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们下车后江书久才发现自己搞错了, 小朋友已经百日而非满月。温敬恺将钥匙递给泊车门童后首先看了眼手表,然后给司机讲了个时间让他到点来接,因为这种场合少不了要推杯换盏。他酒意上头不要紧, 重要的是江书久最好不要被牵连,她明显不会应付醉酒的人,很久以前他应酬完回家, 当晚她便同他置气。
其实这场重要指数五颗星的活动他有想过要不要让江书久浪费精力跑一趟,温始夏在临产前就发来请柬,而春节假期他抽空来拜访舅舅舅母一家, 那时距离温始夏临盆还有很久, 在餐桌上两位长辈就早早地口头邀请过他。
到如今他和江书久终于说了一些真话, 恐怕往后也很难轻易找到同行的场合。达成协议的不仅仅是离婚,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与离别,这昭显着命运不会再慨然大度地参与其中,他也不会有更多的主动的机会。
附加条款是他主动增添上去的,就他对江书久的认识, 她一定不会主动向旁人提起离异事实, 不过那条文字赐予了他光明正大发出邀约的能力。那天江书久头也不回地离开未终, 他发现自己还是想趁着余温未尽, 再多和她见几面,所以才拜托何识书写邀请信息给她。
作为百日小婴儿的舅舅舅母, 两人进场后先找到今日的主角,送了小朋友一根扣着金福袋的红绳, 而温始夏也收到了一模一样的大号版本。
收礼物的人是温始夏的兄长,新手爸爸和妈妈本人正被他们的大学室友缠住无暇过来接收。温敬恺将纸袋递给对面那位男士的时候江书久配合着问候了一声, 但其实她压根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因为礼物是何助理挑选的, 甚至没有给她这个需要出席的人过目。
对方兄长表现很得体,笑得热情而不谄媚,喜上眉梢却表现出一种气定神闲,接过东西后反过来祝福他们新婚一周年愉快。
江书久挽着温敬恺的胳膊挑挑眉,心想对面居然是一位做过功课的。温敬恺也不心虚,点点头应下后坦言自己想看一看小侄女。
在舅舅家表妹小孩的满月礼上当舅舅,舅舅套舅舅,江书久垂下头憋笑,一时忘记了自己下午还没有吃饭,过分激烈的情绪会使饥饿感来得更快,而距离开宴还有一刻钟。
不过对面人还没有回答,倒是温敬恺的舅母先上场。她见到温敬恺和江书久时浮夸地讲两位可真是好难请,结婚一年内次次温敬恺都拦住她意欲见江书久的想法,直言温敬恺实在小气。
其实她也没有提及江书久很多次,温敬恺成年后很少再去舅舅家长住,两位长辈看到他就势必会多多少少想起一些温辛余做的好事。温敬恺明了他们通情达理不会迁怒于他,不过他还是减少来往次数好让他们眼不见为净。
温敬恺知道舅母这样讲是场面使然,他不好夺了今日主角风头,简略介绍了一下江书久,说一些她留学归来在A大任职、两人中学时代是同窗好友在她回国后定情云云。
舅母听到后多嘴问了句江书久在哪所学校,得到答复后对她更多了几分赞赏。看起来她对江书久印象极好,紧接着要拉着她去楼上看小朋友拍百日照的场景,又嘱咐温敬恺和儿子不要乱走,让他们在大堂里安安心心等温始夏跟大学室友交谈回来,莫要使她一个人忙乱。
于是江书久乘上电梯到了拍摄房间里,暖色调补光灯下的小朋友的确粉嫩可爱,她的爷爷奶奶站在周围不断向摄影团队强调下手要轻动作要慢,小朋友不喜欢不舒服就不要用那个姿势,道具小到周边摆放的小玩具,大到婴儿横躺的被子都做过消杀处理。
江书久听摄影助理在旁边给她科普,惊叹于如今各种技术的成熟,她在摄影师中场查看照片的时候上前去摸了摸婴儿的手。江书久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弄疼了小朋友,而舅母站在她身旁,无意间问了句:“你和温敬恺有要生育的打算吗?”
诚实讲这的确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尤其是在此情此景下,对方向已婚人士问这个完全没有什么恶意,仅仅是一种礼貌式的问询。
江书久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没有任何生育意愿,”后面她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坚硬,补充道,“我没什么责任感,感觉担负另一个人的生命对我来说是一件还蛮恐怖的事情。”
舅母比她想象的要开明:“是嘛,这种事情你有自己的思考就好了,不生孩子也不会面对很多离奇瞬间。”她说完向江书久狡黠地眨了眨眼。
温敬恺十分钟后才上来,他问候完各位长辈后径直走到江书久身旁提醒她晚宴已经开场,现在可以下去吃点东西垫肚子。
楼下逐渐热闹起来,到场的人比刚才他们来时还要更多,舞池里许多人跟着音乐节奏跳舞,温敬恺目不斜视经过舞池边,对此事没有任何兴趣。
江书久坐下安心吃饭,席间有不少熟悉面孔,有一些人认出她的身份,专门过来问候她父母近期是否安好。温敬恺也不断被敬酒,他倒也没有表现出厌烦,不过几番折腾过后不再带有笑意,这暗暗拒掉了后续想要继续上来攀谈的人。
直到有一位江书久根本不认识的男士携着女伴站在他们这桌面前,温敬恺才放下筷子立刻问候,他脸上明显溢出惊讶的神色:“你怎么在这里?”
柯家跟温始夏的丈夫家有亲缘关系,柯父柯母嫌柯谨辰入夏以来过分不着调便安排他来出席此次百日宴,他一看到小婴儿的母亲姓温就猜测与温敬恺有关,没想到还真让他在这样的场合巧合碰到对方。
温敬恺亦感慨世界之小,谁料对方不接他的话茬,很会装相地将话头一转,看着江书久问道:“这位就是你太太吧?”
温敬恺知道这人坏心眼地耍把戏,他要和江书久离婚的消息柯谨辰大概是这世界上第三个知道的,此时明知故问也完全是为了让他难堪。不过此时他没办法不陪他演戏,只好用他用惯了的话术回答:“是,江书久,我太太。”
温敬恺不给柯谨辰机会继续看自己吃瘪,转而专注问一些跟他工作室相关的事情,还说自己没记错的话他是不是在S大供职特聘教授。
这些话转来转去江书久觉得没趣,只在他们提到S大时从手机上分神听了两嘴。不过两人并没有就此详谈,她摁灭手机屏幕,侧头贴在温敬恺耳边,以一个与他们当下身份并不相匹配的亲昵姿态小声说:“你先聊,我去找个人。”
温敬恺关注着她起身离席,半晌才回过神,问刚才说话的人:“你说什么?”
江书久说自己要去找人并非逃跑的借口,她是真的有事可求。
吕尚安生日快要到了,她刚才趁温敬恺跟人聊天,在桌底百度了一下方才在摄影室内跟她交谈过的温敬恺的舅母,发觉难怪自己对她面熟,原来她是美院油画系教授。母亲几年前曾从她那里买过几副画作,但是这几年她越来越少动画笔,市面上流通的作品也越来越难求,江书久想借此机会走个捷径。
江书久是在餐台旁边第二次见到舅母的,刚才的检索结果告诉她这位气质淡雅且明显未受过风霜的女人叫付菀,此刻对方正在专心同另一位女士交谈。
江书久等到她们谈话结束才上前,冒昧地问了一声付阿姨好。
付女士讶然询问她怎么没有去舞池里跳舞,又关切问候她晚间的菜品如何,遗憾感叹他们今天来得有些晚,下午场的甜品味道她一定会喜欢。
江书久本来以为会是一场极其尴尬的谈话,没想到对方开场就自然松弛,她一一将问题答过,然后开门见山地说:“阿姨您近期是否还有在作画?”
付菀瞬间了解到她的意图,微微歪一歪头说:“当然,小久也想收藏吗?”
江书久难得流露出一些羞赧:“我对艺术的见解不够深刻,今日来找您是因为我妈妈生日到了,她很欣赏您,所以…”
付菀很磊落大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还提出希望可以通过江书久牵线结识吕尚安。她这个要求这倒是超出江书久的预估,她跟温敬恺的身份特殊,关系也单向对温家亲戚保密,要是联系在一起会很难办。
只是目的达成转身就走很没有教养,她没答应也没有拒绝,只说以后有机会可以私下介绍她们认识。
付菀没有表现出强求,她发觉时间还早后留下江书久多问了一些与留学相关的事情,甚至建议两人坐下来多聊一会。
江书久不知道付菀为何对英格兰好奇心重,她远远地扫了眼自己刚才坐的位置,发现温敬恺已经不在原位,便彻底放下酒杯诚心同对面人畅谈,分享一些轻松愉快的趣事。
温敬恺是在香槟塔旁边看到温始夏的。柯谨辰瞧他吃完瘪后美美溜之大吉,他一个人在席间坐着意兴阑珊,便起身走到人少一些的香槟塔边专心喝酒,谁知找了一晚上的表妹正在此地躲懒。
人来人往衣香鬓影,温敬恺碰了碰她的酒杯,问她是否有些应付不过来,建议她如果实在不痛快就上楼去。
温始夏懒怠的表情更添一分苦恼:“楼上人更多,一个二个的都要跑去看小朋友,问东问西的我再有耐心都会嫌烦,我回去就言辞恳切地告诉他们,以后这种以我和小孩为主角的社交活动最好都不要再办。”
温敬恺不信她的鬼话,看热闹一样替她细数:“百日宴、周岁宴、成人礼,还不提各种升学宴,你有得熬了。”
“得得得,”温始夏服气他,赶快更换话题,“你太太呢?今天晚上我还没有见到她。”
温敬恺结婚的事情宣布地突然,家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对他表示过不同程度的谴责,今日他放任自己任性一回,索性大胆介绍江书久给自己亲近的人认识。
知晓表妹与江书久从未打过照面,温敬恺在人群中扫视一通,最后用额头点了点餐台边正与舅母讲话的江书久:“那位,”他说完极快速地、带着私心补充了一下,“我太太。”
谁料温始夏沉默了很久都没有回话,温敬恺侧头看她,再问了一遍:“看到了吗?”
“跟我妈妈讲话那位?”温始夏确认道。
“对。”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她。”
第42章
江书久的人生轨迹同温始夏没有任何相交之处, 这是温敬恺心知肚明的事情,因此当下听到表妹这样讲他不免有些疑惑。
跟江书久结婚前温敬恺专门仔细了解过江书久的社交圈,江氏规模够大所以江永道的私生活也备受媒体关注, 可是这样一个信息发达的网络社会,能力出众的何识在公共平台能检索到的有关江书久的隐私资料居然只有十年前她与家人一起参加江书淇葬礼的一张照片,以及夹杂在A大官号推文里的大学实践活动的相片, 统统像素极低不可辨识。
而处处环绕好运的女孩得以被保护得这样周全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归功于父母在意照顾,其余则取决于她社交范围狭窄又局限,这样的话江书久认识与自己查重度仅为温敬恺的温始夏更是绝无可能。
温始夏将侧边掉下来的头发别去耳后, 拧眉回想的样子看起来有些艰难辛苦。温敬恺饮尽今日第三杯香槟, 不欲继续把时间浪费在此处, 他放下空酒杯前用其碰了碰温始夏的,笑着劝她放弃进行无必要的回忆:“不必想了,你大概率是认错人了,她大学毕业后去英国待了七年,去年夏天才回国。”
这句话像是提醒, 刚好她丈夫过来找她, 对方一句问候还没有打出来, 温始夏就向他指明江书久的身份。他反应很快, 立刻讲:“这不是去年跟你出车祸的那位当事人吗?是你太太?”他说完惊讶地看了眼温敬恺,“这么巧?”
