在周身的灵力好看。

    而且更糟糕的是,烟花花瓣掉落下来,差点把院子点着了,明离慌忙前去灭火,等把火灭完,沈婵已经回屋休息了。

    没关系,胜败乃常事。

    明离又决定在小重峰上开个小灶。

    一直以来她和沈婵都是去膳堂吃,小重峰的厨房里灰尘遍布,什么厨具也没有。明离去山下买了锅碗瓢盆,用流星剑挑着上山,一一清洗晒干,放进厨房里。

    晚上听见院门打开的声音,明离欢喜地探出头,撞上沈婵投过来的、疑惑的目光。

    “你在干什么?”沈婵走了过来。

    明离趴在窗户上笑嘻嘻的,“以后可以在小重峰上做饭了,不用去那么远的膳堂吃了,去晚了还只能吃剩菜。”

    沈婵依旧蹙着眉:“我不会做饭。”

    “我会呀!”明离高兴地举起手,目光一刻不离沈婵。

    沈婵兴致缺缺,“随你。”

    翌日明离下山去买了米面粮油,还买了一只鸡,用一个竹笼子罩着。

    明离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捣鼓晚饭,沈婵则坐在秋千上看书,咯咯咯的鸡叫声不时钻入耳朵,沈婵心烦意乱,猛地把书放下,望着厨房的方向欲言又止。

    这顿鸡汤终究还是没喝上。

    那只鸡不知怎么的从厨房跑出来了,在院子里惊恐地四处乱窜,鸡毛飞了一地。明离拿着刀在后面追,满地狼藉。

    最后那只鸡跑到了后院,把沈婵洗好晾晒的衣服弄到了地上,还踩了几脚,随后翅膀一扇,从悬崖上掉下去了。

    沈婵深呼吸一口气,默默在脑海里念静清诀。

    “我、我给姐姐洗干净。”明离捡起衣服低头道。

    沈婵不想说话,转身要走,忽而想到了什么,紧紧皱眉后松开,回过头,“衣服给我。”

    明离一手拿刀,一手拿衣服,“都被踩脏了,我洗干净再还给姐姐,我会洗得很干净的。”

    “不用。”沈婵伸手,“给我。”

    她的视线落在明离拿衣服的那只手上,皮肤不算白,带了点健康的黄,手很大,攥着衣服时手背上青筋明显。

    呼吸忽而深了一些,像是沙沙的风声。

    沈婵想起那只手隔着衣服落在身上的触感,又急又重,应和着少女急躁的呼吸,她半点也不喜欢。

    不等明离说话,沈婵忽而上前几步,抬手扯走了那衣服。

    第39章 “嗯,想做。”

    虽然鸡跳崖了,明离当晚还是做出了几个小菜,把饭菜在堂屋摆好后明离去敲沈婵的房门,敲了三声后没人应。

    侧耳贴在门上,她唤了两声姐姐,依旧没人映。

    明离下了台阶,从一旁打开的窗户往里望,沈婵没在里头,不知什么时候下山去了。

    眼睫垂下来,明离绕回堂屋吃饭。

    菜炒得不是很好,有些菜有点淡了,有些菜有点咸了,还有的不咸不淡,但就是不好吃,于是明离隔天去贿赂膳堂厨娘,从那儿拿回一本菜谱。

    一下课明离便御剑回了小重峰,进厨房开始捣鼓,等到天黑了,沈婵刚进门的时候,明离正好从厨房把汤端进堂屋。

    明离知道姐姐还没吃晚饭,姐姐向来不怎么吃晚饭,或许是因为要辟谷。

    实际上和辟谷无关,沈婵就是懒得跑去膳堂而已——膳堂人总是很多,很吵,沈婵不喜欢。

    得了昨日的教训,明离今日没有买鸡,而是直接买鸡肉回来,扔了葱姜蒜进去炖了半个多时辰,鸡汤味很是浓郁,飘得满院子都是。

    沈婵盛了一碗试试,味道确实不错。

    将那碗汤喝完,沈婵甫一抬头,撞上少女亮晶晶的眼眸,似乎期待着她给出评价。

    沈婵还记着前几日鸡飞狗跳的事,余光扫过明离头顶的那根梁以及上面的屋顶,乌漆嘛黑的,正是几日前明离放烟花着火的地方。

    一会儿放烟花一会儿搞小厨房,付明离这是想干什么。

    想起灵泽城镜池里的事,以及明离那一番忏悔宣言,沈婵不知不觉蹙起眉头,视线在明离脸上来回扫荡,最后凝固在明离额心的那小块疤上。

    她悔改了吗?

    天黑了,屋里点了几盏灯,面若桃花的少女缩着肩膀,身体却往前偏向沈婵,眼睫将烛光掀起来,漆黑的眼瞳里映出一个完完整整的沈婵。

    里头的沈婵望着外头的沈婵。

    沈婵忽而偏过头,不太自然地眨了眨眼,尽量端出长辈的姿态:“嗯,算是过关的,但还可以做得更好,你没有做到。”

    她从前最讨厌这样的话,明明是夸赞,却偏要夹点扫兴的话,如今却不得不用这样的话来应付明离,借此让少女的那点情思半路夭折。

    可惜付明离的反应和沈婵的想象不太一样,少女用力点了点头,又嘻嘻看着沈婵笑,有几分得意地说:“我今天才第一天做,我以后会做得更好的,姐姐等着。”

    等什么?

