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雪大路滑,你要小心。
“余堇, 呆站在那儿干嘛呢?前面有个亭子,我把包放那儿了。”
万斯然等了半天,余堇一直没过来, 她出来找,却看见这人站在走廊拐角一动不动。
余堇背对着她,古庙破败,大雪纷飞,那道背影瘦削孤寂,像是和这座庙一起被抛弃于无人在意的角落。
万斯然拍拍余堇的肩, 听到了极其湿润低哑的笑声:“斯然, 好难啊,爱这门课……好难啊。”
万斯然只当她是触景感怀, 没有多说,也没有再上前去看余堇的脸, 她就站在余堇身后,一下又一下轻拍她的肩。
余堇没有感怀太久,接连五次深呼吸后,她转过来, 笑容苍白得快要和雪色相融,“走吧。”
暖宝宝真的很暖, 谢君瑜手揣口袋里都不想拿出来,此刻她掌心全是暖意,不见一丝冰冷。
向舒言仍觉不够,把伞往谢君瑜那边倾斜, 两人臂膀相贴, 她不停用余光去看谢君瑜,“是不是很冷?我带了很多暖宝宝, 你可以多贴几个。”
“不用啦,师姐,我有一个暖一暖就够了,剩下的你自己用。”
谢君瑜注意到倾斜的伞面,嘴上不提,但加快了步子,还剩三两步时,她甚至干脆跑出伞,直接跨上亭子。
“雪太大了,我们就在这儿等周沫好了。”这亭子很大,另一端连着长廊,谢君瑜没往里走,在刚刚过来的方向找了个地方坐。
周沫这人也真是的,来之前还说一个破庙而已没什么好逛的,结果进来后比谁的兴致都高,还嫌她们太慢,直接甩开她们自己参观去了。
靠近外侧的亭榭座栏本就堆着一层薄雪,此刻雪大,这层雪就堆得更厚,谢君瑜等得无聊,又不知道该和向舒言说些什么,坐过去一点,开始玩雪。
向舒言坐在谢君瑜对面,一眨不眨盯着她琢磨雪人造型时念念有词的样子。
雪色为衬,佳人弄雪,明眸点缀灵动,红唇沾染浅笑,当真赏心悦目。
近处的雪都被拢作雪人的身体,脑袋还空空荡荡,谢君瑜倾身,去搜刮稍远些的覆雪。发丝随之荡漾,有几缕攀附于她颊侧,挡住了旁人欣赏美景的视线。
向舒言走过来,微微俯身,勾起谢君瑜的发丝挂向耳后,指尖却未急着收回,隔着天寒地冻凝于天地间的湿润冷气,在她下颌处隔空流连。
忍不住……唤一声:“君瑜……”
谢君瑜只在发丝被勾起时下意识看了向舒言一眼,之后立刻瞥眼盯着尚未成形的雪人。她在思考,该如何回应向舒言此刻明显情不自禁的失神。
上天给她送来脱身之法。
“这庙真是可惜了,修建规模这么大,竟然荒废成现在这样。”万斯然出现在亭子另一端的长廊尽头,她拿起之前放在这里的包,从里面掏出一个保温杯拧开。
余堇跟在后头,靠着一根圆柱看万斯然又是摘口罩又是摘帽子,弄了半天墨镜忘了摘,热气全糊在镜片上。
她啧一声,边说“本来大冬天爬山的就没几个,这庙里更是就咱们两个,你那套装备干脆摘了算了”,边替万斯然取下墨镜放好。
万斯然刚喝下一口热水,她冲身侧的包努努嘴:“别放雪上,放我包里。”
余堇早就往前走出几步,听了这话,她丢下一句“我可不是成老师,你自己放”,怕万斯然赶上来勒她,赶紧加快脚步往前。
然后,撞上那一角暧昧。
谢君瑜听到动静抬起眼,视线越过向舒言,与距她只有几步远的余堇对上眼。
“余堇……”
谢君瑜小声呢喃,向舒言因此回神,她直起身,顺着谢君瑜的目光望去。
万斯然终于赶上来:“你走得还真快——”她看清面前的两人,顿时噤声。
她不认识向舒言,但此刻谢君瑜和向舒言相隔很近,而且向舒言眼里的失神尚未完全褪去,她一眼看出,这个女孩子大概是喜欢君瑜的。
万斯然当下就明白,这次散心失败得一塌糊涂。
谢君瑜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余堇和万斯然,大冬天爬山本来就少见,爬同一座山还遇上就更需要运气,真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孽缘注定的纠缠不休。
“斯然姐姐,你们也来爬山啊?真巧。”谢君瑜只看万斯然,原本打算也只叫万斯然,可余光总停在余堇身上,停顿两秒后,终于还是补上:“余堇。”
谢君瑜为她们相互介绍,万斯然现在没戴口罩也没戴墨镜,一张脸完完整整露在外面,向舒言早认出来她是那个大明星,只是惊讶她不仅和谢君瑜认识,还是余堇的朋友。
寒暄客套之后,气氛沉默下来。
余堇一副丢了魂的样子,万斯然默叹一声,用了个想去山顶拍照的理由,把向舒言支开,让余堇和谢君瑜单独相处一会儿。
向舒言看得出来万斯然的意图,她见谢君瑜时不时地去看余堇,仅仅沉默几秒,同意了。
这处破败亭榭只剩下一左一右相对而坐的两人。
谢君瑜的眼神没有落点,始终频繁混乱地移动,然而每一次移动,余堇的脸一定是其中一个途经点。
小心翼翼,欲盖弥彰。
“小君瑜,好冷。”
余堇突兀开口,她笑起来,眉眼弯弯,水光潋滟,一下就将谢君瑜飘忽的视线攥紧,让她再也难移开眼。
时隔大半个月的再见,两人之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般平常,像是从没有分开过,又像是从没有走近过。
以往听到余堇喊冷,谢君瑜一定会抱住她贴紧她,三年前的余堇会面无表情地受下,半个月前的余堇会笑着回抱,说不定还会按住谢君瑜后脑接吻,但此刻的余堇只是揣着手轻轻浅浅地笑,因为谢君瑜不再抱她。
——从来不会改变的前提条件变了,那就是真正的、彻头彻尾的,变了。
寒风刮起余堇的头发,将她眼里漾动的波光半遮半掩,谢君瑜不再看得分明,于是她终于可以挪动视线寻回些对自身的控制权。
“你那边迎风,坐过来吧。”
谢君瑜伸手拂开身侧座栏边的雪花,指尖刚触碰到雪粒,顷刻化水,余堇看出来,谢君瑜的手很暖。
向舒言给的暖宝宝,果然很有用。
余堇也伸手去拂雪,说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人的手都在向对方靠近,意料之中,指尖相碰。
一暖,一凉,截然相反的温度,才最让人牵肠挂肚。
谢君瑜收回手,状若自然:“这段时间你的情绪还好吗?”
余堇坐下来,和谢君瑜隔着一个拳头,闻言,下意识反问:“你真的要听吗?”微顿,她反应过来,用笑盖过刚刚语气中的起伏,“找林西聊了几次,其他的时候,还行。”
言简意赅,勉力平静,此时此刻她还真像个三十一岁的大人。
可若是有听到旁人心声的超能力,她的笑无论如何撑不过三秒。
——余堇,你又骗我。
纠缠过那么多时光,分开一个月,究竟能让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走散多远呢?
不过是两个人背过身各迈一步,约定好都不要回头。
……可是,终究只有两步而已。
谢君瑜看她一眼,想多问几句,忍了忍,憋回去。
余堇笑容不褪,像是看破了,又像只是想和她多说几句,自顾自接下去:“之前的药我没有再吃了,我的戒断反应有些大,但好歹也忍下去了。我每天努力工作,回家后好好吃饭,按点睡觉,一天一天按部就班地过,很平淡。”
除了想你,除了没日没夜地想你,我活得和正常人没什么分别。
余堇伸出手撑在雪面,在谢君瑜看不到的地方指尖用力抠挠。很冷,还有点疼,好在她的手早就麻木了,一下又一下的抠挠根本算不上什么。
她实在想做个正常人,毕竟是这是谢君瑜希望的,可是太难了,真的太难了,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却碰不得抱不得……她能做到的最大努力,就是当两人背身时迈出的那一步。
只有一步,只能一步。
明明没有白纸黑字的约定过,明明谢君瑜根本没有说过不要回头,可是她知道的,她懂的,就像万斯然说的那样,要去洞悉对方的需求、满足对方的期待。
她想,不回头,大概就是谢君瑜需要的。
所以她会做到,但她实在没有勇气和力气迈出第二步了。就让她停在这一步,不管身后的人见到了多少新的风景,不管谢君瑜又往前迈了多少步,她停在这里就好,等到什么时候她有力气和勇气了,再慢慢离开曾经离谢君瑜最近的地方。
听到余堇有在好好生活,谢君瑜放下心,唇边扬起一个发自内心的的笑:“看来还是斯然姐姐厉害。”
余堇不置可否,抬头看看落下的雪花,像是白夜的星星在坠落。
礼尚往来,该她问问谢君瑜近来如何,可她害怕听到向舒言的名字——怕听到更多细节,她会忍不住失约回头。她不想让谢君瑜的期待再落空了。
所以她做了一回无礼之人,率先站起身走出亭榭,仅仅几个眨眼,白夜星落满她发端。
她回头看谢君瑜,纷扬的雪花阻隔两人的视线。
她们相爱时,大雨不停,她们分开后,大雪纷飞。她们之间始终有一层屏障,看不分明,辨不分明,爱不分明。
不管同行或是异旅,在她们眼中,彼此恰如这场雪幕下的此刻,影影绰绰,朦胧隐约。
“小君瑜,”余堇笑,“雪大路滑,你要小心。”
前路那么长那么远,我已经与你背身而行,再也无法看到你眼中的风光,所以,你要小心,再小心。
余堇迎着雪离开,谢君瑜看着她的背影,将被余堇抢先一步的话咽回肚子里。
她想说,余堇,等雪停了再走。
等雪停了,看得清了,再走。
参观够的周沫姗姗来迟,她抖抖身上的雪,往亭子里转一圈,疑惑:“君瑜,舒言师姐不在吗?”
“师姐在庙外。”
周沫转了一圈回来,左右看看谢君瑜的脸,“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不舒服吗?”
“没事,”谢君瑜站起来,“我们出去吧,师姐还等着。”
周沫指着外面落下的雪花:“可是现在还在下雪。”
谢君瑜踏出亭榭,踩进余堇留下的脚印:“为什么一定要等雪停?”
“雪大路滑,不好走的。”
“小心些,看清路,应该……就能走了吧。”
——就像刚刚余堇奋不顾身扎进雪幕中的身影。
她抬起脚,踩着余堇的脚印,一步一步追随。
周沫翻个白眼:“真不知道你在犟些什么。”她站起来,和谢君瑜一起,“走吧,去找舒言师姐。”
向舒言一个人站在庙外的树下,万斯然不在。谢君瑜问:“师姐,斯然姐姐走了吗?”