车祸?温敬恺对此事完全没有印象。他极少自己开车, 婚后他出于私心便亲自着司机上下班接送她,因而在他印象里江书久自驾只有两次——一次结婚一次离婚。
许是他脸上的懵然太过明显, 经丈夫提醒后回想起事情全貌的温始夏亲自给他阐明:“去年冬天我跟阿姨出去买菜,车子停靠在路边时一辆车从侧后方擦过。车子掉了点漆不足挂齿, 幸运的是没有任何人受伤。但我受了点惊吓,她看我处于妊娠期便陪我去医院走了一趟, 后续事情都是保险公司处理的,我们就此一面而已。”
温敬恺面容凝重久久不回话,温始夏的丈夫看态势不对当即委婉地接话:“没关系,因为事故太小甚至不足以称之为车祸,所以你太太怕你操心没有给你讲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你倒也不必放在心上。”
他的宽慰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温敬恺难得沉浸于自己的思考里不给讲话的人面子。温始夏的丈夫见状便寻了“小朋友刚才小小哭了一场他跟温始夏要去看看”的借口拉着妻子离开。
谁料走出两步后温始夏又返回来拍拍温敬恺的手臂,补充了一句:“你要是心里有结最好就去问问她,日期我倒是记得清楚,在你生日第二天,我那天签单子的时候扫了一眼,还觉得很巧呢。”
江书久去年秋冬回这座城市的次数温敬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他几乎对她那几次回家探亲的行动轨迹了如指掌,却从来不知道江书久有开车发生过这样紧要的一件事情。
印象里何识的确有向他提过车库里的车有一辆要送去维修,他以为只是有小硬件出故障却不明白是开过那辆车的江书久人身受到了威胁。
她那天想去哪里?想去干什么?又为什么在发生事故后的当下并没有致电作为丈夫的他?温敬恺难以想象彼时江书久的孤独与无助。
作为成年人应付小事故理应驾轻就熟,温敬恺却在两人已经毫无瓜葛的今日反思自己的失职,迟到的体贴与拿着残缺答案去问询当事人不美妙旧事的行为并不可取,他望向与舅母交谈甚欢的江书久,还是决定在休息时间麻烦一下何识。
何助理接电话一如既往地及时,不过他意识到今日老板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对,温敬恺在电话刚一接通就语速极快地问:“去年我生日第二天临时通知你加班,那辆车事故的发生日期是不是那天?”
这件事何识印象很深。因为江小姐搬家时他去送过保险公司寄来的资料,还代表老板将结婚证与戒指一送一收,所以他根本不用再翻工作日志进行确认,当即便肯定温敬恺的话:“是那天,当时江小姐还来未终找过您,她来得风火匆忙,像是有什么急事,前台刚给我打完电话我就看到她出电梯了,不过她没有进您办公室,在门外打了个电话便离开了。”
温敬恺心一寸一寸地沉下去,半晌没有发言。
何识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亦没有说话。两分钟后通话结束。
在非工作时间打扰助理,温敬恺第一次得到回答没有道谢就挂断了电话。
他大概可以想象得到江书久的心情。她在门外听到自己表示没有与她有公开的打算时应该很失望吧。会和他在两人一起刷牙、一起漱口、一起洗脸的镜子前听到江书久说“不过我还是不太愿意的”时一样慌张、一样卑怯。
他们自以为是地为对方好,佯装大度开明地进行臆测,双双误会对方是心怀鬼胎。
一场车祸解构而来的所有百转千回的心事和水落石出的真相像是一个构成回归的项目,测试和验证的过程无比漫长,战线拉长至更改和修复错误的步骤已经一一完成N多次,可市场早就告诉他这个代码不用再运行了。
——系统从源代码处完全坏死。他和江书久的旅程早已结束,这个项目四天前被他亲自地、堂而皇之地宣告淘汰,再去确认任何都只会是徒劳。
隔着一扇门的内场热闹喧哗,三十一度的仲夏夜温敬恺心头燥热又干涩,微薄的酒意令他愁绪更深更重。
他以为那天与江书久签协议书时、在车里迎着晚霞坦陈时、更早追溯到他坐在演播厅里撒弥天大谎时自己的惆怅早就晾干了,可他今日迎着月亮还是会难过。
这绝不是重阳那晚的月亮,也不会是八岁的月亮,至少那些时刻,他还可以心存期待,放眼百年。
温敬恺还未从沉湎的情绪中抽身,半场离席又折返的柯谨辰倏然向他迎面走来。作为他回忆事件里的男配角之一,温敬恺很难调整心情给他好看脸色。
柯谨辰也不计较,急匆匆赶过来问他刚才是不是一直站在这里。
温敬恺睨他:“我哪里像你一样可以想走就走,久久还在里面跟人聊天。”
谁料他不巧撞到了敏感地带,柯谨辰扫了眼周围后放弃寻找,返身站在温敬恺旁边,回话态度难得不礼貌:“你的妻子你自然得候着,离婚了也得装样子扮体贴,不过你记着今晚俩人该各回各家就好,别又一头脑发热问人家要不要跟你复婚,也不知道这都什么年代了温总还玩先婚后爱那一套,小说这么写人都得骂声俗气封建。”
温敬恺脸色森冷,看出来这人今晚铁了心了找骂,遂平声呛他:“别欠欠儿地从我这里给自己找不痛快,你有什么气冲自己撒,更何况你有什么资格在我这里五十步笑百步?千金换一笑私奔毁桩婚的不是你自己吗?谁能有你大方?时间金钱都赔进去,恨不得年年飞西北十回,你干脆住沙漠里算了。”
柯谨辰不作声,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悠悠从烟盒里掸出一根衔进嘴里,没给温敬恺递,也没有点燃。
吹来一阵晚风,他咬着烟嘴就着风含混地说:“温敬恺,那天在工作室我还以为你真放下了,谁知道一提江书久你还是这么不冷静。”
温敬恺被他反将一军戳穿心事,没有再讲话。直到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才转身离开。
拉开木板门后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扭头问柯谨辰:“烟好抽吗?”
当晚温敬恺和江书久十点过后才离开会场,司机早已等在承办宴会的会客厅门口,何识也主动加班来接他们,发现老板比他想象的还要更醉一些。
江书久上车后就开始犯困,温敬恺将自己的外套递给她,让她累了就先睡,到目的地后他会叫她。
车里没有任何嘈杂声音,是江书久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寂静,一时三人全向她投放目光,江书久不好意思地查看一眼,发现是吕尚安拨来的电话。
母亲在电话里催促她快点回家,又叮嘱她记得订机票,说姨妈那边今天下午催促过一次,再不去小表妹就要责怪他们母女两个出尔反尔了。
江书久轻言细语一一应下,一边对付电话一边在购票软件上查看合适的航班,一通晚间电话以“我还有二十分钟到家,你要是着急就等等我好不好”结束。
温敬恺全程在旁边保持安静,因为很明显江书久并没有将今晚的安排敞明地告诉母亲。旁边人收起手机后他平静自然地问她:“要去旅游?”
江书久用回答阳蘅一模一样的话说:“去爱尔兰,散散心,顺便探亲。”
温敬恺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良久才重新开口,祝她旅途愉快。
江书久下车后何识终于才敢回头,他费劲打起精神,拍了拍额头后问温敬恺:“您说想要联系S大的令教授,今天下午柯先生已经把他的联系方式传送给我了,其次A大经管学院的院长邀请您出席今年的开学典礼,您…还去吗?”
第43章
温敬恺周末并非无所事事, 此前赵思雯答应帮他约陆聿哲见面,不过对方不知从哪里得知温敬恺曾误会过他与江书久的关系,脾气极大地利落拒绝, 连自己表姐的面子都不给。
温敬恺不愿强求,只让赵思雯再次转告他,自己约他见面并非为了私事, 而是他希望对方可以再详细评估一下那部电影的技术价值,进而做出到底要不要进行营销的决策,不要因为合作方之一是未终便断然否决。
一来一回耗掉两个周, 赵思雯在中间做传话筒, 带回来最后的消息是陆聿哲同妻子去欧洲度假了, 短时间内没法回来。他告诉温敬恺要么将就着重新找营销公司,要么锻炼耐性安心等待。
温敬恺听到这个称呼时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反问赵思雯什么时候有了弟妹。之前陆聿哲和江书久的照片寄到未终时他做过此人的背调,人物标签大大方方贴“单身”二字,谁料不到半年内竟连证都领了。
赵思雯挖苦道陆聿哲才不像他——与暗恋女孩辛辛苦苦久别重逢, 结果一场婚姻连三百六十五天都没坚持到便中道崩殂, 临头还要固守体不肯不公开离异事实, 真是没见过这么别扭的人。
温敬恺自认嘴上功夫没有好友厉害, 只好后退一步说与陆聿哲的合作等他回国再谈,直言自己并不想退而求其次。
赵思雯意味深长地笑一笑, 对他说:“你确实是在任何方面都不凑合。”
温敬恺几乎是顿悟她话里的意思。要是习惯苟且的话他不会这么多年都固执地守着一个人归来,何况还是在不知道确定答案的情况下。
他不是没有做过尝试, 在青龙寺被爽约令他恼怒,而人在年轻气盛时总执着于验证自己绝不是差劲的人。他主动参加过一些宴会, 社交场合主动向他抛出橄榄枝的女孩数不胜数,人人都比江书久真诚勇敢, 她们更不会令他的情书无主、邀约落空,可他总是缺少心力再次投掷十年光阴,难以控制进行对比,最后眼里还是只是看得见江书久。
有些爱恋人的一生中只会有一次,温敬恺很早就明悟这个道理。
赵思雯要回家监督儿子练习书法撂完话就干脆走人,她不会干在公司加班这种主动送上门去被压榨劳动力的事情,不过周末愉快从不存在于温敬恺身上,他在公司待到下午五点钟,直到何识提醒他与令教授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才起身。
温敬恺与令先伍约在一家位于大厦高层的日料店。温敬恺本人并不喜欢吃生食,委托何识将两人见面地点定在这里完全是因为柯谨辰告诉他令先生钟意这家店新鲜的海胆刺身。
温敬恺在约定时间的十五分钟前就到场,侍者将他带引到预定的包间,他在等人的间隙扫到桌上褐色瓦瓶里插着的艳色剑兰,思绪于是不可避免地飘到家里那盆他费心费力抚养了好久的月季。
温敬恺第一次注意到自家院子里的花是那天清晨江书久拉着行李箱要离开时,露珠从花苞掉落沾在她脚踝处,折射的光线将他轻轻松松拉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后来冬日降临园丁开始更换花的品种,他特意着他留了一丛。
养一株月季就好像可以拥有很多个春天。房间四季恒温,他每天清晨上班前会去给它浇水,因此这株月月红像是一个朴素的长久的见证,是江书久降级的代偿,致使他的情感无论是在她访学离开还是两人彻底失散后都不再空置,因为有这样一个载体用以盛放所有欢乐与悲伤。
时钟已经过半,令先伍居然还没有到。温敬恺不耐烦地看了眼手表,而后他想到今日是自己做东邀请别人且有事相求,便不觉得多等一刻钟是放低姿态。
包厢的门在他耐心耗尽的前一刻再次被拉开,令先伍拎着公文包走进来。他像是刚从某场讲座或会议上下来,臂间还挂着西装。
温敬恺坐在面对木板门的方向,隔着矮矮一张深色实木长桌看着令先伍将外套挂上衣架,并没有主动开口。
令先伍倒是不缺礼节,坐下后首先道歉:“不好意思来晚了些,辛苦温先生久等。”
他是懊悔的话语,神态却倨傲,没有半分做错事的样子。温敬恺确定自己与令先伍此前未曾有过节,但不知对面人为何莫名其妙地对自己有敌意。
“温先生今日约我是有什么事要谈吗?”令先伍问他,“S大与未终并无校企联合的业务往来,我院培养的学子也极少进入您司,不知您今天找我来是?”