    她不是很馋付明离这顿饭,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得想办法减少和付明离相处的时间。

    “日后不用做了,我辟谷。”沈婵道。

    明离目光扫过沈婵吃空了的碗,嘟着嘴巴“哦”了一声,眼珠一转,忽而笑了一下,“姐姐不吃,我也得做给自己吃。”

    沈婵:“随你。”

    之后的几天,明离都会做好晚饭等沈婵回来,不论沈婵回来得早还是晚,一推开门总能闻见热腾腾的香气,随后少女会从屋里走出来,眼睛弯弯的,说她今天不小心做了两个人的饭,让姐姐一起来吃。

    盛情难却,加上确实饿了,沈婵犹豫了好一会儿,决定走进堂屋。

    只是吃个饭而已,更别说食不言寝不语,在吃饭的时候付明离基本不会说话,吃饭完沈婵一溜烟跑回房间,连碗也不洗。

    这样差的姐姐,明离对她的心思总该歇了吧。

    只是付明离大约和常人不同,不仅没有生气,还乐此不疲,时间久了沈婵倒也有些愧疚,于是会帮着一起择菜洗菜,甚至下山捉妖回来还会买点新鲜菜。

    即便和睦相处,沈婵也注意着相处的分寸,不亲密接触,不言语暧昧,认认真真做一个无趣严肃的姐姐,盼着哪天少女痴痴的眼神不再落在她身上。

    直到某一天傍晚,天色很差,乌云滚滚,像是要下一场大雨。

    从青云殿出来,沈婵仰头看了黑沉沉的天,发带被风吹得飘扬,沈婵召出九天跳上去,御剑回小重峰。

    青云殿在脚下缩成一小团,跟一盏灯似的,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冷风割得人脸颊生疼。夜里看不见山,也看不见路,幽黑一团像个大水潭。

    水潭里忽然映出几点星光,沈婵正疑惑着,抬眸,那点星光变成了两串发光的玉珠,正顺着小重峰的山路往上爬,在沉沉的夜空下寂静地等待归人。

    御剑靠近了些,沈婵才看清那不是星光,而是小灯笼,各式各样的小灯笼,形状各异,兔子的,莲花的,南瓜的,像是人间的灯会。

    沈婵轻轻蹙眉,收剑落在石阶上,抬手轻轻靠在灯笼纸皮上,暖意自掌心漫开。

    仰头。

    沉沉的夜空下,暖黄的小灯笼一路蔓延至小重峰的峰顶,连接上了那扇院门。

    这样的坏天气里,有个人在山上等她,或许还弄好热气腾腾的饭菜,抱着膝盖蹲在门口,目光频频看向院门。

    暖光融入眸中,沈婵低下头,将那片滚烫的灯笼隔绝在眼皮之外,沉默着转身,御剑折返回小重峰下-

    院子里,明离等了许久依旧没等来沈婵。

    院门外的灯笼一盏盏灭了,风声好大,明离抱着膝盖想,姐姐怎么还没回来?

    总不能是有事下山去了吧……还真有这个可能,明离在额头上拍了一下,心道哎呀,她想着给沈婵惊喜,便没有向沈婵打听今日的安排。

    今天是姐姐的生辰,她还做了一大桌子菜呢。

    明离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天。

    时候还早,沈婵或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可惜直到她亲手布置的灯笼全部熄灭,整个小重峰陷入一片幽黑中,沈婵依旧没回来。明离回了屋,把桌上冷掉的饭菜放进厨房里,随后御剑下了小重峰,去青云殿和清辉阁都找过,沈婵都不在。

    明离想了想,又御剑去了药阁。

    药童道,没见到沈师姐来这儿。

    指甲在腰侧的灵霄袋上滑动,沙沙的声音混进风声里,半点也听不见,明离闷闷不乐地回了小重峰。

    从盒子里拿出沈婵的小木人,明离把小人放在心口贴了一会儿,指腹轻轻描摹着小人的五官,声音比屋里烛火跳动的声音还轻:“姐姐,生辰快乐。”-

    训诫堂里四处冷冰冰的,沈婵坐在角落打坐调息,脑子里的风声逐渐消去。

    闭上眼脑子里仍是暖黄的灯笼,精致漂亮,扎在路边的树丛上,烛光把湿冷的台阶都映得暖烘烘的。灯笼用绳子绑着,从山腰一直绑到山顶,也不知道那个人绑了多久。

    沈婵不知道付明离从哪里打听来她的生辰,毕竟这个东西就连沈瑾瑜都记不清,沈婵也会刻意忘记。

    她发誓再看到那一串灯笼之前,她完全没有记起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为什么要这样?付明离想干什么?

    沈婵垂头丧气地低着头,光滑的墙壁映出昏暗的光影,恐慌前所未有地席卷身体,沈婵掐着掌心,每一寸骨肉都在隐隐发颤。

    许久,她后知后觉庆幸。

    还好她跑了……

    这一夜并不难熬。

    虽然冷了些,但沈婵在训诫堂过夜早已是家常便饭,太阳还没升起来,沈婵便醒了过来,大腿被压得发麻,她扶着墙站起来缓了许久,将衣服和头发整理好,缓步出了训诫堂。

    天空阴沉沉的,到处蒙着一层灰绿色。

    今日青云门接到了仙盟会的猎妖悬赏令,悬赏等级很高,那只妖是从邓林跑出来的千年妖兽,正在往东一路作乱,仙盟会发出紧急悬赏令,请仙门百家各派两名修士前往邓林,联合除妖。

    沈瑾瑜俯身下笔,“我想让明离去,你觉得如何?”