“嗯,她们先下山了。”
周沫品出不对劲:“什么斯然姐姐?你们碰上谁了?”她咂咂嘴,笑了,“斯然……爹妈真会取名字,跟万斯然同名。”
向舒言拿不准谢君瑜的意思,没答周沫这话。倒是谢君瑜睨周沫一眼,这一眼让周沫灵光一闪。
“君瑜,你之前是不是跟我提过认识个大明星姐姐来着?不会这个斯然真就是万斯然……”
谢君瑜挑了挑眉,向舒言假意望天。
周沫二话不说,帽子一戴,拉链拉到顶,在地上捡了根树枝一扽!双眼炯炯有神:“我有点急事,咱们立马下山!”
直奔山下!!!
第62章世界上有命运吗?
周沫急吼吼下山, 谢君瑜嘴上不说,可步子也在跟着加快。一路紧赶慢赶,周沫还差点摔个屁股墩, 终于在刚刚抵达山脚时赶上。
余堇和万斯然站在大门边,万斯然已经把装备全都扮上了,边上的余堇面无遮挡,手里握着两杯热奶茶。
周沫大惊:“余堇?!”
周沫再惊:“她俩认识?!”
周沫的大嗓门成功吸引余堇和万斯然的视线,余堇眼神一顿,跟万斯然说了几句话, 把其中一杯奶茶递万斯然手里, 在手机上点了几下。
“君瑜,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余堇和万斯然认识啊……”
周沫为难, 她爱看万斯然的电视剧,算得上是个路人粉, 本来想着要个签名合个影什么的,结果人家和余堇在一起。
倒也不是有多~么不待见余堇,主要她边上站着个谢君瑜,这俩旧上加旧的旧情人碰上, 想想都尴尬。
见万斯然望过来,谢君瑜挥手打了个招呼, 转头对周沫说:“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她去看余堇,对方已经转过身面向大路,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周沫下定决心,屁颠屁颠跑去万斯然面前, 激动地张嘴哇啦哇啦说一堆, 然后掏出一张面巾纸和快要没墨的笔,寒碜的样??子连她自己都嫌弃。
谢君瑜走近的时候周沫刚心满意足地把面巾纸收回去, 她直接越过谢君瑜,和向舒言说了两句,向舒言看谢君瑜一眼,点头,跟着周沫先一步离开。
“诶,你们怎么走了?”谢君瑜不明所以。再一回头,余堇也坐上打的车走了,只剩她和万斯然。
“是我和你朋友说的,君瑜,我们也很久没见了,怎么都该一起吃个饭才对。”万斯然说,“至于余堇……她工作上临时有事,先回公司了。”
不知道是不是谢君瑜的错觉,万斯然说最后那句时,她似乎听出了无奈。
刚刚周沫咋呼时,余堇只往她们这边看了一眼就收回眼,她们从山脚走到大门口,少说也有好几十米,走过去得十多秒,可在这十多秒里,余堇没再看她一眼。
她见过余堇撩拨人的样子,见过余堇委屈撒娇的样子,见过余堇冷漠无情的样子,见过余堇痛哭乞求的样子,人有千面,余堇的千面,她见过九百九十九。
唯独这一面,唯独平静无波得像是陌路的样子,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
原来平静这个词也能作为武器吗?冷漠太大张旗鼓,视而不见又太刻意,平静才与过往鲜活的记忆最割裂。
平静地望一眼,再平静地收回眼。
它代表着,嗯,我看到你了,然后……
没有然后。
明明在山顶的破庙里还对她笑了,明明还一起拂雪碰了她的手,明明下意识的回话还是有起伏,明明……明明……
明明你还叫我小心。
余堇,你骗我,又骗我,总是骗我。
可你骗的究竟是哪一幕?
是在破庙里小心翼翼的关心,还是此刻平静到掀不起一丝波澜的离开?
骗子,骗子。
谢君瑜垂着眼睛,渐渐地把头也低下去了,不是想哭,正好相反,她觉得好笑。
和余堇分开后的将近一个月时间里,她整日整日地倦怠,身体累到极点,有时候在沙发上一瘫就是大半天,她什么也没干,睁着眼,思绪沉底,整个人像是进入白茫茫又无边无际的空间,不思不想,不听不言,她每天浸淫在自己曾经最害怕的孤寂里,从身到心重复泯灭重组的过程。
她的心游离在孤寂里将近一个月,如今见了余堇一面,它竟然重新开始疼了。
并不强烈,但足够绵长,扔不掉,摆不脱,钝疼的每一下,脑中眼前竟然全都是余堇。
……全都是余堇。
万斯然默默注视很久了,在眼前人终于恍惚到腿软后撤一步时,赶紧伸手将人扶稳。
“没事吧?”
谢君瑜脸上的笑还没褪,当下扬起更大幅度的笑,乖巧摇头:“斯然姐姐,我没事,爬山累到了而已,不用担心。”
她把一只手背在身后用力捏了捏衣边,深吸一口气笑着张望,问:“我们去哪里吃饭呀?打车去吗?”
逞强的样子实在算不上高明。
万斯然没戳破,只在心里叹口气,把人往停车场带。
“开余堇的车去。”她往边上看一眼,果不其然,光是听到余堇两个字都会恍神……
上车后的谢君瑜乖乖看着前方,视线没有丝毫偏倚,然而归雁山位置偏僻,有一段路并不平坦,车身摇晃间,挂在后视镜的小铜铃响起麻酥酥的动静,谢君瑜心痒到又开始恍惚。
好长啊,这条路为什么这么长呢?
万斯然直接开到市区的某家餐厅。
餐厅在三楼,两人落座靠近窗边的位置,这家餐厅用的双面玻璃,里面看得到外面,外面看不清里面。
谢君瑜坐下后才发现,这家餐厅与林西的咨询室就隔着一条街,稍稍往外一看就能看到那家银作店。
万斯然为什么要选这样一家餐厅?是巧合还是……
点好餐,万斯然终于开口:“君瑜,就算今天我们没有碰上,我也会约你出来吃个饭的。”
闻言,谢君瑜心里一紧。万斯然是要和她聊余堇吗?是不是余堇的情绪又出问题了?
当下,谢君瑜坐立不安,急切开口问道:“是余堇怎么了吗?”
万斯然微愣,意识到谢君瑜误会了,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安抚道:“你别紧张,余堇她……”
本想说余堇没事,可想到这段时间余堇的状态……她话锋一转:“君瑜,我和余堇是朋友,但我和你同样也是朋友。虽然我认识余堇的时间要比我们认识长,可光算年头,我们也已经认识五六年了。”
刚认识的时候,谢君瑜对成昀有着懵懵懂懂的情愫,万斯然膈应过,但随着了解加深,她对谢君瑜就只有姐姐对妹妹的关怀,后来又因着余堇的关系,联系更为密切。
万斯然眼神缓下来,轻声问:“这段时间,你还好吗?”
谢君瑜更加不明所以,她和万斯然上次见面还是暑假的时候,已经过去大半年,这么长的时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她该怎么简短回应?
“斯然姐姐,这半年我挺好的——”
“君瑜,我是问,和余堇分开后的这段日子,你还好吗?”
谢君瑜的神情明显开始滞愣遮掩,比在山脚下时还要恍惚。万斯然默叹一声,果然,林西的判断是对的。
周沫和林西的关系与复合无异,只差一句口头上的承认,也因此,闲聊时周沫偶然提起交友会那日谢君瑜的恍惚神情和异常行为,林西敏锐察觉出来,谢君瑜的心理状况或许有了些许变化。
余堇过来诊疗,林西知道把这些告诉余堇,只会让她的状况更糟,万斯然是两人共友,两边都更好说话,于是她便向万斯然提了一嘴。
“林医生,你的意思是君瑜心理也……”
“没那么严重,至少不构成病症,只是她们纠葛这么多年,要真正分开不是那么容易的,伤筋动骨顶多外伤,看得见摸得着,好治。心里伤了既看不出来,也没办法上药,只能自愈。”
林西停顿一下,看向走廊尽头刚刚打开的门。
万斯然顺着林西的视线去看,刚做完器械检查的余堇被助理带到一旁坐好,神情呆滞漠然,就连眼睛也一眨不眨。
“别人帮不了的,只能靠自己。堇已经努力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能愈合,但好歹从没有放弃过。如果现在坐在这里的是君瑜,堇看着,怕是再也不会好了。”
“……”
回想起林西说过的话,万斯然差点又要叹气,好在对面有了回应。
“挺好的啊。”谢君瑜明白过来,怕万斯然不信,再强调一次,“斯然姐姐,我真的挺好的,不用担心我。”
谢君瑜已经强调至此,万斯然也不再强迫,只说:“君瑜,林西医生你也认识,如果有哪里不舒服或是想不明白的,多和她聊一聊。”
谢君瑜微微笑,不置可否。
吃完饭,万斯然去地库开车,谢君瑜站在路边等。
这家餐厅的位置实在巧妙,楼下正对着的便是那家银作店。谢君瑜隔着街道望过去,眼前浮现出那日余堇替她戴上项链的种种。她盯着某处柜台,她还记得,那个时候,余堇就是站在这里……
有客人进店挑选,挡住了谢君瑜凝望的视线,她失神地往边上走几步,正好到一棵树旁边,树干和客人背影的夹角不算大,她就这样扶在树旁,从夹缝中睹物思人。
彼时余堇的温柔、余堇的笑意、余堇的温度通通往她脑袋里钻,她恍神得越来越厉害,恍恍惚惚间,眼前竟然出现她压根没有亲历过的一幕。
满脸疲色的余堇从心理咨询室下来,路过银作店,她停驻、凝眸,一个人思索了很久,然后踏进去,沉默地打完那只银戒。
“余堇……”谢君瑜呢喃着,她抠着树皮,神情愈发恍惚,脚下无意识前迈。她好想抱抱她。
车水马龙,行人匆匆,此刻周遭的喧嚣于她而言,像是隔了一层雾纱,她沉浸在思绪里,一点点向幻象中的余堇挪动。
“轰!!!!”
刹那间,一阵尖锐的引擎轰鸣声如闪电划破长空,一辆摩托以风驰电掣之势飞驰闪现,几乎与谢君瑜擦面而过,带起的劲风张牙舞爪猛扑向她,她脚下不稳,后撤不及,整个人向后栽倒——
她重重摔在地上,终于回神,后知后觉脖颈处火辣辣的疼。在后颈摸一下,拿下来一看,掌心有一道细长的血痕。
这是……
她猛然探向脖颈,空空荡荡。
此刻谢君瑜顾不上摔狠了的疼,马上爬起来去找,抬头间,看到了挂在树枝上已经断掉的银链,而那枚银戒,已经掉进树下的泥水里。
万斯然刚把车拐到这条大道上,远远就看见一个女生蹲在树下,开过去一看,竟然是谢君瑜。
“君瑜,上车。”
上车后的谢君瑜很沉默,掌心一直攥着,万斯然注意到,问:“君瑜,你刚刚蹲在那里是捡东西吗?”
