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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61章我不想耽误你

    秦谏样子十分悠闲,像个真正的客人,一边喝着茶,一边问:“这是江州的茶?什么茶?”

    程瑾知不理。

    他只好回答她的问题:“家里要我接你回去,你回吗?”

    “先前我已经说过了。”她回答。

    她看着他,觉得他似乎在装傻,又有些死皮赖脸的模样。

    秦谏回:“所以是不愿回了?听说陆九陵也常在书画院,你们如今怎样了?”

    程瑾知不想回答,也不想解释:“你觉得怎样就怎样了吧。”

    秦谏笑道:“我以为你会说你们郎情妾意,已经双宿双栖,让我赶紧同意和离。”

    程瑾知欲言又止,最后将脸扭去一边。

    他叹声道:“我知道你说不出来这样的话,哪怕你是真的想和离。”

    程瑾知又看向他。算起来,两人已有八九个月没见,她知道他的事,步步高升,春风得意,太子监国后,他俨然成了内相,如此大好时光,他却没有多少志得意满之态,反而他好像更瘦了一些,脸上有几分憔悴……当然,大概是长途奔波所致。

    总之他让她有些看不透,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秦谏道:“听说你父亲想逼你回去了,若知道我来接你,你却不回,他不会同意吧?”

    程瑾知看着他,宣战似的认真道:“那我也不会回。”

    他连忙开口:“我没有那意思,虽然我很想你回去,但我不是来接你的,你和我说过你想自己选择,我知道,我是来帮你的。”

    “所以,你是来和离的?”她问。

    若是和离,他倒也不用亲自跑一趟。

    秦谏反问:“可是就算我同意和离,就算我们和离成功,接下来你父亲就会安排你再嫁,再嫁的那个人大概率还没我好,陆九陵也不例外。”

    程瑾知确定了,他是来气自己的。

    她问:“那与你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我喜欢你,在意你,每夜梦里都是你,我不能接受你过得不好。”他看着她诚恳道。

    突如其来这样的话,程瑾知无言以对,她扭开头,抿唇不言。

    秦谏道:“你哥哥和你计划将我们这桩婚拖垮,可你真正要的并不是换个夫君,也许对你来说,现状是最好的,你既是秦夫人,又可以不做秦夫人。所以,你想维持现状吗?你在江南书画院开心吗?”

    程瑾知正欲说话,外面传来声响,这院子并不大,两人坐在正房厅上,从门口就能看到院中,没一会儿就见程瑾序回来了,带着陆淮。

    不知怎地,程瑾知看见外面那两人,又看看秦谏,竟开始紧张尴尬起来。

    秦谏却已起身,走出屋外,到台阶下,和院中二人道:“二哥,陆先生。”

    程瑾序愣住,陆淮也愣住。

    半晌陆淮才道:“秦大人。”

    程瑾序看看后面出来的妹妹,又看看秦谏:“穆言……怎么得空过来了?”

    他说话都有些不顺畅。

    说完他就又看向程瑾知,程瑾知朝他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秦谏道:“之前忙着朝中杂务,一直抽不出空过来一趟,直到遇着端午才告了几天假过来,来得突然,让二哥受惊了。”

    程瑾序虽不喜欢他,但面子还是要顾的,连忙道:“穆言说笑了,只是不知你过来,竟没提前准备。”说完就朝程瑾知道:“让人去一品香订桌酒席,让送到家中吧,小院简陋,只好如此。”

    又解释:“我对蜀地地势不了解,正好九陵去过,特邀九陵一道商讨。”说完看向陆淮:“九陵便在此一道吃顿便饭可好?”

    陆淮看一眼后面的程瑾知,颔首道:“恭敬不如从命,叨扰了。”

    于是几人便一同去了厅上。

    先说起去年末的京城大案,又说起江南书画院,聊一会儿酒楼的菜便上了,几人放了茶盏,同桌吃饭。

    倒完酒,程瑾序话锋一转,说程瑾知原本睡不安眠,在京城时最为严重,到江州来好了许多。

    陆淮说:“大夫说过,百副良药,不如少思少虑,大概瑾知在江州欢喜多,忧虑少,所以才好。”

    两人都在表达一个意思:程瑾知在秦家很不开心。

    秦谏却好像没听懂,反而欣慰道:“忧虑少就好,我在京城看见你老师的字帖了,精美非常,还怕你费太多心神,又影响睡眠。”

    说的竟像十分关心她的样子。

    听这话程瑾序便觉得来者不善,回道:“好在书画院中有九陵照应,我倒不担心。不知穆言这段时日是否费心神,听闻后宅中出了不少事。”

    这说的就是外室的事。

    秦谏回道:“此间隐情我都和瑾知讲过,之后种种待会儿我再与瑾知细说。”

    说完看向陆淮:“瑾知是女子,就算才华过人,要在书画院中立足却比男子要困难,我敬先生一杯,有劳先生在书画院多多照应。”说完执酒杯站起身来。

    程瑾序心道到底是在京城做官的,脸皮就是厚一些,他这种在地方上埋头做事的人还真比不上,这种话他绝说不出口。

    他不明白秦谏这一趟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又看向程瑾知,但程瑾知将头低得更低了。

    这边陆淮也站起身,朝他道:“秦大人客气了,瑾知之才华我亦望尘莫及,何谈照应,倒是她指点我许多。”

    两人喝了一杯,秦谏问:“先生近来似乎游历少了,是想在双亲身旁尽孝么?”

    陆淮道:“不只是想尽孝,大约是江州比别地更值得留恋。”

    “原是如此,先生留恋什么?”秦谏直接问。

    陆淮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程瑾序非常明白陆淮没秦谏那么不要脸,而且毕竟在名义上,秦谏还是自己妹夫,便插话道:“江州可留恋的东西多了,譬如横江旁的羡阳街上,楼台水榭,繁花似锦,穆言若有兴致可以去赏玩一番,你当会喜欢。”

    程瑾知不知道秦谏是不是了解江州,但她虽只来几个月,也知道这羡阳街的确繁华,但好像不是什么好地方,是个灯红酒绿、歌舞不休之地。

    她觉得哥哥好像在讥讽秦谏。

    “是吗?”秦谏似乎饶有兴趣,突然唤她:“瑾知——”

    程瑾知蓦然抬起头来,他问:“你明日若是有空,愿不愿意陪我一道去走走?”

    程瑾知想也没想:“我没空。”

    出于体面的习惯,说完她又解释一句:“我明日有事。”

    秦谏回答:“那我也不去了。”

    程瑾知觉得很尴尬,她不想吃这顿饭了。

    大概哥哥和陆淮也不太愿意吃,后面没怎么喝酒谈天,几人埋头吃菜吃饭,果然很快就结束了这顿饭。

    然后程瑾序似乎并没有要作陪妹夫的意思,又和陆淮说起蜀地地形,而秦谏则突然道:“连日赶路,又多喝了两杯酒,倒有些头疼,瑾知,我去你房里躺躺。”

    程瑾知瞪大眼睛看向他,还没回话,他便朝程瑾序与陆淮告辞:“二哥与先生聊,我去歇一歇。”说完拱手辑了一礼,转身便走了。

    留下程瑾序和程瑾知面面相觑,程瑾序看一眼面色黯然的陆淮,很头疼,却不知怎么办。

    早知秦谏突然来了江州,还这么不顾人脸色,他今日就不带陆淮来了,原本还想着……

    可此时也不好解释“他们迟早会和离的,你不必担心”,这也太上赶着了。

    秦谏像个主人似的,径自去了西厢房。

    厢房的窗子开着,窗台上放着一大捧浓香扑鼻的栀子花,进门时他就猜到这多半是瑾知的房间。

    进去,果然对了。

    里面放着一座书架,一张极大的写字的桌子,上面还有大摞练好的字,再靠里就是床铺,不似绿影园挂了大红帐子的雕花大床,这床只是张普通木床,挂着浅绿色帐子,远看就似江南如烟似雾的柳枝似的。

    他真脱鞋躺了上去。

    床褥间是熟悉的她身上的香味,他不禁埋头在她绣花软枕间嗅了个够。

    说什么成全呢,他并不想成全她,他只想让她心甘情愿回到他身边,成全的同时,他也想占有她。

    也许是这一路真累了,又也许是躺在这床上身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倒真睡着了。

    直到夕阳西下,他听见一阵开门声而被惊醒,正好看向程瑾知走到床边,眼含嗔怒看着他。

    他朝她露出一笑,程瑾知道:“睡醒了便起来。”

    “姓陆的呢?你哥呢?”他问。

    程瑾知没好气道:“陆公子走了,我哥有事去了衙门。”

    秦谏意识到陆淮叫她瑾知,但她还叫陆淮陆公子。

    很好。

    他道:“我还没怎样呢,你哥就想撮合你和陆淮。”

    程瑾知不想辩解,也不想理他,最主要是……她明白哥哥就是这样的意思。

    秦谏看着她道:“你有没有想过,虽然你和你哥都想让你离开秦家,但离开秦家后怎么办,你们是有分歧的,你不想再嫁,而你哥想你再嫁陆淮。”

    程瑾知不得不正色看向他,她很意外,他竟然知道她不想再嫁,明明之前他还觉得她和陆淮有这样那样的关系。

    秦谏继续道:“如果我们和离了,你父亲要你再嫁,你哥哥想你嫁陆淮,陆淮也对你虎视眈眈,那个时候,你很难坚持。若陆家人同意,你很可能要嫁入陆家,若陆家人不同意,你便要嫁一个比不上陆淮的人……”

    程瑾知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谏道:“我陪你啊,多一个盟友,总好一些。”

    他从怀中拿出一只印章来:“送你的,鸡血石,书画名家都该有一只配得上自己的印章。”

    鸡血石是印中极品,任何一块鸡血石都价值不菲,程瑾知看一眼,回道:“我不需要。”

    “那这个呢?”他又从怀中拿出一只信封来,递给她。

    她不知是什么,接了过来,信封没封口,她打开,拿出里面的纸张。

    休放妻书……

    她被这几个字惊了一下,不由看他一眼。

    这竟都不是和离书了,而是休书,他竟然给她休书!

    再看后面,说的正是她善妒,脾气大,因为区区外室就气回娘家,还放浪形骸跑到江州,待在书画院不成体统,不堪为人妻,所以要休弃。

    后面还签了他的名字。

    看得人咬牙切齿。

    但无论和离和休妻都不是那么容易的,要经过长辈允许,要去官府核对盖章,而这休书无论程家或秦家都不会同意。

    明明是姻亲关系,却闹得这么难看,这是多大的笑话,两家都丢不起这样的人。

    对于秦谏自己来说,外室找上门还休弃新婚妻子,他这样闹也会大大影响自己的名声,到时没正经人家愿意嫁他的。

    她莫名看向他,他说道:“你不必签字,就把它给你父亲看一眼,说是我给的,你父亲就会气得想吐血,不会逼你回去了。”

    “然……然后呢?”她问。

    “然后就继续拖着啊,我回去就说我过来接你了,好话说尽你还是不回,我也没办法。你父亲则会找到你姑母,两地相隔太远,消息传来传去便要好久,等他们完全弄清因由,又过去三四个月了。”

    程瑾知问:“那知道后又会如何?”

    秦谏看她:“也许是……我再挨一回打,以及祖父大概觉得我疯了。”

    程瑾知真正明白他所谓的“帮她”是怎么帮。

    她将休书还给他:“我不要,秦谏,我们还是好好和离吧,我并不想耽误你。”

    “谁说耽误呢,并没有耽误,因为我也想拖下去。只要我还是你夫君,他陆淮就不敢乱来,我也还能来找你,来睡你床上,这就是我的目的。”

    “你……”

    程瑾知半晌才道:“你这又是何必……”

    他无奈看着她:“没什么,就是忘不掉你,放不下你,不想娶别人,只想娶你,就算娶不了,耗着也行。”

    程瑾知说不出话来,甚至也作不出决定。

    第62章 第62章我一定改了我所有毛病……

    秦谏道:“很为难吗?二选一,要么跟我走,要么拿休书。”

    程瑾知毅然将休书拿回来,随后道:“我绝不会回去,现在不,以后也不。”

    “好啊,我知道。”

    他说得轻松,随后却接着道:“你跟我回去,我一定改了我所有毛病,绝不向你发脾气,家里大小事都由你作主,行么?”

    她抬眼看向他,他看出她眼神中的疲惫,连忙又改口:“说着玩,我听得懂你说的话,也知道你不是开玩笑,你就当我是开玩笑好了,我没有逼你回去。”

    程瑾知半晌无言,随后和他道:“你起来吧,东厢房给你收拾好了,今晚你可以睡那边。”

    他很舍不得这床,抱了被子不愿动。

    程瑾知不再管他,已经去衣箱中拿被褥,显然是准备将床上这一套都换了。

    他只好起身,站在床边替她揭开“被自己玷污”的床单,程瑾知已经过来,和他道:“我自己来。”

    他将床单放开,站到一旁看她换床单被褥,问:“我突然过来,是不是影响了你,让你很讨厌?”

    她不说话。

    他又问:“在书画院好吗?我看你最近似乎都在练行书,进步很大,没怎么练小楷了吗?”

    她仍然不回话,他只好自说自话:“书画院有什么烦心事,或是练字上有什么烦心事也可以和我说,说不定我也能宽慰宽慰你,回京了我给你写信怎么样?是送到这里还是送到书画院?”

    “不必,我没什么要说的。”

    秦谏仿佛没听到:“送到书画院?让人知道你有个做京官的亲戚,就没人会欺负你了。”

    “我还有个做通判的哥哥。”程瑾知说。

    通判在江州仅次于知府,谁会惹她?

    秦谏无奈:“说得是。”

    说完看着她道:“虽然会很艰难,但也许有一天,不必你说是谁的妹妹、谁的夫人,只用说你是程瑾知,便有许多敬重你。”

    程瑾知不由站起身来,转头看向他。

    他继续道:“当今许多书法名家,字确实不错,但一半名声靠的是官身;甚至如陆九陵,他的画能迅速流传,一是他确实画得好,二是他曾有望拿状元,却因朝廷一句话就断了仕途,这让许多人同情他,加之他的画萧索寂寥而清冷,更添几分让人唏嘘感叹的意味,所以受人喜欢。

    “你女子的身份会让你受攻讦,但同时也会让人另眼相看,秦家和程家还有你老师也是你的后台,能助你迅速成名;但你若只想靠字成名,这些就都不必管,只是更寂寞艰辛,须有天赋,须勤学苦练,还要看命。”

    程瑾知其实从来没想过成为什么名家,从小她就知道女子这一生先论出生,再论出嫁,知书达礼、温婉娴淑就是她这种世家贵女立身之本,少女时能许配个好人家,出嫁后能举案齐眉、夫妻和睦,到老了,雍容华贵、儿孙满堂,便是最大的成就。

    最初的练字是跟着哥哥瞎混,后来是受了老师与推崇,而现在呢?