    沈婵道:“明离在青云门内,论修为已然出类拔萃,足以承接仙盟会的悬赏令。母亲不必忧心,我定会紧紧跟护,不会让她受伤的。”

    “你?”三个字落在纸上,沈瑾瑜头也没抬,“不必,我让韩余和明离去。”

    沈婵怔愣一瞬,道:“好。”

    悬赏令很急,即刻便要出发,沈婵从演武场把付明离叫出来带进青云殿,快速说明了情况。

    明离懵懵懂懂地点头,又听掌门说:“有什么事不懂都可以问韩余师姐,不要轻举妄动,不要擅自行动,好了,刻不容缓,御剑出发吧。”

    明离偏过头看向一旁的沈婵,又回头看沈瑾瑜:“师母,我有些话想和师姐说。”

    沈婵眼皮一跳,连忙道:“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少女眼睛里的光瞬间暗了下去,却还是朝着沈婵笑了笑,“好的。”

    转眼间两个身影便御剑下了山。

    沈婵松了一口气,抬腿要走,忽听身后沈瑾瑜道:“我从成玉那里了解了你的身体状况,日后你不必接悬赏令了,带师妹们夜猎的事情,我也会安排给其他人,你好好在小重峰上养病。”

    沈婵抿着唇,半晌后深吸一口气,“好。”-

    两月时光不过须臾。

    青云山的树叶转眼就掉光了,青黑色的石头和土壤露出来,很快又被小雪覆盖。

    小重峰上的雪要大一些,沈婵躺在秋千上,看着灰蒙蒙的一片天,秋千轻轻晃动,天也跟着晃动。

    两条腿交叠着摆放,一只小腿高高翘起,雪花落在衣袍上,转瞬就化了。

    “你这日子倒是过得逍遥……”

    听见成玉的声音,沈婵连头也懒得转,盯着空中的雪花发呆,“如今我闲人一个,自然逍遥。”

    成玉抄起桌上的酒看了看,“如今怎么开始喝酒了?”

    话音刚落,一阵劲风呼啸袭来,成玉只觉鬓边一凉,一缕发丝已然被剑气斩断,手中酒瓶脱离手指,“噔”的一声落回桌上。

    成玉眸光骤凛,旋身疾退,衣袂猎猎作响。

    两个身影在院子里缠斗起来,落下的雪花又翻飞着往天上飘,半炷香时间后,沈婵持着九天,九天剑尖则抵着成玉喉咙,再往前一毫便会有血溅出。

    “师姐从前接不过我十招的。”沈婵把剑随手一扔,拂开石凳上的雪花坐了上去,随后给成玉倒了一杯酒,“没喝,只是刚巧很闲,拿出来试试味道。”

    酒是付明离买的,一直没有开封过。

    “好苦好难喝。”成玉尝了一口连忙摇头,和沈婵说起正事,“我要回药王谷一段时间。”

    暖灵诀弹开,纷纷扬扬的雪花绕开两人,沈婵道:“怎的突然要回去了?”

    成玉只道:“有事。”

    看了下沈婵脸色,成玉又道:“你这体内的魅丹能撑到现在,属实稀奇。”说罢又把一沓抑制符递给沈婵。

    知她平时不愿意提这件事,成玉说起另一件事——付明离杀了那只千年妖兽,被仙盟会嘉奖了,少年天才,声名大噪。

    “确实。”沈婵淡淡应了一声,余光掠过插在花池上的九天,忽而起身道:“师姐要离开青云,我得好好为师姐践行。”

    成玉眼睛冒光地看着她:“你还会做饭?”

    显然不会,所以沈婵拉着成玉下山买了熟食带回小重峰,赏雪喝酒,勉强也算践行。

    小雪下了一日就停了,沈婵照例去藏经阁看书。

    世间坤泽乾元本就稀少,记录在册的更是少之又少,因而世人鲜少知晓,沈婵几乎将藏经阁翻了个遍,依旧和从前那样,没有找到什么有用东西。

    去后山练了会儿剑,沈婵才悠悠回了小重峰。

    昨天下的雪早就化了,冷得异常,沈婵脱掉外衣进入温池里,曲着腿将整个身子埋进池水里。

    一瞬间风声鸟声全部消亡,她睁开眼睛,看向池水下的昏暗。

    月色倒是好,似残雪一般落进水中,却不会化,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好似无数尖锐冰锥戳着胸口,喉咙,和四肢,痛感像月光一样密密麻麻地落在身上。

    难以言喻的胀痛从胸腔炸开,浮出水面的一瞬,沈婵张大着嘴巴呼吸,眼圈红了一片。

    有风从侧面刮开,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气息,一道影子直直落在沈婵脸上,她动作一顿,随后压着惶恐的心跳,神色淡定地偏头。

    温池四周的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一头乌发高高束起,被一根赤红发呆扎成利落的高马尾,少女一身月白色劲装,个子高挑。

    似乎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沈婵喉咙滚了滚,不自觉抬手抱在胸前,往水里压了压,一双泛红的眼看向发愣的少女。

    “我……对不起,姐姐,我以为,我以为……”明离忙放下白纱,转身背对着温池,脸被溢出来的水汽熏得有点红,“姐姐还好吧?”

