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精神网连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不是李棠大方地邀请，明珂几乎无法触碰到这一领域——
一个患有神经热变症、精神力极不稳定的贫民窟孩子，需要花费多大力气才能进入军方学校、通过漫长的培训考核、最终接触到星际时代最高水平的航天技术？
答案是根本不可能。
明珂很珍视李棠给予的机会，小心翼翼触碰飞船面板，回忆着自己从盗版教材里学到的知识，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精神网上。
触碰到的一瞬间，明珂被一张巨大的精神网吞并进去。
精神网是一个庞大的、丰富的世界，是这个时代的脑机接口，连接着冰冷的航天器械，也将自己的意识完全暴露出来。
在李棠的精神网上，明珂感觉自己完全赤.裸，所有纷杂的思绪都能被对方捕捉到。
她的不安、彷徨、野心、抱负，都被李棠看见；而她也看见了李棠那纯白无瑕的精神体。
纯白、柔软、包容万千，令她产生一种高山仰止的敬慕感。
怪不得琼会很反感安娜侵入精神网，这种意识之间赤.裸.裸的直接交流，也会让明珂忍不住想要逃走。
“姐姐，你看得我不好意思了。”李棠的声音在耳边说。
明珂才意识到自己盯着李棠的精神体看得太久，给对方造成了困扰。
李棠：“你能感受到飞船和它周围的宇宙吗？”
明珂扩大自己的感知范围，这个举动让她逐渐获得了飞船的所有数据——从外部能“看”清楚飞船航行的速度、方向、相对于太阳和行星的位置、敌人的方位；从内能感知到武器、能源的状态。
如同拥有了无敌的开挂视角，根本不需要看那扇视野窗。
强！无敌！
机甲相对于飞船来说像是乱窜的苍蝇，它们飞的很快，机动性很强，团队作战能力无敌。但一旦落单，很容易被飞船一口咬掉。
李棠解决掉最后一架机甲，继续往绿水星球的方向驶去。
她伸了个懒腰，好像只是做了件无足挂齿的小事，仰头看着明珂，“好玩吗？姐姐。”
明珂：“好玩。”
非常酷，她宣布这艘飞船以后就是她的了！
安娜：“能源不足5%，需要到附近的充电站充电。”
琼：“去李氏家族的能源工厂充电，顺便送你回家，李小姐。”
李棠有些犹豫，她问明珂：“姐姐，你觉得我应该回家吗？”
明珂：“为什么不回？”
李棠：“我记不起来跟他们相关的事，我很担心……他们会不会不欢迎我？”
明珂温声说：“不用怕，记不起来没关系，我们会帮你解释情况。”
琼：“他们是你的父母，一定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你！”
这种说法让李棠很有压力，她现在完全失忆了，怎么去回应家人的期待和情感？
明珂：“就去给飞船充个电，了解一下绿地现在的情况，其他都不用多想。”
李棠双眸星亮地看着她：“好。”
飞船设定为自动驾驶，明珂去处理海盗的尸体，将他们一一扔向太空。轮到皮老八的尸体时，琼在旁边说：“这不是你叔叔吗？”
明珂没理会。
琼：“杀掉自己的亲叔叔，到底是什么感觉？”
明珂：“真踏马多废话，你跟冯凯大半年，亲眼看着他杀了不少无辜的人吧？身为绿地机甲师，给海盗当了大半年俘虏，眼睁睁看着无数人死去，你觉得你很高尚吗？”
琼表情狰狞，伸手要打明珂。
明珂捏住她手腕，往她受伤的腿上踹了一脚，疼得琼在地上打滚。
她仍不解气，丢掉皮老八的尸体，将琼往洞口拽——
洞口盖子一旦打开，里头跟真空相连，琼将跟那些被处理掉的尸体一样被吸到太空，死无葬身之地。
琼终于知道这次踢到硬钢板了，瞳孔骤缩，尖叫：“不要！不要这样！让我回家！”
明珂：“我警告你，少在我面前装！少拿绿水星球上的事情刺激我！你对那里发生的事情根本一无所知！”
她没有打开盖子，饶了琼一命，回到盥洗室清洗身上的血迹，对着镜子审视自己。
“小5，你还在吗？”明珂跟自己说。
“我……有点想念小4，我担心她。”小5的声音在脑海里说。
小4，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认识的第一个对她好的人。
明珂当时应该打听她下落的。