    现在是因为这是她唯一心甘情愿自己想做、而不是别人规定她一定要做的事。

    她从没想过有一番成就,但他却从不怀疑这一点。

    “天不早了,你出去吧。”她说。

    秦谏走到她面前,将之前那枚印章给她:“想要休书,这个就一起收了,不收就把休书也还我。”

    她看着那印章,仍是不伸手,他便将印章放在了一旁桌子上,自个儿出去了。

    走到门口,回头问:“你哥哥常带陆淮过来?”

    其实也没有,哥哥虽有心让她改嫁陆淮,却不可能表现得太明显,但她不想说。

    秦谏等了半天,没等到她回答,又问:“你没当着他的面收拾东厢房吧?”

    所以他就是故意要来她房里睡一觉,为的就是让陆淮觉得两人今晚是睡一起的。

    程瑾知不想和他说这些:“你快出去吧,我还有事。”

    秦谏又问一句:“你明日真的没空吗?”

    程瑾知深吸一口气,不耐地回头,他见她这样,还没等她开口,就连忙退开:“好,我不问了,我走了。”

    他乖乖去了东厢,程瑾知在这边“砰”地关上了门。

    下午睡了一觉,此时百无聊赖,只能坐在房中发呆。

    东西厢房相对,他就坐在窗边,到天黑也没见程瑾知往窗边去,直到后面掌灯,她关了窗。

    程瑾序似乎是故意让秦谏受冷待,并没有因为家里多了个“客人”就改变自己的行程,天黑才回来,见到屋里东西厢房都亮着灯,便知道秦谏果真是在东厢房住下了。

    他想了想,轻敲西厢房的门,进去。

    程瑾知在屋里练字,见了他起身给他倒了杯茶,关心道:“哥哥这么晚才回来?”

    程瑾序坐下,小声问:“他在东厢住下了?”

    程瑾知点头。

    “他此番来到底是为什么?”程瑾序问。

    程瑾知将那封休书拿了出来。

    程瑾序一看,惊得站起来:“他竟要休你!”

    说得震怒,几乎想去东厢打人。

    程瑾知连忙拉住他:“只是张纸而已,他家人都不知道,也未去官府备案,不算什么。他的意思是,他不愿和离,但愿意我继续待在江州,这休书是给父亲看的,他看了,必定再不会逼我回京城了。”

    程惟简的确多次来信要她回去,只差派人来强行将她带走了,若有了这休书,程惟简也要面子,绝不会再死皮赖脸要将女儿送回去。

    程瑾序似乎明白了一点,又不是特别明白:“所以他究竟要做什么,他是要和离,还是不要和离?”

    程瑾知微微垂眸:“他说他不会和离,但也不想逼我,我如果不愿意回去,那这样耗着也行,他帮我。”

    程瑾序想了片刻:“所以其实他是想等你回心转意,自己回去?”

    程瑾知点头:“大概是这样。”

    “你之前不是说一旦你不回去,来了江州,他就会和离吗?”程瑾序问。

    这也将程瑾知问住了,她当时确实这样以为的,她觉得以秦谏的性子绝不会忍受她这样,甚至今日还看到陆淮……他没有拂袖而去,竟还在酒桌上装傻充愣,和哥哥、和陆淮唇枪舌战起来。

    “我不知道,或许我也并不了解他。”

    “我知道,或许是那外室的事让他丢了人,他前后思量,发现他再娶也比不过你,所以又回头来求你。”程瑾序说。

    程瑾知摇头:“云姑娘那事上他和我解释过,我是相信他的,至少后来他没有想过真娶云姑娘,孩子的事他知道,或许事情都在他计划中。”

    程瑾序问:“那为何他说要停妻另娶?”

    程瑾知小声猜测:“或许和这休书一样,是为了让我继续留在外面。”

    程瑾序看着她,觉得她有替秦谏说话的嫌疑,直接问:“你告诉我,你愿意改嫁陆淮吗?”

    程瑾知摇头:“我虽不想回去,却也不想改嫁。”

    “为什么?陆淮除了仕途比不上秦谏,样样都不比他差,重要的是陆淮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程瑾序熟悉陆淮,知道他的人品,在他眼里,男人一时的爱意与做低伏小全都比不上一个人本身的人品,至少陆淮是真正的谦谦君子,绝不会因为爱意不再,就任意轻慢妻子。

    程瑾知解释道:“可是哥哥,我不想去指望一个人承诺‘绝不会让我受委屈’,要不要给委屈我受,全凭他的意愿,或是他家人的意愿,于我看来,陆家和秦家并没有区别,甚至姑母做婆婆还另胜一筹,若是嫁陆家,我又何苦从秦家出来?”

    “但……你要自己一人孤独终老吗?”程瑾序问,“若因秦谏一人而永不再嫁,那岂不是因噎废食?”

    程瑾知明白,也许父亲是希望自己能结两家之好的,但哥哥却不是,他是真心不想她孤寂一生,错过了陆淮,也许再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但她却不想再次踏入牢笼。

    她看着房中的烛光,突然想到一条,也许自己成为书法名家后,处境会大大好转。

    那个时候她有了名气,有了地位,她的价值不再只是嫁人生子,父亲也许不会逼迫她;她也更能

    作自己的主,譬如她想来江州便来了,而不需要有哥哥的支持。

    她问:“哥哥为什么不急着成婚呢?”

    没等程瑾序回答,她便道:“因为哥哥有官职,有政绩,哥哥想成婚随时可以,传宗接代也许是哥哥要做的,但不是唯一要做的。哥哥,我也希望我这辈子有别的事可做,而不全是侍候婆婆,侍候夫君,替夫家生儿育女。”

    程瑾序想了一会儿,“你想在书法上精进,嫁给陆淮也并不影响,你们一人作画,一人写字,不是更好吗?”

    “可我现在谁也不想嫁。”程瑾知说。

    程瑾序觉得这是秦谏的原因,妹妹还处在秦谏带来的伤痛中,所以不想再嫁。

    或许只有早日和秦谏了断,让妹妹自己待一段时间才会好转。

    他问:“若我明日正常去衙门,是不是太怠慢了?”说完一想,当初秦谏也没少怠慢程家。

    便自己回道:“怠慢就怠慢吧,让他知难而退,早日和离。”

    程瑾知沉默不语。

    她明日也没准备为了秦谏而留下。

    他这辈子大约还没受过这样的冷遇吧……

    ……

    从程瑾序院中离开,陆淮回到家门。

    有些失魂落魄,去见过陆母时,也被看了出来。

    陆母问:“怎么了?不是说去程家,怎么回来这副模样?”

    陆淮马上否认:“没事,是想起晦玉所说蜀地地形,便有些出神。”

    陆母看他一会儿,稍作斟酌,问:“关于亲事,你总是推托,你和我说句实话,是不是真想娶瑾知那孩子?”

    “我……”陆淮黯然道:“不是我想不想娶,而是别人不一定想嫁。”

    “那便是。”陆母道:“于我们来说,并非找不到好的清白姑娘,不至于娶二嫁女,而且他们现在也没和离,还在闹呢;于他们来说,陆家比不过人家侯府,他们更想要青云直上的女婿。淮儿,我虽与程家姨母有交情,可心里都有自己的账,也不愿低人一头,为娘的意思,你还是另娶他人的好。”

    “娶妻的事,以后再说吧。”陆淮回绝了。

    陆母长叹一口气:“为瑾知?”

    陆淮在沉默许久后,终于肯定地开口:“是。”

    “你这又是何苦!”陆母无奈。

    陆淮也不知道自己是何苦。

    他觉得自己总是差一步……十九岁那个雪夜,正是他踌躇满志的时候,得遇瑾知,让那个平淡清冷的冬日成为十九年来最绚烂的一天,却只有短暂的一天,第二日他就知道她正好在三个月前订下婚事。

    他想过放下,却放不下,从此后他比以往更在意那个早知名号的秦谏,往常也许只关注他的文章,在那之后,他开始关注那人的年龄、外貌、品行……心中暗暗较劲,也暗暗嫉妒。

    到来年特地路经洛阳,又特地去拜访,再一次看见她时,那种不甘已迸发到极点,他几乎在那一刻打定主意,他要考过秦谏,要拿到榜首,然后向程家提亲,与秦谏争一争。

    可是那一年的科考成了他命运的深渊,他再也入了不仕途。

    此生已无希望,那一刻似乎连生命都不再有意义,又何谈姻缘?他拿什么去求娶?

    所以他只能以好友身份与她通信,数次想表达心中情意,却又默默将信纸撕了重写,换上温良有礼的话语,然后就这样看着年华逝去,她终于嫁入秦府。

    她出嫁那一日,他决定再不踏入京城一步。

    谁知京城一见,很快她就回了洛阳,又到了江州,外面传来他们闹和离的消息。

    他觉得她再一次离他近了,他再一次有了希望。

    结果今天秦谏到了江州。

    他能感觉到秦谏不是来和离的,他是来挽回的,他们本就是夫妻,极有可能……瑾知就跟着他回京了。

    所以,他又差了一步吗?

    命运总是给他希望,却又马上将这希望收走。

    陆母此时道:“那她呢,她愿意嫁你吗?”说完她又叹息,摇头道:“不行,他们两家本就是姻亲,就算为个外室闹,也都是两个孩子在闹,长辈都没表态,也就没撕破面皮,这证明两家都想和,我看他们是离不了的。”

    陆淮知道母亲说的都对,更何况母亲不知道的是,秦谏今日千里迢迢来江州了……

    他突然抬起头:“母亲,我先出去了。”

    陆母一惊:“你不是才回来?”

    陆淮却已转身。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不想隐忍不想等了,他想去告诉她,他一直想娶她,此生除了她,别人都不想要,他要求她不要跟秦谏走!

    第63章 第63章你非良配

    夜深,陆淮来到程家门前。

    已近二更,街道不见一人,程家院门紧闭,院内也悄静无声,显然人都睡了。

    陆淮想敲门,却唯恐将事情闹得难看。

    秦谏还在这里,自己若是深夜来访去见她,这成何体统?自己倒是无所谓,可别人又怎么说她?

    他迟疑下来,在程家门前站了许久,寻了个台阶坐下来。

    但就此回去吗?如果她又随他去了京城呢?

    要不然,等明日一早吧。

    此时也是无心回家去,他心中一心想着与瑾知道明心意,离天明不过几个时辰,等一等就好。

    他静静等着,想着秦谏过来和她说了什么,她是什么态度,今晚他们是不是……

    他深深埋下头。

    这一次,是他无端的妄想,还是他最后的机会?

    第一次鸡鸣,第二次鸡鸣,第三次鸡鸣还没开始,远处有各种人声传来,再过一会儿,天露了微微亮,程家院中也有些许响动,大概是下人们起来了。

    他已从台阶上起身,想着仍然太早,大概她还没起来。

    直到天边泛白,太阳未升,大门突然打开,门房讶异地看向他,愣愣道:“陆……陆公子?”

    陆淮拿出手上的画:“我,我有事找你家小姐。”

    门房知道家中主人与陆淮相熟,且陆家也是江州首屈一指的高门大户,连忙道:“小姐不知起身了没,我去通传一声。”

    “好,有劳小哥。”陆淮说。

    门房赶紧去院中,正好遇到端水的春岚,告诉春岚道:“春岚姑娘,陆公子在门外,说有事找小姐。”

    春岚也有些奇怪,毕竟这天都才刚亮呢,也太早了。但她挺喜欢陆公子的,听说陆公子来找小姐,十分高兴,马上就道:“小姐还没梳头呢,你先让陆公子进来,叫他等等,待小姐梳洗好。”

    “诶,好。”门房去了。

    程家这院子不大,院中说两句话,房里能听见。

    秦谏一早就醒来,听见外面的说话声,又过一会儿,竟听见了陆淮的声音。

    这个时辰,他怎么会来?

    他立刻起身,开了窗缝看向院中,竟正好见到陆淮被请进对面西厢房。

    这么早,他竟找了过来,来干什么?

    秦谏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是住在东厢房的,但他都已经进了她房间,显然什么都明白了,此时他也顾不上别的,趁丫鬟离开,就去了西厢房边上朝南的拐角。

    陆淮进房间,程瑾知便问:“九陵怎么这么早,有事么?”

    陆淮想了一夜要怎么说,此时却发现脑中一片空白,怔了一会儿才递出手上的画。

    “有幅画,我想给你看看。”

    程瑾知惊讶,笑道:“是你的新画?”

    她接过画,将画打开,却发现并不像他惯常的画风,他的画风向来是清冷寂寥的,而这画虽是雪景,却十分温暖和煦,甚至带着几分梦幻:深蓝色夜空中,飘着鹅毛般的雪,大地一片白茫茫,最上方是草庐屋顶垂下的草,下边有几缕水雾,似乎是观雪之人在煮茶,旁边有几棵干枯的柿子树,上面挂着红彤彤的灯笼般的柿子……

    这画很美,她想了起来,这就是那年他们第一见相见,那个雪夜的景象。

    陆淮道:“这不是新画,是四年前的画,是那夜之后,我从

    洛阳回到江州的画。瑾知,若没有四年前那场大案,我是准备求娶你的……哪怕你已有婚配,可是命运作弄,我失去了一切,同时失去的,还有求娶你的资格。”

    听着他的话,程瑾知心中一紧。

    其实她能感觉到当初他对她有意的,但婚事拦在二人中间,谁也知道不可能。

    只是她没想到,那个时候他真动过这样的念头。

    陆淮继续道:“那时的我绝望而困苦,我尚且需要你的信来拯救我,又何来勇气去争你?但过去四年,折磨我的有失去功名的痛,也有失去姻缘的痛,如今与你重逢,我想……想告诉你这些,想和你说,若你在京城过得不开心,也可以考虑我……”

    “姑爷,你在这里做什么?”

    ——外面传来春岚的声音,这声音明显是有意抬高的,就是告诉屋中人,有人在外面。

    程瑾知出门,就见秦谏从南边墙角出来。

    秦谏丝毫没有惭愧之色,倒看向陆淮,语带质问道:“陆先生,瑾知是有夫之妇,你到底是读书人,当着她夫君的话说这些,未免太过冒犯了吧?”

    陆淮回道:“听闻秦大人在京城另有妾室与庶子,也有心停妻另娶,既如此,为何偏要困住瑾知?她被你糟践一次姻缘还不够?”

    “那不过是谣言,瑾知是我妻,以后现在乃至以后,都不会更改。”秦谏斩钉截铁道。

    “可她若愿意做你的妻,又怎会逃至江州来?”

    秦谏正要说话,程瑾知开口道:“九陵,此地不合适,我们出去再说吧。”

    随后看向秦谏:“我待会儿还要去书画院,请表哥自便,有事可以找我哥哥。”

    “你……”

    没待秦谏回话,她就与陆淮一起出去。

    秦谏难以接受,这算什么?他是死了吗?他们竟明目张胆扔下他,去外面讨论婚事?

    他追上去,到门口,迎面却碰上一人,那人见了他,立刻道:“秦大人,原以为天色尚早,秦大人还未起身,没想到竟起得这么早。”

    秦谏被挡住去路,看见那两人走远,只好将目光移到面前,面前的人有些眼熟,一时却又认不出,那人也猜出来,含笑道:“下官临川县令周绎,与秦大人为同年进士。”

    秦谏想了起来,连忙道:“失礼失礼,刚刚只觉眼熟,却没想到是允端兄,江州富庶,临川为江州首府,年兄好前程,倒发福了不少。”

    周绎笑道:“叫年兄笑话,要说前程,谁又能比得上年兄这天子近臣?”