    “嗯。”隔着一道纱,沈婵看着明离的背影,“没事。”

    好一会儿,沈婵再次抬眸,那人的背影依旧像根棍子似的直挺挺杵在原地。沈婵有些生气,可话到嘴边,语气却不自觉软了下来:“还有事吗?”

    这是身体出于本能的趋利避害。

    方才对视的一瞬间,她敏锐地察觉了眼前人的变化,不只是高了壮了,更多的是气质上的变化,少女不再像少女,而开始逐渐变成一个女人。

    看向她的眼神不再只是崇拜和欢喜,而多了很野生很原始的东西,比如来自成熟身体的欲望,比如伴随着欲望而产生的占有欲。

    分化成坤泽后,沈婵总是对这些眼神很敏锐。

    因而沈婵反馈的情绪也很敏锐,不止有不耐,还带了几分畏惧——两个人修为差距越来越小,若真要动手,沈婵不确定能打得过对方。

    更别说还有乾元对坤泽的天然压制。

    从前她对着修为薄弱的付明离可以约定,可以无视,可以直接下忘忧咒,也可以直接一个“滚”字把人扔下山,如今却不行。

    白纱外的影子蹲了下来,依旧是背对着温池,似乎仰头看了一下月亮,“姐姐,好久不见。”

    这话没什么问题。

    但沈婵听见那人的呼吸,很沉,似在努力平息着什么情绪。她敏锐地察觉那情绪不会是她想要的,因而只简单回了一个字:“嗯。”

    她慢慢地靠近岸边,动作很轻,尽量减少水声,伸手去够放在岸上的干衣服,余光依旧穿过蒙蒙白纱,谨慎地落在那人身上。

    水面层层荡开扫在池岸上,又一圈圈弹回来,轻轻弹在雪白的皮肤上,把紧贴着肌肤的里衣稍稍荡开,水波涌动。

    “很想你。”

    耳边似炸开了一个什么东西,沈婵脑子嗡嗡的,偏巧水下的脚崴了一下,身体跟着扑进水里,水花四溅。

    “姐——”

    明离猛地回头,还没看清温池里的情况,一道清冽的声音飘入耳中。

    “我没事。”

    沈婵已在池岸上裹好了衣裳,佯装没听见方才那句话,细纱外的付明离没有离开的意思,沈婵想了想,道:“接悬赏令很辛苦的,你快回去休息。”

    外面的人站了起来,高马尾往前跳了几步忽又顿住,沈婵听见少女有些郁闷地说:“姐姐,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出去的这段时间特别想你,人还很暴躁,心情一点也不好。”

    身后传来淡雅香气,烦躁逐渐被扑灭,明离吐出一口气:“回来看见姐姐就什么都好了。”

    她最烦躁的是围杀妖兽的那几天,一群人在那里慌乱布阵,明离在后边看着,忍不住地心烦,后来那千年妖兽掉进阵法里,又逃往山洞里,明离提着剑单枪匹马地杀进去了。

    如今想来有些后怕,可想一想那妖兽在手里挣扎的痛苦模样,明离心底浮起一丝快意。

    只是到了沈婵跟前,快意也好,烦躁也罢,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仅仅是闻着沈婵身上散发的气息,听着她那如碎珠似的声音,便觉从头到脚,周身每一处都舒畅起来,好似原本紧绷蜷缩的自己,被轻柔地缓缓展开。

    “嗯,好了就好。”将衣服领子束好,腰带系好,沈婵掀开另一边细纱,从温池里走了出来。

    脸上的热气被风一吹就散了,沈婵快步往房间走去,“我先休息了,你也早点休息。”

    脚步声跟了上来,沈婵分不清她是跟着自己还是回自己屋里,只得装作不知道,暗地加快步伐。

    好不容易进了屋,沈婵头也没回,“砰”的一声关上门。

    那“砰”声并不清脆,有些闷,并不是门砸在门框上的声音。

    沈婵吸了一口气,回头。

    付明离站在门外,一条腿斜支着挡在门边。或许是门挤压得腿部生疼,她抬起双眸,眼里水光潋滟,轻唤道:“姐姐……”

    目光从少女眼眸落向门框,沈婵松了几分力度,尽量压着翻涌的怒气,语气和善地问:“怎么了?”

    “姐姐……”声音黏黏糊糊的,明离抬手扒在门上,身体往里靠了靠,她不加掩饰地吸了吸鼻子,“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付明离。”沈婵终于冷下脸,不再陪这小天才演姐慈妹孝的戏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明离心虚,视线从沈婵脸上移开,一点点往下移,落在沈婵的腰带上,“抱、抱也不行吗?师姐师妹都可以抱的……更别说还是姐姐……”

    本就够红的脸颊此刻红色又深了一个度,明离低着头,感觉脸颊和脖子都烧了起来,她想扭头就跑,借着山风降一降脸上的温度。

    可也只是想一想,相比于降温,明离此刻更大的渴望是抱一抱沈婵,真的只是抱一抱。

    她低头盯着沈婵的腰带看,不知怎么的,忽而想到沈婵才从温池里爬上来,腰带其实系得很松,兴许轻轻一勾手衣服就掉了。

    她被这大胆放肆的想法吓了一跳,惊慌之余忽地注意到扶着门的手,离沈婵的腰很近,沈婵柔软的外衣甚至轻轻触碰着手背。

    很滑。

    明离后知后觉察觉现在求抱的动作很不好,好像尾随人家进屋的变态,她慢慢松了手,挡在门前的腿也撤了回来。

    她四肢僵硬地站在门外,而沈婵扶着门,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关门。

    明离后知后觉,姐姐似乎是生气了——是的,她对姐姐的心思早就开诚布公了,什么姐妹抱一抱的拙劣借口,她当姐姐是傻子吗?