谢君瑜低垂着眼,没立刻应声。掌心紧了又紧,直到被银戒硌得受不了,她卸下力气,没头没尾忽然问:“斯然姐姐,世界上有命运吗?”
刚被别了车,万斯然有些心不在焉,没注意到谢君瑜语气中的低落:“或许吧。”
谢君瑜轻声“嗯”一下,没再说话。
车停到谢君瑜家小区门口,谢君瑜解开安全带、乖乖道谢,做完之后,她盯着攥起的拳头犹豫几秒,最终笑起来,掌心摊开,把那枚银戒递到万斯然眼前。
“斯然姐姐,这是余堇的戒指……你帮我还给她吧。”
万斯然不知道这枚戒指的来历,但确实在余堇手上看见过戒指,她没接,目光在银戒和谢君瑜之间逡巡。
“她已经送给你了。”
谢君瑜的笑容幅度更大:“我跟她好像真的差一点点缘分。”她把戒指放在中控台,很快下车。
回去的路上,谢君瑜以为自己会哭,可是没有,她一直在笑,笑上天作弄,笑事与愿违,笑失之毫厘差以千里。
三年前,她和余堇原本可以圆满,可彼时余堇退缩推拒,她一味自怜,给这份感情留下芥蒂。
三年后,她们重逢和好,可她们都在爱里糊涂不清,该过去的过不去,该说清的说不清。
明明相爱,却从未知心。
在爱里,她们都是最刻苦努力却始终不得学习之法的差生,差一点点理解,差一点点努力,差一点点运气,差一点点缘分。
差一点点,差一点点,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爱情里没有四舍五入,所以她们差的那一点点,便不偏不倚横亘在两人当中,让相贴的两颗心蒙上一层纱。
谢君瑜笑到走不动,直接歪在小区的草坪边坐下。她抬起头看天,灰蒙蒙的,不纯粹,不干净。
忽然就好想余堇。
她一直在想她,可此刻格外想念。但她不是想抱她,也不是想吻她,她只是想她。想余堇的笑,想余堇的泪,想余堇的明媚,想余堇的颓废。
余堇在她此刻的想象里鲜活,她笑出声,整个躺倒下去。想象中的余堇俯下身,和她额头相抵。她一直在笑,却听到那个余堇问她为什么哭。
小君瑜,小君瑜,为什么哭?
幻象顷刻间散去,她眼前只有灰蒙蒙的天。
余堇,我们差一点点就可以了。
第63章她没有好命,也没有好运
万斯然有些看不明白。
她以为散心失败了, 然而她没有再见过余堇掉眼泪。她想说散心成功了,然而余堇又开始没日没夜地工作,像在麻痹, 又像已经放下。
又一个夜晚,天已经完全黑了,余堇终于结束工作回到家,神色倦怠,摇摇欲坠。
万斯然过来扶住,把余堇按在玄关的换鞋凳上, 张嘴教育:“你这是在透支身体, 没病都要被你自己折腾出病来。”
余堇往后重重一靠,玄关小灯的光影晕在她脸上, 照得那张脸一半明亮一半昏暗,衬出她眉目间的倦色愈发浓厚。
“斯然, 我想出去走走。”
倦色愈积愈沉,淤成沼泽,泛起泡泡。
万斯然倒杯水递过来,“好, 现在吗?现在天太黑了,去太远的地方不安全, 我陪你在楼下走走。”
余堇接过却没喝,抠着杯壁,眼睫忽然颤了下,“不是现在。”
泡泡在繁殖生长, 密密麻麻。
——咕嘟, 咕嘟,液体沸腾般的动静在耳中回荡。
万斯然心里奇怪, 明明才从归雁山回来没多久,余堇又想出去散心了吗?
那这次得去远一点的地方,不能再让余堇和谢君瑜见面了。
她面上不显,只点头应下:“好,你想去哪里,有想法吗?之前拍戏我去过国外一个小镇,风景很美,也安静,我们去那里怎么样?”
余堇微微偏了下头,昏暗吞没她大半张脸,只有额角还留有一团光亮。
“斯然,你就一个月的休息时间,陪我这么久,已经够了。再占着你不放,成老师该说我不懂事了。”
万斯然听懂了:“你要一个人去?”
膨胀,膨胀——
“啵”,一个泡泡破了,两个泡泡破了……无数个泡泡相继破裂,响亮持久的暴鸣不断冲撞耳膜,脑中只有嗡鸣。
余堇眼神开始失焦,光亮团积的那处额角冒出一滴汗,嗒,迅速滚落。
“余堇?”万斯然拍拍余堇的肩,对方只是睁着失神的眼望过来,脸上的汗又滚下来两滴。
她很快反应过来,几乎是跑着去收纳柜拿药。然而左翻右翻,翻到脾气都顶上来,她还是没翻到余堇要吃的药。
“余堇,你把药放哪里了?上次我明明放在这一层的,你动了吗?!”万斯然提高音量,语气也渐渐急切。
一只瘦白的手从她边上伸过来按在抽屉上,推回去。
“我不想吃药了,我好不了,也不想好了。”
才几句话的功夫,余堇脸上已经湿透,明明都走到明亮的顶灯下了,她眼睛里却还是压着一层昏暗。
暴汗,发抖,无望。
好难啊,忍着情绪好难,装得不在意好难,逼自己不回头好难,做个正常人好难,每件事都在与她作对,分分秒秒举步维艰。
她要脱胎换骨怎么就这么寸步难行?她要胜过情绪怎么就这么撕扯熬煎?她要掩埋过去怎么就这么天方夜谭?
谢君瑜,满足你的期待怎么就这么难呢?
怎么就那么难呢?
怎么就那么难呢?
怎么就那么难呢?
汗滚汗,泪叠泪,双手胡乱前探,抓住了一抹衣角。
她把头靠在万斯然肩头,压抑地耸动身躯,克制地挤压声音。
“斯然,我不想喜欢了、不想喜欢了……”
啵——
沼泽的泡泡还在破裂,噼里啪啦地像在庆贺,喜庆得全然不顾主人死活。
耳中嗡鸣不断,身上泪汗不停。
滴答,滴答。
潮湿的海绵有挤干水的那刻,那人呢?她的这场泄涌什么时候才是尽头?要到泪汗流尽吗?还是要到血液干涸?
是不是……至死方休?
肩上的人在细微发抖,留在万斯然肩头的湿润在不断扩大,一开始只是左肩,慢慢扩延到锁骨肩胛,大有继续铺展的趋势。
甚至说不清是泪还是汗,万斯然只感受到冷丝丝的潮湿,席卷全身时,像是水鬼索命。
她不再多话,立刻给林西打电话。
二十分钟后,林西匆匆赶到,身后还跟着小心张望的周沫。她们原本要出去约会,车刚开出去就接到万斯然的电话,林西立刻调头往余堇家开。
林西安抚余堇时是在房间,万斯然在客厅来回踱步,周沫坐沙发上心情复杂。
周沫不是没去咨询室找过林西,但她都是乖乖在等候室等林西工作结束再一起约会,只有一两次林西诊疗室的门没关紧,她路过时看到了患者发病时的样子。
她家庭美满生活顺遂,长到现在的年岁,除了为??林西痛哭几场,连眼圈都没红过几次。所以她想不到怎么会有人痛苦成那样呢?
仿佛万千苦难经历过半,仿佛半生生活在光明的死角,仿佛胸膛下的躯体被猛兽吞净,他们癫狂地嘶吼、失控地捶打,额头脖子的青筋快要穿透皮肤,捏紧的拳头即将碾碎骨骼……
旁人见一眼都惊心动魄,遑论他们亲历。
诊疗室的隔音效果很好,周沫听不清,余堇家隔音效果比不上专业诊疗室,余堇情绪激动时的声音不说全部,周沫也听到了一半。
那样嘶哑的声音,光是听着就能想象到说话人的痛苦。
林西和余堇的聊天记录周沫还记得,可文字哪比得上此时此刻近在耳旁的嘶哑。才听了一会儿,周沫有些听不下去了,去到阳台看手机。谢君瑜正好给她发消息,她开始犹豫,要不要把余堇此刻的情况告诉谢君瑜。
周沫把手机举起又放下,重复好几次。万斯然注意到她的异常,瞥见她手机屏幕上的聊天界面。
“是君瑜吗?”
周沫被这冷不丁的一声吓到,很快转过身:“……嗯。”
万斯然正要开口,林西从房间出来,把门带上。
“她的状态不太好,”林西叹声气,“已经有自弃倾向了。”
万斯然上前一步追问:“你的意思是……”最后两个字她说不出口,只用焦急的眼神表达未尽的意有所指。
林西自然明白,头轻点一下。
“什么意思啊,你们说什么……”周沫明白了,但又不敢明白,快步过来,眼神往房间瞟了一眼。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和谢君瑜聊天的界面,她手忙脚乱退出来,甚至把后台都清了。
万斯然想多问几句,又觉得问什么都没意义,还不如看看余堇的状态。她去到房间里,余堇面对着窗户坐在床上,脑袋微微扬起,隔着纱帘看月亮。
她的脸不再湿润,而是浸满水分的饱涨。刚刚泄涌而出的湿润仿佛又被纳存,待在负荷的身体里,将一切通道堵得鼓鼓囊囊,迫不及待等着下一次泄涌。
如同寄生在她心里多年的坏情绪,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消耗,消磨,折损。
直到肉烂骨枯。
万斯然下意识放轻脚步,坐她边上,跟她一起看月亮,声音也是轻轻浅浅:“不是说要出去走走的吗?想好去哪里了?国内还是国外?”
发泄了一通,余堇已经很累了,她摇摇头,不想说话。
万斯然略迟疑,还是笑着:“这段时间你太累了,而且也快到春节,你干脆多请几天假,连着春节假一起休息。我过几天回Z市,你跟我一起吧?”
万斯然以为余堇会推拒,没想到余堇很快点头。她陪余堇坐了会儿,确认余堇状态已经平静下来,才从房间出来。
客厅内,林西刚和周沫说完谢君瑜的情况,强调千万不能把余堇的事告诉谢君瑜。周沫显然没想到谢君瑜的心理也会有问题,刚见了余堇的状态,又知道了谢君瑜身上的隐患,她当下有些缓不过劲,眼神惊恐又呆滞。
“刚刚她已经答应了,过几天跟我一起回Z市。”万斯然说,“我会好好看着她的。”
林西点头:“堇有任何情况和我联系。”她没有多待,很快和周沫离开。
谢君瑜和周沫的导师在一起做课题,她俩帮着打杂,谢君瑜给周沫发消息是想问课题的事,结果等了快一个小时,对面愣是一个字都没回。
谢君瑜疑惑,奇了怪了,她刚发过去的时候明明看到有“对方正在输入”这几个字。
就一个前几天汇报会上的问题,又不是什么不好说的秘辛,周沫这是在犹豫什么呢?
现在时间还不算太晚,谢君瑜直接给周沫打电话。刚接通时周沫的声音又闷又小,她听出来周沫应该是在电梯里。
“你人在外面啊?”谢君瑜问。
周沫支支吾吾:“嗯……刚到家门口。”
问完课题,谢君瑜察觉出周沫的不对劲,“你怎么了?”