“令先生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您在截止日期前一天失信拒绝江书久的做法属实不厚道,我今日只是来替妻子讨个说法,再者看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温敬恺开门见山地说。
令先伍提肘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清酒,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我手里四个名额都满了,权衡利弊后舍弃排名末尾的又有何——”
“令先生五年前第一次参加S大博士后导师遴选工作,五年来同您合作的学者对您一向赞赏有加,”温敬恺打断他,“你今年的招收计划明显未满,我理解你有拒绝别人的权利,但为什么是在通道关闭前的紧俏时间里?用的还是毫无信服力度的理由来搪塞对方?这样做未免过于愚蠢。”
温敬恺看着对面人明显被他激怒才接着说:“我妻子从未与人交恶,你我有何纠葛你今天不如挑明了说,不必小人作风在背地里使刀子,谁都落不着痛快。”
很快温敬恺明白原因。他早就嘱咐过侍者无事不要进入,可包厢门在此刻突然被拉开。在看清走进来的女人时温敬恺神色立刻变得阴郁——他八岁时就见过这张脸,在十三岁时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叫朱旻。
温敬恺最近一次同朱旻见面是在温辛余去世后,她在葬礼上盛装出席,大有为一场死亡张灯结彩的架势。温敬恺作为在场唯一一位亲眼见证和验证父母和朱旻三个人命运悲剧的人,着实无法对她产生半分同情,仅存的只有厌恶。
他可以在心底粗暴地贬斥温辛余的为母不称职,可绝不涵容第三者对自己母亲的侮辱。
可耻的是朱旻居然有脸问他要遗产,当年裴成钧一跃而下她半分没捞着,看温辛余过世便当即恬不知耻地伸手索取,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己与死者丈夫有过见不得光的一段。
朱旻实在懂得如何踩温敬恺痛脚,一上场就单刀直入:“未来得及向温辛余亲儿子讲声新婚快乐是我的错,不过你比你父母都要有能耐,一攀就攀上江家这个高枝,如今混得风生水起免不了有江书久的功劳吧。”
温敬恺不认为自己和江书久的美丽遗憾值得讲给朱旻听,也不觉得这场谈话有继续的必要。他打开手机低头给何识发信息说自己喝了点清酒不宜开车,委托他来这边接自己一趟。
朱旻察觉到他漠视的态度后看笑话的心思收起来,她眼睁睁看着温敬恺慢条斯理佩戴手表,费劲平复恼怒后继续说:“温家还真是出情种,江书久知道你为她冲锋陷阵降低身段——”
“她不知道,”温敬恺打断她,声音森冷,“所以你记住了,以后有什么事冲着我来,不要再去找她麻烦。”
温敬恺系好表带后看向令先伍:“你因为一个与自身学术毫无相干的女人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拒绝另一个人品与科研能力都属上上乘的海归博士实在可以瞧得出你的眼界,久久想要与你这样的人合作共事才真的是决策失误,更何况她的优秀有目共睹,何须非得得到你的青睐?”
他说完便离开,不带任何对战场的留恋。
“温敬恺,”朱旻叫住温敬恺,却不等他回头便自顾自地讲话,想要借此得到一些口头上的胜利,“你口中心高气傲的江书久不是没来过S大找老令,可怜她连进校门都需要拨电话,固机转接还不是得经过我的手。前段时间有一次她花费万般心思想同老令聊聊科研方向以此表明合作决心,一句一句专业术语却都进了作为外行的我的耳朵,温敬恺你说可笑不可笑?”
“你也就这点能耐了,多年前到现在都是。”温敬恺站在门口处回头俯视她,眼里带着轻蔑和怜悯,“而且你有什么资格提江书久?”
第44章
温敬恺从大厦出来才发现外面开始落雨滴, 十分钟后司机抵达,他冒雨上车,一整程都一言不发。
今天节气大暑, 湿热交蒸达到顶点,高温酷热与其酝酿的雷雨一同到来,中伏浩浩汤汤开场, 夏天至未央,不出意料地开始走下坡路。
也是江书久和吕尚安出发去都柏林的日子。
车子很快驶上高架,温敬恺坐在后座靠左手边的位置, 整理好衣物后随意抬头瞥了一眼, 倏然雨刷器刮过挡风玻璃, 公路上的显示牌指明右行是机场高速的方向,而他们的车子拐向了另一条与之完全相反的道路。
天边一道闪电刺眼,温敬恺突然对司机说:“掉头,去机场。”
“老板,您明天…”何识对他的决定表示疑惑, 正准备劝解他第二天还有重要会议要出席, 温敬恺便打断他, “我不离开, 只是去见个人。”
司机在安全范围内压着车速抵达目的地,不过温敬恺待汽车停下后并没有立刻下车。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无异于一场豪赌, 江书久和她母亲前往爱尔兰的日子是今天没错,但未必代表她们就不会在雷暴未开始、天气尚晴朗的前半天启航。
何识大约也估摸到他的意图, 登上订票系统查看过后对他说:“今天直飞都柏林的航班只有一趟,时间是两个小时后, 不过这个天气航班大概率会被取消。”
温敬恺没什么反应,何识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有。车厢里一时只有雨声淅沥, 间或夹杂几声雷暴。
三分钟后温敬恺让何识加购一张飞往爱尔兰的机票,然后独自一人下车。
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雨,大屏上所有的航班都显示延误或取消,温敬恺专门关注了一下,他运气还算不错,飞往都柏林的那趟仅仅是推迟,他在心底呼出一口气。
其实在这里碰上江书久的概率小到温敬恺都不敢细想,可是无论今日江书久是来或不来,他都决定等够两个钟头。像多年前在青龙寺时一样。
温敬恺办理值机手续后先过安检,休息室里比往常要喧杂一些,大约这种突如其来的客观变故总容易使人焦躁。窗边正有一位女士通电话,她距离温敬恺不算远,所以他很轻易就可以听清楚她是在向电话对面的人吐槽此地夏日天气实在百怪,致使她计划好的度假旅行彻底告吹。
温敬恺本来无意偷听,只是因为这个声音略有些耳熟,而正当他意图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时,那位女士持着电话拧眉回了个头。她的视线扫过温敬恺,忽而又重新挪回来,犹疑地出声:“温敬恺?”
阳蘅深夜在社交软件上刷到陇西的美景,一时头脑发热订机票意欲远赴西北放松身心,美美体验祖国大好河山,谁知因为自己早晨收拾行李过分拖延所以只好一再改签,最后自作孽被骤雨困在机场。
“你飞哪里?你怎么也被困在这儿?”阳蘅问温敬恺。
温敬恺下意识收起桌面上的护照和登机牌,随口胡诌一个地名,多嘴解释一句说只是恰好有合作要谈。
阳蘅了然般点点头:“今天这场雨确实很急。”说完又补充道,“我刚才问过了,塔台那边无法确定具体的可飞行时间,一时也没办法更换航线,你完全可以先行离开。”
阳蘅以为这种收益按分钟计算的标准成功人士都是极其珍惜时间的,这才看在他是江书久前夫的面子上愿意好心好意提醒他,谁知温敬恺听完无可无不可地回了句:“事情很重要,我再多等一会儿。”
他们明显没有更多的话要讲,幸好这时地勤过来了。工作人员在人群中找到温敬恺,语气温和地特意通知他:“抱歉温先生,您今日飞往都柏林的这趟航班因严重的恶劣天气被取消了,我们可以帮您免费改签后七天的航班,或者改签到邻近城市,您可以选择从邻市出发。”
温敬恺余光注意到阳蘅又重新将目光放回到了他身上。他没有偏头看,摇摇头对工作人员表示不用了。
她走后温敬恺并没有即时离开,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登机牌和护照,等了一分钟后阳蘅果然主动来找他说话。
江书久讲得没错,她的好友真的是不具备任何拐弯抹角讲好话的技能的人,一上来便直接对他说:“温敬恺你跑空了,久久和吕阿姨是昨天下午离开的。她们临时更改出发时间,跟江叔叔先去了伦敦一趟。”
事实极其硌硬,温敬恺无端端被一块石头砸中,可见命运并没有垂青他。
温敬恺心知再等下去也只会是平白浪费时间,当下被抓包也表现得很坦荡:“我知道了,谢谢阳小姐,祝你陇西之行尽兴愉快。”
他语毕便利落离开,尽力为自己维持最后的体面。
不料刚走出三步,阳蘅就对着他再次开口:“其实你主动跟久久提出离婚我还蛮意外的,毕竟我们去年在北城见面的时候你表现得倒也不是对她毫无感情。”
温敬恺无话可说。他完全不用向任何人证明自己的心意,示爱是最低级的自证,他向江书久讲过一遍已经是多余,此刻要是再向她的好友辩白太多也只是一遍遍证实,证实其实是自己不愿给江书久创造麻烦让她为了自己削足适履。
爱根本不是证明题,所以温敬恺对阳蘅说了最无关紧要的话:“感谢你的提醒,我之后因为那块手表又飞了一趟港城,购买手续比我想象的繁琐复杂。她肯为我做到这样我已经知足,计较更多也毫无意义,今日之事希望阳小姐可以替我保密,谢谢。”
我何止为此提醒你。阳蘅心想,她在采访的候机室里就曾误打误撞抛出真言,即jojo使那时候用意不对出现偏差,那也总好过温敬恺什么也不知道。
江书久抛线索一样留下很多事情,也不知道事到如今温敬恺有没有解密的机会。大概没有了吧,阳蘅难过地想。
江书久的确在大暑前一天坐上了前往伦敦的客机,不过她和母亲只是在希思罗机场中转,飞机一个半小时后平安降临都柏林。
抵达姨妈家放下行李后,江书久躺上大床看了眼手表,然后换算零时区和东八区的时间,向远在千里之外的江永道和阳蘅报平安。
国内凌晨三点阳蘅居然还没有睡,秒回她消息问她都柏林是不是很凉快,又很快传送来照片说自己正在沙漠做第一女剑客。
因为时差的缘故江书久已经有困意,虽然这个夏日白昼很长的地方八点钟天光依然大亮,她却仍困到难省人事,于是费力夸赞两句阳蘅妆容不错后起身去浴室冲澡洗漱。
第二天她醒得很早,下楼时姨妈和母亲正沐浴着清晨阳光吃早餐。爱尔兰一天有四季,夏天最高温度也不过二十几度,吕尚安看到她只穿长裙后嘱咐她上去补件外套。
江书久照做,再下来后租订的出租车已经在门外等着。老城使馆区的小区门禁森严,白人大叔致电她说明自己已到约定地点。
江书久一边检索自己所要前往的地方需不需要预约,一边对电话讲“Sorry”。吕尚安见她如此着急问她有何安排,邀请她同自己和姨妈去市中心玩。
江书久无法理解为何自己的母亲看上去完全没受时差影响,表现得足够积极而容光焕发,又想到中年人出行貌似一天走够一万步才算踏实,急忙摆摆手说自己有想要去的景点,就不打扰许久未见的姐妹团聚了。
她裙摆匆匆消失在铁门拐角处,吕尚安招呼她记得务必在赶晚餐前回来,收到一声慌忙的“没问题”后偏头看了眼妹妹,无奈地笑着说:“看吧,她一出门就这样心急,快三十岁的人了一点也不稳重。”
“小朋友都是这样子啦,”吕尚静搂住她,“你刚才讲久久的前任怎么了?接着说啊。”
第45章
准确来说这是江书久长这么大第三次来到都柏林。小时候因为江书淇生病的原因, 全家都会减少乘飞机的频率,因而吕尚安前来这个自然环境极其出色的翡翠岛国的次数并不算多。
以前江书久上大学时倒是与同学来此地徒步过一次,但是春假有限所以她没怎么感受过人文风光, 直到昨晚她躺在床上忽然想到中学时代看过的一部影片的标志性建筑便是取景于都柏林一所大学的图书馆,于是连夜预订该馆门票。
而就在爱尔兰的第二天,江书久碰见陆聿哲。这是一次谁也未曾预料到的偶然。
陆聿哲社交软件的朋友圈从来都是大大方方对外开放, 江书久虽然不热衷于对旁人私事上心,却也实打实地在他动态里见过一个女孩的背影。
不过直到今日,这位叫“林池安”的女孩牵着陆聿哲的手跟她打一打招呼, 江书久几乎是立刻就可以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会使好友念念不忘——她看起来像是那种经受过生活打磨却依然对未来抱有天真愿望的人, 笑一笑仿若烦恼就都可以忘掉。
陆聿哲介绍她们认识, 他用“留学时期的好友”一次简单概括江书久,转而介绍自己身旁的人时却面面俱到到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我妻子,林池安,你虽然没有见过她但听过她的名字。”
江书久挑一挑眉,心料这人坦荡荡到大言不惭讲去岁往事, 果真令她佩服。
古老图书馆前阳光很好游客遍地, 他们三位没有什么拍照的心思, 也无意让谈话被前来寻求摄影帮助的人打扰, 只好让让身子走远一些。
江书久心想温敬恺应该不会喜欢这样热闹的地方,下一秒就听到陆聿哲接着说:“还挺巧的, 前阵子温敬恺通过我表姐找到我说想要见我一面,可惜当时我跟安安的飞机已经落地欧洲, 只好拒绝掉他的邀约。”
按道理来讲江书久应该问一问陆聿哲温敬恺找他会有什么事,不过她此趟旅行仅为散心, 方才脑海中闪过温敬恺一秒就足够今日份额,再多想大概后半天光阴都要在颓丧中度过, 所以她及时止损,生硬地回话:“你们怎么会想到来欧洲蜜月旅行?”