    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少女的影子无处遁形。

    明离慢慢抬起头,脸上依旧很红很烫,好在是晚上,又逆着月光,沈婵或许看不出来。

    月光照进门里,明离能清晰看见沈婵漂亮冰凉的五官,她白皙的皮肤,还有她轻轻勾着、似笑非笑的唇。

    “你是想抱吗?”

    沈婵轻声开口,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怎么瞧着,你是想做呢?”

    第40章 双腿绞得更紧。

    少女站在门外,两只手垂下在小腹前相扣,她眨了眨眼朝面前的女人看去,努力判断这话是嘲讽还是试探。

    脑子嗡嗡的,她暂时判断不出来,鼻子呼呼地吹着气,落在身上的月光不知不觉变得热起来,她结结巴巴地开口:“可、可以吗?”

    欢喜藏匿其中,跃跃欲试。

    回应她的只有关门声,速度很快,落在鬓边的发丝都被吹了起来,她孤零零地站在门外,门上淡蓝色的灵力一闪而过。

    显然,沈婵给出的回答是“不可以”,并在门上设了结界,防狼似的防着她。

    明离有些难过,因为自己冲动的行为好像把沈婵惹生气了,她不想要沈婵生气,两月没见,她很想沈婵。

    她静悄悄地回了房间,心绪依旧没有平复下来,窗外风声呼呼的,她趴在床上,翻身压着心脏,感觉周身灵力也跟着呼呼地转了起来。

    少女努力吸了一大口气,身上残留的沈婵的味道已经没了,她怅然地垂下头,脸颊贴着床铺,呼吸落在被子里又扫了回来,脸颊很快变得湿漉漉的。

    明离想,明天给姐姐道歉-

    另一间屋子里,沈婵亦未眠。

    她想起少女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充满侵略性,顺着脸庞缓缓下移,瞳孔微微放大,像是饿狼紧盯猎物,顺着她的身体游走到腰际。

    沈婵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她不是第一天知道付明离喜欢她,却是第一次这么恶心付明离的喜欢,两个月的时间而已,难道是付明离在外面看了什么或是知道了什么,不然眼神怎么会变化这么大。

    好像一瞬间就从小孩长成了一个恶心的大人,纯粹的喜欢里夹杂着令人窒息的欲望,幽黑的眼眸里透出一股志在必得的意味,尽管她本人或许没有察觉。

    前所未有的强烈危急感裹挟着全身,心脏被压*得有些紧,沈婵侧身躺着,看向窗上游走的灵力——那是她设下的结界。

    小重峰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是她的家,如今她却要在家里设结界才能安心睡下,沈婵顿感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甚至有点想笑。

    从付明离拜入青云门后,她的一切似乎都在被付明离侵入,进而占有。

    母亲对她言辞严厉,对付明离却疼爱有加;师妹们对她敬畏参半,对付明离却亲密无间;长老们曾视她为青云门的希望,如今目光却全部聚焦在付明离身上。

    她在无风谷被魔气沾染,付明离却借此连破两境;簪花大会上她落败,付明离却因护剑立下大功;她修为陷入僵局,停滞不前,付明离的修为却如野草疯长,一路飙升。

    而如今,沈婵甚至顾不上这些,她只想着安全度过发热期,可偏偏付明离回来了,虎视眈眈的目光毫不掩藏地落在她的身上。

    她忽而想起温池旁付明离说的话。

    “姐姐,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出去的这段时间特别想你,人还很暴躁,心情一点也不好。”

    “回来看见姐姐就什么都好了。”

    ……

    暴躁、易怒、安抚,这些关键词连接在一起,刹那间,沈婵脑子里某根弦陡然紧绷,随着心脏跳动的节奏,一下一下剧烈拉扯着。

    付明离是不是……腺体成熟了?

    和坤泽会有发热期一样,乾元腺体成熟后每月会有一次易感期,但易感期对乾元的影响远没有发热期对坤泽的影响大。

    沈婵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手臂绕过另一侧肩膀,轻轻地触碰后颈。

    出于对身体安全的考虑,沈婵计划着和沈瑾瑜提出搬离小重峰的事。

    她不想在魅丹效用反噬的第一个发热期,和一个对她本就有心的乾元共处一室,小重峰灵气充沛,沈瑾瑜定然不会让付明离搬走,沈婵只好退一步,自己搬走。

    在计划生效的之前,她要避免和付明离起冲突,免得节外生枝。

    因而翌日醒来,付明离做好了早餐,神色认真地给她道歉时,沈婵也只是勾了勾唇角,颇为大度地说没事,并用一种长辈的语气问起付明离近况如何。

    少女话依旧很多,叽叽喳喳地跟她说那头妖兽如何难对付,仙盟会的人不行,光会嘴上说,实际干活的还是她们各派来的小年轻。

    说到最后,明离抬眸偷看了一下沈婵,状似无意地说起那只妖兽最后是被她杀掉的。

    沈婵一眼看穿付明离意图,顺着她的期许夸了一句“很不错”。

    光从语气上听不出是夸赞,付明离却高兴得很,端着碗筷进厨房,腰间的灵霄袋蹦蹦跳跳的。

    沈婵趁机下了小重峰,到清辉阁时没看见沈瑾瑜,从茯苓那处得知,掌门前几日出门去了,过几日才回来。

    沈婵面色恹恹的:“好,多谢师妹。”