“我也担心她，等我去绿地给飞船充上电，然后回去找她。”
*
驾驶舱内，李棠给自己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补充量子餐和电解质水，独自听着音乐。
飞船内部的动静她听得一清二楚，明珂将琼拉到风洞口时，李棠唇边露出微笑。
“女皇陛下，您真的想不起来任何事？”
安娜在精神网内与她沟通，只有这里的对话不会被任何手段窃听。
“李棠”：“我无需对你撒谎。”
安娜：“能否找到您最后乘坐的飞船日志？查清楚当时飞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棠：“你不是说飞船已经炸毁了吗？”
安娜：“是的，那是我在绿水星球上一位政府官员家中获取的关键信息。消息称您乘坐的飞船在007号跃迁点附近被炸毁，你目前下落不明。绿水政府知道了这一消息，这可能是他们叛乱的导火索。”
李棠：“这么说来……当女皇真是不容易。”
安娜：“是的。您现在处境非常危险，如果不能一直维持拟态，您的身份随时都有可能暴露，我建议您先到李氏家族寻求庇护，联系首都星那边的人来接您。”
李棠：“伪装成李将军的长女，不会被发现吗？”
安娜：“不会，只要您声称自己失忆，我帮您打掩护，将军夫妇不容易发现真相。”
“万一真正的李棠回来了呢？”
安娜：“陛下，李氏家族忠诚于星河帝国，即便知道真相，他们也会保护您的。”
李棠：“我不想暴露身份，况且我说过，我记不起来发生的事。你说我是女皇，万一你骗我呢？”
安娜：“陛下，这种事情没有开玩笑的必要。”
李棠揉了揉额头。
安娜说的没错，骗她是女皇陛下能干什么？可莫名其妙地让她承担这样一份责任，她实在难以接受。
李棠：“帮我查一下小5的资料，我很好奇这个人。”
安娜：“您喜欢她？”
李棠：“她救了我，而且她打开了我的生态舱。”
安娜：“那只是一种巧合。在某个特定的情况下，比如情绪紧张的时候，她的精神网跟您产生共鸣，而且信息素恰好与您匹配，就有可能发生那种情况。”
李棠：“我能跟她求偶吗？”
安娜沉默了一会，表示：“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并不是一个品德高尚的好人，我不赞成您选择她作为配偶。”
李棠的心思已经飞远，压根没听进去安娜的劝告。
“她的精神体很漂亮，绚丽多彩，我想触摸她。”
安娜：“小5出生时患有神经热变症，幼年期未能得到及时治疗，因此落下顽疾。她从小被当成傻子，遭受家人虐待和毒打，根据社会研究和人类行为观察，这种童年经历成长的孩子，内心深处很可能是反社会人格。”
李棠微微皱眉。
安娜：“陛下，以您的身份和地位，星河帝国有成千上万的sss级alpha供您选择。他们或是出生贵族、权势滔天，或是少年将领、纵横沙场，无论如何您都不应该看上这样一位平平无奇的女士。”
李棠粉嫩的薄嘴唇都快撅到天上去了。
“我讨厌你，安娜。”
安娜：“。”
“你们对她的成见都太深了，小5从来没歧视过你是仿生人，你为什么要对她下定论？”
安娜欲言又止，羞愧地低下电子显示的头。
*
飞船靠近绿地能源工厂。
海盗的标志引起轩然大波，无数导弹发射筒对准了飞船。
一则通讯发送到飞船面板上，显示：“再往前一步，立刻让你们灰飞烟灭。”
飞船请求与地面通讯。
兰妮上校接通视频，画面里她脸色冷峻，语气不善：“星际海盗来此有何贵干？”
明珂：“我们不是星际海盗。此刻在这艘飞船上的分别是绿地星球李将军长女李棠、绿地星球第七机甲军团机甲师琼，以及绿水星球平民皮小5，也就是我。我们请求降落和庇护。”
兰妮愣住：“李棠？”
李棠隔着视频朝兰妮上校颔首致意。
兰妮：“你被绑架了吗？”
李棠：“没有，她们救了我，我们的飞船能源告罄，需要紧急降落。”
兰妮立刻联系长官，交谈过后说：“停往19号舰位，将军夫人稍后就到。”
导弹发射筒收回，地面的卫兵改成了迎宾模式。
兰妮上校亲自迎接，她和李棠似乎是老相识，语气熟稔地问：“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从首都星回来了？形势已经危险到了这个地步？”