周沫沉默老半天,忽然跑出一连串“呜呜呜”:“君瑜你一定要开心呜呜呜呜……”
什么跟什么……
谢君瑜以为周沫又和林西闹别扭心情不好了,开始跟她开玩笑:“你还哭上了,林西姐没哄你啊?快把眼泪擦擦,”忽然想起那天在归雁山万斯然给周沫的签名,她撺掇周沫,“就用斯然姐姐签过名的那张纸巾。”
听到万斯然的名字,周沫想到余堇,更加后怕,反而哭得更大声:“呜呜呜呜呜哇啊……”
“你这人……行了行了,林西姐肯定会来哄你的,斯然姐姐的签名过几天我再去找她要一张,给你塑封好,压在你床头底下,这样行了吧?”
周沫哭声立止,火急火燎拒绝:“不用不用,你别去找万斯然。”
万斯然住余堇家的,万一谢君瑜去的时候碰上余堇,或者更巧一点,知道了余堇的情况,那……
周沫不敢想。
然而周沫的异常已经让谢君瑜开始多想。她听出似乎是跟万斯然有关,可周沫才跟万斯然见过一面,怎么都不至于让她这样……
谢君瑜只在心里琢磨,嘴上问起其他的事:“你那儿有学院的实习证明表吗?发我一份。之前赶上台风,没来得及盖章,明天我去独江把章盖了。”
……
距离实习结束已经过去一个月,再次来到焚野项目组,谢君瑜有些恍若隔世。
之前的工位已经有新人坐了,她远远望过去,视线停留在项目负责人办公室门口。
她没再继续往前,给夏寻发消息。夏寻很快出来,带着她盖好章,两人站茶水间闲聊几句。
“我在网上看到了,焚野的数据很好,在同批新游里遥遥领先。小寻姐,恭喜你们了。”
夏寻笑得眉飞色舞,但很快又垮下脸:“唉,焚野是余堇姐一手带起来的,可惜她不能陪焚野走下去。”
谢君瑜一愣:“……什么意思?”
夏寻比谢君瑜更惊讶:“余堇姐昨天辞职了,你不知道吗?你们明明关系挺好啊,余堇姐没跟你说……”
夏寻在嘀咕谢君瑜和余堇的关系,谢君瑜却只听到那句“余堇昨天辞职了”。
余堇在独江干得好好的,突然辞职做什么?之前大boss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她都没辞,现在焚野数据一路走高,她怎么在这个关头辞了?
谢君瑜虽然好奇,但也仅仅止于好奇,她深知过度牵扯只会让她和余堇都走不出来,所以她没有再问,很快回到学校继续弄课题。
她需要的某项数据正好是向舒言小论文整理过的,向舒言知道后不仅把数据发给她,还打包了好几篇对她来说十分有用的文献。接连几天,她都和向舒言待在一起,心无杂念,只有科研。
赶工三四天,撑过了组会,谢君瑜回到办公室工位时眼冒金星,自知无论如何都得去放松放松,于是拿起手机找找有没有好吃的餐厅。
一旁的向舒言注意到,问她要不要去新开的商场看看。向舒言帮了自己很多,谢君瑜理应请人吃饭,很快应下。
S市临海,新开的商场离海不远,稍高的楼层视野极佳,餐厅都集中在这几层。谢君瑜她们挑了家装潢不错的餐厅进去,特意选了临窗看得到海的地方坐。
服务生来点餐,点好主餐,问她们要什么甜品。向舒言连头也没抬,直接说:“不用了,谢谢,她不爱吃。”
话语中的在意和了解显而易见。
较之以往,此刻的向舒言少了几分温吞,多了几分直接,谢君瑜察觉得到,向舒言大概是不想再忍了。
在她思忖完的下一秒,向舒言果然开口,表白很温和,很诚恳,末了向舒言说:“君瑜,如果和我待在一起你并不觉得厌烦,那我们试试好不好?”
这话说得实在不好拒绝,向舒言温柔体贴,进退有度,和她待在一起的感受,怎么都轮不到“厌烦”二字。
不厌烦,但无感,就像一杯温开水,很平淡,很平静。
谢君瑜曾经以为她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似水温柔,平静相恋,平静相守,她以为这就足够。
可她遇见了余堇,大起大伏,大开大合,波澜壮阔。
余堇给她带来极致的渴望和恨意,又将二者搅碎化为一碗浓稠,心在上面滚了一圈,便余生再甩不掉。
她想过接纳新人,可是不行,余堇是她目前人生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最荡气回肠的一曲,攀过山顶,就再回不到海底。
她和向舒言,或许没有再进一步的可能。
“师姐,我——”
谢君瑜的表情太平静,向舒言猜到她的回答,先一步打断,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君瑜,叫我的名字。”
不要再做师姐,不要再只做师姐,她想要的,有更多更多。
可谢君瑜只停顿两秒,柔柔扬唇笑,依旧是一声——
“师姐。”
……
余堇发病的之后几天,万斯然对她严防死守寸步不离,只差把枕头抱来跟她睡同一张床。余堇捂紧自己胸前,满面惊恐,多次怒骂:“万斯然!你再这样阴魂不散,我可要给成老师打视频告状了!”
“告老师告老师,都多大人了,还在这儿告老师!”话在吐槽,但见余堇情绪好转都开起了玩笑,万斯然面上不见气恼,反而全是笑意,甚至把手机递过去,点开成昀聊天框。
“来,你打,看看她站谁那边。”
余堇靠着卧室的门框,趾高气昂哼着:“就知道显摆……我要睡了,你可别跟过来。”
万斯然再三打量余堇的脸,确认她情绪尚可,后退一步,没再跟着,“新区那边新开了家商场,看得到海景,明天去看看?”
余堇无所谓,她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这些天的好转不过是安抚万斯然的假装。
万斯然太紧张了,根本没有必要的。
人和人总是要分离的,早晚的事罢了,何必强留。她想起谢君瑜曾经说命运,那她决意在此刻离开,说不定就是命运使然。
她没有好命,也没有好运,所谓命运,不过是催促她趁早开下一周目的招魂铃。
余堇笑着应下,第二天和全副武装的万斯然抵达商场。
商场新开业,中岛区域在搞抽奖活动,两人只是从边上经过,就被喜气洋洋的工作人员塞了个号码牌。
开奖紧随其后。
她们都不抱希望,这种抽奖本就只是为了气氛,哪会真的放进大奖。
然而今天的余堇似乎多了些运气。
“特等奖——25号!”工作人员递上一枚带钻银戒。
到顶楼吃饭时,万斯然还在惊讶余堇的运气:“你运气可以啊,这都能中。”
余堇不以为意,拿到戒指的下一秒就塞进万斯然包里,当下也只说吃完饭就去卖了换钱。
万斯然无语:“好歹是你幸运的象征,转头就要卖了,小心被报复。”
余堇摆上笑服软,去看楼下死气沉沉的大海,心里却想,一个寻死的人,还能被怎样报复?
吃完饭余堇真去了珠宝店,万斯然拗不过她,又实在不明白她这奇怪的执着,干脆把包挂她肩上,让她自己去翻。
店员不肯放过做成任何一桩生意的可能,见万斯然在张望,立刻迎上来为她介绍珠宝。万斯然正有此意,还有三天就是小年,正好是她和余堇回Z市的那天,她和成昀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得带点礼物回去。
余堇自己在一边翻戒指,抽奖给奖品的时候有个戒指盒,她嫌占地方,直接扔了,现在才开始后悔,小小一枚戒指扔进包里,实在难找。
手探进内袋,终于摸到了一个环形凸起,余堇拉开拉链,勾出戒指。
一旁的店员已经等候多时,见余堇终于摸到,立刻挂上职业微笑捧起手准备接过。
只是……不是说好是一枚带钻银戒吗?这枚明明是素圈……
余堇也有些发愣,捏起银戒恍起神来。
这枚戒指……好眼熟。
微微摩挲,她无意摸到内环,心一滞,把银戒缓缓转了个角度,她看清了内环上的刻痕。
JY,是她亲手刻上去的。
万斯然已经买好礼物包好,过来问余堇弄好没有,余堇把银戒裹进掌心,笑着回头:“算了,不卖了。”
怎样报复一个寻死之人?
太简单了,诛心。
让她在人世间最后的记忆也是痛苦。
更痛苦,最痛苦。
余堇没有力气再逛,也没有力气再装,万斯然见她兴致缺缺,干脆一起去地库开车回家。
刚进电梯,余堇直接靠着墙,掌心的银戒硌得她好疼,疼得她有些恍惚,恍惚到,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她竟然看到了谢君瑜。
电梯门正对着商场门口,谢君瑜就站在门口,身后是海,身侧是向舒言。
是此刻起风了吗?为什么死气沉沉的海面开始波动了呢?
层层叠叠的浪堆在谢君瑜身后,将她此刻的脸衬得陌生又遥远。不知道向舒言说了什么,她点头,两人抱在一起。
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刻,余堇抬起眼的那一刻,看到的就是两人相拥的画面。
哗啦——
最后一浪推起,重重砸上海面。
热闹散尽,空寂重回。
浪潮起又坠下,心颤动又再死。
滴答,滴答。
她再一次听到了液体滴渗的声音。
这次又是什么?是汗?是泪?还是血?怎么就没有尽头呢?怎么还没将她榨干呢?
谢君瑜,满足你的期待怎么就这么难呢?
她忍得好辛苦啊。
叮——
电梯门开,紧攥着银戒的手彻底卸下力气,银戒掉地,滚了几圈,从缝隙跌入电梯井。
承载其上的多年来坦荡的阴暗的思念,也随之跌落万丈。
她没有好命,也没有好运,所谓命运,不过是催促她趁早开下一周目的招魂铃。
第64章哗啦——哗啦——
2032年2月5号, 小年。
万斯然拉着行李箱站在玄关,再一次吐槽资本家:“你们公司太不做人,小年这天还把你叫过去加班。”
换鞋开门, 她看身后的余堇,“回Z市提前告诉我,我去机场接你。”
“知道了。”余堇挥手笑别,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她的笑掉落。
S市另一边,谢君瑜撑在阳台护栏上神色淡淡, 身后是妈妈和这个总那个董客套的通话声。
待会儿的母女晚餐多半是泡汤了。
谢君瑜变换了好几个姿势, 终于等到妈妈挂断电话,然而对方一张口, 没有歉意,只有敷衍:“君瑜, 晚饭你自己解决,我有客人要见。”
说完就走,根本没管谢君瑜的心情。
今天小年,街上已经装扮出年味, 红彤彤的小灯笼挂满枝头,树下堆着从马路上扫起来的雪堆。
马路是黑的, 树上是红的,树下是白的,三种颜色只是简单堆放,却因着年味渐浓而让人生出欢喜。
只是远远望着, 谢君瑜心头也不□□出几分喜悦。
屋内孤寂, 屋外热闹,哪怕风大冻人, 她也想出门沾沾人气。
谢君瑜现在住的地方离周沫家不远,她一个电话过去把人叫出来。
明明都到了下午,谢君瑜见到周沫的时候,却看到这人靠着路灯狂揉眼圈,一副才睡醒就被她薅起来的可怜样。
谢君瑜睨一眼:“熬夜了?这也没到新年,你提前守什么岁?”