林池安给予他们两个空间,主动去远处为游客提供帮助,对方正在教她如何使用相机。
陆聿哲耸耸肩配合她说:“其实本来应该去纽约,因为她总是认为《Friends》跟她、跟我有不解之缘,但她嘛,总是一秒钟一百个想法,二十七岁看完哈利波特后决心成为格兰芬多学院的学生,我只好带她欧洲游,中央公园就留到下次再去。这个图书馆她眼馋了好久,我专门挑了个好天气来没想到会碰上你。”
江书久偏头看了眼他,发现陆聿哲的眼睛里透露出一些很温柔的、她从未见过的平静与满足。
她点点头肯定他的话,“是挺巧的,”过了一会儿又问,“你们这次玩多久?”
陆聿哲偏头直截了当地问:“你是想问我会不会去见温敬恺吧?在这儿扯东扯西的。”
江书久许久没有动弹,直到远处的林池安收回援手并转头朝他们的方向走来,她才轻轻开口:“我跟你做同学、做邻居这么多年,也没有求过你什么事,这次倒是真的想让你卖我个人情,他见你大概率是公事,你最最好去见见他。”
“你们离婚了你还在替他说话,江书久你对前夫态度居然这样和善,跟之前坐在草坪上大放阙词说初恋去世的判若两人,看来这次伤得不轻嘛。”
陆聿哲知道她跟温敬恺离婚的消息江书久并不意外,大约赵思雯那关就很难过。她默默叹了口气,诚实地讲:“确实有点累,也实在没有心力去张扬地表达情绪了。”
“我以为那天在咖啡店你说自己要在立夏坦白,此后绝对会收获圆满结局,谁知道他居然荒唐昏庸到误会你和我的关系,太可笑了,他绝对不是一个适合你的人,也和我婚恋观不符,所以我根本不想见他。”
陆聿哲语气很平缓态度却强硬,江书久默默叹口气,也知道好友这番话赌气的成分更大,而能彻底清算往事的人除了她自己就只有温敬恺。
于是她无意多言,态度更加谦卑柔和,甚至拿出帆布包里的胶片相机为自己不合时宜的请求赔罪:“好啦好啦,我待会儿帮你跟林小姐拍合照,这事我不再提了。”
大约是合照这个关键词取悦到了陆聿哲,他脸上肌肉放松了一些,没再回话。
一张完美合照浪费掉江书久不少胶卷,等到新婚夫妇彻底满意后她才缓口气。
陆聿哲偶遇好友前去同他打招呼,林池安选好照片后拉着江书久坐到绿茵地的大理石长椅上,用手挥作扇子在颊侧扇两下,无奈又欢喜的口吻主动搭话:“这个时间点还是很热的,早知道出来就不听陆聿哲的,我行我素穿裙子好了。”
“林小姐今天的T恤是他挑的?你们衣服的领口都有狮子图案。”
“你叫我安安就好了,”林池安纠正她,“确实是他挑的,有相似的花纹吗?我都没发现诶,他明明是一个对自己生活都不太上心的人,反而从大学时就一直关注我的起居,我觉得他是故意想把我惯成生活废柴。”
江书久早知道这两位在一无所有却意气风发的年纪便拥有过一场投入而纯粹的爱恋,而一经对比,一些铺天盖地的遗憾情绪毫无征兆地扑上来淹没掉她,她垂下头轻声说:“真好呀,历经千辛万苦再穿一身情侣装是多么多么可爱的事情,林小姐是生活废柴却是爱情天才。”
林池安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失落,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好在江书久并没有放任自己在悲伤情绪中沉湎太久,很快抽身后转头笑眯眯地问林池安:“林小姐,谈恋爱是什么感觉呢?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谈过恋爱呢。”
林池安讶异的表情很明显,江书久在她提问前主动解释道:“我与我先生越过太多步骤直接喜结连理,所以最后一败涂地啦,”她做了个小小的鬼脸,“只好从你这里讨讨恋爱经,大概率用不上,听听总有好处,比如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有漂亮爱情的。”
林池安脑中已然构念出俗套的先婚后爱戏码,但在她这里爱情是老到掉牙都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所以她凝眉再次纠正江书久:“怎么会用不上呢?爱情可以发生在任何年纪任何阶段任何心怦怦跳的时刻,江小姐也不用这么悲观。”
“但我不会再遇到那样一个人了,”江书久说,“我不会再眼睁睁的、心甘情愿地跳进另一个陷阱。”
有些体验本来就是限定的,她耗尽前半生为一个人拧巴,许多人都不会拥有浪费光阴和心思的机会,更何况他们还曾并肩站在一起过,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林池安自觉不该再继续接她的话,她侧头看向江书久,思考半晌后认真对她讲:“恋爱嘛,恋爱很简单的,就是会比朋友多得到一个吻。”
“比丈夫呢?恋爱和婚姻会有区别吗?”
“有的吧,一点点而已。比如…恋爱就像夏天下暴雨,这场雨你们谁都不要撑伞,但结婚后对方却不会让你淋湿,无论是什么季节。”
那温敬恺到底是哪一种呢?江书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因而没办法对这个问题作出准确判断。
可其实现下这个问题则完全没有意义,因为她跟温敬恺不再有同淋一场雨的机会。
江书久在与人交流时熟练地走神,也没有被这段过分虚空飘渺的话宽慰到,而等到她思绪重新飘回来,陆聿哲已经搂着林池安,两人打算前往下一个景点。
她没有办法再与这对幸运夫妇同行,只能站起身扬起笑送他们,同时祝福他们旅行顺利愉快。
林池安嫌恶地拍掉旁边人的手臂,指使陆聿哲去远处拎她落在草坪上的水杯,烦烦地讲:“我火气很大,这下真的要热晕了。”
另一边回头倒是温温柔柔的神色,她在陆聿哲走远后笑着回头对江书久说:“江小姐,事到如今不得不坦白,陆聿哲在某个失眠夜曾将你的故事省略人称姓名讲给过我听,直到今日我私自对上主角,希望你不要怪罪。”
江书久摇摇头说不会。她反倒觉得庆幸,这也算是一种人证物证吧,她无意间用叙述的方式为自己寻得了几个证人,此后失意时还可以安慰自己的的确确经历过一场时差遍布的爱情。
林池安继续说:“有朋友告诉过我说幸运者恒幸运,你从小收到许许多多亲爱,是很自信很聪明、不用证明被爱的女孩子,所以我尊重你一切选择,如果实在不能攥住爱情,那我希望你往后的人生也依然充满更多其他的大冒险。”
江书久并没有对此话作出回应,而在回程的uber上,她收到陆聿哲发来的短讯:“我会去见他,也不收你的人情。”
他紧接着问道:“你分两段讲的故事很精彩,大概与温敬恺见面时我透露出百分之一就足够他琢磨好久,你愿不愿意我和安安给予你这点幸运?在中间多嘴一次,或许你也可以跟他谈场恋爱试试呢?”
细数起来温敬恺劣迹斑斑,两人之间夹角又太多,一点意思也没有。况且任何事情从头开始才是最难的,而如果他们继续下去需要一份坦陈,需要一份面对面的、推心置腹的坦陈,她希望这份幸运是由他们自己创造,不再听命于做了很多次坏人的天父或其他。
因此江书久直到睡前才回这条消息:“不用了,你跟他谈公事就好,以及谢谢你们的好意。”
第46章
离家的母女原本打算避避暑气, 在九月来临后再回家,但江书久比母亲早一个星期登上从都柏林返程的飞机,起因是S大那边给她临时发邮件邀请她进校参加面试并与通知她与最终确定下来的合作导师洽谈合作事宜。
她整理好行李箱下楼去找吕尚安时母亲正在与姨妈在院子里喝下午茶, 得知这个消息后她很轻微地皱了下眉头。两人的出行计划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可事到如今她也只好放女儿独自离开。
飞机落地时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中转的航班和频繁的气流颠簸令江书久觉得心力交瘁, 长途飞行后最佳选择是速速回家在二十六度空调房里包着夏凉被美美补眠,不过江书久再次确认了邮件上抄送的确认时间,发现的的确确是在今日。
新闻上说这是今年夏天最后一个超高温天气, 气温在两点四十五分宣布超过四十摄氏度, 江书久一下飞机就感受到热浪, 她在平均气温不超过二十五摄氏度的地方呆过将近一个月,猝然回到家乡属实不适应。
时间匆忙,她在希思罗机场转机时甚至没有空闲时间给父亲拨个电话说明自己要提前结束旅行。江书久取好行李后急匆匆地从航站楼出去,顶着大太阳打算招一辆计程车赶往S大,却在招手前意外地收到来自父亲的电话。
对方在电话里缓声叮嘱她切记要做好防暑工作, 告诉她司机已经在停车场等侯, 又叮咛倒若是时间不算赶便可以去买两杯咖啡给自己和等候了许久的司机叔叔。
江书久照做, 上车后只将咖啡递过去, 省掉客套直接报上目的地,途中阳蘅发消息询问她是否已经落地, 江书久回了个点头后对方的电话下一秒便拨进来。
她开门见山地讲:“S大管院真的很奇怪,要是有更优选择谁会愿意去他们学院, 我不过是想和你试试在国内学术氛围下接着做几年科研,谁知道来来回回出这么多岔子, 现在连发email都这么唐突,得亏我嫌这几天太热没有出行, 否则就他们这个通知时间,我怎么着都赶不回来,”她苦水吐完了才问正事,“你快赶到了吧?他们这次大概是把时间错开了,我早上就已经去过了,不过四方协议还没签。”
江书久沉默了一会儿,不签协议是正确的选择。上次与令先伍不那么愉快的电话沟通已经令她对这个学院评教专业性存疑,当下愿意再次奔波不过拿捏着百分之三十的小概率,要是下午的谈话与她内心预设偏差实在过大,她还是会选择从这场风暴中全身而退,另谋出路。
“我还有半小时就到了,”江书久说,“我跟令先伍结了梁子,所以他们这次也没有跟我透露这次打算与我合作的教授是谁,你要是顺意完全可以签署,以后作为师资博士后转正也是很好的选择,完全不用顾及我。”
阳蘅在这样悬浮的谈话氛围里居然极其突兀而大胆地笑了一声:“我当然不会顾及你,你哪里用得着我顾及?况且现在又不是学生时代,写文书投递简历都需要瞄准同一个大学的网站并期待拿到同样印刷的offer,想想那时候可真是天真得可怕。”
江书久终于撑了撑嘴角,整个人身子软下来,后背严丝合缝地贴上座椅,“好累啊,飞机上的白人饭会让我想起学校快餐店难吃的热狗,所以我刚才意识到自己到现在还没有吃上一口饭。”
“下机后没有垫垫肚子吗?”