    “不过是得家中庇佑,离父母近些而已,我倒羡慕允端兄在江南大展宏图。”

    两人恭维一番,程瑾序才从屋中出来,周绎和他道:“通判大人啊,秦大人到了江州,通判大人竟也不告知一声,我这东道主却是昨日天黑才知道,想来求见却怕打搅,竟怠慢了秦大人。”

    程瑾序道:“周大人客气了,穆言此次来为家事,所以……”

    “正是,我为家事而来,明日就要走,心知允端在江州,却也不好意思叨扰。”秦谏说。

    周绎马上道:“京城与江州相隔数百里,年兄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明日便要走?”

    秦谏回答:“正因相隔太远,我又不为公事,只为探亲,便也只有这么多假了。”

    “既如此,那不如今晚上羡阳街小聚,正好谢知府也说年兄远道而来,理该招待,我做东,请年兄尝一尝江州酒菜,再请谢知府、通判大人作陪,也算略尽地主之谊。”

    秦谏心里还惦记着瑾知和陆淮,其实没时间和闲心应酬,还在想如何推辞,外面又有人来,却是那天见过的江南书画院的副掌院,也是邀他赴酒宴。

    他想了想,反正是追不上那两人了,酒宴便酒宴吧,便点头道:“本想单独与诸位相聚,奈何明日一早便启程,时间太紧张,不如我做东,请年兄与谢知府,还有几位掌院吃酒,内子为女子,却在书画院做讲书,外面恐怕也有些非议,好在诸位体谅,我便聊表感谢。”

    一听此话,副掌院与周绎都说怎能让客人请酒之类的话,程瑾序却是心中一个激灵,瞬间就意识到秦谏的用意:他不是以京官秦谏的身份入宴,而要以瑾知夫君的身份宴请江州官员和书画院,那便是告诉所有人,他和瑾知毫无龃龉,两人夫妻恩爱,瑾知在这里,是他支持的。

    那陆淮又如何能有机会?难道要告诉所有人,瑾知身为有夫之妇,却在江州找了个情夫?

    太歹毒了,秦谏分明是堵死了瑾知再嫁的路!

    果然,你来我往间,晚上在哪儿吃饭已经敲定,秦谏又提起了一个人:“我父亲向来倾慕江州陆家文舒先生之诗作,我却不曾见过,不知允端或是掌院可否为我引荐,邀先生一聚?”

    副掌院和周绎自然争先答应,程瑾序则在心中大叹,文舒先生便是陆淮的父亲,早年也有些才名,但无有功名,只有一首诗稍有意境,流传了一段时间,此后再无佳作,其才名远不如陆淮,可现在秦谏竟然要邀请陆淮父亲!

    这是什么意思,吃过这顿酒,陆淮父亲何其高兴,又怎会同意陆淮娶人家夫人!

    卑鄙!程瑾序站在一旁看他们亲如一家人,冷着脸一句话也没有。

    直到晚宴确定地方和人选,周绎与副掌院心满意足离开。

    程瑾序看向秦谏,说道:“你这又是何苦,既无情意,又何必绑在一起做怨偶?”

    秦谏知道舅兄是向着陆淮的,甚至有心撮合,可他又不能得罪,只好诚恳道:“二哥又怎知我与瑾知是怨偶?我却觉得我们是佳偶。”

    “婚前就要退婚,婚后外室先有孕的佳偶的么?”程瑾序不再演了,直接道:“以我妹妹的人品,嫁什么人嫁不了,凭什么被你一再轻贱?若不是你那外室出了乱子,你会寻来江州吗?我不明白,就算舍了我妹妹,你也有许多选择,为何就要如此纠缠?”

    秦谏先朝他深深作了一揖,认真道:“往日我的确轻狂,怠慢了瑾知,也的确在云姑娘一事上犯了糊涂,但我与她清清白白,她不是我外室,没有她我也会寻来江州。二哥也知瑾知万里挑一,我见过她,与她做过夫妻,又怎能放得下她去娶别人?”

    “可我不信什么‘浪子回头’的事,我只问你,如果瑾知与陆九陵情投意合,你愿意成全吗?”程瑾序问。

    秦谏不想承认自己是“浪子”,但程瑾序后面的话将他问住了。

    瑾知和陆九陵情投意合?

    他不愿去设想这种可能性,也不想接受这种可能性。

    之前他算的是陆淮前三年没有做什么,现在也不会,但他忘了,正因错失三年,也许陆淮会想抓住这次机会。

    而瑾知呢?

    曾经想过退婚嫁陆淮的她,是否会想重新选一次?

    他发现没有那么多笃定,因为人心实在难测,他没猜到陆淮,也许也没猜到瑾知。

    隔了好久,他看着程瑾序回答:“我不愿意,至少现在不愿意。”

    程瑾序道:“但我觉得你非良配。”说完,转身进了屋。

    秦谏站在原地,再一次感受到深深的无力与绝望。

    第64章 第64章好表妹

    程瑾知再没回来,他想了许久,猜测他们会说什么。

    一开始,瑾知一定会拒绝陆淮,因为她此时并不想嫁人。

    然后呢?陆淮会说,陆家和秦家不一样,他和他秦谏不一样。

    尤其他不会弄出秀竹那样的事。

    秦谏确定,若是自己,一定会攻击对方最薄弱的地方

    ,陆淮必会如此,那就是外室、秀竹。

    直到下午程瑾知才回来。

    秦谏今日哪里也没去,就在房中等她,她一回来他就从房中出来,站在庭院中看着她。

    程瑾知看他一眼,转身进屋去。

    他也跟着进去,问:“你们说了什么?”

    程瑾知拿出手里的画卷,回道:“没说什么,我收了他的画。”

    “能给我看么?”他问。

    程瑾知将画收到了书桌上的画筒内,明显就是不给他看。

    秦谏只好问:“那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不待她回答,他就道:“他一定说嫁给他和嫁给我不一样,他不会让你不开心,不会有外室对不对,他所承诺的,我全都能做到。”

    程瑾知不由看向他:“你觉得这是在做生意比条件么?”

    秦谏无奈走到她桌边,“我生怕你一时感动,答应了他。”

    “我没有,我说了我不想嫁人。”她回答。

    秦谏便松了一口气,低下头来,笑看着她,柔声道:“我便知道你多半不会答应。”

    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来,“这是我今日无事,做的绿影园修缮草图,你觉得怎样?”

    程瑾知随意瞄一眼,本想说与她无关,但看到上面的图,却又悄悄扬起了唇。

    上面是用小勾线画的园景图,有许多花木,蔷薇,月季,牡丹,木槿……皆是娇艳动人的花,果然也有秋千,不过他画工实在不怎么样,若不是写了“秋千”二字,她还以为是画错的乱线,可见是从没涉猎过。

    她掩藏了笑意,仍然道:“这是你的院子,与我无关。”

    “那……你说要再修个小池塘么?养几尾锦鲤和乌龟,但我怕有小孩子了孩子不慎落水,你怎么说?水浅一些是不是就没事了?”

    程瑾知看向他,他赶紧道:“当然,我不是说让你给我生孩子,我是觉得程夫人是女子,心细,也许能给我一些建议。”

    程瑾知没说话,沉默一会儿,突然道:“浅水也能淹死人,可以将地方留着,等表哥家的孩子大些了再修就是。”

    秦谏笑了,正要回话,她接着道:“表哥晚上要宴请江州官府和书画院的人?”

    “是的。”

    宴请是以她为名头,本以为她会反对,谁知她却道:“我也去,表哥答应么?”

    秦谏先是一怔,随即明了她的意图,她要出席,两人自然还是夫妻的身份,但她的目的却是真正站上前,叫所有人知道程瑾知这个人,不是离他更近,而是离他更远。

    他回答:“自然好。”

    “多谢表哥。”她说。

    秦谏轻叹了声气。

    到傍晚,两人一同出门。

    程瑾知梳了个高髻,戴着简单的玉饰,一身湖绿色衣裙,少几分华贵,多几分清雅,第一次来到羡阳街。

    她从马车上往外看,能看到两家挨在一起的、挂着红灯笼的两层高楼,里面灯火通明,乐声悠扬,有打扮富贵的男人往里面进,里面不时传来欢笑声。

    这大概就是青楼吧。

    马车再行一段,到了江州最富盛名的梁园。

    梁园由两座三层楼组成,中间以飞廊连接,其间美酒佳肴、雕梁画栋,据说比之京城也毫不逊色。

    程瑾知虽到江州好几个月,却从没来过。

    在程家的教养里,世家贵女便不该涉足这种地方。

    以今日宾客的身份,包下整座梁园也不为过。只是秦谏没有大摆排场的习惯,一行人只要了一间大些的宴厅。

    到宴厅入座,秦谏与江州知府推让了一番,知府终究年长,品级也比秦谏高,遂坐在了上首,秦谏与程瑾序各坐左右,再下面则是州府其他官员及周绎等人,然后是书画院掌院,再次便是江州名士。

    程瑾知坐在秦谏身旁,此时她才知陆淮的父亲也在场。

    从小她就跟着母亲去过许多大大小小的贵妇人的宴会,这种全是男人的,有官员和名士的宴会还是第一次。

    官职论品级,但京官与地方官不同,天然就让地方官景仰,更何况秦谏是未来的侯爷。

    是以他虽非上首,却得了许多吹捧和赞扬。

    这些倒与女人们也差不多,地位高的便是中心。

    程瑾知没说什么话,一直安静坐在一旁,只是别人当着秦谏的面称赞她几句,她才回之以礼貌的谦词。

    然后场上有人说起程瑾知的行书,端庄飘逸,大气磅礴,竟有蔡文姬书法之神韵。

    江州一位名士方敬却摇头:“蔡文姬虽有些文采,却遭匈奴所掳,失身于异域,程夫人贤良淑德,将程夫人比蔡文姬,不好。”

    那人自知失言,连忙道:“是我的错,竟忘了此事,望夫人不要见怪。”

    程瑾知笑了笑:“无妨,蔡文姬惊世之才,先生将我比她,我虽觉得羞愧,却也高兴。只是……替蔡文姬哀痛。”

    说着她看向方敬:“张骞出使西域,困于匈奴十年,在匈奴娶妻生子,仍不忘归汉之心,被传为千古佳话;蔡文姬也被匈奴劫去,嫁人生子,归汉后默下失传古书,作《悲愤诗》,但后人却只记得她失身匈奴,她若是男子,必不至如此。”

    方敬一怔,有心辩驳,但看看场上,倒是吞下了口中的话,低头道:“夫人说得是,是我浅薄了。”

    程瑾知回道:“非先生浅薄,是这世道只认女子之贞德贤淑,不认女子之博学多才。”

    场上一时陷入沉默,无人说话,直到江州知府许琦突然开口:“夫人所言,倒是我从未想过的问题。说起男子,世人向来只论功绩,说起女子,却总会谈起私德,譬如蔡文姬之失节匈奴、卓文君之放浪私奔,或是谢道韫之夫妻失和,反倒忘了她们本身的才学。”

    程瑾知端起酒杯敬向许琦:“正是,我想她们能有最终的才学,必然也如男子般勤学苦练,她们也想自己的琴曲书法或是诗作被人看见、品评,而不全是对她们是否贞洁,是否贤惠的指摘。”

    许琦点头,也举起杯中酒,场上诸人也举起酒杯,一同共饮一杯。

    喝完,许琦放下酒杯,咂摸一番,又点点头,朝程瑾知道:“夫人说得是。”

    秦谏看向身侧的程瑾知,过了一会儿,露出一丝轻笑,替她倒上酒。

    宴饮到夜深,席散,一行人送秦谏离开。

    程瑾序骑马在最前方,秦谏随后,程瑾知乘着马车在最后。

    到离开羡阳街,秦谏回头看了看马车,想着自己明日天不亮就要走,程瑾知也不一定会送自己,这说不定是最后见面的机会了。

    便踱马到马车旁,朝里喊道:“好表妹——”

    程瑾知在马车内被他这声“好表妹”喊得肉麻,撩起车帘看向外面。

    秦谏道:“你看外面月色这么好,还有江风,要不要出来走走?”

    程瑾知犹豫。

    他继续道:“我明日就要走了,你现在送送我,明天就不要提早起来了。”

    程瑾知心里正想着事,也确实在马车里闷得慌,就让马车停下,从马车上下来。

    秦谏连忙也下了马,和她一起走在了队伍后面。

    前面的程瑾序往后看了眼,没说什么,策马往前去了。

    一弯弦月摇摇挂在天空,月色清辉照在江面,波光潋滟,晩风轻拂,十分舒爽惬意。

    程瑾知微皱了眉头不出声。

    他看着她神色,问:“不开心么?今日这宴会你不喜欢?”

    她抬眼看看他,犹豫一会儿,终是开口问道:“我刚刚是不是不该说那些话?我知道……其实当时许多人只是碍于你和哥哥的情面,才没有驳斥我。”

    秦谏道:“可是也有人是赞赏你的,比如许知府。”

    “他是另有因由。”程瑾知说。

    许琦出身寒门,幼年丧父,哥哥懒散不事生产,家中全靠长嫂支撑,也是由长嫂一力供养他读书考科举,才能有今日,前两年许琦便上表奏请赐封年逾六十的长嫂为诰命,一时引为佳话。

    他会有一番思索,是因他本就感激嫂嫂恩情,以及在他年少时,亲眼见到了哥哥的无能和嫂嫂的坚韧与担当。

    但别人却不同,他们就觉得蔡文姬、卓文君之流不是什么好女人,有才又如何,先要有德。

    她如今有哥哥和丈夫在侧,看似德行无亏,倒不必替那些“失节”女人说话,只是她没能忍住。

    秦谏说道:“可你之所以要留在江州,要继续精进书法,不就是想要人看见你,知道你这个人,听见你的声音吗?要不然你不缺名利地位,程家大小姐和秦夫人的身份足够尊贵,你为何还要和离?

    “只要你被人所熟知,你说的话被听见,做的事被看见,就会有人评论。会有人赞同,也会有人反对,而你做秦夫人自然大多数人都是支持的,你要做程瑾知,就有大多数人反对。尽管他的字不如你,却可以指责你离经叛道,不成体统。

    “就像我,十多年寒窗苦读,却有许多人说我全凭运气好才能高中,甚至还有人说那桩舞弊案是我家主使的,造了个千古奇冤,就为将陆九陵除名,我也恼怒,但又有什么办法,现在我已经承认自己就是运气好才中状元了。”

    程瑾知被他说笑了,也有一丝丝愧疚,因为当初她也是同情陆九陵的,觉得京城那位就是运气好,才能赢过陆九陵。

    同时她也释然,待在后宅自然无人批评,因为没人能看见她,她偏要走出来,偏要来这宴会,必定就有人不满,那方敬的成就远不如蔡文姬,却能居高临下说蔡文姬失节,以后她也会遇到许多这样的人。

    她回道:“我明白了,多谢你番话。”

    “所以你和陆九陵究竟说了什么?”他问。

    程瑾知淡声回答:“一些不重要的话。”

    秦谏看着她,觉得不管怎么说,她拒绝了陆九陵,那就行了。

    他说:“下次过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也许要等到过年,过年你会回洛阳么?”