周沫费劲巴拉张开眼,连额头都顶出几条皱纹,“你应该问‘姐妹又幸福了?’,而不是在这里说什么守岁!又不是小孩子了……”
两人去街边逛,边走边说。
“你昨晚和林西姐待一起的啊?”
闻此,周沫神气起来,雄赳赳气昂昂,胸脯都挺高不少,“什么叫昨晚,是每一晚!咨询室是姐姐开的,她想提前休息,早早放假了,我自然得去陪她。你呢,这都小年了,你还不回Z市,是打算在这里过新年吗?”
马路两侧张灯结彩,喜庆得很。谢君瑜揣着手慢悠悠逛,偶尔侧身避开东奔西跑的小朋友,“大概是吧,我妈工作没结束,还得继续待S市。我无所谓,反正在哪儿过都是一个人。”
说到“一个人”三个字时她的音调一路走低,又虚又轻,像是和叹息融为一体。周沫听出来,想起林西说的那些,开始担心她的心理状况。
“怎么就一个人了,周沫大人竭诚为您服务,有事一句话!不过话说回来,你不乐意一个人,结果我攒的局你次次第一个开溜,舒言师姐嘛也没见你主动联系,你现在这样,多少带点你个人原因。”
周沫琢磨两下,打个响指:“年后还有场大party,人可多了!我给你看!”
架不住对方的热情,谢君瑜脑袋被勾过去,看向周沫手机屏幕。刚点亮屏幕,还没解锁呢,主界面弹出来一条万斯然微博超话的帖子。
『报!!新鲜然宝!刚刚在机场偶遇然宝,状态超~~好!』
周沫咂咂舌,有些惊讶:“万斯然是今天回Z市啊。”往上一划,消息框被划走。
谢君瑜却盯着刚刚消息框的位置,冷不丁幽幽问一句:“……你怎么知道她是回Z市?”
“她上次说的——”
周沫住嘴,刚解锁的手指也顿住,整个人都僵住不敢动。
完了。
谢君瑜已经听出不对劲,直起腰把脖子上的手拍下去,“上次?在归雁山的时候斯然姐姐哪有说回Z市?你们之后还见面了?”
想起之前那一晚周沫莫名其妙的哭嚎,她神色一凝再凝,压根不再问,而是笃定地陈述:“周沫,你有事瞒着我。”
周沫向来不擅长说谎,更何况还是在对方笃定她欺瞒的情况下,只记得网上说什么半真半假的谎话最容易骗过人,于是赶紧尬笑几声,挎上谢君瑜手臂故作镇定开腔:“哎呀,这不是前几天、前几天我跟着姐姐一起去了趟余堇家嘛,她们、她们聚餐,万斯然就是那时候说的,还说余堇也会一起。”
谢君瑜狐疑:“只是这样?”
周沫找到了些底气,越说越自然:“那不然还是怎么?这都小年了,回家也不奇怪啊。你嘛,是因为阿姨在S市,所以才没回,可余堇万斯然不是啊,过节肯定要和父母一起啦。”
说多错多,周沫还没意识到自己说漏嘴。
谢君瑜很快反应过来,万斯然回家是因为和爸妈过节,她信,但余堇……不可能。
看样子周沫是打算瞒下去了,多问也问不出来,谢君瑜没再继续,装作已经相信。
天像撕开了条口子,呼啦呼啦向人间灌进无止境的大风。外面实在太冷,两人只逛了一小会儿,周沫本来就困,被冷风吹得头昏脑涨,抱着谢君瑜手臂挡风,却怎么都不肯打道回府。
“你回去吧,可别冻出病了。”
“不要不要,你又不肯回去。”周沫把谢君瑜手臂抱得更紧,鼻子一吸一吸的,“今天小年,姐们儿我哪能让你一个人。”
谢君瑜心里一暖。
她现在确实不太想待在室内,总觉得闷得慌,但也不能再让周沫冷下去,于是干脆借口还有事,直接打车把人塞进去。
送走周沫后,谢君瑜一个人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点进万斯然超话看偶遇万斯然的帖子,试图从犄角旮旯里找到余堇的身影。
一连翻了近十条,谢君瑜连余堇的衣角都没看到,只看到一连串的彩虹屁,还从评论区知道了万斯然登机的时间。
她看下时间,距离登机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飞机起飞了。
有万斯然陪着,余堇应该没事吧?
谢君瑜稍稍放下心,正要退出微博,却在最近访问那一栏,看到余堇的微博更新一条。
昨天都还没有,今天就有了,余堇上飞机前发的?
她点进去,最新微博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片,是游戏截图,海浪波纹的底图上是几个冷冰冰的黑色文字。
上面写着——
『本周目已结束,请开启下一周目』
截图右上角有游戏时长,不到半个小时。
才玩这么短时间就开下一周目了?市面上有体量这么小的游戏吗……
正要退出去,清后台的手指划到一半,电光石火间,一句话钻进脑海——
“要是我,buff这么烂,肯定趁早开下一周目了。”
所以有没有可能,并不是游戏体量太小,而是余堇提前结束了游戏?
下一周目……
谢君瑜望着,底图的波浪像是真的在涌动,正一点点地蚕食“下一周目”这四个字。她心里没来由地发慌,身体下意识站起来,又无意识来回踱步。
呼吸越来越急,脑子越来越懵,余堇发这条微博是什么意思?仅仅只是分享游戏终于结束了一周目吗?
不对,不对,如果只是为了分享生活,大可以发在微博大号或是朋友圈,为什么非得发在这个只有她知道的小号?
而且,要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原因,余堇也该隐藏仅自己可见才对,怎么都不该让她看见的……所以、所以余堇是故意发出来的吗?是想告诉她些什么吗?
可究竟是什么?
她不断咀嚼余堇发这条微博的意图,视线在那张图上看了又看。
终于,她发现了不对劲。
微博发送时间,是十分钟前。
——余堇没上飞机。
为什么余堇没上飞机?她早就辞职了,又时值小年,一般人也不会有事找,她留在S市做什么?她是一个人吗?如果是一个人,她……她要做什么?
一个人,下一周目……
刹那间,脑中白光一闪,底图的浪忽然在她心里汹涌起来,接着耳边响起嗡鸣。
难道余堇是想……
谢君瑜顾不上两人已经分手不该再联系,熟练地背出余堇号码打过去。铃声响了足足十下,终于接通。
“你在哪里?”接通的那一刻,谢君瑜马上开口。
那端沉默了好久,谢君瑜只听到两声水流涌动的声音,然后,才是余堇含笑的声音。
“怎么了?”很哑,很轻,谢君瑜听着感觉耳朵都被挠了下,痒进她心里去了。
她直觉余堇状态不对,余堇的一切行径都不对劲,大脑失了理智,尚未想出余堇异常的原因,可心已经开始剧烈颤动,每一次颤动都让她意识到,她要失去余堇了,她要真正失去余堇了。
心里的战栗晃得太过可怕,她实在受不了,大吼出声:“我问你在哪儿!”
过往行人纷纷侧目看这个面色惨白眼睛却开始湿润发红的女人,再默契地绕开经过。
谢君瑜对周遭的眼光视若无睹,握住手机的手用力到恨不得把手机捏碎,她咬紧牙忍耐情绪,柔下声音:“你在哪里,告诉我好吗?我有话对你说。”
那端又传来潮水涌动的声音,动静很大,还伴随着风声,只可能是在海边。
谢君瑜立刻拦了辆出租往海边开,嘴上继续安抚余堇:“姐姐,我想听你的声音,跟我说说话好不好?”转头捂住麦,对司机连着说了好几声“快点,快点,我赶时间!”
“你不要来。”
“不要来。”
“会吓到你。”
“那你就不要吓我!”谢君瑜开始喘不过气,每一个字都是用尽力气挤压出去,“我们见一面,有什么事见一面再说,我想见你。”
嘟——
余堇把电话挂了。
仿佛冰冷的海水已经先一步漫进了车厢,谢君瑜又冷又窒息,脸上麻得失去其他感知,她的手指死死抠住前面座椅的车饰,险些将布料抠破。
故意的,故意的,余堇是故意的!故意发到微博小号,故意不设仅自己可见,故意让自己知道……她不放过她,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她,她是要她这辈子都走不出来!
余堇,是不是非得把我逼疯你才满意?!
情绪再也忍不住,谢君瑜不断拍着座椅要司机“快一点,再快,更快!”
司机被她濒临失控的样子吓得快把油门踩烂,大冬天的汗都快出来了,不停安抚她:“姑娘,我我我已经是最快了,你你别急,马上!”
一路疾驰,终于抵达海边,可海岸线那么长,谢君瑜又不知道余堇的具体位置,那司机看出来她的焦急,也猜出是有人要跳海,都不用她多说,沿着海岸线减速开,让她仔细去辨认。
高高的礁石上站着一人,挎着包,包里鼓鼓囊囊,不知道装着些什么。海风把她的头发吹乱,远远看着像是一面战场上即将倒下的破败旗帜。
海风明明在把她往岸边推,可她却在往海的方向走。
谢君瑜看到了,连车都没停稳就开门下车,脚踝狠狠一拧,疼得她当下出不了声。
司机吓坏了,要下车去看,才解开安全带,就看见一拐一拐往礁石跑的身影。
“余堇!!”
尖利濒临破碎的叫喊唤住了那即将踏空掉进海里的最后一步,余堇转过来,乱发糊住她的脸,让人看不分明她的神情。
总是这样,她们之间总是这样,不分明。
“余堇!”谢君瑜又叫一声,这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抖到不行。
在赶来的车上,她还能勉强抓住些理智思考余堇的意图,可看到眼前这一幕,海风无情席卷的湿冷,即将踏入深海的单薄身影,海浪拍打礁石的啸叫,鼻腔充斥着的咸湿,都在明明白白告诉她,余堇是认真的,不是假装,不是恐吓,是真的想结束了。
恐惧在这一刻战胜其他所有情绪,她盯着余堇被风扬起的头发,全身上下疼得快要就地分解泯灭。
不管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管你是想真的安静离开还是用这种方式让我一辈子困在这段感情里,我认了,都认了……我不要你为我疯魔了,我后悔了……
余堇,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她盯紧礁石上的人,乞求:“余堇……下来,我看不清你。”
余堇张嘴了,可谢君瑜听不清,只看到余堇的头发飞舞得更狂乱,然后,海风把余堇的话滞后送到她耳边。
“小君瑜,我玩游戏从不打同样的结局,所以下一周目,我一定不会过成现在这样。”
脚好疼啊,甚至都站不太稳,海风把谢君瑜吹得摇摇晃晃,余堇语气里的平静让她的恐慌一路飙升,她晃着身体往前。
才一步,她疼得半跪下去。
脸上已经全湿了,被风一吹,像正受着凌迟。
想要解脱的人站在礁石上高高在上,被痛苦铸就的高墙铁壁困住的人跪在地上声嘶力竭。
“可是下一周目里不会有我了,姐姐,你不想再见到我了吗?”