江书久偏头与看一眼窗外一晃而过的街景,胳膊肘撑在车窗上,用手掌托着半边脸颊说:“没有,慌张到忘记了。”
阳蘅在必要时总会承担家长角色教训她:“时间绝对是充裕的,你”
“我在行李转盘取行李时看到温敬恺了,”江书久慢声打断她,“他居然也是从伦敦飞回来,跟我同一趟航班,好神奇啊。不过也有可能不是他,毕竟我们好久不见了,一日不见是三秋,这么多天神仙已经度过百年,他说不定变成什么样子了呢,或许是我认错人了。”
很显然,江书久和阳蘅谁都不是何识,可以事无巨细掌握温敬恺出行安排,因此谁也不知道江书久到底有没有眼拙,除非找温敬恺本人确认,可这分明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
挂断电话后江书久继续撑着脸颊数了五分钟道路右侧的法国梧桐的数量,数到第二十三棵时她思绪飘远,想到或许不作为才可以收获好运,她跟温敬恺每一次费劲迈步都遭遇惨烈失败,顺其自然反而可以酿就巧合。
她没办法确认那位从转盘上取下行李箱的男士到底是否是温敬恺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何识没有同他一起。不过或许他前往伦敦是私人行程,并非为了工作。
可他去伦敦是为什么呢?
江书久心想自己大概率一辈子也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车子停在S大正门门口,她让司机先行离开不必等她,而这次她再也不会被拦在校门口,门卫看了一眼邮件里携带的通行证附件后就替她刷开闸机。
她找到管院的楼,在面试开始前先去院方通知她等待的办公室等待。而在温度最高的这一天里,她的好运接踵而至——
这并不是专供前来面试的人休息的房间,里面的人不是博士后候选人,而在她敲门进门后,坐在办公椅上用显示屏看论文的人熄灭屏幕,扶了扶眼镜对她说:“江小姐午好。”
江书久的新导师不是令先伍,她姓徐,是江书久在英国读硕士时学院里唯一一位女性华人教授,她曾花费万般心思在结课论文上,最后在徐教授这里拿到了全班仅仅的一个A。
江书久并没有超出本分地问询徐老师为何突然回国工作,但空降的惊喜劈头盖脸地朝她砸下来,这像是一份命运的馈赠,她大方地上前同办公桌后的人拥抱,没有更多的话要讲。
事业之途一帆风顺,江书久五点钟签完合同从学院楼下来接收到四十度热浪却也没有感受到很多炽热带来的焦躁,她同阳蘅分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而阳蘅接之而来的电话被一个陌生号码拦截。
江书久没有过多思忖长串数字会是谁,将手机放到耳边就听到对面人跟她说:“江小姐面试结束了吗?我是柯谨辰,温敬恺的好友。我现在在心理学院的楼上,就在管院隔壁,我的办公室有一份温敬恺遗留下来的物品,你现在可以来取一下吗?”
江书久差点以为自己接到了诈骗电话,她完全不知晓温敬恺还有这样一位好朋友。
对方贸贸然拨电话来已经很逾矩,更何况她连面都没有与他见过,直接让她去他的私人办公室取温敬恺的东西非常不合礼数,所以她决然拒绝掉邀约,一心只想回家洗澡睡觉:“要是物品实在贵重柯先生拨电话给我先生让他自己去拿,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就先走了。”
柯谨辰不依不饶,提高声音说真的是很重要的东西,“这样吧,让你直接来我办公室的确不太妥当,校外有一家私房菜馆,我预定了位置,江小姐可以去那里等我,我结束工作后去那里找你。”
江书久站在树荫下,在蝉鸣阵阵的背景音里回了个“那行吧”。
柯谨辰实在是毫无时间观念的人,江书久在私房菜馆里等了半小时他才大摇大摆地进门。
对方径直走过来坐在她对面,直到这时江书久才想起来自己与这位柯先生曾见过面,在温家一场宴会上。但那次她与其交流甚少,且百日宴一面她对这人印象不算很好。
江书久平日极少将不耐烦明晃晃摆上脸,当下却真的有些气急,她按捺下心中急躁,勉力耐心地说:“柯先生直接将东西交给我,我带给温敬恺。”
她摸不准对面人是否知晓她与温敬恺已经离婚,只好这样模棱两可地讲话。
事实上江书久更多地是想要扭头走掉。来S大一趟本来是为了自己的公事,不知怎么的就见上了温敬恺的朋友,她为自己一时头脑发热应下请求而感到后悔。
其实要说碰巧遇见柯谨辰也还好,偏偏她还浪费掉半个钟头用以等待,显得自己好像很需要用这个对方口中的、她知也不知道的贵重物品当作借口费心费力要见一面温敬恺似的。
柯谨辰坐在她对面,耐心等待服务生替他倒好茶水,自己一举喝掉半杯凉茶,这才慢悠悠地从拎着的纸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江书久接过去,看也不看地直接塞进随身小包,站起身就要走:“感谢柯先生,我先走了。”
柯谨辰诧异地对她说:“东西很贵重的,江小姐不看一眼确定一下吗?碎了就不好了。”
料想值得这人顶着高温天气专门跑一趟的物件绝对不会是等闲,因此江书久还真的重新坐回去,从护照口红等零碎物品中间重新取出那枚小盒子,将其小心翼翼放在桌面上,然后解开盒子锁扣上的细绳,掀开来看——一个制作曲奇的模具,小兔子形状的,一块钱两个的那种。
愤怒的情绪是一瞬间涌上来的,江书久简直要控制不住失去教养,她当即从座位上起身,觉得从接到柯谨辰电话起发生的一切都很荒唐离谱。
而在她拽包意欲离开的前一秒,私房菜馆前门处的风铃作响,侍者引领温敬恺朝这边走来。
柯谨辰摆摆手:“错啦错啦,这位才是贵重物品。”
第47章
温敬恺几个小时前刚从伦敦回来, 这趟私人行程并不对外公开,仅有技术部总监与他同行,而对方执意要留在那里看完两天后的一场艺术展以及替女友买精华水乳和面膜, 所以温敬恺只好先行回国。
他刚从机场出来就接到柯谨辰拨过来的汇报电话,他在电话里提醒温敬恺今日是江书久来s大签署租赁合同的日子,提醒他要是想制造偶遇那他不惜再浪费掉一些自己在江书久心中的印象分。
温敬恺拒绝得很干脆, 也不理解柯谨辰这样预设的用意,只是别开话题问了些现今打算接收江书久的导师是谁云云,心底也在疑惑她到底有没有从爱尔兰回来。
柯谨辰并非管院的直属老师也尽心尽力去打听, 他在电话里将自己掌握的所有讯息全盘托付出去后非常自然地问温敬恺要不要请他吃个饭。温敬恺赔了面子应下, 回家休整好睡了个短觉便驱车直奔s大门口的这家餐厅, 他万万没想到江书久也在这儿。
柯谨辰没有半点心虚的样子,一侧的服务生收到指令前来将菜单递给他,他接过后抬手朝温敬恺招一招,大言不惭地说今天可真是巧了,夫妻两个都来这里见他。
事到如今江书久也没有任何愤懑或无奈了, 她放下手包大大方方坐回原位, 而温敬恺看起来比她更早了解到这其实是一场隐瞒造就的鸿门宴, 他在柯谨辰看好戏的眼神里嘱咐一侧的侍者多加一瓶正当时节的桂花酒酿, 又告诉柯谨辰不要点过辣的菜品。
“你不吃辣吗?我记得也还好啊。”
江书久视线从冷翠色的插花瓶上挪开,主动应声说:“是我不吃。”
餐桌的氛围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 柯谨辰将菜单送回给服务生时扫了一眼对面的温敬恺,对方正在替三人烫杯, 动作松松垮垮又慢吞吞,好似全然不在意自己替好友背了面黑锅。
江书久趁机将那个小盒子重新从包里掏出来放在桌面上, 手指抵在盒顶将其推到温敬恺面前,“你的东西。”
温敬恺看都没看, 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将烫干净的餐具顺势放过去,说:“麻烦你了。”
柯谨辰终于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笑呵呵地打圆场,顺着兔子模具聊曲奇:“我倒也不是故意让江小姐苦等,盒子里的东西是温敬恺有次来我办公室落下的,看起来崭新,我虽然知道物品价廉但也总不好直接丢掉,非常抱歉让你浪费时间了。”
江书久脾气好,更何况温敬恺在场她也不至于使对方难堪,表情淡淡地点点头:“没关系,也没有等很久。”
温敬恺不参与讨论,在一旁为两人仔细斟酒,自己却没有动刻花小酒杯。
江书久闻到浓重的桂花味微时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连轴转的行程安排令她感到疲惫,冷热交替的气温使得她当下已经有些发冷,她在服务生上菜的间隙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觉有一些轻微的热意。
六点刚过的时候饭局正当热闹处,柯谨辰大肆同温敬恺聊他最近在做的项目,又提人工智能盛行他愿意与未终同分一杯羹。江书久听着听着意识就逐渐模糊,她忍耐着不适将手机从包里掏出来,正准备叫车时扫到一连串的未接来电,这才想到自己落地后竟没有向父母报平安。
相比于控制住渐次升高的体温,很明显让父母放心才是当下更加紧急的事情,她伸出一只手摁在温敬恺小臂上,凑近他耳边说:“我出去回个电话。”
温敬恺拿水茶杯的手微微有些抖,一口花茶咽下去才点了点头。
江书久换算了一下时差,在电话里强调让母亲焦心一个上午实在抱歉,吕尚安又问她还要不要再回一趟都柏林。开学在即江书久自然拒绝,她身子倚靠在门边,眼皮也沉重,挂断后又马不停蹄地给江永道致电,不过父亲大概还在加班,并没有接听,只在社交软件上回了她一个OK的emoji。
江书久不太想再回餐桌上了,好在她方才直接将包顺了出来,此刻打好了车,提不起劲儿来地虚虚靠在等候区,连挪一步坐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服务生认出来她是a区三桌的客人,体贴地询问她需不需要帮助。江书久幅度极小地摇头,发觉自己连回话都做不到,而下一秒就感觉到额头贴上来一只温暖的大掌,她在昏昏沉沉间听到温敬恺对别人说:“我妻子有点发烧,你们可以帮我弄一些温盐水和凉毛巾来吗?谢谢。”
熟悉的人来了,江书久便放任自己的脆弱,彻底在温敬恺怀里昏过去。
柯谨辰吃到一半发觉美味饭菜都变成独食,本就因天热而减半的胃口这下更加折损,他不好意思履行承诺让温敬恺付款,谁知拿好东西去前台时收银告诉他有位女士已经买过了单。
他诧异地回头,看到的是温敬恺抱起江书久出门的场景。他赶过去接过服务生手里的东西,在温敬恺将怀中人放上副驾关上车门后主动抻了抻胳膊,问:“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温敬恺往常会跟柯谨辰说明不辞而别的原因,今天却少了向他解释的耐心,一门心思扑在生病的江书久身上,连不常显露的不佳情绪都铺展在脸上,讲话的语速很快:“你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但今天的确是犯蠢了。你想要办好事至少得事先问问我,让我来判断这样做她会不会开心愿意,看她样子大概率是长途飞行回来的,时差没倒身体没调直接应付公事私事,你倒是看了好戏爽快了,难受的是她心疼的是我。”
他一把接过对面人手中的东西,拧着眉头说:“行了,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吧,谁都不要再提,至于你说的项目,未终那边我会跟他们提的。”
柯谨辰自知理亏,急忙让开身子让他们先走。
温敬恺上车后先给江书久喂了点温盐水,她喝的时候也不顺利,整个人难受到蜷起来,白着一张脸小声地不停重复自己冷。
温敬恺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提高车速。等红绿灯的间隙他从后座捞过来自己的外套披在江书久身上,窗外三十五度高温,今夏暑气一丝一毫都没有消散,他偏偏连车内空调都不敢开,窗户也紧闭着,生怕吹到副驾的女孩,而自己热到打开衬衫两颗扣子,生理上的燥热伴随心焦,到医院时已经汗到受不了。
温敬恺知道江书久有自己的家庭医生,他们那个社区的小孩几乎都由里奥负责,江书久从小到大的医疗档案都在那个白胡子大叔手里,他会给生病的江书久开出最为对症的药水,可温敬恺并没有里奥先生的电话,只好带她去医院问诊。
距离s大最近的三甲医院是一家儿童医院,温敬恺停好车之后江书久清醒了一会儿,她在看到停车场路标上的题头院名时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抗拒,一副任人摆布的乖巧样子。
温敬恺用手指捏住衬衫领抖擞两下扇风,正准备下车去扶旁边人时江书久忽然很严肃地张口:“温敬恺,我的建议是你最好只解开一颗纽扣。”
温敬恺哑然,发现对方的视线正停留在他锁骨处,而长期穿衬衫使得他上下两侧的肌肤颜色有明显区别,于是他听话地系上正数第二颗,紧接着就听到江书久说:“温敬恺,我不舒服。”
他真的拿她没辙,用哄小孩一样的语气回道:“好好好,我们这下就去看病。”
问诊的一整个过程江书久都很安静,在车上睡了一觉,她的精神头有好一些,只安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温敬恺询问医生有什么快速降温的办法,或者用什么药可以使她不再那么难受。
医生在桌面上抽屉里翻找了半天,最后非常无奈地看了温敬恺一眼,说:“我这里只有小朋友常用的耳温枪,你给你老婆测一下吧,我就不上手了。”
温敬恺没有一点点带二十八岁成年人来儿童医院就诊的不好意思,他接过温度计的表情很认真,甚至礼貌到提前给江书久打了个招呼:“你放松,我给你测一□□温,很快就好。”
江书久没有说话,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在烧。
温敬恺给耳温枪戴上耳套,提溜江书久耳朵的动作规矩地像是在给代码debug,他手下很轻,因而令江书久发痒,她的眼珠上上下下流转,就是没敢盯上身旁站的人的眼睛。
两只耳朵都测完之后耳温枪显示黄色,医生取到平均值,最后得出只是低烧的结论。
江书久拒绝输液,只对温敬恺说自己好困。而发烧对成年人来说不算顽疾,所以医生最后只开了普通的退烧药,额外为温敬恺添上一笔酒精和医用棉,强调要是烧不退一定要再来医院,必要时可以为江书久擦身降温。
温敬恺一一记下,两人在天色将晚未晚时从医院后门出来,上车后江书久很快入睡,温敬恺甚至没来得及问一问她想回哪个家。
有夕阳光从车窗外打进来,一只喜鹊点着脚丫落在挡风玻璃前。
温敬恺冷静了一会儿,等到那只长尾喜鹊飞走了才回头看了眼江书久发粉的脸庞,他纠结了一下,还是缓慢倾身摁住她的脖颈,将自己的额头贴上江书久的,轻轻一碰就挪开。
他小声说:“我只是想试试你有没有退烧。”
第48章
江书久一觉睡到半夜, 起床时房间里只有一点点微弱的灯光,她半眯着眼睛盯着床头柜上的香薰看了几秒,才意识到这是她跟温敬恺曾经的家。
张了张嘴想说话, 却没能发出一个音节,江书久嗓子干到发痛,下意识想从枕头下面摸手机看时间。
手机没找到, 倒是身侧传来一阵很轻微的敲击键盘的声音,她艰难地翻身,而这点动静影响到了正靠在床头工作的温敬恺。
察觉到江书久已经醒了之后他合上笔记本电脑, 另一只手将夜灯亮度缓缓调高一点, 然后非常自然地用手背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 拿起柜面上的体温计递给她:“你夹在腋下,我们再测一次体温,我现在下楼去给你添一点热水吃药,十分钟前倒的已经凉了。”
江书久没有接过温度计,反而双手捏住温敬恺递东西的手腕, 眯着眼睛看他手腕上的表盘, 嘟囔道:“两点了, 我睡了这么久啊, 你睡觉怎么不摘手表呢?”