    成玉回了药王谷,沈婵又不想回小重峰,一时竟然不知道去哪里,之后只能去后山练剑,从天亮练到天黑,掌心被磨出了一点微红,直到暮色沉得几乎看不见路,沈婵才御剑回了小重峰。

    暖黄的灯从窗户里透出来,明离精神很好,依旧是做好了饭菜,等着她回来。

    饭后,沈婵坐在秋千上想事情,明离则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托着腮频频看向沈婵。

    “姐姐。”她忽然开口,“之前离开的时候太匆忙,一直没来得及和你说句生辰喜乐。”

    沈婵一愣。

    “我其实当天给你准备了生辰礼的,弄了很多很多漂亮的灯笼,还做了很多菜,可是你那晚上有事没回来。”

    她并不知沈婵其实没事,也并不知沈婵看见了那些漂亮的灯笼,只是后来折返下小重峰了。

    沈婵也并不打算告诉她。

    明离忽而站了起来,走到沈婵跟前蹲下,沈婵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得把脚尖抵在地上,刹住往前荡的秋千。

    少女蹲在地上跟只**似的,仰头看向沈婵:“姐姐,之前的生辰礼坏了,我重新备了一份。”

    明离伸手取解腰上的灵霄袋,随后递给沈婵,沈婵犹豫了一下,没有伸手去接。

    “好东西。”明离往前挪了挪,几乎要靠在沈婵小腿上了,她抬手把灵霄袋上的扣子解开,朝沈婵使眼色,“姐姐把手放上来。”

    “放上来嘛……”

    沈婵瞥了那灵霄袋一眼,不知明离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会儿警惕心还没消下去,手也还搭在大腿上,谁料下一瞬掌心忽地一热,明离竟然牵起了她的手,动作迅速地搭在了袋口处。

    只一瞬便天旋地转,风声呼啸,眼前乌黑一片。

    沈婵惊得下意识抓紧了那只手,随即听见了少女明显开心、语调高昂的声音:“姐姐可以睁开眼了。”

    睁眼之前沈婵先把手抽了回来。

    眼前夜幕如墨,浓稠铺展开,四下草木静立,风声俱灭,只剩节奏不一、此起彼伏的细小虫鸣。

    沈婵往前走了几步,脚下卡擦一声,似踩在了草丛上。

    低头,一只流萤从草丛深处轻盈蹿出,似陡然亮起的一盏幽绿小灯,刹那间闯入沈婵视野,顺着流萤飞的方向抬头,沈婵视野向外延展。

    沈婵呼吸忽地一滞。

    数不清的流萤,似从银河倾泻而下的繁星,纷纷扬扬飞舞,闪烁的荧光相互交织,幽绿光芒映入沈婵眸中。

    明离盘腿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沈婵,轻声笑道:“姐姐喜欢么?”

    这是在两月前就给沈婵准备好的生辰礼物,那会儿天气还好,青云山还有流萤,明离便去捉了许多放入灵霄袋里,还去挖了许多泥土和草,把灵霄袋里布置得漂漂亮亮的。

    没来得及给沈婵看,明离便接了悬赏令离开青云,灵霄袋里的花草全都死了,流萤也逐渐没了气息。

    杀了妖兽后,明离去了一趟南海,南海还未入秋,岛上的流萤数不胜数,明离便从那儿取了无数只流萤,又挖了点草,带回来给沈婵看。

    “很漂亮。”

    漫天流萤,似星河流转,底下扑了石子,草木旺盛——不知付明离弄了多久,弄出这样一个小天地。

    从灵霄袋里出来已是半个时辰后。

    明离把灵霄袋往沈婵掌心一放,沈婵抬眸,“灵霄袋是你的法器,别人求都求不来,你不要?”

    沈婵年少时曾求过沈瑾瑜,她不肯给。

    明离顺杆往上爬,坐在沈婵身旁,脚在地上一杵,秋千晃动起来,“这是姐姐的生辰礼,我给了姐姐便是姐姐的。灵霄袋里能养活物,姐姐若想寻个清净处放松,随时都能进去,也不必一直这般紧绷着自己。”

    掌心掂了掂灵霄袋,沈婵道:“它认了你做主,还会听我使唤?”

    “姐姐试试?”明离也不太确定。

    灵力在指尖流转,沈婵抬手压下,不多时,沈婵两掌猛地合拢。灵霄袋关了起来,沈婵放开手,三点幽光落在掌心,随后颤抖着飞向夜空。

    明离看着沈婵笑:“看来是听的。”

    送礼讲究你来我往,沈婵不喜欢欠别人,“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我没有生辰。”明离想了想后改口,“我不知道我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她是孤儿,没人告诉她。

    沈婵垂眸看着掌心的灵霄袋,半晌后把灵霄袋还给了明离,“请我看的流萤我收下了,很喜欢,但灵霄袋你自己留着,日后许有大用处。”

    如今她最好别再和付明离有任何牵扯。

    沈婵执意不收,明离也只好作罢-

    沈瑾瑜终于回了青云门,沈婵第一时间去了清辉阁,和沈瑾瑜说了要搬离小重峰一事。

    沈瑾瑜正坐在软榻上休息,神态很是疲惫,缓缓抬起头看向沈婵,脸色不大高兴:“为何?”