    程瑾知并不知道,她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此情此景,秦谏很想牵她,但怕她拒绝,只好忍住。

    他道:“我回京了给你写信。”

    程瑾知看他一眼,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翌日一早,秦谏从程家离开。

    程瑾序虽没有多的话,却也早早起身相送,程瑾知也不说话,递给他一包干粮。

    秦谏接了干粮,朝她笑笑,又看向程瑾序,说道:“二哥,我知道你对我有怨言,因此不喜欢我,但我会证明,我是真心要对瑾知好的。”

    程瑾序答非所问,朝他交待:“路上保重。”

    秦谏点点头,翻身上马,带着随从离开。

    程瑾序看着他的身影在朦胧的晨色中渐渐远去。

    此时他和程瑾知都没想到很快他们就会再见面,再见面时又是另一番光景。

    秦谏从江州回京,却是独自一人。

    这事被秦家长辈看在眼里,自然要问怎么回事,秦谏按原来的计划,说去接过了,但程瑾知不愿回。

    秦家便炸开了锅,大老爷觉得不可思议,儿媳怎能如此大的派头,亲自去接都不回,秦夫人也赶紧派人去洛阳询问详情,这一问,就问出了休书的事。大老爷便又拿秦谏是问,秦谏说到江州后程氏兄妹对自己态度不敬,自己一气之下就写了休书。

    大老爷怒不可遏,几乎要打人,秦夫人得知此事,却越想越蹊跷。

    她突然觉得也许不是继子不想接,而是侄女不想回。

    京城与江州隔着数百里,秦谏用半个月时间来回,算得出这半个月几乎都在路上奔波,风餐露宿,人回来都黑了一圈,难道是专程过去写休书的吗?

    这不像他会做的事。

    她觉得这里面一定有情况,只是秦谏和程瑾知都不说,他们这些长辈弄不清楚。

    见她为此事头疼,张妈妈在一旁道:“要不要夫人自己派可信之人往江州跑一趟?”

    秦夫人叹息:“跑一趟,她还不是能拿那休书搪塞?她若想回来,早就能回来了,我看她就是不想回。”

    “不想回,那待在江州做什么呢?时间长了也总有人议论。”

    秦夫人想起之前侄女在自己面前痛哭,说她根本不想嫁秦家的话。

    她也听到些风声,说程瑾序与江州陆家那位公子走得近,之前那陆公子还去过洛阳拜访,陆公子离开洛阳时,侄女便因为什么事,被她父亲罚跪三日。

    侄女是不是另有心仪之人呢,所以怪她棒打鸳鸯?

    想起这事,她便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前不久她说要和曹国公府将婚事定下来,秦禹竟和她说他不要与那国公府的姑娘订亲,他另有所爱。

    她屡次相问,说只要是他喜欢的,就算家世差一些也可以,这才哄得秦禹说实话,他想娶的竟是那行商的姚望男。

    她当时气得几乎吐血,得亏张妈妈按着才没当场发怒。

    自己做母亲的从小对他悉心教养,长大为他筹谋那么多,无论读书还是婚事,哪一项不是思来想去、费尽心思?回头他竟看上个商户。

    后来是张妈妈提醒她,秦禹从小乖顺,身边要么是端庄的姐妹,或是温柔小意的丫鬟,从没见过其他姑娘,头一回见到个大胆明媚的姚姑娘,当然会被吸引。

    加上那姚姑娘给秦禹送东西,又去许昌与他同行了一路,谁说其中没动心思呢?就秦禹那么未经世事的人,又怎能抵挡得住?

    秦夫人觉得正是此理,苦于不知该怎么断了儿子的念想。

    今日提到程瑾知,便想起了姚望男,心中浮起一计,决定来个釜底抽薪,将这事彻底摁死。

    第65章 第65章祸事

    没两天,秦夫人就邀请了姚望男到家里,说是要看看姚家新出的瓷器。

    秦禹一早才知道母亲竟要请姚望男过来,不知是为什么事,与母亲说自己能不能在场,母亲却说与他无关,让他不要凑上来。

    秦禹觉得一定和自己前段时间向母亲表露心意有关,他担心母亲是不是要问姚望男的意思,又唯恐母亲说话不好听,露出倨傲之态,在一旁急得不行,偏偏秦夫人要他去上学。

    秦禹在院中踌躇,正好秦谏在家,见他过了时辰还不去书塾,便问他为何还在家中。

    秦禹想起他说会支持自己,便和他道:“母亲今日请了姚姑娘过来,我问了张妈妈,她说母亲是要找姚姑娘打听嫂嫂的情况,问她的想法。”

    秦谏一想,这也正常,事情折腾来折腾去,秦夫人必定是起疑了,所以想自己打听了。

    他问:“这怎么了?”

    似乎和秦禹也没什么关系。

    秦禹为难道:“但是……”

    他难以启齿,秦谏看着他,许久他才道:“我和母亲说了,说我不想娶曹国公府的四姑娘,想……想娶姚姑娘。”

    秦谏一挑眉:“原来你说的姑娘是姚姑娘。”

    “母亲当时没说什么……但我看出她是不高兴的,我担心她……”

    “醉翁之意不在酒。”秦谏道。

    以他对继母的了解,在得知这事后她一定会插手把控局面,她中意的姻亲对象不是将相之家就是国公府这样的公爵之家,姚家实在差了太多,她真能那么好同意吗?她可不是二婶。

    秦谏道:“你母亲屋后不是有后房门吗,你从西侧后房门偷偷进去,穿到次间,找个地方躲着,就能知道她们说什么了。”

    秦禹觉得震惊:还可以这样吗?偷偷钻进母亲房中,偷听母亲和客人说话?

    见他愣着,秦谏道:“我能给你的只有这法子了,要不然此事便落到了你母亲手中,你全不知情,你的后半生也落到了她手中。”

    说完秦谏就走了,秦禹在原地站了半晌,思来想去,觉得至少自己无法做到扔下这边的事去书塾。

    就试试吧,他羡慕大哥的天赋和胆魄,真到这个时候,又畏首

    畏尾了么?

    他没做过偷摸的事,从外边进母亲院子就犹疑了好久,好不容易趁没人看见跑进去,绕到后头,却发现后房门关了,最后竟翻了窗,从卧室穿到次间躲到一只柜子后,正好听见秦夫人在和姚望男说话。

    明间内,秦夫人朝下方的姚望男道:“瑾知这一去都快一年了,外面议论纷纷,我也不知她是什么想法,她竟也一句话也没捎回来过,可见这心里对我这姑母还是有怨言。”

    姚望男安慰:“瑾知就算有怨言也是对她夫君有怨言,对您我是知道的,她对您的恩情再明白不过,只有感激,哪有怨言。”

    秦夫人问:“她真如此说?”

    “当然。”

    秦夫人笑道:“你去过江州没?和她可有通信?”

    “江州我没去过,但我们有管事跑过江州,我给她稍过东西,她给我回了信,说在那边一切都好,我也不知是实话还是宽我的心。”姚望男说。

    秦夫人问:“这样说,你也不知她心里怎么想?”

    姚望男回答:“她对您都不说,又怎么会对我说,真被伤了心,谁也不想理也是正常的。”

    秦夫人这时也知道姚望男的态度了,她是完全站在瑾知那一边,不会和自己说实话的,她笑笑,点头道:“你说的也在理。”

    说完换了话头:“说起来,我还有样东西要给你。”

    “嗯?”姚望男十分讶异。

    秦夫人让张妈妈去拿来一匹绸缎来,那绸缎是十分柔美尊贵的丁香紫,上面有淡淡的花缠枝暗纹,鲜亮光滑,日光下竟散发着光泽,就算是姚家有些钱财,好东西向来不少,却也没见过这样的布料。

    秦夫人道:“这是金陵供品,烟霞锦,全天下也没有几匹,今日送你,是感激你曾送我家禹儿瓷器,我这做母亲的给你的谢礼。”

    姚望男连忙推拒:“夫人实在不必客气,我送那些东西是因为——”

    秦夫人打断她:“他自小长在侯府,一心读书不晓事,竟也心安理得收了,我是没办法。好在眼下要订婚,成家了兴许也稳重些,不知姚姑娘是否听说过曹国公府,是他家四姑娘——”

    此时秦禹不慎弄出动静,外面说话声停了,秦禹索性从次间出来,朝秦夫人道:“母亲,我说了我不要和她订婚……”

    “你不和她订婚,又要和谁订婚?”

    秦夫人平静道:“你大哥闹出的事你也见过了,他之前闹着要娶那卖豆腐的还是卖什么的姑娘,不要你表姐,结果呢?

    “什么家里教出什么人,你们不懂,被些许美色和手段勾去,最后吃亏的是你们自己,若你大哥当初不犯糊涂,你表姐也不会走,你竟还看不明白?”

    “我……”秦禹从未向姚望男表达过自己心里的爱慕,他只是不想订婚,此时看看姚望男,也不能挑明,竟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姚望男突然问:“我有些不明白,这里面是有我什么事么?我怎么觉得秦夫人好像在用那姓云的外室在敲打我呢?”

    秦夫人没说话,秦禹要解释,但无从解释。

    姚望男朝秦夫人道:“我是送了贵公子东西,但只是感谢,没有半点别的心思,贵公子要娶王府还是公府的姑娘我也并不关心,除非府上要和我家做生意。”

    说完看向秦禹:“秦公子,我不知道你同你母亲说了什么,让你母亲专程请我过来说这些话,但我要告诉你,我从未对你起过任何心思,若你不是瑾知的表弟,我也不会和你多说半句话。如今瑾知逃出了你们这家,我想我也不会和你们有什么牵扯了,你们便放宽了心,没人想勾引你们这高门大户的公子哥。”

    说完姚望男便离去。

    秦禹追到门口,所有的话梗在喉间,脑中一片空白,眼看她远去,最后恼恨又无奈地扶住了门框,回头看向秦夫人,红了眼控诉道:“为什么,母亲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可以和我说你不同意,你可以说我只能娶你中意的人,可你为什么要这样羞辱她,又这样羞辱我?

    “我本就没奢望过和她有姻缘,你竟还要如此……现在你满意了吧,人家不知怎么看我呢,我这辈子都无颜面对她了!”

    秦夫人只知姚望男伶俐,却没想到她如此刚烈,竟会当场挑明翻脸。

    但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以秦家的门第,不在乎他姚家如何,从此她再不用担心这两人有私情就是了。

    她看着秦禹道:“以后你就知道今日的你有多幼稚,也知道我是为你好,你好好读书,中举中进士,再娶公府女儿才是正道,你大哥便是最好的例子!今日你就不用去书塾吗?为着这点事就耽搁在家里,还是你和你大哥一样是个考状元的料,不必刻苦?

    “人家谢思衡学业比你强,还比你用功,你呢?不琢磨着好好读书,倒琢磨着娶商贾家的女儿,你这辈子是不准备有出息了是么?”

    秦禹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秦夫人道:“行了,你若有别家看得上的姑娘,我愿意替你去说亲,若是这姚家那就算了,你便老老实实与曹国公府订亲。时候不早,让人套了马车送你去书塾,别耽误功课。”

    张妈妈进来,见秦禹面色苍白,神情落寞,在一旁劝道:“要不然今日就让公子在家休息一天,明日再去吧。”

    “没痛没病的,休息什么?书塾给的假还不够多么?”秦夫人厉声道:“赶紧去!”

    秦禹又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开,往院外走去。

    他离开,张妈妈轻声劝秦夫人道:“夫人虽是为公子好,可公子毕竟年轻不懂,怕他心里怨你。”

    这一说,秦夫人便想起继子。

    她知道继子之前是怨自己的,但瑾知嫁进来,那秀竹又出那档子事,她不信继子还会怨她,他怨他自己倒差不多。

    秦夫人道:“他怨我就怨我吧,等他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我一切都是为他好。”

    末了,她说道:“曹国公府的事,就定下来吧,定了我心安了,他也就死心了。”

    秦禹如行尸走肉般去了沈家书塾,因为迟到而受了先生训斥,回来已是下午,天阴沉沉的,黑云压顶,好像已是傍晚,他坐在房中,听见贤福院那边的丫鬟过来和他说,让他三日后不用去书塾,秦夫人邀了曹国公府的夫人来家里,准备那天让他见见人,顺便将婚事订下来。

    秦禹什么都没回。

    他看着昏暗的天,只觉得自己这一生便有如此景,再也看不到一丝光亮。

    不一会儿,大雨倾盆而下,与雨一道落下的,还有一阵惊雷。

    丫鬟回贤福院回话,秦夫人问公子说了什么没有,丫鬟道什么也没说,就看着窗外发呆。

    秦夫人听见这话又有些担心,和她道:“你再去一趟,叫他到我这里来。”

    一看外面的大雨,又道:“算了,这么大雨,明日再说吧。”

    丫鬟便应下。

    秦夫人去用晚饭,却食不知味,外面再一道闪电下来,将屋中照得白晃晃的,好似那闪电就落在屋外一样,几乎要将天空和房屋一道扯开,随之而来的一阵巨雷让人听得心惊胆战。

    秦夫人心中不安,又和丫鬟道:“算了,还是去看看他吧,叫他来和我一起用饭,我再和他好好说说。”

    丫鬟应声拿了伞冒雨出去了,过一会儿才回来,说道:“房里没见着公子,问了喜儿,喜儿也说不知道。”

    秦夫人不高兴:“她侍候着人,怎会不知道?这么大雷电,又能去哪里?”

    见丫鬟不动,她道:“还不快让她们去找!”

    丫鬟赶紧出去,又隔了好一会儿才匆匆回来,禀告道:“问到了,公子出去了,外院的人看到的,问了一声,公子说出去走走,没说去哪里。”

    外面天色更暗,又是一道闪电,惊得人不由得往屋里躲了一步,秦夫人越发担心起来,立刻吩咐道:“叫人出去找,让他赶紧回来,这样的天出去走什么走!”