她曾希望余堇为她疯魔,希望看到余堇痛苦,看到余堇跪在地上乞求无门,可最后全都错了对象。
是她痛苦,是她乞求无门,是她疯了。
因为余堇,疯了。
谢君瑜眼前一片模糊,她也不管衣袖早就在跪下来支撑身体的那刻弄脏了,三两下抹去眼泪,依旧一瞬不瞬盯着礁石上的人。
可很快,眼泪卷土重来,甚至喉咙里也发出再也难控制住的呜鸣。
余堇,我们是不是不该遇到的?是孽缘啊,我们是被佛祖一再认定过的孽缘,怎么就偏偏纠缠到这种地步了啊……
姐姐,我好痛苦啊。
谢君瑜耳鸣不断,风声、海潮声、脑海中喋喋不休的悔声,不同声音叠加着,吵得她脊背都佝偻下去,眼泪一滴滴砸进沙滩,砸出一个又一个小坑。
“想。”
恍惚间,她像是听到了余堇的声音。抬起头,她看到余堇因为心疼下意识挪过来的半步,可很快,那只脚又生生收回去。
“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见到你。”
余堇拍拍身上的包,硬邦邦的,里面装的全是石头。她的笑容挤开乱发,谢君瑜终于看清她的脸,干干净净,明媚温暖。
真像当初的太阳。
“所以,下一周目,不管什么开局,小君瑜,我一定第一个去找你。不伤你,不推开你,也不骗你。”
“我只爱你。”
像是害怕被留住,说完下一秒便转身一跃。
像飞鸟,好自由。
可她抱紧包里的石头,不肯再张开双翅。
力竭了,飞不动了,她的双翅早已溃烂,只能一头扎进海里。
入水的刹那,她在震耳欲聋的哗啦声中忆起被谢君瑜抱进怀里柔声安抚的那一晚——
“余堇,我爱你。”
潮湿的拥抱,湿润的嗓音,彼时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就像此刻。
冰冷刺骨的海水灌进口鼻,耳边嗡鸣渐渐要盖过海水哗啦,也即将冲刷干净她的记忆。
哗啦——
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呢?好像听见了屏障碎裂的声音,屏障之后,是谢君瑜带她看见的自由。
哗啦——
海水好冷啊,肺腑好疼啊,疼过以后是什么呢?会是她想要的终结吗?
终结这场周而复始的泄涌,终结此生黏腻刺骨的潮湿,终结她与谢君瑜之间旷日持久的煎熬怨悔。
都结束吧,她真的太辛苦了。
意识散尽的最后一刻,她捏紧拳头,摸到了常年佩戴戒指留下的压痕。
好浅啊,好淡啊。明明戴了那么多年,明明念了那么多年,怎么留下的痕迹就这么点啊?
……为什么都要放弃她呢?
哗啦——
最后一声浪涌迎头砸下。
她闭了眼。
第65章一条命,两个人
咚——!
重物砸进水里, 透明的花在海面怒放,可海风刮起浪,眨眼就吞噬。
谢君瑜失去一切理智, 双耳失聪,眼前只有汹涌的海。
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看到眼前的浪越来越高、越来越近。
脚踝疼到麻木,可在麻木之下, 似乎还有些许刺骨的寒意。
“姑娘!姑娘!你别再往前了!海水太冷了, 你受不住的!”好心的司机一路跟来,终于拉住小腿已经整个没入海中的谢君瑜。
司机是个四十多的阿姨, 体格壮实,看上去力气很大, 可她几乎用了全身力气,还是拉不回一味往海里扑的失心人。
这边动静太大,不远处三个冬泳的人过来,得知情况后, 有两个游去礁石边找人,另一人帮着司机把谢君瑜拽到岸边。
“余堇……余堇咳咳咳……”谢君瑜被压在沙滩上, 她被海水呛得不断咳嗽,但还在挣扎要去海里。
冬泳人和司机一人一边,把她禁锢住,冬泳人直接骂出声:“你都不会游泳!去了也是送死!”
十米开外的地方响起出水上岸的声音, 司机和冬泳人一时没注意, 谢君瑜挣扎甩开,一瘸一拐跑过去。
那两个救人的费了老大劲才把余堇拖上来, 冬天的衣服本来就厚,余堇身上还紧紧抱着石头,那俩人差点把自己搭上。
时值小年,家家团聚,可在冰冷的海边,无人在意的混乱在这里上演。一人躺着,一人跪地,另有四人手忙脚乱。
谢君瑜按在余堇胸口,全身紧绷着做心肺复苏,她仍旧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脑子里只有此刻余堇苍白湿润双眼紧闭的脸。
为什么还不醒呢?为什么不肯再看她一眼啊?她做错了吗?她们之间不是只差一点点吗?阴阳两隔,这还算是一点点吗?
余堇,你要我死吗?
余堇,你要我死吗?
余堇,你要我死吗!!!
五感终于回归,她痛哭出声,浑身脱力,心肺复苏再按不下去一点。那几个冬泳人赶紧把她扯开,接着做心肺复苏。
司机看着这一幕也冒了泪花,她把谢君瑜抱住,不住安抚:“姑娘,我已经打120了,没事的没事的,你……你坚强一点,你姐姐没事的。”
谢君瑜还是一眨不眨望着余堇的脸,手里握着的沙握到发抖。她哭得撕心裂肺,却被海浪声吞个干净。
三个冬泳人轮番上阵,终于让那双眼睛睁开。
“醒了醒了!”
谢君瑜跪爬过去,动作间身上沾上的沙子簌簌一路掉。
余堇还在咳嗽,痛苦得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她现在浑身无力,刚想侧下身省点力气咳嗽,一片潮湿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腰上的手用力到发颤,耳边听得一连串痛哭着的怨恨。
“我恨你……我恨你……”
声音恨到嘶哑发颤,却又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救护车终于赶到,一路疾驰把人拖回医院。
周沫接到谢君瑜电话后的十五分钟内,和林西前后脚赶到医院。两人在医院门口遇上,话都来不及说,奔去病房。
明明和谢君瑜在两三个小时前才见过面,周沫再次看到她时,差点不敢认。
全身都是沙粒,下半身还在滴水,蓬头垢面,血目裂唇,像是困在坑里好几天刚刚才被救上来。
“君瑜你……”周沫眼睛一下就红了,把谢君瑜抱紧了才去看床上的余堇——戴着氧气罩,眼睛闭着,脸色比墙灰还白。
林西比周沫理智,看出来谢君瑜不正常的脚腕,让周沫先去陪着处理一下,余堇这边她来看着。
周沫拽了一下,没拽动。
谢君瑜不肯动,始终呆滞地盯着余堇的脸,那双血红的眼睛像是下一秒就将爆裂,叫人见之生畏、再见生悲。
“君瑜,你脚踝肿好高,我们、我们先去看看,余堇有姐姐看着……不会有事的。”周沫已经在哭了,她拍干净谢君瑜身上的沙粒,却因手上被眼泪打湿,那沙粒反而全糊上她的手背。
林西安抚了好一会儿,终于劝动谢君瑜,周沫陪她去看,却被医生教育“都骨折了怎么还跑动!脚不想要了是不是!”
余堇病房外,谢君瑜坐在走廊的休息椅上,周沫盯着她脚上的石膏,根本不敢想她跑来跑去为余堇奔波的时候该有多疼。
“周沫,她差一点就死了。”
谢君瑜僵硬地扭头,傀儡般呆滞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周沫。周沫望着,又吓人,又心酸。
周沫听到她继续:“冬天的海水多冷啊,她就那么跳下去了,没有一点犹豫。”
“她为什么要选这种方式?”谢君瑜抓住周沫的衣袖,眼泪堆在血红的眼球边,像血。
“我不会游泳啊……我不会游泳啊!她在我眼前跳下去,可是我救不了她,要不是边上有人,她真的死了!真的死了!!”
“死了,什么都没了,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她胡言乱语起来,东一句西一句,没什么逻辑。
周沫抱住她,不停重复:“余堇现在好好的呢,她很好,等出了院,什么事都没有了。你担心的都没有发生,君瑜,没事了,没事了……”
谢君瑜又在哭了,这一天,她流了好多眼泪,可还不够,她有更多眼泪要流。
她的胸口在起伏,喉咙里的抽动声越来越大:“我、我恨她、恨她……不原谅,不会原谅的……”
谢君瑜哭了很久,周沫穿的外套有很厚的毛领,已经湿了大半,她干脆拆下来,当成毛巾去擦谢君瑜的脸。哭累了,谢君瑜靠在墙上愣神,周沫就在边上翻着笑话小声说给她解闷。
林西开门出来,直接对谢君瑜说:“堇醒了,你——”
不等说完,谢君瑜一瘸一拐往里走,速度比双腿健全的周沫还快。周沫要跟着进去,林西把人拉住,给病房里的两人留下安静空间。
看到谢君瑜的样子,余堇眼神颤动,她想说话,但戴着氧气面罩根本听不清,于是她也作罢,只让目光跟随。
谢君瑜早早累了,没力气动,也没力气骂,更没力气再哭,她坐下来,就这么和余堇对视。
半晌,谢君瑜嘶声吐出一句话来:“你是在要我的命。”
眼一疼,余堇眼角滚下一滴泪。
医生来病房检查,一开始看到谢君瑜坐边上,只当她是普通陪护亲属,然而走近看清她小腿的石膏,还有明显虚弱苍白的脸色,以为是隔壁病房的病人跑过来串门,还打算让护士把她扶回去。
例行检查完成,临走前,医生再次打量谢君瑜,问:“没别的人陪护了?你这样子,可能也需要一个人陪着。”
房间里又只剩她们两人,这时候正是落日,余晖洒进来,有些晃眼,余堇不方便动,干脆半合上眼。谢君瑜一瘸一拐地挪到窗边,窗帘拉一半,正好挡住余堇的方向。
谢君瑜这脚遭了大罪,现在正不管不顾地发疼宣泄不满,她只能用力抓紧床边来转移注意力。
这也太疼了,从小到大她身体上就没受过这么厉害的疼,连自己都想象不到崴脚之后怎么还能跑那么远的路。
“骨折了?”余堇搭上她手背,声音闷在氧气罩里,虽然两人已经相碰,可听这声音却像是在不同空间,谢君瑜一听就心颤。
“你别说话。”谢君瑜不看余堇,一个劲把余堇的手往被子里塞。余堇不依,抓紧不放,但也确实没再说话,就盯着她。
余堇的手很瘦,从她们认识以来就很瘦,一直都是细长的。此刻谢君瑜望着那只手,也不知是余堇本就如此体寒,还是被那冰冷的海水浸透了,摸上去像是一块冰,薄薄的皮肤之下青筋易见。
这么瘦这么冷的手,竟然能决绝地抱着石头死也不放。
明明都那么决绝地要放弃了,此刻却又如此用力抓紧她。
余堇,这样算什么啊?