温敬恺按捺住想要抽出手的欲望,挑着问题回答:“七个小时不算久, 等会儿吃过药你再睡一觉。”
江书久点点头,松开他的手让他离开。
温敬恺一整夜都没有阖眼, 这个点下楼难免有些恍惚。工作的事情大可以拖延到明天天亮,但当务之急是让江书久迅速退烧, 他生怕反复高烧引起更严重的炎症,只好密切关注旁边人的身体状况。
江书久睡着的这七个小时内, 温敬恺做过的最不君子的行为大概就是他将自己前日下午在车上的举动重复了许多遍。用自己额头度量对方体温的时效性和专业度都不够高,他将此作为一种出格的、隐秘的慰藉,气息流动的时候他的吐息总比高烧的人要烫,只好每隔半小时下楼跑去厨房接趟热水,顺便在江书久以前喜欢站立的阳台吹一百秒夏夜三十度的晚风。
再回房间时江书久好似全然没有了困意,正倚在床头玩手机,温敬恺将冲剂冲泡好倒在水杯里,眼睁睁看着她喝掉后顺手将一颗话梅糖放到她手心。
玻璃纸冰凉的质感与巧妙的克重令江书久讶异一瞬,口中的苦味并未完全消散,那半个刹那间,她仿佛失去味觉,全身上下都被手心这点点触感攫取心神,以为糖果是枚自己许久以前曾收到过的爱情信物。
温敬恺倒是没有发觉她脸上的怔愣,耐心地对着光源处察看温度计的水银腰线。体温计尚温热,他避开敏感处,捏着尾端草草扫一眼就将其放回盒子里,可整理医药箱子时一不小心将创口贴荡到地上透露出他的手忙脚乱。
太狼狈了。温敬恺咽下一口唾沫,背对着江书久讲话,是夸奖一样的口吻:“三十七度三,退烧了。”而后回头,扶了扶眼镜,“太早了,再睡一会儿?”
该做的都已经做过,所以两人在这个不那么恰当的时间点共处一室江书久也不觉得有半分尴尬。
她抱着小腿坐在床上,因为生病的缘故整个人出了一身黏腻的汗,此时此景此地却不容许她冲个热水澡,她只好做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你困吗?不困的话陪我聊聊天吧。”
一来一回温敬恺在午夜酝酿出的睡意早已烟消云散,闻言他将医药箱放回柜子里,转身拉出椅子,坐下后对与他只隔着一面大床的江书久诚实交代:“十点钟你父亲打过一通电话过来,我没有接听,只回了说明你今晚会宿在家属区公寓的短讯过去,很抱歉没有讲真话,回去大概得麻烦你向他解释一番。”
江书久摇摇头,说话前清了清嗓子:“没事你不用道歉,以你我现在的关系,要是被我爸爸知道我留宿你这里,想必他也不会很乐意。”
温敬恺垂下眼眸,侧肘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自己的眼镜盒,慢条斯理地擦镜片,仿佛对她的话并不怎么在意。
主动提起婚姻关系破裂令江书久觉得别扭,她斟酌了半晌,正准备确认自己回国时在机场见到的男人是不是温敬恺时,对面人忽然出声:“柯谨辰昨天下午那样戏耍你是在我意料之外,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无论对什么人你都可以脾气大一点,千万别委屈自己。”
江书久看着温敬恺,想到这该是两人离婚后首次如此平静而毫无芥蒂地交流。一个多月的分离让她心头少了更多计较,而凌晨两点钟奇异的平衡竟然要用你来我往的道歉维持。
他们分明有其他更多的话可以讲,可打开话题这种事偏要让一个外人来做。自以为是做好人的柯谨辰本该是他们细数自身错处的一个环节,如今也只配在这样安全温馨的环境里当路人。
江书久根本没有给柯谨辰记上一笔,但她长久的沉默让温敬恺以为她还在为此恼怒,所以他纠结了半秒,又补充说:“其实他早就知道你跟我离婚了,早在那场宴会之前,时隔很久他再搭线让我们见面只是为了判断我对你…”
一说到这里温敬恺便自觉失言,于是他迅速止住话头,一句也不愿再多说。他要托付的心事早在夏天来临之前就成功阐明,两人走到今天这步已经是完美悲剧,再多说一句都显得他自我感动。叨扰曾经的爱侣不是他的作风,人后再揪心遗憾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在江书久面前他总是要扮演坦荡荡前夫的。
“你对我怎样?”江书久笑一笑,嘴角上扬的幅度明亮到恰到好处,是武侠片里正反派大度无谓而泯恩仇的姿态,“作为你的好友他是好心,冷静下来我也不至于给他扣上坏人的帽子,这你放心。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会把做曲奇的模具落在他那里?你常常做曲奇吗?”
“不经常。”温敬恺回答地很干脆,不知是不是气氛使然,他今夜没有讲谎话的心思,而江书久提出的这个问题实在令他觉得可爱,所以他大胆说,“之前在你家吃过一顿非常完美的晚餐,两位长辈说你第一次吃红酒曲奇把自己吃醉了,于是我回家后试图复刻这份甜品,可惜做得太多,就拿去赠给柯谨辰,模具应该就是那时候弄丢的。”
江书久歪一歪膝盖上的脑袋,在温敬恺戴眼镜的间隙侧过头抹了抹眼角,一边笑着接话:“挺好的,你以后可以继续做啊,至少这世上还有人拥有品尝温敬恺做的曲奇的福气。”
温敬恺对她的话不予置评,进而反问她:“你呢?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吃曲奇?”
这个问句在江书久的意料之外。对于温敬恺终于注意到她对这项甜品情有独钟这件事,她心里泛上来的一种难以名状的生涩与紧张,可是对方提问的语气很严谨,望向她的目光都传递出一种真诚和渴求,她走神地想到温敬恺高中时教她如何在手指上转动皮筋的场景,那时他的表情亦是如此,像个任何概念和原理都要刨根问底的优等生。
江书久起身下床,在温敬恺所坐软椅的后方小几上找到空调遥控器,随着“嘀”一声响,她慢吞吞地回答:“我第一次吃曲奇是七岁,换牙期吃什么甜食都是美味的,但是吕女士只允许我和姐姐每天两枚,饥饿效应和延迟满足使我对这种食物充满了期待,后来到了想戒甜食的年纪,结果有人又送给我一盒,就戒不掉了,以至于这个坏习惯变成了延续二十多年的痼疾,治也治不好改也改不掉。”
“之前就一直想跟你强调这种食物算不上健康,以后还是控制着点比较好。”温敬恺拧着眉头认真对她说。
江书久对上他的目光,“也许是因为我比较念旧吧,”她挪开视线,“不过再没有吃过更好吃的了,以后不再尝试了。”
“那就好。”
说话间温敬恺将床尾衣架上自己的外套递给江书久,反复确认她到底是否有热到需要开空调,直言道让江书久不用因为他的缘故将就。
江书久的思绪还沉浸在从前,听到温敬恺的话后也没办法立刻抽身,所以接话非常牛头不对马嘴:“其实我有时候非常好奇,你是对所有人都这样温柔和善吗?”
温敬恺温柔和善?将此话告诉何识的话这位在商场陪着温敬恺打拼的总助一定会拧眉摇头,他的老板的确不是多么挑剔难搞的人,但绝对跟温柔和善这样明显褒义的词语不沾边,毕竟他亲眼见过温敬恺在办公室将下属批评到脸白。
而时常在开会时挂着一张严肃脸的未终总裁在这个深夜略显诡异地笑出了声:“为什么这样问?”
江书久耸耸肩:“你不要讲我恭维你,我从不说谎的。这样问只是因为刚结婚的时候我觉得你过分体贴,因此怀疑过你大概拥有丰富情史以及对新婚妻子是礼貌使然,这让我感到非常挫败,我宁愿你对我冷冷淡淡,或者情绪起伏大一些,总好过像个人机老公,包括最开始气你那两次我也是故意干坏事。”
温敬恺有些无奈,而江书久在这件事上有许多话要说:“而且你老是说我太好说话容易被欺负,包括十分钟前你还在劝我不要软性子,但你没发现你才是最没有脾气的人吗?”
这番话无论让温敬恺哪个朋友听到都是要笑道离谱的,就连温敬恺本人都觉得这个观点或许出自于江书久在这短暂婚姻中对他的滤镜加持,所以他自认可信度不高,却钟意聆听出自江书久嘴巴的好话,“我好脾气吗?”