    丫鬟便又去了,这一找,找到夜里也没找到人。

    秦谏听见外面有人来来回回,又吵吵嚷嚷,一问才知是秦禹傍晚冒雨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

    他想起自己早上教他的,觉得是不是为那姚望男的事和他母亲闹了矛盾才出去,别的倒好,只是今日这雨太大了,又有雷电,天昏地暗的,容易出事。

    他吩咐石青:“你也带几个人出去一起找吧,问问前院的人二公子往哪边去了。”

    石青也出去,原以为只是折腾一会儿就能在哪里找到他,或是他自己就回来了,但直到夜深雨停才找到人,却是不省人事被人抬进来。

    秦夫人半夜没睡,一会儿听说人找到了,一会儿又听说出了事,再问,张妈妈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她料想出的事不小,便不再问了,赶紧让人提了灯急步赶去秦禹房中,待看到人,自己便一口血呕了出来,昏死过去。

    秦谏在也在

    半夜得到消息,秦禹被雷劈了,浑身已不成人样。

    他赶过去时,正好遇着秦夫人昏倒,大老爷瘫在床边,屋中一片乱,他赶紧安排人去请大夫,再去看秦禹,不由怔住。

    秦禹躺在床上,半边衣服被烧焦了,原来清秀的脸从上至下,再到整个身躯都布满红色的树杈模样的可怖伤痕,大臂那里更是一片血肉模糊的焦伤。

    是张妈妈替他解开的衣服,年轻的丫鬟几乎不敢靠近。

    秦谏过去看了看他,四肢尚在,除胳膊上的焦伤便没有别的见血的伤,也还有气息,不由再一次催促去请大夫。

    这样的伤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但伤只是其一,就算能救过来,他这一生前程也差不多毁了——因为被雷劈。

    秦谏对天有敬畏,但他深知秦禹自小乖顺少言,就算才学不如旁人,至少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说遭天打雷劈,他不认。

    但科举考场上不会再要他了,他这辈子不可能入仕途,也不可能见得天颜,甚至一切体面的事都做不了了,他是个被雷劈的人……

    秦谏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这一刻他缓缓伸手,将床上少年的手拉住,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连话也没说几句的人,其实是自己唯一的弟弟。

    第66章 第66章遗言

    这一晚,秦府闹腾了一整夜,多数人彻夜未眠。

    到第二天一早秦禹醒来,除身上外伤,没有性命之危,秦夫人却迟迟未醒,大夫沉默不言,只是摇头,扎针后待到傍晚才醒来,人已无法动弹,吃不下饭,竟有垂死之相。

    大老爷要去求皇上请太医来诊治,秦夫人却是一脸万念俱灰,毫无生机,除了问几声秦禹的状况,再无别的话。

    张妈妈在床前哭着劝告,安慰她秦禹一切都好,已能喝药进食,只等她好起来。

    秦夫人垂泪道:“他恨我吧,为着婚事,连命也不要了……”

    张妈妈连忙道:“不是这样,二公子不是求死,他是真要出去走走,不慎走到树下……虽说遭此横祸,可大夫说了,雷击之下还能活命,公子非凡人,必有后福。”

    秦夫人闭上眼,流泪不语。

    好久她才道:“那姚姑娘说瑾知逃离了秦家,如今禹儿也求死,他们不是要逃离秦家,是要逃离我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真心为他们好,是他们错了,还是我错了?”

    张妈妈回道:“他们毕竟年轻……或者,他们想求的不一样吧。”

    秦夫人听明白,后面半句才是她要说的。

    她塞给他们的,不是他们想要的。

    他们是年轻,可瑾知已经嫁人了,禹儿这辈子再也没有希望了。

    都是她害的吗?

    明明她的儿子是侯府公子,明明他有大好的后半生,就算考不中举人、就算不与公府结亲也能很好,如今什么都没了。

    他怎会不恨自己呢?若不是自己,他便不会出去……

    秦夫人在床上躺了两天,秦禹也没去看她,到第三天,秦夫人让人叫来大老爷,交代遗言似的安排了秦禹的婚事。

    于是秦府派了人快马加鞭赶去洛阳,两日之内敲定了秦禹的婚事,不只是订婚,连婚期也定在了十日后。

    定的便是姚家。

    姚望男在京城,姚父却在洛阳,秦禹的确遭雷击断了仕途,但他仍是侯府公子,若不是这点事,以及秦禹自己喜欢,姚家一辈子也得不到这样的机会。

    所以这桩婚事一拍即合,姚家就当天降喜事一样抓住了这次机会。

    一封病危信送往江州,程瑾序与程瑾知一刻不敢耽误往京城赶,最后没赶上秦禹的婚礼,只在秦夫人咽气前到了秦家。

    程瑾知从不知道会有这样的意外,甚至她想过很多次,说不定是姑母设下的巧计,就为了哄她回来,可看见秦府门前的大红喜联她才确认府上真办了喜事,可见秦禹是真和望男成了亲。

    若无意外,秦家绝不会将喜事办得如此仓促,更不会和姚家结亲,所以秦禹被雷击毁容受伤是真的,姑母急血攻心病倒床前也是真的。

    不待人通传,她赶紧往贤福院赶,到秦夫人房中,秦夫人躺在床上,张妈妈在一旁照顾。

    见她过来,张妈妈在床边道:“夫人,大少夫人回来了。”

    程瑾知到床边,看着秦夫人腊黄瘦削毫无血色的脸,哭道:“母亲……”

    秦夫人睁眼看她,她连忙伸手抓住她的手,又喊道:“姑母,对不起,我没能早些回来……”

    秦夫人启唇问:“在江州……怎么样?”

    这个时候她没有怒火,没有责问与训斥,竟只有关切,程瑾知越发泪如泉涌,几乎泣不成声,握着她的手道:“是我不孝……我一切都好……”

    秦夫人长吸一口气,缓声道:“那就好……”

    好久,她朝张妈妈道:“让人去程家说一声,就说瑾知到了,叫他舅舅过来一趟……待他舅舅到了,也叫老爷、大公子……还有禹儿和他媳妇……都过来一趟。”

    这分明是交代后事的架势,张妈妈一边抹泪,一边点头应下。

    程瑾序随后也进房与秦夫人见面,秦谏倒不用请,听说程瑾知回来便匆忙赶来,但程瑾知一直陪在秦夫人床边,他也只能侯在外间,没进去。

    过一会儿,程惟简到了,其余人也都来了房中。

    程瑾知此时才见到秦禹和姚望男两人,他们并不一起过来,姚望男整个人带着一种冷淡桀骜,好似讨厌每个人、谁也不想理的模样,就算看见程瑾知,也是那么沉默地看了一眼。

    而秦禹……他低垂着头,从右脸到脖子全是树梢模样的红色伤痕,他也一句话也没有,就好像要将自己隐没在空气中一样。

    秦夫人先和大老爷道:“我大约也就这两天了,待我走后,再没有人管着你了……”

    大老爷红了眼睛,伤心道:“你这又说的什么话……”

    秦夫人继续道:“我走后,无论你怎么折腾,只有一样……我的嫁妆和积蓄都留给禹儿……旁人不许动。”

    大老爷连忙道:“你把我想成了什么人!”

    秦夫人再看向秦禹。

    这么多天,她和儿子也就见过一面,还是在秦禹得知自己和姚望男订亲时。

    那时离婚期也只有两天了,他过来质问她为什么要擅作主张,可过来看见她躺在床上的样子,又说不出话,最后便只是伏在床头痛哭,告诉她,与其这样,不如母子二人一起走。

    那时他哭,她也哭,直到张妈妈过来将他劝走。

    秦夫人卧病在床,秦禹则是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说话也不出门,秦夫人没法去见他,他又不来见秦夫人,所以之后两人再没说过话。

    此时秦禹走到床边,之前一片死寂的脸上终于有所动容,看着母亲红了眼睛,泪如雨下。

    秦夫人和他道:“我知道你恨我……我要你娶别的姑娘你恨我,我替你订亲你也恨我……可我要走了……我看顾不了你了,这是我唯一……能替你做的……”

    秦禹跪在床前,一边哭着,一边去抹她脸上的泪,回道:“我不恨母亲,我知道母亲是为我好……是我样样不如人,总教母亲失望……”

    秦夫人艰难地摇头:“我的禹儿是最好的孩子……可我对你苛责太多,不是个温柔的母亲……”

    秦禹泪如泉涌,说不出话来,秦夫人道:“还有瑾知——”

    程瑾知连忙上前,跪在床前道:“母亲……”

    秦夫人道:“你曾说,你其实不愿嫁秦家……我说你太天真,我的安排是为你好……如今我想,或许真是我错了,不该一意孤行……害了你,又害了禹儿……”

    秦谏听见这话,不由上前一步,看向程瑾知。

    程瑾知哭着摇头,秦夫人道:“听说你本有想嫁的人……既如此,今日就由我作主,让你与穆言和离吧……”

    此话一话,程瑾知吃了一惊,蓦然抬头,边上的程惟简也惊了一下,茫然间不知所措。

    秦夫人道:“舅舅……”

    程惟简上前:“我在……”

    秦夫人道:“便当是我最后的心愿,让他们和离吧……闹了这一年,也够了……他们辛苦,咱们也辛苦……

    “瑾知与穆言……都是好孩子,就让他们遂自己的心愿……去找……执着到最后,都是黄土一抔……又有什么意思……”

    程惟简心里一团乱,看看姐姐,又看看一旁的姐夫,姐夫却只是拭泪,好似对这事没有异议,他当着姐姐的面,也无暇多想,只得点头道:“好,就听姑母安排……”

    “可是母亲——”秦谏忍无可忍,不由上前来,“我没有要和离,我没有!”

    秦夫人看向他:“我不知你心里怎么想……这桩婚事是我提起的,你也因此而恨我……我今日便将它了结,你们如今可以和离了……家里同意了,没人再绑着你们……至于其它的,你们自己去抉择。”

    秦谏看看她,又看看程瑾知,说不出话来。

    他万万没想到,在这最后一刻,继母这个一力促成这桩婚事的人竟然突然改变了态度,将让他们和离当成了自己的遗愿。

    怎会这样,所以他和瑾知的婚姻就此结束了吗?

    原以为他们的婚姻坚不可摧,永远不会有变化,今日才发现一切都变了。

    没有什么是坚不可摧的。

    “以后禹儿……便只能仰仗你了……他毕竟是你弟弟……”秦夫人最后交待道。

    一口气交待这么多话,她已用尽全身力气,不一会儿就陷入昏迷。

    好一会儿,大老爷长叹一声气,开口道:“好了,舅舅,你先与晦玉去休息吧,穆言,与你弟弟他们回去,让你们母安静一会儿,府上事宜便问你二婶,我同她说过了,这段时间就劳她照应着。”

    房中人都散去,秦谏看着程瑾知有话要说,但她依然留在床边,他只得先安排程惟简与程瑾序先去屋中住下。

    程瑾知又在床边照顾了一会儿才离开,到院中,秦谏就在院中等她。

    见了她,他立刻道:“是你求的母亲?你是打定了主意要和离?”

    程瑾知摇摇头:“我没想到母亲会这样说……”

    “那……”他看着她,“你会同意吗?”

    程瑾知不知怎么回,她心里很乱,只是摇头:“我不知道,我……”

    秦谏见到她头上发髻都是毛躁的,意识到她可能这一路都没梳过头,一刻不停才能急赶回来,此时不知怎么难受,又遇着这许多事,心里又怎么能不乱?

    他赶紧道:“好,你好好休息,先去绿影园洗漱了吃些东西,母亲也许就这两天了,到那时候便不能休息了。”

    程瑾知点头,心中梗得厉害。

    对秦家人来说,他们已经度过了最伤心的时候,心中已经能接受秦夫人不久于人世了,可她不是,她在来的路上还在怀疑是骗她的,今日见到人,听到姑母的话,整个人都还在巨大的震惊和悲伤中,根本没有余力想别的。

    她回了绿影园,见到了绿影园初步修缮的样子,洗漱吃饭,勉强躺了一会儿,到晚上,消息传来,秦夫人咽气了。

    程瑾知仍以秦家媳妇的身份待在秦府,与二婶于氏一起操办丧事。

    那日之后,她也与姚望男见过面,但听闻姚望男并不愿意这婚事,甚至得知婚讯后准备乘船南下逃婚,被家人追回去了,硬塞上的花轿。

    来到秦家,她与秦禹各居一屋,两人几乎没说过话,自然她也不和秦家别人说话,再见了好友,似乎也当是秦家人一般,不愿搭理。

    程瑾知自己一团乱麻,姑母走得突然,表弟遭此大难,自己又将和离,她不知用什么态度面对姚望男,也不知两人能说什么,便也没有多说。

    繁忙的丧事过去,她也作出了决定,在秦夫人出殡的第二天,与秦谏在绿影园见面。

    第67章 第67章矫情

    此时的绿影园已经不见一棵竹子,一条青砖小路铺到屋中,院中间挖了种花木的坑,但还未移苗,蔷薇和月季间隔了挨墙种着,都已活苗。

    其余的便是黄土了,甚至已有青绿的杂草从黄土中长出,可见这修中的园子放了一段时间,因为家中出了事。

    她坐在屋檐下,看着他走近,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

    他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程瑾知摇摇头,“她毕竟也是我姑母。”

    静默一会儿,她说道:“我还是想回江州。”

    秦谏看着她,心里最后那一点侥幸“砰”地一声砸在了地上。

    其实他能猜到是这样的结果的,她不走才是意外。

    过了好久,他说道:“若有什么难处,记得找我,若突然想回来了,也来找我。”

    “你……”程瑾知迟疑一会儿,缓缓道:“你早些另娶,趁着年轻,不要……”

    “不要因我而耽搁。”后面的话,她没能说出来。

    秦谏笑道:“好啊,我说让你来找我,是说如果我还没另娶的话,也许你走后我也就真的死心放下了,再寻个合适的人成亲。”

    程瑾知突然觉得,也许他也累了,等了她这么久,求了她这么久,而她去意已决,他自然只有另娶他人、生儿育女,将日子过下去。

    他再会娶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发现自己鼻头竟泛酸,眼前都是曾经一片翠绿的园景。

    她道:“对不起,害你毁了这园子。”

    “是我对不起你,害你所嫁非人,毁了你姻缘。”他说。

    其实也不算毁,她也曾对他无可自拔地动心的……程瑾知不由看他,欲言又止,最后又将所有话吞进了腹中,只说道:“禹弟和望男,拜托你照顾,我觉得他们是有望做和睦夫妻的,只是成亲的方式不对,我想和他们说几句话,却又是尴尬的身份。”

    “我会的,今后二弟会打理族中事务,弟媳有好几间铺子的嫁妆要管,除去心中怨气与隔阂,他们也能过平静日子。”

    “嗯。”

    一对喜鹊飞来,落在院墙上头,叽叽喳喳,此唱彼和,两人都看过去,陷入沉默。

    第二日,两人便在长辈见证下签下和离书,请来衙门书吏,盖了官府大印,程瑾知与程瑾序先回江州,程惟简本就在京城,再一一将当初的嫁妆从秦府慢慢运出。

    这样登对的两人竟和离,虽说之前已经议论纷纷,但真到这一日也让旁人大吃一惊,着实想不通为何还真闹到这一步。

    消息传到江州也引来议论,连李掌院都问程瑾知,明明伉俪情深,为何和离?但好在这些人也只是问问,她随便敷衍几句就好。

    程瑾知拒绝了父亲让结亲陆家的提议,专心在江州勤练书法,有之前的名气,又有哥哥的助力与知府的赞赏,倒渐渐在江州攒下些许才名,出了一幅千字文小楷字帖,成为江州许多县试考生临摹的字帖,因为其小楷端庄雅正,很得阅卷官员喜欢。

    程瑾知慢慢发现自己选择了一条自由平静而孤单的路,偶尔也会想起秦谏,在日子过于平淡孤单或是受非议时会怀疑自己是否选错了路,甚至在半夜还会梦见自己仍生活在秦家,醒后许久才回过神……

    但待得清醒,一切都会好。

    她以为只等到秦谏成亲的消息传来,她便再不会梦到他了,没想到来年春日时,京中传来噩耗,太子薨逝,举国哀悼。

    得知消息时,她惊得说不出话来,待哥哥回家,才询问得详情。

    太子与东宫臣属微服春狩,不慎坠马,当时没事,夜里却暴毙。

    皇上哀恸不已,亲往东宫见太子遗体,之后龙颜大怒,将所有随行东宫官员依责任轻重而严惩,就算如秦谏这样的皇亲国戚以及能臣干将也没能放过,最后被革职。

    那几晚,程瑾知又不得安眠,半宿都不得入睡。

    她能想到许多,秦谏的被革职不是暂时的,以后就算起复也不会太受重用,因为他是“太子党”。

    太子薨了,下一任太子很可能就是九皇子,而那分明就是秦谏曾经的政敌……他舅舅王善便是被秦谏查办的,他今后登基,不对秦谏秋后算账就不错了,又岂会重用?