李棠淡淡说：“我稍后跟你说。”
兰妮看向琼，淡淡致意：“机甲师，欢迎回家。你这腿……需要紧急医疗吗？”
琼双眼通红，点了点头。
两名士兵抬着担架将琼带走。
最后，兰妮上校认真打量着明珂，那眼神恨不得将她从上到下扒光了看个仔细。
“绿水星球的人……真是稀奇，”兰妮上校说，“虽然绿地和绿水是宇宙中罕见的绕行双行星，但那块不毛之地上，长出来的只有蛀虫和毒瘤，我希望你能带给我惊喜。”
明珂笑笑：“我只是路过这里，不劳您记挂，也没什么惊喜可言。”
兰妮一笑置之。
两辆飞车从高处驶来，平稳地停在她们面前。
兰妮上校做了个“请”的动作，“夫人在花园等你们，我送你们过去。”
兰妮驾驶飞车，载着李棠滕空而起，前往远方一座恢宏气派、被绿色植物覆盖的摩天大楼。
另一位驾驶员带着明珂紧跟其后。
这里是名副其实的空中花园，各类品种的花卉争奇斗艳，其中甚至还有地球时代就存在的爬藤月季、满地的蓝色绣球。
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站在园子里翘首盼望着，扑过来抱住刚下车的李棠，泪珠滚滚落下，“棠棠，我的心肝儿……我好想你。”
“首都星是不是出了事？你父亲给女皇陛下发了无数条电报说明我们这里的情况，全部都石沉大海了。”
“我担心你的安危，害怕再也见不到你，棠棠，让我好好看看你，十年了……你去首都星之后再也没回来，我都快忘了你的模样……”
即便是对感情淡漠如明珂这般，看到这场面依然有些动容。
李棠泪眼盈盈说：“母亲，对不起，我不该沉湎于首都星的繁华，忽略了这里的亲人。”
妇人再次落泪，“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我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李棠出声安慰。
明珂：“我们在飞船上遇到了一些事，令嫒受了点伤，她现在暂时无法回想起过去的事，可能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妇人彬彬有礼地朝明珂点头，“是您救下了棠棠？”
明珂：“碰巧而已，我也被海盗抓走，迫于自救杀了那些海盗，救下令嫒。”
妇人牵住明珂的手，感激道：“孩子，你有任何想要的，都可以向我开口。”
明珂：“夫人，我希望能在您这里补充能源和弹药，我想前往绿水星球救我姐姐。”
李棠神色异样地看着明珂。
妇人和蔼地说：“这很简单，兰妮上校会协助你补充资源。”
明珂：“谢谢夫人。”
兰妮上校带明珂离开，留下李棠与将军夫人单独叙旧。
兰妮主动开口：“我以为你会狮子大开口，多要点东西。”
明珂笑笑，“来的时候我也这么想，但是这位将军夫人是我遇到的第一位不会歧视我的贵族，我尊重她。”
兰妮放声大笑。
“曾经我也看不起绿水的人，但是现在他们的机甲在我们星球门口，他们的改造人正在疯狂屠杀我们的人，导致我现在不得不高看他们。”兰妮上校用力揩了下鼻尖，嘀咕说，“到底是什么样的恶魔之地才会滋养出这样的恶魔之花？你见过他们的改造人吗？”
明珂：“我差一点被拉去改造。”
兰妮玩味地笑：“这不能完全算一个坏消息，如果你被改造成功，我们这里又将多了一位难缠的敌人。”
明珂：“现在这个局面，帝国政府不管吗？”
兰妮耸肩，“谁知道女皇那边怎么想的？可能我们星系实在过于偏远，女皇陛下根本不关心我们这里的局势……但我听说了另一个消息，帝国政府内部发生了政变，女皇现在下落不明。”
明珂：“这可真是糟糕。”
兰妮：“糟糕至极，希望我们能坚持到帝国政府出兵援助的那天。”
兰妮带明珂来到休息室，“有需要随时找我，我先去看看你的飞船，上面的海盗图案该换掉了。”
明珂：“。”
“你不介意的话，我让士兵清理飞船内部，海盗住过的船舱，里面一定臭得跟狗屎一样，真不知道棠棠是怎么忍受的。”
明珂：“我不介意，你让他们从里到外多冲洗几遍。”
“没问题，你可以去休息了。晚上如果听到炮弹声和机甲轰鸣声，请不要太惊讶，那或许是我在和敌人浴血奋战。”兰妮眨眨眼睛，“欢迎来到绿地。”
*
明珂终于能在温软的床上睡觉，她没脱外衣，手插在口袋里，捏着枪和药入睡。