江书久停止拨弄桌面上的月季花,转头对他不苟地说:“你不要不相信,我其实仰视过你很多年。因为我身份特殊的原因嘛,刚开始加入社区的游乐团体总是很困难,你是除我姐姐以外第一个对我伸出援手的人。小朋友的恶总是纯粹又透明,我姐姐回家吃趟药的功夫我就在别墅区路口的台阶上摔倒了两次,可他们没有一个人扶我,反倒是你给予我多次珍重,我从你身上学到温和,也在此后更加珍藏、传播这份善意。”
“所以巧克力是…”
“巧克力是示好,”江书久截断他的话,她呲了呲牙,“谁知道融化了,好不容易可以从吕女士那里得到一颗,现在想想还是好烦。”
温敬恺觉得江书久可能还是善良,善良到根本不了解他当时坐在沙发上也曾很恶毒地揣测过他们共同的不被待见。他笑笑说:“我也后悔过,可我就是没有接住,甚至用‘是否为亲生’这样的事在心里暗暗攻击过你,试图把你划分为我的同类。可能是因为没有表现在明面上吧,因此你对我总是友好。”
“不是啊,你不觉得对一个八岁的小孩来说,不将恶意堂而皇之已经是无比难得吗?更别提你拥有那么那么不漂亮的家庭和父母,却仍然可以好好长大,变成如此厉害的、可爱的、没有很多怨尤的、心思敞亮的大人。”
“你真厉害,温敬恺。”
自温辛余去世之后,温敬恺从没有彻底放松下来过,他的人生从第一次接受咒骂那一刻开始就充斥着糟糕与残忍。
他做过许多值得骄傲的事情,却少有人诚心为他喝彩,于是他在一次次妥协下逐渐不再那么期待掌声。
可这个人间,这个人间还有一个江书久愿意真心替他挡一挡雨。
她愿意为十来岁的温敬恺点庆功蜡烛,愿意直白而坚定地夸奖二十来岁的温敬恺,愿意为而立之年温敬恺的所有的所有、从前的从前而动容。
第49章
江书久再次醒来是早上八点, 这是她惯常的生物钟,而明显比她更注重生活状态的温敬恺今天却难得比她要赖床更多时间。
而在他们还没有签署离婚文件的时候,温敬恺就主动提出过分房睡, 所以这是两人结束婚姻后第一次同床共枕,江书久不大乐意首先起床应付对方转醒后的尴尬局面,索性侧过身背对着温敬恺玩手机。
a大一周后开学, 邮箱里的邮件已经盈满,后勤部门发送来的开学小贴士与学院的工作报告一齐到来,且终于从新加坡飞回国内的稽喻先亦主动跟她汇报课题进度, 说期刊审稿工作结束, 他们并没有被直接拒稿, 这一周之内需要一下润色假设检验的部分。
江书久已经感觉到头痛。学经管并非她的舒适区,管理科学的思维方式和学科手段与她的人生理想背道而驰,这么多年学下来全靠她觉得自己应当有一份营生,且沉没成本如此之大,她没办法将十年求学生涯付之东流。
可十年甚至不到她与温敬恺相识时长的二分之一, 虽然在最应该体验青□□恋的美好年纪他们只是在经历频频的擦肩。
江书久熄灭手机屏幕, 小心翼翼翻身去看温敬恺的眉眼。他睡相很好, 如同他待人接物一般板正严谨, 屋子里窗帘紧闭光线昏暗,江书久听到隐约有落雨声, 而在这样私密感氛围的衬托下,她才意识到自己以前从没有这样专心地欣赏过这张脸。
诚然, 她曾大胆夸奖过温敬恺的帅气,但在欧洲呆了好多年江书久也见过比他面部立体度更高、五官更完美的男人。硕士阶段她去威斯敏斯特区的时尚杂志公司参加实习, 在人流涌动间看见过一次被投票推举出来的全球最帅脸庞,江书久作为偶然被拎去参与拍摄的监制助理, 全程只是多看了两眼那位白人摄影师,原因仅仅是撑摄像机的人的眉骨与一个故人如出一辙。
如今江书久再想不起来那张西方俊脸,也无意将身侧的人与其他任何人做比较。温敬恺当然不是管理科学,不是她权衡成本与收益过后还要顾虑父母才奋力争取的体面教职,自然也没办法成为她人生的一个备用选项。
“醒了?”
江书久颅内思考的一切拧成一股劲儿,这根弦轻轻松松被一个出声吓断。
温敬恺没有等待她回答的意思,紧接着说:“今天下大暴雨我不去公司加班,刚好阿姨休假,我昨晚睡前订了早餐,你收拾好直接下楼。”
而在江书久意欲询问的前一秒,他主动道:“我去楼下客用卫生间洗漱。”
冲澡冲到一半温敬恺忽然想到在主卧卫生间的江书久一定会发现自己并没有扔掉属于她的一切私有物,小到她用来束碎发的黑色发卡都被他一一整理好安放在第二层柜子显眼的角落。
这样一个微小差错令温敬恺觉得懊恼,没有将江书久所有物打包的起因无他,单纯是他没有多余的一丝丝心力去收纳封箱,而且他完全没有想到江书久搬家一个下午的成果居然是衣帽间和卫生间都毫发无损。
实物的损伤微乎其微,酿成的苦果却需要他花费很久去品尝。
温敬恺洗漱的速度一向很快,而他的衣物还在楼上衣帽间,他以防令江书久被打扰而觉得不快,是以并没有选择即刻上楼去取。
取好外卖摆盘时温敬恺仔细地选择措辞,打算待会儿向楼上的人解释对方遗落在自己这里的物品为何没有被清理,却在看到自己额外添加进去的不健康甜品时避无可避地想到江书久昨晚夸他有好好长大。
江书久夸奖他。他没有非常叛逆的一个时期,从不觉得真诚勇敢温柔善良是多么漂亮高尚或值得赞扬的品质,这些被语文老师教导写在书页空白处的形容正面人物的朴素词汇没人拿它当回事儿,可江书久却告诉他,他从苦难中起身然后保持美好需要比旁人付出高更多倍的代价,他践行如此之久的、连自己都不觉得可以具有多么重大意义的品德却被江书久赞颂伟大。
不是别人,就是江书久。
“被看见”远比爱情本身更加可贵,他很早看见江书久,而在他不再向往任何反馈的今天,江书久像小时候那样,于黑暗中讲真心话,说自己也曾动人地在人群中望向他,毫无自知之明地朝他古井无波的心湖中投石。
昨晚的场景回想起来当真暖心得要命,这样回光返照式的包容与理解令温敬恺心头柔情泛滥成灾。好像从应酬一面开始,江书久就变得如此诚恳而贴近他,不再展演退避的姿态,这让两人任何一次谈话都超乎他对这个人印象里的扁平。
温敬恺听到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将花生酱悠悠抹在吐司上,格外柔和地摇了摇头。
没办法的,他没办法不爱江书久。
江书久五分钟后下楼用餐,她并没有询问温敬恺为何自己的东西都还在原位,只是离开时带上了一个手袋,“里面有朋友送的几副首饰,不好一直放在你这里,我就先带走了。”
温敬恺并未多加思考就回应说:“物权意识重一点是好事,你要是怕麻烦我改天将你的物品都打包好寄去你家。”
玄关处的江书久愣了一下,温敬恺对上她的目光,只一瞬便移开:“你刚痊愈,外面还在下雨,我上楼换个衣服送送你,顺便把你的药装一下,你稍等一会儿。”
江书久立刻反驳:“不用了,我打车…”
温敬恺晃了晃手机:“刚才何识拨电话来说我还有个项目会要参加,我中午无论如何得去一趟公司,时间刚刚好。”
江书久之前答应过阳蘅要去她新家一趟,今天是个不错的时机,加上江书久避免让父亲跟温敬恺在她眼前见面,因此上车后她将好友十分钟前发送过来的地址报给温敬恺,他看过后没有多言,点点头输入目的地就出发。
车程算不上远,而极少收听车载广播的人今天特意将蓝牙的使用权交给江书久。港台新歌只播放三遍江书久就看到阳蘅的身影,很明显温敬恺并不适合再下车同前妻好友问候近来,他将江书久送到目的地后就掉头离开。
阳蘅脸色并不好看,看清驾驶座的人是温敬恺后更添几分惊讶:“怎么是他送你?”
江书久答非所问,她抬了抬手里的雨伞,扫了一眼路口的标牌,反问阳蘅:“那是去未终的方向吗?”
温敬恺今天没有必要去公司,送完江书久他本来打算直接回家,没想到半路接到舅妈的来电,电话里付女士的语气实在凛然:“上次宴会久久委托我送她一副画作为她母亲的生日礼物,画我已经处理好了,不过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你现在立刻过来取一趟。”
付菀对这个侄子一向袒护嘉许,如今这个态度温敬恺本人也少见,他只好调整放松表情,回复她自己马上到。
和周围大多数同龄人不同,温敬恺的童年环境极其动荡割裂,他一边在父母家忍受没完没了的批评,一边在外公或舅舅家接受爱屋及乌的关爱,外公家的院子是他和表弟表妹童年时期的乐园,那是远比那个独栋别墅还要温暖的地方。
温敬恺还沉浸在同江书久共处一室与幼年回忆的余韵之中,谁知刚进舅舅舅妈家的门就受到劈头盖脸一句盘问:“你告诉舅妈,你为什么要跟久久离婚?”
温敬恺完全没有危机预案,他的怔愣表现得很明显,以至于忘记自己需要放下手中的钥匙再进门,只机械地问候了一句“舅妈好”。
或许是他脸色不好,付菀在女儿的安抚下稍微放缓了语气,她对温敬恺招招手说:“你先过来,坐下说吧。”
温敬恺调整好心态,他迅速意识到从签署文件那刻起他就应该明白自己总有一天会被熟悉的亲友或下属指责对待余生不够严肃,只是周围朋友全都了解他这场迅疾婚姻的全貌所以没有人对两人的双双退场表示出过多惊讶,仿佛大家都认为他和江书久走到今天这步是必然,就连江书久的父母都这样觉得。
而今天苛责他的人变成他极其亲爱的舅舅舅妈,他倒是需要思索到底要不要讲谎话。
不可否认离婚是巨大创伤,温敬恺还是决定在付女士面前隐瞒一些过分详细的心路历程,他冷静答话:“夏天刚开始的时候离…”
付菀打断他,她听到温敬恺刚开口就含糊其辞,语气难免有些恶劣:“夏天开始?温敬恺你好好跟舅妈讲,你去年才跟久久结的婚,夏天开始就离了,你说说你今年的夏天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天温始夏也在家,她察觉到母亲态度不善后主动开口:“好了好了,我去跟表哥聊吧,毕竟这事也是由我引起的。”
付菀顾及女儿,冷静些许后考虑到也许现在年轻人就是对婚姻高要求不将就,可也着实无法理解温敬恺这样一个万事都周全的小孩怎么会在人生大事上草率。她不想让孩子们觉得自己步入更年期后不可理喻,只好摆摆手让温始夏和温敬恺两个小辈上楼单独去聊。
书房是温敬恺和温始夏曾经一起写过作业的地方,这栋别墅虽然前几年翻新装修过,但很多属于两人的旧物还在。温始夏知道表哥需要一些时间,所以上楼后先说自己去倒杯茶来。
温敬恺在她离开的五分钟里一直在发呆,他没有在想什么事情,单纯放任自己在这个还算熟悉的空间里出神。
温始夏很快回来,放下茶杯后她首先道歉:“事情是我不小心抖落出去的,这个错我必须认。起因是昨晚傅星桥忽然让我关注一下你的婚姻状态,他门路广,知道你跟那位江小姐离婚的消息并不奇怪,我今天回本来想拨电话跟你确认,谁知道被我妈发现,我想着纸包不住火,只好告诉她,希望你不要怪我。”
温敬恺这次沉默了很久,复开口时声音有点哑:“当年你跟你先生结婚时是什么感受?”
“狂喜吧,和他重逢之后我就希望自己从此可以获得更加平稳安静的幸福,可他说他想跟我结婚,我还是控制不住感动。”
温敬恺自认自己这场婚姻从头到尾都与“感动”这个词不沾边。
作为表哥,温敬恺是亲眼见证过温始夏的美满的,况且他周围的范本很多,他不至于对喜结连理这件事情本身失去信心。他大可以张狂地说自己的父母是例外,和和美美才是婚姻本质,而且他明了各位都是积极地在恋爱道路上探索过后才决定开启婚姻的大冒险,他比谁都要明白前期的磨合是必要,可偏偏在江书久这里犯了混。
“怎么了?你结婚没有感动吗?”温始夏抿一口茶,难得同他开玩笑,“你跟江小姐结婚可别是应付家长,我爸妈这边催过你几次不错,后来看你反响平平也就没有再插手,你并没有这方面的压力。”
温敬恺皱着眉头抬头看她,认真地说:“是的,是应付家长,不过是帮她应付家长。”
温始夏听明白了,此刻脸上的笑全敛起来:“温敬恺,你不至于吧?”