    所以,秦谏顺遂的前半生就此结束了吗?

    他那样自傲的人,后面怎么过呢?

    夜里难入眠,早上便会想到给他写信,搜肠刮肚安慰他一番,可如今两人是当真和离了,她不知道能说什么,又以什么身份去说。

    只是某一日,她上江州有名的灵空寺,去替秦家求了佛祖愿家宅平安,秦家这两年频繁起祸事,她觉得再怎么样都够了,不要再给他们降灾难了。

    此后半年,听说秦奕娶新妇了,秦琴也订亲了,秦奕是之前定好的亲事,秦琴嫁的那户人家虽没爵位,却也算新贵,只是比起当初的王家、后来的陆家,门第上到底是差了许多。

    从婚事上最能看出家族的境遇,可以想见,秦谏的没落让秦家后继无人、青黄不接,因此而被京中人看低了。

    不过一直没有秦谏娶妻的消息传来,大概遇此挫折,他也没心思吧。

    此前她给秦禹和姚望男都捎过信,没提两人婚事,只是简单的问候,姚望男没回信,秦禹倒给她回了信,只说自己一切都好,却没有更多细节,明显便是宽她心的敷衍。

    无数日子里,她总觉得寂寥,字如其人,她的行书与草书都被人评说孤傲不驯,率意放纵。

    后来,天渐渐转凉,临近中秋,家中为哥哥议亲,写信让两人回去一趟,哥哥回了,她懒得动,留在了江州。

    中秋这日,书画院放假,她也没有任何能做的事,一早懒懒起床,随便挽了下头发,用了早饭就在院子里闲坐看书,没坐一会儿,却听见外面的扣门声。

    门房去开门,她也抬眼看向外边,被门房挡着,她看不清是谁,却听见门房惊讶的声音:“您是姑……秦公子?”

    随后是一道熟悉的声音:“不知程家表哥表妹可在家,路经此地,特来拜访。”

    程瑾知不由站起身来,此时门房回头看向她,随后让开,秦谏在门外见到院中的她,便进门来,站在院中道:“表妹,我闲来无事,自京城来江南游玩一番,路经此地,想着表妹与表哥在此地,就来拜会一趟,不知是否冒昧。”

    他身后跟着的,是携着礼品的石青。

    程瑾知惊得说不出话来,看着他略瘦削、但还算精神的模样,一时有些语拙,好半天才回话道:“不……不冒昧,你先坐下,我去给你倒茶”

    她往屋中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一眼,随后吩咐门房:“替秦公子接下行礼,放好车马。”

    说完就立刻进屋去倒茶,出来时秦谏已经坐在了她方才坐的小桌边,她连忙将茶盏放在他面前,坐下来,看向他。

    秦谏问:“表哥呢?”

    程瑾知立刻回:“他回了洛阳。”

    “你没一起回?”

    “没有,他回去是为议亲。”

    这样一说秦谏就明白了,她回去的话,估计要被提起婚事,所以她不愿回去。

    他说道:“秦禹脸上的伤痕淡了许多,也许后面能好。”

    “真的?”程瑾知大喜,“那可太好了!”说完又问:“那他和望男……”

    “不清楚,可能还和以前一样吧。”

    程瑾知默然,上次见他们时,她甚至都觉得他们是没圆房的。

    秦谏又告诉其他人状况,程瑾知也问起了老侯爷,秦谏说前两个月病了一次,喝了几副药就好了,现在精神倒还好,算是硬朗。

    所有人都问过了,只没有提起他。

    她端起茶杯抿起茶,不知该怎么开口,却听他道:“怎么,不顺便问问我么?”

    程瑾知连忙抬起头来,看向他。

    他没等她说话,自己开口道:“我还好,上个月在翰林院得了个闲职,查查书库,整理整理文书,应卯迟到一个时辰也没事,告假两个月也没事,扣俸禄就行,所以我就出来转转。”

    程瑾知很想问:“那你难受吗?以后真的没希望了吗?是否能凭祖父的面子向皇上陈情调个职位呢?”

    以及,太子薨逝,一直陪伴太子长大的他心里是否难受?那天在围场究竟是什么情况,他是否有自责?又要如何自我开解……

    有许多话,可她只是看着他,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没说话,他反倒问:“你不问我为什么不去别处转,专门来江州么?”

    她欲言又止,最后他道:“沈夷清要去庐陵拜访他未来老丈人,祖父也有个老友在庐陵,托我去见,路过此地,沈夷清去访旧友了,我没地方去,就顺道过来看看,你若没空,我坐坐就走。”

    这时她才很快回道:“我今日没什么事。”

    秦谏笑道:“好啊,有没有空陪我去游一趟横江?”

    程瑾知点头:“听人说今晚横江边上有灯会,游完横江若不觉得累,还能看看灯会。”

    “好,那现在便走?”秦谏道。

    他似乎真为游横江而来,一刻不想耽误。

    程瑾知站起身:“……那,我去准备一下。”

    “劳烦了,你去准备,我不着急,在此等着。”秦谏说。

    程瑾知缓步回了房中,一进内室,回头见外面再也看不见,立刻去镜前照了照。

    刚才她才想起自己今日是全素颜,连一点胭脂都没上,衣服也就是身宽松的旧衣,更别提头发就敷衍着挽了一下,整个人灰头土脸,没半点颜色。

    偏偏她让夕露留在洛阳嫁了人,今日又给春岚放了假,身边一个能手都没有,只好匆匆梳了个看得过去的发髻,插了两只簪子,随意涂了些胭脂,对着唇脂犹豫好久,终究还是没动,最后也就换了身同样半旧、但颜色稍艳亮的衣服,出了门。

    从房中出来,带上房门,秦谏已从椅子上抬起头来,她连忙道:“早上没怎么打理,怕人笑话,我去梳了个头。”

    他只是看着她一笑,什么也没说。

    她不知他是否能看出她特地回房补了胭脂,也不知自己现在看着怎么样,时间太短,又不敢弄得太张扬,自是比不上以往在京城华衣锦服的模样。

    程瑾知和他说将身边丫鬟放了假,他也没带石青,就两人往横江去。

    两人沿着江边走,秋高气爽,碧空如洗,江边木槿花开得茂盛,秦谏看着远处的水色道:“江南风光确实醉人,你在这边还会想洛阳么?”

    程瑾知微叹息:“又怎会不想呢?大概去了再好的地方,也不会完全忘记家乡吧。”

    “那过年的时候就回去一趟。”秦谏说。

    程瑾知轻轻“嗯”一声。

    她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去,一旦回去,父亲母亲都会提起再嫁之事。

    只是这般苦恼和谁说也不该和他说。

    秦谏此时问她:“怎么今日中秋就自己待在家中?我以为以你在江州的名气,今日当很忙才是。”

    程瑾知回道:“书画上的人都是泛泛之交,没什么好来往的,况且中秋理该和家人在一起。”

    说完她觉得这话有些不对,什么中秋、家人的,秦谏却一派自然地回道:“是啊,我们两个都远离家乡,成了孤家寡人,能凑在一起过个中秋也是难得的缘分。”

    程瑾知露出浅浅一笑,意识到他果然已经放下,是自己心思歪了。

    到了渡口,两人

    订了艘船,船家说先付一半订金,游完江再付一半,程瑾知已经拿出了钱袋,秦谏拦住她:“是我要游船,自然我付。”

    “表哥是客,理该我付。”程瑾知说。

    秦谏已经迅速将钱塞到了船家手上,和她道:“我虽不比从前,却还有些家底,并不差钱,怎有让表妹付钱的道理?”

    程瑾知争不过他,只好作罢。

    待两人登船,坐上船头,船慢慢离岸,清风徐来,水色缥碧,程瑾知看着远处的山峦和潋滟波光,轻声道:“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她待在江州两年,这竟是她第一次游横江。

    对面秦谏接道:“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随后他感叹:“横江果然秀美,这一趟离京,就为这一程江上游船也值得。”

    程瑾知莞然一笑,她也如此觉得。

    前面有黑影在水下浮动,程瑾知认真一看,是一群比手掌还长的黑背鱼,惊讶道:“好多鱼,这江上竟真能看见鱼!”

    秦谏也看一眼,见她吃惊的样子,问:“你之前没来过么?”

    程瑾知摇头:“没有。”

    秦谏随意问:“你如今和陆九陵怎样了,他没带你来过吗?之前我看舅舅的意思是想你嫁他的。”

    程瑾知撇撇嘴:“早就没怎样了,他如今也不在江州。”她想了想,问道:“听说奕弟成亲了,琴姐儿也订亲了。”

    “是的,那妹夫是读书人,擅作诗,正好琴妹喜欢。”秦谏说。

    “那,你婚事呢?”她突然问。

    “我么?”秦谏随意回答:“在议着呢,托付了二婶,她看中一家,我就远远见过一次,容貌似乎还不错。”

    “那……就好。”程瑾知露出轻笑,却发现自己笑得很勉强。

    秦谏说道:“南方的江河都宽,水清且流得缓,北方的江河便不同了,水浑浊许多,又流得急,所以北方人到南方还是得游江游湖。”

    程瑾知还想着他刚才的话,她发现自己矫情得很,要死要活的求和离,如今听闻他将再娶,又有些酸涩。

    终究是自己选的路,选了便好好走下去吧。

    她回道:“我平常没发现,你这样一说我才发觉确实如此。”

    第68章 第68章心悸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淡淡聊着,船行了一段,从旁边追来另一艘华美画舫,比他们这游船大了许多,船上挂着彩幔灯笼,飘着酒香,上面有男子两三人,又有乐妓三四人,船头一名白衣女子抚琴,琴声温润婉转,更重要是那女子虽为乐妓,打扮气质却不俗,戴着面纱,只簪玉饰,看着洁白无暇,纤尘不染,如水上仙子。

    秦谏便盯着那女子看,眉头微锁,很久没离开目光。

    直到那船走开一些,程瑾知才道:“这好像是羡阳街那一带的船,是我疏忽了,没带你去那边,这边的渡口都是普通游船。”

    秦谏看向她,回道:“她刚刚的音弹错了好几处,船上那么多客人,竟都没一人指出来。”

    程瑾知顿了一下,回道:“人家只是乐妓,又不是琴师。”

    “她作这样不同寻常的打扮,便是要告诉别人自己与别的乐妓不同,别人卖的是色,她卖的是别的。既如此,那就该好好钻研自己的琴技,而不是弹成这个模样,然后自诩有才。”

    “你确定她错了,你懂琴?我听着好似还不错。”她问。

    秦谏回道:“一点点,虽久未练习,但应该比她弹得好。”

    程瑾知十分吃惊,她没想到他会懂琴。

    她说道:“我见他们船上有一把没用的琴,不如找他们借来,让你弹弹?”

    “那不行。”秦谏拒绝。

    “为什么?”该不会说懂琴是说大话吧。

    他回道:“我长得俊朗,若在船头弹琴,人家以为我也是卖色卖艺的。”

    程瑾知被他逗笑了,回道:“你说的那些人都是少年,年龄至多不超过二十,没你这样大年纪的。”

    秦谏意味深长看着她:“可见表妹在江州这一年交游何其广阔,连这个都知道。”

    程瑾知连忙回答:“我听说的。”

    秦谏笑道:“你放心,我想你也不至于去渔猎男色。”

    “你……”程瑾知嗔怒道:“你都在说些什么!”

    秦谏笑:“就兴你说人,不许人说你,说我要那羡阳街的画舫,我什么时候留恋过烟花之地了?”

    程瑾知轻哼一声:“那又有谁知道呢,反正以前就风流名声在外,以我所见,也不怎么正经。”

    秦谏立刻辩解:“除了秀竹那点事,再没别的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留宿在外都是为查王善,因我有亡母遗产,他们觉得我最有钱,所以都以我的名义置的房产,这样才不引人怀疑……以前嘛,年轻气盛,也不太在意名声。”

    程瑾知想起那时与现在也不过短短两三年,当初东宫扳倒王善何其风光,如今太子薨逝,一切都结束了。

    她不和他争了,说道:“好了,以后在意着就是了。”

    “那是当然,我现在也就剩点家世了,名声再不能差。”他随意道,然后说起来:“我把园子重修好了,今年开花了,我作了一幅园景春图,可惜没带来给你看看。”

    程瑾知一听他提起画就笑起来:“就你那个画技,我不信能画得多好看。”

    “那是以前,我今年不是闲得慌么,练了几笔,我觉得假以时日,我也能有些建树,但我不想再和陆九陵齐名,让他做我前辈。”

    程瑾知皱眉看向他:“不知你画技是否有精进,但吹牛说大话的本事却是突飞猛进,竟都开始自比陆九陵了。”

    秦谏笑道:“你书法精进不少,损人也精进更多,也不知这两年在江州都跟谁学的。”

    程瑾知轻嗤:“我原本就这样,只是以前懒得同你多说。”

    “哦……”秦谏叹息一声:“所以你对我都是敷衍,我对你却是一见倾心。”

    程瑾知心中一怔,却不作声,他又马上道:“当然那时我也确实有些混账,大概人都是如此吧,年轻时一腔赤诚,却没有经验,等醒悟了,早已物是人非。二婶还和我说,议亲的那家也有个哥哥在江州做官,要是人打听到你们面前来,还请替我说几句好话。”

    程瑾知轻哼:“不添油加醋就不错了,还能说什么好话?”