    沈婵吸了一口气,“付明离是乾元。”

    女人眉梢轻轻挑了一下,似是有些惊讶,片刻后神色恢复如常,“那又如何?”

    “我发热期快到了,母亲。”搬离小重峰不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她不知沈瑾瑜为何不许,只得将担心和盘托出,“我是坤泽,她是乾元,本就不适合住在一块儿。”

    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干涩的眼皮压下浅色瞳孔,沈瑾瑜道:“什么乾元坤泽的,她是你妹妹,难道还能对你如何吗?”

    沈瑾瑜很是不耐,“离了小重峰你又要去哪儿?你性子本就古怪,又有这样的病,让你去和其他师妹们一起住你愿意吗?还是你想我单独拨个院子给你住?”

    沈婵心凉了半截,却还是咬着牙道:“青云门也还有别的独院的。”

    她听见沈瑾瑜嗤笑一声,很不屑似的,抬眸看去,沈瑾瑜朝她轻轻摆手,示意她出去。

    “母亲。”饶是早已知晓母女情分淡薄,沈婵心口处依旧泛起一阵钝痛,她垂下眼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即便是她标记了我,您也觉得无妨吗?”

    下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沈婵抬眼望向母亲,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熟悉的淡漠神色。

    开口更是让沈婵难以接受:“明离是个好孩子,不会那样做的。”

    似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沈婵几近窒息,她恍恍惚惚出了清辉阁,脸上落了点点的冰冷——又下雪了,到处一片灰蒙蒙的。

    手脚被动得冰冷,沈婵漠然地看着前方,不远处,青云殿檐角高高飞起,似要耸入青云。

    小雪逐渐变成大雪,那道白月色的身影渐渐消失。

    沈瑾瑜推开窗户,几瓣雪花正飘进来,落在扣住食指的青玉扳指上。沈瑾瑜下意识转动扳指,那雪花落入干枯的皮肤里,瞬间化成了一滩水。

    心口的气总顺不下来,沈瑾瑜闭着眼,太阳穴疼得厉害。

    一炷香时间后,沈瑾瑜叫来茯苓,让她去找一下青云门里还空着的院子,“要清净一点的地方,灵气最好也充沛些,找到后和你师姐说就行。”

    茯苓表情愣愣的,“哦哦。”

    心中却道,师姐好好的搬地方干什么?

    地上很快铺了一层雪,脚踩上去软绵绵的,使劲一压还吱嘎叫,雪一叫明离也跟着叫,惹得屋里的茯苓频频探出头,忍不住笑。

    掌心大的小雪人很快堆成功,明离小心翼翼地端进去给茯苓师姐看,“师姐,这是你。”

    “白花花的五官能看出个鬼,你说这是师母我也信。”茯苓低头继续写字,“小心点,别把我案桌弄脏了,不然打你。”

    明离吐了下舌头,抬手把小雪人捏紧了些。

    屋里很热乎,雪人很快化了水,明离不得不出去,把小雪人放在台阶上旁,擦了擦手上的水,转身进屋。

    明离脸和手都很红,茯苓见她瑟瑟发抖,从一旁扯了件外衣扔给她,忽而想起一件事:“你和师姐吵架了?”

    明离“嗯?”一声抬头:“哪位师姐?”

    得知茯苓师姐问的是沈婵之后,明离摇头:“没有啊,为什么这样问?”

    茯苓于是把沈婵要搬出小重峰的事说了出来。

    大雪纷飞,明离气冲冲回了小重峰。

    姐姐为什么想搬出来?为什么她一点都不知道?……之前的事姐姐都原谅她了,这几天两人相处也很和睦。

    她很想找沈婵问一下,可惜,沈婵不在小重峰上。

    雪花落在头发上,白花花一片,很快融化成水落进发根里,冷得明离直直吸气。

    厨房里的灶台还在燃着,旁边堆着柴火,是明离昨天去山下捡的。明离蹲在灶台旁烤火取暖,一边搓手一边百思不得其解。

    姐姐为什么什么都不跟她说?

    她有点生气,还有点伤心,怎么说她和姐姐也一起在小重峰上住了这么久了,姐姐还是把她当外人一样。

    可她是沈婵的妹妹,也是沈婵的亲师妹,纵观整个青云门,除了师母之外,没人比她和沈婵关系更近。

    火气慢慢褪去,沮丧卷土而来。

    门是打开的,门外的雪一层层落下,软绵绵地堆了起来。

    天快黑了,沈婵还是没有回来。

    明离扶着发麻的腿站起来,御剑下了小重峰,去青云殿、清辉阁、药阁甚至训诫堂问了一遍,沈婵都不在。

    一个好心师妹说,大约一个时辰前,她看见沈婵师姐往小重峰方向走了,明离于是又御剑回小重峰。

    雪花疯狂砸在脸上,疼得要命,明离看不清路,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茫茫的。

    心脏忽然疼了一下,明离低头扫了一眼心口,一阵莫名的心悸毫无预兆地袭来,尖锐的难受蔓延至全身。

    明离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狂风呼啸,似要把一切搅个天翻地覆,大片大片的雪花被凛冽的风裹挟着,纷纷扬扬洒向山林。