“更可笑的是联姻居然是我主动提出的,很奇妙吧。”他耸一耸肩膀,将眼镜摘下来扔在桌面上,身子向后靠,大大方方地回答。
温始夏更加震惊,她简直难以置信表哥会做这样的事:“温敬恺你别是失心疯了,不说一些无法估价的情绪投入,你结个婚离个婚光手里的股份价值就是一个可怕的数目,”她摇摇头,“你果然是疯了。”
温敬恺纠正她:“我也一直自大地以为自己投入更多,后来才发现与我结婚对她来说才是更难,包括那天去参加你姑娘的百日礼对她来说也是帮我的忙。”
“不是,我记得你明明是有喜欢的女孩子的呀,大二那年、还是大三?我记不清了,你不是要邀请她去青龙寺玩吗?我还在社交软件里看到过她的照片。”
看吧,就连温始夏都记得他曾经衷心期待过一次约会,可是被他期待了许多年的女主角却临阵脱逃。
温敬恺今天反常地没有一丝怨怼,他平和地说:“是她,就是江书久,要是没有感情我当然不会同她结婚。”
“那为什么短短一年时间就翻天覆地的,你不算是滥情的人,难道你发现自己并不…”
“我爱她,”温敬恺笑了笑,“我当然爱她,不爱她的话我就不会在问完她是否着急结婚后接着问她愿不愿意让我来做这个幸运儿。”
他并不打算向温始夏证明自己爱之深,坦明爱意对他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和她在咖啡厅见面是偶然,回去后我仔细考虑了一周,还是决定试一试,最后结果不美也怪我太过莽撞。”
温始夏讲出这番话看起来比对面的人还要吃力:“你也不用把罪责都归到自己身上,而且我不赞成你尝试失败就大刀阔斧后退的行为,你可以试着跟她解决问题啊。”
“她爸爸妈妈都舍不得她不开心,我有什么资格将她强留在我身边?”温敬恺说。
“我以前也觉得人生一定要步步谨慎,可面对她就好像失了智,现今忽然发觉自己对她连基本的占有和私欲都没有了,她离开我之后确实更加快乐了,这就很好。”
温始夏与表哥并不信奉相同的爱情观,因而当下有些着急,讲话略微直白:“你不觉得自己有些懦弱吗?你在这里口口声声说爱她,结果什么都不做,好幼稚啊你,就非要jojo功成身退到如此彻底吗?生活又不是言情小说,温敬恺你这样很无趣诶。”
温敬恺没有半点恼怒之意,甚至为接受怪罪而感到畅快:“与她同行一场像是恩赐,我不顾一切这样一次就够了,更何况你明显是站在我的角度想问题,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让你去跟自己从小到大都不熟悉且没那么喜欢的人结婚,你愿意吗?”
温始夏哑声一瞬,但明显没有接受他的话。
“可能是因为见识过一些共情能力强又随性自由的人,所以慢慢懂得体谅他人,也不太害怕面对失败和往后孤独了。”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温敬恺再起身时说自己就不再去找舅妈了:“付女士那边就交给你了,我昨晚没有睡很好,这下回去补觉。”
刚拉开房门时温始夏忽然出声问他:“那要是你们没有离婚呢?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温敬恺思索了一会儿:“假设不成立,不过要是有平行世界,我希望在那个地方我能学聪明一点,跟她慢慢来,”紧接着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温始夏没听懂——“或者在八岁时就接住她的巧克力。”
温敬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温家的,将车子起火后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是凡人,他也会撒谎,譬如他对江书久并非没有占有欲。要怪就怪稽喻先为什么要在半夜发邮件过来,昨晚江书久再次睡过去之后他安顿好自己准备睡觉时看到她的手机亮了一下。
温敬恺无意扫到发信人,可稽喻先三个大字尽情展示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
曾经在他办公室趾高气昂指责他卑鄙的人现如今拥有了再次追求江书久的权利,温敬恺意识到自己终究没办法光明磊落地祝福江书久和另一个人白头偕老。
可那是封什么邮件呢?
他也不过是猜。
稽喻先可以大方邀请江书久去他新发掘到的粤菜馆品尝杨枝甘露,更会有许多新人拥有大把时间和精力去和江书久聊从前望以后,他连争风吃醋的机会都没有,他才是最无能愚蠢的人。
第50章
a大开学典礼在九月第二个星期六举行。典礼当天的清晨下了点小雨, 温敬恺结束工作从未终大楼出来时距离与院长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钟头。
他昨晚通宵跟技术部的员工一起加班,察看产品的数据清洗结果的信效度分析,争取为后续调参提高特征构建的工作效率。何识在大量算法工程师更替杯中咖啡的时候进来提醒过他第二天一大早就有别的日程安排, 温敬恺记在心里却没办法让陪他熬夜的这群人白费功夫功亏一篑,只好在问题得到初步解决后才宣布散会。
晨光从百叶窗中漏进来,温敬恺站在窗前仰头喝掉杯子里最后一口黑咖, 转身走出会议室,他一边摘掉眼镜揉山根一边对助理强调:“我不回公寓了,直接在休息室休整一下, 你让司机在楼下等, 我二十分钟后下去。”
何识咽下打到一半的呵欠, 神色明显是不赞同他的做法:“温总,您熬了一整夜,况且院长那边也不是一定…”
“一定要去,”温敬恺打断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办公室。
半个点后, 车子驶进a大校园, 径直往商院的学院楼开。温敬恺特意嘱咐司机将车停在人迹略微稀少的西侧门, 目的是避开仪式结束后正门处风风火火的新生参观。
温敬恺下车走出两步后忽然意识到什么, 重返回去叩了两下车窗。
正在副驾打盹的人猛地惊醒,降下车窗询问老板还有什么别的安排。
温敬恺抬起手腕点了点:“麻烦你回公司替我取趟手表再回家休息补眠, 我早晨不小心将它落在洗漱台上了,就我这段时间最常戴的那只江诗丹顿。”
“好的。”
学院楼内的气温显然低于夏季室外平均温度, 温敬恺的燥热有被安抚下来一点。他心知院长的办公室在顶层六楼,却在二楼就停止脚步, 而后穿过半个回廊找到休息中厅,翻出手机给院长去了个电话, 对方让他直接去2101活动大厅参加学院内部的活动。
此次受邀而来的企业家与去年略有差别,其中几位是温敬恺的熟人。他现今这个阶段已经不再需要借助一些主动的无意义社交维持商业价值,就连这次的母校开学典礼井舒都直言自己并不建议他来凑热闹。
多年好友知晓他下定决心要出席a大这场无聊仪式时的表情无奈且浮夸到像是在看一个叛逆期的混小子:“温敬恺你现在真的了不起哦,竟然为了温太太连续两年不顾自身意愿去参加非必要应酬,抛头露面挥洒青春热血,我简直要感激涕零为你大肆鼓掌。”
很遗憾的是,曾经的“温太太”今日并没有来校。
温敬恺是从院长那里得到这个消息的。彼时他刚找到放置自己姓名牌的座位坐下,院长历经一阵小范围的应酬后专门过来问候得意门生。他见到温敬恺的第一句话就是:“敬恺啊,老师今天是真没想到你会来,去年你都冲着我说自己来参加不过是因为要接太太下班,而江书久这次专门向我请假说自己恐怕要缺席,我以为你会跟她在一起,谁知…”院长笑着点点头,“感谢感谢。”
温敬恺心头划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面上倒是周正体贴:“久久跟我提过,但我想了想答应您的事总不好爽约,不过因为迟到错过您讲话真的十分抱歉。”
院长爽朗地摆摆手表示无碍,而温敬恺确认自己今日为之而来且守了很久的江书久缺席后当即兴致缺缺,一旁想要上来攀谈的人心思昭然若揭,他拧着眉头下意识看了眼手腕却发现空空如也,于是决定等到何识来送表时就找借口离开。
温敬恺无意一直待在室内接受活动室里众人好奇眼神的扫视,在中途跑到走廊尽头吹风。
从商院二楼西边这扇窗户望出去有一颗巨大的法国梧桐,盛夏时节绿意盈满。它像是一条悬停的时空轴线,生生撕开温敬恺对于青年时代的深刻回忆。
不过未及他思考太多,院长就脚步匆匆地从2102走出来,他的视线在走廊里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在背光的温敬恺身上。
直到他走近了温敬恺才看清楚他的神态要比步伐还要具有紧张感,他第一反应是以为有什么急事,转念一想老头子从带他双语课程开始就性子急,所以不紧不慢地问:“院长找我什么事?”
“你还记得去年秋天江书久去北城访学的事情吗?”
温敬恺缓缓站直身子,脸上带上几分严肃,回道:“怎么了?”他以为今年又是一次崭新机会,因为去年江书久的访学计划因私人原因半途而废的确不算光彩完满。
院长立刻否认:“哪有那么多次恰恰好的机会留给一个来校都不满三年的年轻讲师啊,去年我打点过后才为她争取到一个破格录取的名额,当时通知她也十分紧急,一时居然忘了她刚跟你新婚不久。”他看起来极为懊恼,甚至拍掌攥了攥手心,“刚刚结婚就异地,一般人谁受得了,敬恺啊,老师真是对不住你,不过机会真的很难得,希望你不要怪我莽撞行事。”
温敬恺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小时候在外公的院子里玩竹蜻蜓,手心搓热才可以放飞一扇完美的动态图,今日一年前的竹蜻蜓重新飞回他手中,他却呆愣到不懂得伸手去接,尖锐竹签直直插进他心口,带来细细密密的隐痛。
江书久未与他商量就收拾行囊登上远赴北城的航班固然令人气恼,可他又何曾有半点耐心于深夜与当时还是他妻子的她细问访学缘由?
但凡他放弃自大傲慢的姿态多嘴问江书久哪怕一句,那晚的吵架自然会被避免,他不愿意匍匐而主动承认自己婚前有情,只好用硬碰硬的方式使两人都不痛快。
院长看温敬恺不说话,以为他是完全不在意此事,放下心后接着略带遗憾地补充道:“后来提前结束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好在她今年进站了,我也给她安排了几个研究生去带,江书久的能力我还是相信的,她一个小姑娘做事一点儿也不马虎,科研方面也出色。”
温敬恺过了一会儿才回话,他勉力抬起唇角:“久久一直都很优秀,老师您大概不知道,我要想清清楚楚展示自己对她的崇拜和服气都需要花费很多很多时间。”
毕竟在收获到一些春风得意的时刻,他也只是敢在楼底闻一闻她身上的小苍兰。
院长难以参悟他话里的深意,估摸着里面没他容易无首,讲明白这件事后就要回去。
他年过半百的人了,走出两步后还是没忍住回头问了问温敬恺:“a大管院和未终校企合作的事我之前跟你助理讲过,他有转告你吗?”
温敬恺知道这回事,还真的把这事跟人事部和公关部总监提过,她们双双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决策,但对着有恩情的老师他也不好直接回绝,因而一直采取拖延政策。
今日院长在他面前重提此事是在温敬恺意料之中,他一笑:“兹事体大,老师可以带着行政部门的领导来未终跟我们的高管谈。”
院长摆手作罢,看似对此事绝对毫无兴趣了,谁料他紧接着将话锋一转:“签署校企合作协议需要评估多次,实在太麻烦,况且a大管院有长期合作的公司。至于未终…企业参观怎么样?今年秋季大二学生要组织一次实践活动,不知道秩序井然的未终能不能在工作日的下午分出几个员工来带着孩子们参观一下?让他们熟悉一下企业运作?”
末了他补充说:“我看院里行政办安排的带队老师是江书久和谭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