    秦谏叹息:“好好好,你尽情说我坏话吧,小心我一直娶不上,回头再来纠缠你。”

    程瑾知因他这话而脸庞发热,只能转移话题道:“等下午靠了岸,我们去吃横江鱼吧,我知道一家店,特别鲜美。”

    “好,能让你夸鲜美的,必定是佳肴。”秦谏说。

    两人继续游湖,气氛却已经轻松了许多,待船靠岸,又去江边酒楼吃横江鱼。

    之后到傍晚,去横江边上看灯会。

    灯会在一条茶楼街上,两边茶楼张灯结彩,在门前搭了灯台卖灯、出灯谜,堪称“金碧相射,锦绣交辉”,男女老少结伴而行,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两人逛到一座最高的茶楼前,程瑾知一眼就看到前面一只惹眼的牡丹灯笼。

    这牡丹灯中间是灯盏,也是黄色的花蕊,外面用细铁丝和彩纸糊成的花瓣,但这花瓣做得纤巧柔美,层层叠叠,非常好看,堪称这半条街的灯王。

    茶楼前围了许多人,都在猜灯谜,店家规定猜对灯谜再付额定的钱就能得到灯笼,不猜中有钱也不卖,灯好看,吸引的人也

    多。

    秦谏也看到了那牡丹灯笼,和她道:“那只好看,我是猜灯谜好手,去给你赢过来。”说着就带着她钻进人群。

    他问前面出灯谜的店家:“那牡丹灯笼的灯谜是什么,我来猜。”

    店家道:“客官,这只牡丹灯笼小店不设灯谜,客官可以猜猜别的灯谜。”

    秦谏看看别的,回道:“我不要别的,只要这个,你说多少钱,我出重金买。”

    店家摇头,笑道:“小店不卖。”

    程瑾知在后面道:“算了,走吧,我又不是小孩,也不是一定要拿到灯笼。”

    秦谏却不愿走,听到隔壁有个中年人嘴中念念有词:“上不在上,下不在下……”

    他在一旁道:“一。”

    那人眼中一亮,喃喃道:“天没它大,人有它大……”随后惊喜:“对,是一,是一!将灯给我,是一!”

    店家微微皱眉,看一眼秦谏,无奈收了几文钱,将一只兔子花灯交给那人。

    那人高兴地将花灯交到女儿手中,向秦谏道谢,欢喜离去。

    后面一人听了,和秦谏道:“公子,有劳帮我猜猜那个嫦娥花灯,我实在猜不出了。”

    秦谏将那花灯谜面拿过来看了眼,说道:“这说的是算盘。”

    那人恍然大悟,“对,我怎么没想到!”

    随后便又付了钱,拿走花灯。

    秦谏之后从左至右,指着第一盏花灯谜面道:“这个刀出鞘,谜底是力;雨落横山,谜底是雪;如箭在弦,谜底是引;至于这个诗谜,作得一般,但我猜谜底是刘备;还有这个,四句诗为四个药名,半夏,防风,当归,白芷;至于这个——”

    “行了,这牡丹花灯你拿去吧,但比别的贵,五十文。”店家忍无可忍。

    秦谏得意地取了灯笼,转过头来交给程瑾知:“好了,到手。”

    见他如此嚣张欺负这店家,程瑾知早已羞红了脸,站在后面假装不认识他,结果众目睽睽之下,他还将这只万众瞩目的灯笼递给自己,而周围人见这一幕,英俊公子与美貌女子,竟不约而同发出“哟”的声音,在一旁起哄。

    程瑾知脸更红了,立刻接了灯笼,转身就往人群外跑。

    秦谏连忙又拿出一粒碎银来塞到店家手上,追上去。

    正好此时从远处缓行而来一座硕大的嫦娥奔月花车,上面有人洒着花瓣,引得人潮涌动,纷纷往前跑去看,程瑾知护着花灯险些被挤散,秦谏急忙出手拽过她,将她护在了身旁,关心道:“小心,别离人群太近,京城曾经在端午时看龙舟发生踩踏,死伤不少人。”

    “嗯。”程瑾知依他所言,由他拉着往路边让,离开街中央,就远远看着花车。

    但就此,他就抓着她的手再没放开。

    不知为何,她也没有抽开,反而有一种满足和欢喜,那种久违的心悸愉悦再次浮上心间。

    她突然发现,在离开他的两年后,她忘记了曾经的心酸苦楚,再一次被他吸引,不可自拔爱上他。

    她假装看花车,假装没意识到被他牵着,心怦怦直跳,想说点什么来掩饰心中的紧张,却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出来。

    他也没说什么,也看着花灯,牵着她慢慢往前走。

    隔了一会儿才道:“看,后面还有花车,好像是……”

    程瑾知接道:“鱼龙舞。”

    “不如前一个。”秦谏道。

    程瑾知笑:“龙之神态太难做了,这条龙少了些威严。”

    “岂止是少了些威严,我看倒像长了角的狗。”

    程瑾知“噗嗤”一声笑:“哪有你这样说人的,虽不怎么像龙,倒也没那么差。”

    “怎么没有呢,若是做不好,不如换点别的。”秦谏说。

    又走一段,两人都被第三辆花车吸引,那竟是一整车的牡丹花灯,花团紧簇,灯火璀璨,而牡丹中间站着个迎风而舞的女子,女子身形曼妙,远远看着好似牡丹仙子下凡,映着身后万千繁光,别样动人。

    程瑾知久久看着那边,感叹道:“真好看。”

    秦谏也看着那边,开口:“不如我身旁。”

    程瑾知心口忽地一滞,也不知他是在说花灯,还是在说人。

    待五辆花车都走完,时间已是夜深,人群开始散场。

    秦谏仍没松开她的手,又替她将花灯接了过来自己拿着,两人逛完整条街,也慢慢往回走。

    他突然说道:“如果回到十八岁那年中秋,我就带你去看京城的灯会。”

    程瑾知没回话,只是想到若是那样,当年的她不知是怎样的欢喜。

    街上不知何时开始刮起风,他觉得有一丝凉意。

    于是侧头问她:“冷吗?”

    她摇头:“还好。”

    他这时松开了她的手,又去牵她另一手,一触才知她手果真泛着冷。

    “怎么不早说,那我们就早点回去。”他看看自己身上,发现自己穿的是圆领袍,没法脱下来给她。

    程瑾知回道:“也不是很冷,只是有些凉意而已。”

    秦谏将她搂住,“你看,乌云遮月,说不定要下雨,我们快走。”

    她没挣脱,任由他搂着,两人加快步子往前走。

    这条街离程家还有些远,两人之前谁都没想起要找辆马车,现在走了一段,已叫不到马车了,只能继续往前走。

    谁知越走越暗,远离了茶楼街便没见到半点灯火,人也渐渐少起来,再走几步,程瑾知只觉额头一凉。

    “好像下雨了。”她望向天空,只见一片灰蒙蒙,早已不见了月亮。

    秦谏也道:“这么快么?”

    话音落,一片“噼啪”声响起,大雨落了下来。

    他立刻拉了她道:“快走!”

    大雨哗啦啦,两人冒雨往前跑,秦谏一把将牡丹花灯甩在了路边。

    她惊呼:“灯笼——”

    秦谏道:“不要了,早淋坏了。”一边说着,一边开始用空着的手解衣服。

    程瑾知见了,问他:“你做什么呢?”

    他只用一只手,废了半天劲才将衣服解下来,随即停下,将衣服披到她身上。

    她连忙道:“那你都没衣服了。”

    白日她看了,他穿得也不厚,圆领袍里面应该只有一层单薄内衫。

    秦谏将自己的腰带也替她系上,让袍底扎起来一些,免得拖在地上。

    随后无所谓道:“这么黑,没人看得见,看见了也不知道我是谁。”说话间还带着几分笑意。

    程瑾知便道:“万一人家不认识你,却认识我。”

    秦谏大笑,牵了她继续往前跑。

    一路跑到程家,两人已淋得似落汤鸡,全身湿透,几乎都习惯了被雨水浇灌的感觉,最后几步反而都不着急了,歇着气小跑到门前,叩响门环。

    门房早等着主人,赶紧来开门,两人立刻往房中去,有丫鬟过来掌灯,待灯亮,却二话不说,立刻退出房去,程瑾知心中奇怪,在烛光中一回头,就见到秦谏只穿一层白色内衫,那内衫还湿透,里面健实的身躯清晰可见,和赤身也没什么区别。

    她扭开脸道:“快换上衣服,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那你呢?”他问。

    她低下头,就见自己一身男人衣服如床单一样裹在身上,还湿淋淋淌着水,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秦谏一边过来替她脱下圆领袍,一边笑道:“我们有点像被人捉奸在床,又被沉塘之后爬起来的。

    “瞎胡说,你才被捉奸,你才被沉塘。”她嘟起唇,不爱听这样的话。

    他停了替她解衣的手,看着她,噙着的笑意渐渐散去,突然就一把将她搂住,吻过来。

    她被惊住,同时又似乎早已等着这一刻,对他胸口与唇上的温度如此渴求,感观全被他的一切吸引住。

    他愈抱愈紧,没得到她反抗便再无顾忌,长趋直入探向她唇腔内,一边解下那层裹在身上的男子衣袍,一边又继续深吻,继续解里面她的衣裙。

    她倾倒在他怀中,高仰起头,几乎将自己全交给他。

    直到衣服掉了一路,他往前几步,将她抵到房中书桌上,一把抬起她腿弯。

    觉察到异样,她突然惊醒,连忙推开他,喘息道:“你在议亲……”

    “骗你的,我此生只要你,议的哪门子亲!”他说着就继续吻上来。

    骗她的?

    她脑子转不过来,又仍觉恐慌,过了一会儿仍推开他道:“不行,万一有孕……”

    “我在外面……”话说完,他再次吻向她颈间、胸口,几乎是箭在弦上,一刻不待。

    她一边纠结,一边沦陷,又一边内心挣扎,不知要如何是好。

    下一刻,似乎唯恐她再推拒,他迫不及待往前一挺,已然进入。

    她蓦地一惊,理智觉得这样不行,但这点理智马上就烟消云散。

    第69章 第69章没想到还真来对了……

    之前被雨水淋得冰冷的身躯快速升温,意乱情迷,气息沉沉,她攀住他肩膀,在他胸前闭上眼。

    他察觉到她默认的态度,便不再收敛,将她抱上书桌。

    动作之急促狂烈,让她发出一声轻

    哼,又紧紧咬住唇,将他肩抱得更紧。

    从未曾这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渴望这个男人的,包括他若有似无的撩拨,他永远的张狂肆意,还有他此时炙热的身体。

    从一开始的狼吞虎咽,到再一次的细细品尝,再到最后的意犹未尽、流连不舍,她大约信了他的话,他在京城应该没去寻花问柳。

    后来她想问他些什么,却忘了,又太过疲惫,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直到第二天天明,天早已放晴,太阳透过窗子照进来,她睁眼,就见他从她脸上缩回手,笑问:“弄醒你了?”

    程瑾知想了想,好似是被他弄醒的,又好似是被外面鸟叫吵醒的,但重要的是现在已经日上三竿了,她居然才醒。

    她床上只有一个枕头,他也挤在她枕头上,两人挨得很近,再在枕畔看到他的脸,想到以前两人同眠共枕仿佛是前世的事。

    这时她想起来自己之前想问什么,“你真没议亲?”

    这个很重要,她不想有个姑娘在京城和他议亲,对他心怀期许,自己却在这里和他滚到了床上。

    秦谏回道:“我说没有便是没有。”

    “议亲也是你自己亲口说的,还说她有个哥哥在江州。”

    “那不就是你吗?”他笑。

    程瑾知还是有些不信,狐疑地看着他,最主要他之前说得太自然、太逼真,完全不像是编的。

    他见她神色有疑,这才认真道:“我怕你觉得我又来纠缠你,不让我进门,所以扯了些谎,只做你表哥,不做你前夫,你就会对我客气一些。”

    程瑾知无言,又问他:“那……你来江州做什么?”

    “找你啊,难道是找你哥?他又不喜欢我,要不是为了你,我也不会搭理他。”他回得理所当然。

    程瑾知被他说得忍不住露了些笑意,又很快收住,问他:“那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今日。”他回答。

    她面色微滞,又问:“真的?”

    秦谏肯定道:“是真的,只是不去庐陵,去岳阳,沈夷清也不去庐陵,去金陵,他在建昌等我。”

    “你……”所以他是专程来的,不是沈夷清去办事让他闲着没事做,而是他让沈夷清等他。

    她想了片刻道:“去岳阳到这里根本不顺路。”

    “也差不远。”他说。

    程瑾知看他,神情有些难以明说,他一见,马上道:“我就知道会这样,你又觉得我缠你是不是,好吧,其实我是在议亲,也真是要去庐陵,来这里就是因为沈夷清将我撂下了,我闲得无聊。”

    说完朝她笑,柔声道:“没想到还真来对了。”

    她已经不知道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半晌没说话。

    他抱着她,在她唇边亲吻道:“不管我是不是顺路,难道昨天不好么?你不开心吗?别的不重要。”

    所以他们这算什么呢?

    但她又想算什么呢?

    她没说话,只能不去想。

    而他亲上了瘾,又开始在她身上摸索,她犹豫一会儿,觉得已然这样了,就放纵到底吧,于是细细体会了一次。

    然后两人才起身,沐浴,换衣服吃饭,他说他真要走了。

    程瑾知只好说道:“我让人给你装好干粮,你在路上吃。”

    “嗯。”

    他看着她,突然道:“我昨天有一次好像忘了,弄在了里面。”

    她脸上一红,抿唇看他,想起这事来。

    他连忙道:“不是有意的,是没来得及……我就想说,如果真有了身孕,你要不要再考虑嫁给我?哪怕你嫁了想留在江州都行,我替你和我家中说。”

    程瑾知低着头,将灌满水的水壶放到他面前:“不用,我自己会处置。”

    “你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叫自己会处置?怎么处置?”

    “好了,你不是急着走吗?”她好像开始催促。

    秦谏叹息一声,只好道:“行行,我走了。”

    说着拿了水壶起身,又回头道:“但真有了,不要自行处置,总得让我知道。”

    程瑾知不出声,她觉得运气应该不会那么差,当初在京城那么久都没有……

    秦谏从房中出去,接过行礼和干粮,出门骑上马。

    她送到门外,在门口看着她,他坐在马背上,低头望向她,开口道:“枕头下那个是我订做的,独一无二,世上只此一只,没有别的,就是想送你。”

    说完似乎怕她拒绝,不待她回答就策马离去。

    她不由回头看了看屋中,不知他在她枕下放了什么,又看向他背影,待他身影远走才回屋去,揭起枕头,看到下面一只小木匣。

    她将木匣打开,见里面是一只金簪,一朵硕大的累丝牡丹花,极其华丽,这样的牡丹金簪,无论在江州还是京城,戴出来都是雍容华贵,独一无二。

    这也太贵重了,她不想收,但他已经走了。

    原本想着,他这算什么,因为前夜,所以送她簪子吗?

    再一想,既然是订做的,又早早放在行礼中,自然是在京城就准备好了的,和昨晚无关,只是如果没有昨晚,他想必不会拿出来。

    此时她才想起自己一直挂念的太子薨逝之事,担心他想不开,昨天白天不好提,晚上没空提,直到今天,竟给忘了。

    他真像表面那么风轻云淡吗?真能若无其事,接受自己一辈子不得志么?

    她又开始担心,开始后悔自己竟能忘得这么干净。

    秦谏走后没几天,程瑾序回来了,大概是某个下人和他提了,他问起秦谏是不是中秋过来了。

    她也就“嗯”一声,学着秦谏风清云淡的样子回答:“他要去庐陵,路经江州,顺道过来一趟,没想到哥哥不在家。”

    程瑾知猜测下人应该不会和他说两人过了一夜,果然,哥哥没马上回话,只是看着她有些疑惑,她又补充道:“他说他在议亲,说那家哥哥在也在江州做官,若有人找我们打听他,让说点好话。”

    程瑾序问:“哪家的?姓什么?”