    一处洞口雪花已悄然堆积起一层,柔软蓬松,忽而来了一阵风,那雪花便肆意地跟着风飘进了山洞,一路向着洞穴深处飘去。

    这山洞也并不深,最里处距离洞口也才三丈距离,雪光幽幽似清冷月光,将山洞里映照得有了几分光亮。

    沈婵蜷缩着躺在地上,身躯发着颤,雪光映在脸上,落入瞳中成了两个小白点。

    浓烈的冷梅香以沈婵为中心,一波接着一波地往外散去,躺在地上的女人浑身冒汗,潮热一波波袭来,沈婵身体不自觉地抽搐着。

    抑制符散落一地,最上面的几片甚至沾了血,纤白的手垂在上面,手指上也沾了血。

    发丝胡乱地黏在脸上,汗珠顺着尖俏的下颌流下,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晶亮的痕迹,而后蜿蜒没入雪白的后颈。

    平日里光滑平坦的后颈,此刻却突兀地出现一个小小的腺体,染了殷红的鲜血,触目惊心,微微张开的小口源源不断喷涌出浓烈馥郁的梅花香。

    喉咙涌上酸味,沈婵张嘴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反倒因为使了点力气而变得更加虚弱,她脸色苍白,软绵无力地抵着墙侧躺着,口水不受控制地顺着一侧嘴角缓缓流下,随即在空中拉出一道细细的弧线。

    没关系的,沈婵心道。

    生理性的泪水沿着眼角落下,沈婵大口喘着气,目光看向洞口。

    没关系的,只是发热期而已,五年她都是这样熬过来的,这次也一样……她张着嘴巴喘气,呼出的白气旋转着落回脸上,微微发凉。

    原来是一片雪花。

    气温在降,山洞里冷得异常,沈婵再没力气捏出暖灵诀,只是靠着蜷缩身体取暖,双腿互相压着蹭着,沈婵喉咙艰难地滚了滚。

    洞口处忽而来了一阵风,将散出去的梅香又带了回来,沈婵被呛得咳了几下,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后颈又肿又痛,沈婵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几分力气。

    刻意忽略身体其余部位的异样感受,沈婵抿了抿干涩的唇,轻轻抬起手,将一片抑制符搭在腺体上。

    并未用力,只是轻轻一搭,腺体接触符面的一瞬间,一种带着酥麻的痛感传遍全身,她蹬了蹬腿,喘息着闷哼一声。

    衣服被汗水或是别的什么弄湿了,沈婵尤其不喜欢这种黏糊糊的感觉,头发黏在布满汗水的脸上,她想伸手去拂开,却没有力气。

    和身体带来的折磨相比,这其实算不了什么,可是沈婵却忽然崩溃地哭起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在洞里面响起,层层叠叠的回音清晰地落入沈婵耳边。

    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簌簌地顺着沈婵苍白的脸颊滚落,沈婵身子微微颤抖,紧咬着下唇。干涩的嘴皮瞬间裂开,鲜血渗出。

    绝望似潮水般翻涌而来。

    她记起簪花大会上的落败,记起钟乐的嘲讽,记起那些落在她身上或可怜或叹息的目光,更记起忏悔堂里,被乾元亲吻着的魏修竹。

    为什么这么对她?为什么偏偏是她!

    她一心修道,刻苦修炼,严于律己,即便少年天才也不曾自傲,不曾懈怠修行,她比世间的绝大多数修士都做得好,为什么偏偏被选中了……

    从十五岁到如今,快六年的时间了,成玉总劝说她释怀。

    可是,怎么能释怀得了……

    “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哭声似夜枭啼鸣,沈婵眼泪汹涌流出,顺着脸颊疯狂流淌,怎么也止不住。

    她把头埋进臂弯里,嘶哑的哭声刹那间被捂住,陡然一转,化作了沉闷的呜咽。

    她哭得眼睛发胀,哭得身体发抖,止不住地咳,咳出的血撒在碎石上,刺目的红。

    浓烈的冷梅香不曾有变淡的趋势。

    她心如死灰地趴在地上,胳膊被碎石块磨得出血,被折磨得失焦的瞳孔悠悠转了转,她看向那个总也触不到的雪白洞口。

    后颈处的灼热烧得她几近晕厥、意识模糊,痛痒交织,肆意催动身体其他部位发生着难以言说、令人难堪的变化。

    双腿绞得更加紧。

    沈婵仰着脖子动了动,那张轻飘飘的抑制符从腺体上脱落——这次的发热期来势汹汹且毫无预兆,抑制符根本没有用。

    成玉给她的那个小绿瓶还在小重峰上。

    她喘着粗气,手顺着腰腹压下去,挤开两条腿,而后轻轻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那手却调转了方向,往上落在了腺体上。

    这是个发育不良的腺体,十五岁时曾被沈婵用刀挖过一次,没挖下来,沈婵反倒进黄泉路走了一遭,被成玉及时救了回来。

    如今萎靡弱小,看着更是恶心。

    半晌后,沈婵弓着身体,呼吸急促到抽噎,喉咙带出破碎的风声——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即便过了五年,她对痛苦的耐受性并没有多少长进。

    甚至都没开始动手,她便疼得满头大汗,所有感官瞬间失效,她听不见风声,感觉不到冷意,只是努力蜷缩着身体,连骨骼都在战栗。

    当然,更没察觉到洞口外,踩在雪上、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直到——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