“你明明都放弃了,现在抓着我不放是要怎样?”心里的后怕又顶上些愤怒,谢君瑜想哭,更想发泄,“我说了我们见一面,你为什么要跳?那么冷的水啊,你一定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余堇,你没有心,你没有心……”
手上的力气陡然加大,谢君瑜抬起眼睛看,余堇的双眼早就泡在水里,氧气面罩里全是雾气。她的嘴唇翕动,声音实在太小,谢君瑜什么都听不清,干脆弯下腰,靠近……
“你早就不要我了。”
余堇重复这一句,手上越来越用力,谢君瑜和向舒言的拥抱还历历在目,她当她们已经走在一起,所以只是抓紧,没有相扣。
眼泪越流越多,被冰冷海水冲去的痛苦反扑上来,余堇再一次掉入被爱抛弃的绝望里,她不停地流泪,不停地问:“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
她去扯氧气罩,去拔身上的针管,蓬头垢面,痛哭流涕,任何人见了,都会说一声——
“看,疯子。”
谢君瑜按响呼叫器,脚一蹬跪上床,用尽全力抱紧余堇。
余堇不依,她再不依了。
眼前是接连轰然倒塌的高楼大厦,身下是不断开裂的地面,她奋力推开谢君瑜,恍然瞥见手背的血——针孔里冒出的血珠连成线,绕在手腕上,白肌一衬,像潮湿雾气中夺目的彼岸花一般艳丽。
她痴迷地望着,笑着哭,哭着笑。
余堇的这一推太过预料不及,谢君瑜被推下床,石膏敲上陪护床的床腿,隐隐有开裂迹象,脚踝处的疼痛瞬间窜上来,疼到她甚至站不起来。
“余堇,人的命只有一条,你的命在你跳下去的那一刻就已经没了!你现在的命,是我借给你的!”
谢君瑜靠着床腿喘气,脸上全是眼泪。
“在这一周目里,一条命,两个人。”
第66章不能湿……不能湿……
2032年的小年, 全是混乱。
医护人员一窝蜂涌进病房,他们重新给余堇检查、上设备,余堇没有乱动, 甚至是一动不动,她望着谢君瑜的眼睛,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只是望着。
一条命,两个人。
这六个字几乎融合了谢君瑜的全部血泪, 说话间视线死死嵌入余堇骨肉, 字作钉,扎进余堇心头晕开一滩鲜红。
她们怎么就成这样了?互不放过, 互相折磨,她们无法同生, 甚至她以前还总说八岁的鸿沟难以逾越,然而此刻眼前满脸眼泪目光却灼灼偏执的人竟在一字一顿地警告她——
我们同死。
是一人前脚踏空入海,另一人后脚疾奔相跟的同死。
是警告,是通知, 是言出必行毋庸置疑的一定。
她们的余生将纠缠相融,至死不分。
多好啊, 余堇曾经就是这样希望的,哪怕是恨着,也要是浓烈的疯狂的恨,也要是一生一世的恨。
可此刻她后悔了。
巨大的悲哀迎头淋下, 她在谢君瑜似哀求又似威胁的目光里反复思考同一个问题——
她究竟将谢君瑜逼到什么境地了?
有护士把谢君瑜扶起来, 二话不说把人拉出去重新拍片打石膏。谢君瑜同样沉默,顺从地跟着出去。
这天忙坏了周沫林西这对小情侣, 一人看着病房内,一人陪在病房外,她俩达成共识,暂时先不要让谢君瑜和余堇见面了。
重新打完石膏的谢君瑜也没有再主动要进余堇病房,周沫弄了个轮椅给她坐着,推她去走廊尽头的窗边透气。
这时候的天灰蒙得像雾霾重度污染,越看越心闷,别说谢君瑜了,连周沫看久了也开始受不了这种压抑。
“这天不好看,我送你回家吧?”
周沫过来推轮椅,谢君瑜扒住轮椅手推圈不让她动。互相角力一阵,周沫正要去掰她的手,才弯下腰,就对上一双洒满了碎玻璃的眼睛。
“你知道她刚刚说什么吗?她竟然问我……问我为什么要救她?”
眼底的碎玻璃还在繁殖堆叠,即将满溢泄流,肉体凡胎不敢接也接不住这份尖锐,于是周沫下意识卸下手头的力气,转而直起身搭上轮椅推手。
谢君瑜死命攥紧手推圈,像是要比一比究竟是自己力气更大还是铝合金的手推圈更为坚固。
铝合金导热性太好,天气又太冷,抓上去冰得发疼,不过再冰再疼,也比不过深冬的海水。
那是直接咬断四肢百骸的果断,刚一触碰到海水,感官立时被吞噬,根本来不及感受其他。只有在被人拽出海、被压在沙滩、见到双眼紧闭的余堇、碰到余堇冰块一样冷的身体时,深海的冰冻和残忍才渐渐返上来。
海水灌进身体里,肺腑凝冰,心脏易位,疼都无从说起。
她不会游泳,却在那一刻舍生忘死一路相跟。
余堇竟然问……为什么要救她?
“她是想我死,她是要我跟她一起死!”谢君瑜情绪激动起来,目眦欲裂,手攥拳砸在轮椅扶手上,梆梆作响。
“君瑜、君瑜……你冷静一点……”周沫去拦去挡,她或许可以劝阻一个情绪激动的正常人,可她实在劝不住一个眼里愤怒痛苦混杂的心理疾病疑似患者。
周沫去病房里叫林西,本以为谢君瑜已经够棘手,看到平躺着望向天花板不停流眼泪的余堇,作为旁观者,她竟然也感受到了无望。
余堇该怎么办,谢君瑜该怎么办,她们该怎么办?
林西安抚好,周沫要送谢君瑜回家,谢君瑜不肯,说什么都要看着余堇。旁人劝不动,但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让她们单独待在一起,林西留下来,顺便看看谢君瑜的情况。
重新进病房的谢君瑜大不一样,看上去十分冷静,还能自己从轮椅上起来蹦去陪护床坐着。余堇已经睡着了。周沫去而复返,给谢君瑜带了换洗衣物,和林西商量轮流看着。
晚上周沫回家,林西来了个电话,见余堇在谢君瑜重进病房前就睡着了,一直到现在都没醒,而谢君瑜也躺陪护床上闭着眼,她当两人都睡了,怕吵到人,出去接电话。
结果下一秒谢君瑜就睁开眼,小心翼翼下陪护床,坐到病床边,把余堇伸到外面的手塞进被子里。手塞进去被子快盖上的那一刻,她还轻轻抚了抚余堇手背的骨骼。
很凸,很明显,余堇太瘦了。
谢君瑜坐回去,目光来来回回描摹余堇的脸。
怎么脸色还是这么苍白,吊了这么久的水,周围这么多仪器摆着,为什么余堇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余堇刚刚又哭过,还是之前的那一通发泄太过用力,眼圈现在都还在发红,看上去似乎还有些肿了。
怪她,余堇刚被救上来,她还冲人发脾气,怪她。
林西推开门,看到谢君瑜伏在余堇床边,时不时还有两声克制压抑的吸鼻子声,她想了想,还是退出去,把门带上。
病房里没开灯,很暗,也不知道时间到了几点,窗外的街道已经没什么车辆行驶,只有几盏孤零零的路灯光亮彼此映照。
余堇睡得不踏实,窗户打开了条缝,深夜里冷风灌进来,很容易冻醒。她睁开眼看窗户的那条缝,好巧不巧,正对着她的脸。
她想叫人把窗户关了,手刚在被子里挪动一点,忽然感受到了阻碍,那阻碍不是被子内的,而是有什么压在了被子表面。
手从被子里拿出来,稍稍往前一探,摸到了头发。
各种医疗设备让她实在难以低头看清楚是谁,她捻起一缕发丝,指腹摩擦间,仿佛把那发香揉散了,她隐隐约约闻到谢君瑜常用的那款洗发水香味。
掌心轻轻抚上谢君瑜的发顶,像对待易碎品般小心珍惜,但还不满足,她捏拳感受了□□温,伸出最暖和的中指从谢君瑜发顶挪到脸颊——
湿的。
她停住没再动。指腹下的湿润忽然流动起来,擦着她的指腹而过。
是刚刚流出来的眼泪,还带着温热。
——谢君瑜在哭。
余堇以为谢君瑜醒了,等着她抬起头来,可过去足足五分钟,她连动一下都没有。
——谢君瑜还睡着,可连睡着都还在哭。
余堇去帮着抹眼泪,但她不方便低头,看不清楚,好几次都弄到谢君瑜眼睛,终于还是把人给弄醒了。
谢君瑜转醒刚抬头的那一刻,余堇立刻把手收回,只是来不及装睡,谢君瑜就看到她睁开的眼睛。
脸上还有些湿,被冷风一吹,谢君瑜打个激灵,撑了拐杖关窗回来,问余堇:“被风吹醒的?怎么不早点叫我?”声音还是哑的。
“……我刚醒。”撒个谎。
谢君瑜摸下余堇的手,凉透了。
“明明醒很久了。”手还是她给塞进被子里的,余堇睡觉不会太乱动,现在手这么冷,肯定是早就拿出来了。
“要上厕所吗?”
冷风吹多了确实有点,谢君瑜把余堇扶去厕所,瘸着个腿靠着墙等。
余堇开门出来的时候手还湿着,指尖处正一滴一滴往下淌水。谢君瑜眼神一顿,忍下心头莫名升起的摇颤去扶余堇。可当她摸上余堇湿漉漉的手背,心间的摇颤开始悬晃,甚至隐隐有崩裂之势。
身边这人已经呆滞好几秒了,余堇反手握了握谢君瑜的掌心,轻声问她:“怎么了?”