    “我不知道,没问。”

    程瑾序有些不屑:“不知他来做什么,咱们和他还有关系么?”

    程瑾知低头不语。

    直到秦谏离开半个月后,某一日程瑾序晚归,程瑾知给他将热好的饭端来时,问他怎么弄这么晚,他叹息道:“荆湖南道出事,岳阳民变,衙门镇压不住了,怕要出事。”

    听到岳阳,程瑾知一惊,秦谏不就去岳阳了吗?

    她忙问:“如何出事?怎么会民变?之前不是说朝廷在赈灾吗?”

    荆湖南路是最容易淹水的几个地方之一,夏季便听说那边闹洪灾,如今中秋已过,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结果竟生民变?

    程瑾序摇头,说道:“大概还是赈灾不力,听说匪首是当地一名被撤职的小吏,黑白两道都一呼百应,以劫贫济富的名义四处烧杀劫掠,最让我担心的是,整个荆湖南路都受了灾,流民遍地,一旦岳阳镇压不住,匪寇还有可能向其他地方蔓延。”

    程瑾知十分担心,秦谏是侯府公子,去了岳阳那不正是要杀掠的那个“富”?

    偏偏他身边也没带多的人。

    现在她就希望他是油腔滑调、信口开河,要去的原本就是庐陵,为了骗她才说去岳阳。

    可要是他真去了岳阳呢?

    她越想越不放心,当晚就给京城去了一封信,写给秦禹,问他秦谏究竟去庐陵还是去岳阳,有没有家

    书送回来,以及京城消息更灵通一些,岳阳情况怎么样,秦谏安危到底如何。

    这个时候,她也顾不上自己身份合不合适了,写了信,第二日一早就找到了程瑾序,托他想办法用驿馆给自己送信,这样更快。

    程瑾序见她写信给秦禹,问:“怎么了?怎么要给禹弟写信?”

    程瑾知这才坦白道:“秦谏可能去了岳阳。”

    程瑾序一听,神色立刻凝重起来。

    他确实不喜欢秦谏,但这只是因为他不喜欢秦谏做自己的妹夫,并不代表他想秦谏在岳阳出事。

    程瑾知继续解释:“但我不确定,想问问禹弟他怎么样,是否有报平安。”

    程瑾序很快道:“我明白了,我这就将信送出去。”说着就出了门。

    ……

    京城秦府,秦禹去查看了族学,回来后院发现姚望男在房中,不由驻足,在院中犹豫一会儿是不是要进去,但今日的鞋确实小了一些,穿着不舒服,下午出门必须要换,只好硬着头皮进屋。

    原本他睡在厢房,也常常找理由睡在靠近前院一间空房,上个月,父亲将他训斥一顿,责令他尽快生儿育女,他没办法,只好搬进了正房,却日日都睡在次间榻上,也尽量早出晚归,不和姚望男碰面,只有偶尔实在避不过才会撞上,便像今日。

    但他们都沉默寡言,姚望男如今愿意说话了,和二婶三婶、秦琴都谈得来,只是不和他说话,他知道她厌恶他,也从不往她跟前凑。

    他进了屋,姚望男正和两个丫鬟在打骨片,欢声笑语,他一进来,两个丫鬟声音略小了一些,姚望男则继续出自己的牌。

    秦禹也不往那边看,径直进屋,但才走两步,喜儿在外面道:“公子,有你的信,江州来的!”

    秦禹连忙出来,走到屋外,从喜儿手中接过信,问她:“谁送过来的?”

    “驿馆的人。”

    “走的驿馆?”秦禹有些意外,驿馆送信虽快,但那是官员文书往来才走驿馆,发送公文时的确也可以顺带送一两封家书,但表哥从不会给他写信,表姐不是官身,也没这样给他送过信。

    这上面显然是表姐的字迹。

    他有些意外,一边拆信,一边往屋里走,没注意姚望男自骨牌间抬眼看向他。

    秦禹到了自己榻前的书桌旁,将信打开。

    原来是表姐询问大哥安危。

    这的确是家中最担心的,他没时间去想表姐怎么知道大哥去了岳阳,只是看出表姐言辞中的急切,马上磨了墨开始回信,将详情告知。

    正写着,桌前一暗,他抬眼,就见姚望男站在桌前。

    他立刻低下头去,不知说什么,也不知如何面对,想当作什么事也没有继续写信,却已经忘了原本下一个字要写什么。

    姚望男问:“你们一直在通信?”

    秦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问的是他和表姐。

    他回答:“也……也没有,偶尔通信,不多。”

    姚望男嘟起唇,又问他:“她信里有没有提起过我?”

    第70章 第70章决心

    秦禹想到上一封信表姐并没有太提到她,这封信自然主要是问大哥,于是犹豫了。

    他这一犹豫,姚望男就已经知道了答案,问他:“没提起过?”

    秦禹只好回答:“以前也提起过,这次主要是因大哥的事,她好像也知道大哥去了岳阳。”

    姚望男也知道岳阳出事,而秦谏正好去岳阳,这种生死攸关的事就不争了,冷哼一声,扭头走了。

    秦禹不知说什么,站了片刻,只好又低头写回信。

    写完,晾完正准备装信封,姚望男又过来了,和他道:“你在信尾加一句,我问她,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问得理直气壮,怨气满腹。

    秦禹想了想,问:“你要不要自己写一张纸,装一起我一道送过去?”

    姚望男准备去拿笔,伸了伸手,却在将碰到笔时缩了回来,拒绝:“不行,这样她会以为我和你关系很好,我不写。”

    秦禹完全没想到她顾忌这个,半天说道:“可是……你让我问,她也会以为我们关系很好。”

    姚望男这才意识到,还真是这样。

    她气鼓鼓地站在书桌边,似乎没想好怎么办。

    秦禹低声道:“之前表姐到京城,主动找过我们,我们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都没怎么理她,可她自己也并不好过。后来她去了江州,虽然跟着表哥,但一个和离的女子在外面,舅舅也不一定会体谅她,她却还是给我写信关心过我,但我信回得很敷衍,至今想来也后悔,大概她被我弄伤了心吧。”

    姚望男的确是到现在才能慢慢平静下来。

    之前她恨秦夫人,恨秦禹,很身边一切,也不想理所有人,连带着瑾知。

    后来清醒了,她也以为瑾知能理解她的恨,却没意识到那个时候瑾知刚死了姑母,又和离,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场大动荡?她又怎有余力去安抚别人、讨好别人?

    自己又怎么理所当然要别人来迁就自己呢?

    想通之后,她朝秦禹道:“我借你的笔纸用一用。”

    秦禹连忙将笔纸递给她,又要让位,被她阻止,拖了把凳子坐到书桌对面:“我就在这里。”

    说着坐下来开始写信,秦禹转过身去。

    隔了一会儿,她突然问:“大哥名字里那个‘穆’左边是个‘禾’,右边呢?”

    秦禹找来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下“穆”字。

    姚望男看了一眼,说道:“我原本会,就是突然忘记了。”

    秦禹忍住那一丝笑,轻轻“嗯”了一声,说道:“这字平时确实很少用到。”

    他说得平静且认真,姚望男撇撇嘴,继续写信。

    她不爱写字,不过是质问程瑾知为什么连给秦禹写信都没顺带给自己写一封,上次的确是自己态度不好,但也不至于让她再也不理自己了,以及程瑾知为什么知道秦穆言去岳阳了,又为什么这么关心,是不是人离心还在。

    虽然按道理她现在也该称秦谏为大哥,但她不愿叫。

    最后这话她是有意问的,因为她突然想,自己这辈子大概是要耗在秦家了,如果程瑾知还和秦谏藕断丝连,那不如回来和她做妯娌,那还能一起做个伴。

    写完,她将字迹吹了吹,叠好递给秦禹。

    秦禹收好,和自己的信一起放进信封,和她道:“我这就派人去送。”说完就离去。

    姚望男看向他背影,随后又低下头来看一圈他书桌,然后是这整个房间,里面的床、书桌、书架、衣箱等等一切东西都挤在一个小小的稍间,显得十分局促狭窄,这得亏是他那个厉害的妈不在了,要是在,非得吃了她不可。

    进秦家一年多,她渐渐发现了好处,就是秦禹从来不管她,以及他将所有的责难与麻烦都扛了过去,她当然知道他为什么搬进来,因为公公发话了,但公公没来训斥她这个儿媳,只找了秦禹,而这些事秦禹一句也没和她说过,也没来逼她,她都是听三婶说的。

    她回到自己房间,摸着桌上的骨牌发呆,也不知道瑾知什么时候能收到信,要是知道秦谏真去了岳阳,该要担心了吧?

    程瑾知在半个月后才收到信。

    秦谏果真去了岳阳。

    他原本的确去了翰林院做事,是翰林院学士举荐让他去的,待了两个月,却不愿意了,索性递了辞呈,不去了。正逢沈夷清要

    去金陵,秦谏便一道动身,说去闹了洪灾的岳阳看看。

    秦禹在信中说岳阳的民变已具规模,朝廷正要派兵去剿灭,而等程瑾知收到信时,反贼已杀了岳阳知府,金陵援兵赶往岳阳还吃了败仗,如今反贼盘踞在一处叫黄龙岭的地方,易守难攻,于是朝廷又派新知府前往岳阳,准备再次赈灾安抚普通百姓,以免反贼成燎原之势。

    程瑾知早已担心了一个多月,如今确认秦谏在岳阳,更是心如火焚,于是在听说江州知府将急赶往岳阳时,开始动了心。

    她也想去岳阳。

    实在是太担心,太想做点什么。

    她没先和哥哥说,倒直接找到了江州知府许琦。

    自从之前的宴席,她与许琦结识,一年多以来颇有些交情。

    她将原由全盘托出,许琦问:“此事你是否有和你哥哥说?”

    程瑾知摇头,坦白道:“大人知道,我哥哥不喜欢秦家表哥,若知道我又与他藕断丝连,他定会不高兴,也不会同意我去岳阳。”

    许琦笑了起来:“我就说当初看夫人和秦公子的模样,当真是一对璧人,怎会突然就和离,果然有缘之人,也不是那么容易断的。”

    他语气里颇有些打趣的意味,程瑾知不好意思道:“让大人见笑了,从前愚钝,想逃离那时的一切,便想舍弃一切,后来才发现那想逃离的也有我眷恋的,我只怕苍天笑我,要我追悔莫及。”

    许琦安慰道:“夫人放心,秦公子毕竟曾是朝中重臣,又是侯府公子,若真落到反贼手中,反贼当不会含糊要其性命。”

    的确有这种可能,但程瑾知觉得多半还是许琦对自己的安慰,反贼连岳阳知府都杀了,还有谁不敢杀?

    真在混乱中,刀剑无眼,什么都有可能。

    她道:“求大人让我随行,我可扮成男子,自己雇车马,绝不拖累大人,哥哥那里也由我去说。”

    许琦道:“此行仓促,路上定是日夜兼程,辛苦自不必说,我只恐夫人体力不支。”

    “有劳大人关心,我赶路回过洛阳,体力上无防。”她说。

    许琦便点头道:“我明日就出发,夫人若同行,卯时正在我家门前会面即可。”

    “多谢大人!”程瑾知立刻说。

    已经和许琦说好,其他的事好办,哥哥那里就算不同意,却也管不着她。

    不过几天,姚望男就开始问秦禹,江州有没有回信。

    回信自然没有那么快,姚望男次次失落而归,秦禹也爱莫能助,直到过了近一个月,秦禹终于在外院接到回信,当时便想到姚望男,立刻快步走到院中,往正屋中去。

    “来信了,表姐的信到了!”秦禹说着跨入房中,却见姚望男坐在次间榻边,竟没穿鞋,他连忙背过身去,语无伦次解释道:“我……我不知道,表姐的信到了,我先出去。”说着就急步出去。

    姚望男好一阵无言,她也没干嘛,只是试试新鞋而已,怎么就让他吓成这样?

    随后穿上鞋出去,秦禹果然已经退到了屋门外,整个人都紧绷着。

    “信呢?”她假装没看到这些,问他。

    “在这里。”秦禹说着将手上信封递给她,她一看,这信还没拆封,他收到信竟是先拿给自己看的。

    将他看一眼,她又将信还给他:“这信写着你收,你来拆吧。”

    秦禹便接过信,将信封拆开。

    里面有两叠纸,他打开其中一叠,发现行首是写给自己的,又打开另一叠,果然写着“望男别来无恙”。

    他没往下看,立刻将信递给她:“这是给你的。”

    姚望男接过那叠纸,又看看他手上的,笑道:“我是两页纸,你是一页纸,我比你多。”

    秦禹沉默无声,他可没想过和她比这个。

    姚望男打开自己的信开始看,秦禹也打开自己的信。

    没一会儿便听她道:“她说她之前给我写过信,就去年八月的时候,给你写了一封,也给我写了一封,一起找人稍过来的,但你给她回了信,我没回,她以为我不想理她,可我根本没收到信!”

    “若是找人稍带,兴许是弄丢了。”秦禹说。

    姚望男道:“她也这样说,那人怎么做事的,信丢了也不说一声。我要去给她回个信。”说着就往屋里走。

    秦禹马上道:“她说她要去岳阳。”

    姚望男回过头:“啊?”

    秦禹道:“她在信里说她要去岳阳,眼下只怕已经到了,你给她写信她估计收不到。”

    “她为什么要去岳阳?”姚望男问完才知道为什么,因为秦谏。

    她竟然为了秦谏跑去岳阳?可岳阳现在不是兵荒马乱吗?连他们商队现在都不去那边了!

    “她对你哥……情深义重到了这个地步?”姚望男有些吃惊,毕竟程瑾知很少表现出来,而且两人都和离了。

    秦禹回道:“我哥又何尝不是,他当初本不愿和离,和离只为成全表姐,后来父亲说过好几次让他续娶,他都拒绝了,想来,这次去岳阳之前他是先绕道去了江州。”

    姚望男想了想,问:“你父亲是不是让那个谁……陈将军去救你大哥了?”

    “是有关照过,还是祖父亲自关照的。”秦禹说。

    姚望男一拍掌:“那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最好他平安回来,再把瑾知给接回来,这样我就可以一辈子和瑾知在一块了,倒也挺不错!”

    听到一辈子,秦禹便想到,这证明她会和自己做一辈子夫妻。

    意识到这点,心中不由豁然开朗。

    长久以来,他觉得一切都似梦境,似浮云,母亲不在了,他人不人鬼不鬼,没有了未来,读了十多年的书也不必再读了,和姚望男成了夫妻,却也成了仇人,一切的一切都让他不知如何去面对,那样悬浮,那样缥缈,不似真的,他只能过一天是一天。

    但有一天他脸上的伤痕渐渐淡去,他也觉得打理族中事务并没有母亲说的那么凄惨可耻,以及姚望男开始和他说话了,而且还说要一辈子在秦家。

    他还以为她时刻想的都是离开秦家,就像表姐一样。

    “信我拿走了,什么时候她回来了,你得到消息了和我说,我要给她写信。”姚望男说。

    秦禹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