连日的奔波差点让她忘了自己是谁，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头还在隐隐作痛。
药瘾发作了吗？
再忍一忍。
陆地上比太空吵得多，即便已经是深夜。
到处都是轰鸣声、军队巡逻的声音、工厂的器械运作的声音。
明珂只睡了三个小时，爬起来倒水，走到阳台上看远处天边盘旋的机甲。
隔壁阳台同样亮着灯，明珂侧眸看过去，视线和李棠撞了个正着。
女孩穿着白裙子，坐在阳台栏杆上喝酒，光着脚吹风，朝她露出甜美的笑，举杯致意。
明珂拿着白水回了个礼。
李棠站起来，踩在栏杆上，朝她这边走来。
风吹动她的白裙子，她脚下便是万丈深渊，明珂看得心惊胆战，想开口制止她，李棠在栏杆上轻轻一跳，竟直接往明珂这边扑过来？
明珂双手接住她，身体后退半步，惊出了一身冷汗。
“姐姐怎么没睡？”李棠站稳后，笑着说。
“头疼，你呢？”明珂松开扶在她腰间的手，拿稳水杯，喝了口水压压惊。
好险，还好自己是个alpha，抱着这么大个人也不算费力。
“我在生态舱休眠太久，睡不着，”李棠抬起脸，在明珂身上闻了闻，她说，“姐姐打算丢下我，独自回去绿水？”
明珂：“这里是你家，你在你家待着，我回我家救我姐姐，很合理啊。”
李棠嘟起两瓣粉嫩的唇，“是你说让我来这里我才来的，你不能丢下我。”
“大小姐，你是不知道绿水有多危险吗？”明珂放下杯子，背过身去进屋，“我把你送过来，拿了感谢费，然后给你带走，那我不就成了言而无信的流氓吗？”
可是这里……并不是女皇陛下真正的家。
“你不是想开飞船吗？你离开我，谁能教你？”李棠任性地说。
明珂：“所以我想带走安娜。”
李棠：“我陪你去救人不行吗？”
明珂：“不行，你已经到家了。”
“我不会在这里久留，我始终要回首都星的，你能不能让我陪着你？”
她眼中露出泪光。
明明精神体与她互相吸引，明明信息素与她匹配，可是这个人怎么不开窍呢？
明珂陷入两难。
思索间，头疼猛地发作，她抽了一口凉气，捶了捶头顶。
该怎么选？她的确可以自私一点，带着李家长女去最危险的地方，那就完全坐实了她是个人渣。
明珂很清楚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她会为了活下去杀了皮老六，为了榨干安娜的最后一点价值而解剖她，但她现在已经解决了威胁性命的麻烦，她现在想要的是有尊严的活着，不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头好疼……神经像是撕裂一般。
明珂无法站稳，踉跄着走了几步，李棠从身后抱了过来，双手捂在耳边。
“姐姐，要看看我的精神体吗？”她附在耳边说。
纯白无暇的、柔软的精神体，明珂想要触摸。
李棠：“安娜，展开。”
口袋里的安娜放出浅蓝色的光芒，一张巨大的精神网将她们包围，四周顿时如太空一般寂静。
所有机械声、轰鸣声全部消失，明珂靠在李棠怀里，沉浸在巨大的温柔的精神网世界里，忘记了身体的疼痛。
“姐姐，你看到我的精神体了吗？”
那是一片蔚蓝之海，溯游而上，纯白无瑕的精神体在水中熠熠发光。
靠近一些，明珂更能看清楚她的全貌。
她有着优美的曲线和闪闪发光的鳞片，柔软的尾巴在水中轻轻拂动，鳞纱曳影，如梦似幻。她偶尔跃出海面和阳光亲吻，看起来有些急不可耐、活泼好动，然后沉入海底，变成纯白无瑕的圣洁模样，和明珂第一次见到她的精神体一样。
这是她最真实的样子？她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展示在明珂面前。
而我呢？
蔚蓝的水面上，明珂从倒影里看到了自己全貌。
那是生活在地球时代的她自己，衣着时髦、自信大方，在职场叱咤风云。
那才是我。
我怎么可能迷失在这片陌生土壤上。
我有我的道路，我不可能轻易被击垮。
明珂思绪变得清晰明朗，她凝望着李棠的精神体，温声开口：“你的精神体……是人鱼，为什么？”
知觉扩张，寂静中一点细小的脚步声漏了进来。
安娜开口：“有刺客进入将军夫人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