余堇紧握的那一下如同劈山裂地的最后一斧,心顺着裂痕无限下坠,谢君瑜脸上的呆滞瞬间变为惊恐,抻起袖子用力去擦余堇手背上的水。
边擦,边喃喃:“不可以,不可以湿,不可以……”魔怔般,她低头重复这样的动作和话语,甚至连自己脚伤了也不管,用力到身体倾斜,眼看就要摔倒,余堇赶紧抱住。
饶是余堇再迟钝,也反应过来怀里喃喃颤抖的人此刻急需安抚。她收紧拥抱,捂住谢君瑜眼睛,唇贴在对方耳边轻哄:“好,好,不湿,再不会湿了,你别害怕,不怕,不怕……”
谢君瑜现在不太能控制自己,几乎把重量都压在余堇身上,余堇还病着,也没多少力气,干脆背抵住墙,两只手都环住谢君瑜腰身拥抱。
哪怕被抱着,谢君瑜还是抓着余堇的一只手不放,“不能湿……不能湿……”她把外套扯开,直接拉着余堇的手往毛衣上搓。
谢君瑜穿的毛衣有条金属装饰物,搓的时候太仓促,力气又大,没几下余堇的手背就在发红破皮,还有些凉丝丝的疼。
是窗户没关紧吗?为什么还是有风呢?谢君瑜往她怀里钻得越用力,余堇感受到的冷意就越浓。
那冷风缠成网,罩住她密不透风,呼吸滞阻,连喉咙里也因呼吸道受阻而发出嘶鸣。
谢君瑜病了,她让她病了。谢君瑜是救她的良药,她却成了伤害谢君瑜的毒药。
余堇哄了好久,谢君瑜终于止住喃喃。
平复下来的谢君瑜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她与余堇眼里的关心错开,用力吞咽到耳膜鼓噪,才忍下慌乱和无措,重新扬起笑扶余堇回床上。
谢君瑜要掩饰,余堇便装不知,她很快闭上眼,装作已经睡熟。床边的呼吸声很浅,如果不是她醒着刻意去听,正常睡着的时候根本注意不到。
这道轻浅的呼吸持续了很久,久到余堇差点真的睡过去,才终于听到一道加重的吸气声,以及憋了几秒后,才克制着一点点吐出来的气息。
余堇偷偷半睁开眼看,谢君瑜艰难起身躺上陪护床,抱紧被子,往另一边侧去,只留下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
她知道,谢君瑜不会离开了,这一辈子,永远都不会离开了。她没有满足谢君瑜的期待,而是谢君瑜又一次满足了她曾经的期待——
该死的、阴暗的、自私的、罪恶的期待。
没有壳的寄居蟹终究会死,可哪有螺壳离不开寄生物的?脆弱又自私自利的寄居蟹,一点点将宿主蚕食掏空,霸占它、支配它,鸠占鹊巢耀武扬威。可恨至极。
她是寄居蟹,却不再希望谢君瑜成为听之任之的空螺壳。她不要用谢君瑜的命来续她的命,不要谢君瑜变成下一只寄居蟹,她此生的潮湿不该转移到谢君瑜身上。
她依旧不太想活下去,却不敢再轻易去死。她曾经的幼稚偏执将谢君瑜困住,而今谢君瑜也同样霸道地困住了她……
陪护床上的人呼吸杂乱,时不时还有两声抽鼻子的动静。刻意压得很轻,并不想让人知道。
于是余堇就只是侧卧向陪护床安静望着,将那道背影一凝再凝。
她似乎一直囿于满足期待。
和谢君瑜复合前,她一直将对方的爱恨视作养料,只要确定谢君瑜对她还有起伏,期待就得到了满足。
两人分开后,她将满足谢君瑜的期待作为自己的期待,当过程受阻,撼动的是生的支撑。
可为什么一定要自以为是地设定期待?复合前也好,分开后也罢,她定下的期待就一定是谢君瑜希望的吗?
谢君瑜愿意拿自己的爱恨滋养她吗?谢君瑜真的希望她们永不回头吗?还回来的戒指是为什么?商场门口和向舒言的拥抱又因为什么?
她好像从来不肯问一问谢君瑜的想法,哪怕登上归雁山山顶悟明爱的真谛,她还是在自以为是地揣度谢君瑜的期待。
多自大,多愚蠢。
如果真的被谢君瑜困在了这辈子,何必不尝试新的活法?
毕竟,她已经死过一次。
毕竟,一条命两个人,从今往后,她得带着谢君瑜一起活。
第67章她们今生注定并肩
次日谢君瑜醒的时候, 余堇已经从床上坐起来在喝粥,林西见她醒了,把桌上的另一碗粥推一推, “君瑜,给你带的,还是热的。”
“谢谢林西姐。”
谢君瑜下床,刚起来还不太清醒,她忘了腿上打着石膏,直接先伸出骨折的那只脚, 即将落地受力时, 对面病床上响起一阵急切大声的摩擦声,然后就听到余堇的疾呼:“别!你换一只脚……”
见谢君瑜和林西都看过来, 余堇收回伸出床边要拉谢君瑜的手,默默坐回去, 把掀开的被子重新盖好。
明明离陪护床更近的是林西,林西都不知道余堇这人反应怎么那么快的,看那样子分明是在看碗里的粥,没想到是偷偷注意着谢君瑜。
在林西的帮助下, 谢君瑜撑好拐杖洗漱完,回桌边喝粥。
余堇刚吃完, 把碗装了收拾好放一边,手往边上探时,谢君瑜看到了她手背上的伤口。
差不多一根手指长短的血条,很细, 出血应该并不多, 现在已经结痂,但看着十分扎眼。
余堇昨天才跳海, 现在她身上出现任何伤口,甚至肤色浮出病态白,谢君瑜都觉得扎眼。
注意到谢君瑜的视线,余堇把手背藏了藏,很快塞进被子里。
“君瑜,等会儿小沫会过来,她想吃炒年糕,说你们之前去过的一家年糕店很好吃,你给我指指路怎么样?”林西瞥一眼表面发呆实则竖起耳朵听的余堇,笑着看向谢君瑜。
合情合理,没办法拒绝,哪怕谢君瑜猜出来林西是想问她心理状况,她也只能应下。
她和周沫还真去过一家味道很好的年糕店,热腾腾黏糊糊的,很好吃。那家店离医院不算远,开车十多分钟就能到。
谢君瑜坐上副驾,等林西问话。可开了五分钟,林西只说了些有的没的,根本没提她的心理情况。
见谢君瑜正襟危坐,手指还在抠车门,林西笑:“君瑜,你是在等我问你什么吗?放心,我现在不在工作,不会拿你当来诊疗的患者。谁会在去买炒年糕的路上做心理咨询的,我做这行这么多年,可从来没见过。”
谢君瑜转着手指应下,渐渐放松下来,开始去看窗外的街景。
“那家店的年糕辣吗?会不会……”
林西后面的话谢君瑜已经没在听了,车刚刚上了桥,桥下水流涌动,明明桥梁离江面足有八十米,除非大风大浪,寻常小波根本传不到桥上,可谢君瑜的耳边波涛汹涌,她不止听到了浪涛,还感受到了冬日冰冷的水温。
水忽然在她面前涨起来了,翻起百余米高的浪,迎头淋下。脚边有水漫上来,淹过她的脚踝,刺骨的冰冷把她断掉的骨头冰封,微微一动都是刀割的疼。脚踝之后是膝盖,她坐在车里,却像已经坐进了水里,小腿冷,屁股也冷,那水还在涨,马上就要到她鼻腔……
“呼哈——呼哈——”
谢君瑜抓紧安全带,拼命抬高脖子,侧颈被安全带割到,火辣辣的疼让她顿了一下。
眼前的水潮褪去,她发现车早已驶下桥梁,正停在路边。
林西等她彻底平静下来才开口:“君瑜,跟我去一趟诊疗室吧。”
……
谢君瑜跟着林西离开后,余堇什么也没干,坐在床上发呆。
外面的天好暗啊,为什么云那么厚那么重,冬天都是这样的吗?以前的冬天也这样吗?冬天怎么会这么难熬啊……
周沫进来,看到余堇望着窗外安静流泪,她赶紧抽几张纸巾递过去,想说点什么,但她对余堇实在无从说起。想了想,问:“姐姐刚刚发消息问我,年糕要辣的还是不辣的。你、你要吃什么口味?”
眼前形销骨立的人僵硬地转过头,湿到浑浊的眼睛动了一下,那目光太沉了,周沫根本不敢对上,无措地起身去拉拉窗帘。
怎么办啊,余堇怎么办啊,君瑜怎么办啊,她们怎么办啊。
“我不想吃。”余堇闭上眼,阻断与世界的连接。
耳边响起脚步声,然后是有些嘈杂的背景音之下,谢君瑜小声的问话:“余堇,你想吃什么口味?”
余堇睁开眼,看到一个语音泡泡,是聊天界面。周沫收回手机,指指屏幕,“君瑜问的。”
“甜的。”
“啊?”周沫以为听错了,炒年糕哪有甜的?但余堇只重复一遍:“甜的。”
行吧,甜的就甜的。
周沫给谢君瑜回完消息,一抬头,看见余堇没在看天,而是在看……她。
“怎、怎么?”周沫捏着手机支支吾吾,脑子拼命思考万一余堇这时候情绪失控可怎么办。
余堇却只是看了会儿周沫,神色淡淡,甚至连刚刚望天时流的眼泪也没有了,看上去除了虚弱,其他都正常得不得了。
“你觉得我怎么样?”余堇冷不丁开口。
“啊?”周沫慌得默默后退一步,“……什么怎么样?”
周沫退得太明显,但余堇只当没看到,继续问:“你和小君瑜做了这么多年朋友,在你看来,我对她是不是很不好?”
原来不是要失控,是来忏悔来了。
周沫把后退的那步又前迈回来,捏住手机的手终于放松些许。
“这还用说吗?君瑜为你哭过那么多次。”她拖了椅子过来,一屁股坐下,甚至还抱着手臂,一副娘家人数落自家乖女儿看上的那不争气的另一半的表情。
这话还是收着说的,要是真让她放开了指责,她怕等会儿谢君瑜回来把她从窗户边扔下去。而且……她也怕余堇失控再伤害自己。
余堇倒是没像周沫担心的那样有任何要失控的迹象,只在最开始胸腔膨胀又瘪陷一下,之后反而提起笑,将掌心的纸团揉了揉。
“嗯,我让她哭过太多次了。”手指用了力,纸团被不断压缩,余堇的声音也随之干瘪起来,“我不懂怎么爱她,这么多年,伤害她太多次,之后又自以为是地去对她好,根本没有想过是不是她真正需要的。”
周沫就看着她不断揉捏挤压,直到纸团被挤压成拇指大小的一小团,看上去硬邦邦的,接着,耳边听到余堇自嘲般的笑叹。
“我知道,我不是最适合她的。”
周沫一惊,正要抬眼去看余堇神情,却见她的手指蓦然泄力,触底反弹般,纸团在慢慢膨胀恢复。
“但这次我不会,也不能放手。”
余堇将纸团扔进垃圾桶,目光沉沉,直视周沫。
“我希望她健康,希望她快乐,我以为分开后她会如愿的,但现在才知道,我离不开她,她同样离不开我……所以我不能再逃避,也不能再自怨自艾停滞不前,我必须学会怎样对她好。”
余堇这番话说得平静而诚恳,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对自己说这些,但周沫原本的娘家人做派敛了敛,稍微给了个好脸色,只小声吐槽:“这些话你应该对君瑜说,跟我说有什么用……”
“对不起。”
“啊?”周沫又愣了,余堇这莫名其妙的脑回路谢君瑜到底是怎么接上的啊?
“之前我让林西接近你利用你,差点毁了你和小君瑜的友谊,也差点毁了你和林西的感情,真的很抱歉。这声道歉确实太晚,也确实太轻,所以我没有一定要你原谅,只希望你对小君瑜和林西不要留下芥蒂,毕竟罪魁祸首是我。”
爱情也好,友情也好,任何感情都不该留下芥蒂。能圆满时须圆满,人生没有那么多重来的机会,即便重来,也会遭受太多折磨。
她和谢君瑜已经体会得足够多了。
周沫刻意扬扬下巴,身板挺了挺,抱着的手臂却放下了,不说原不原谅,只别别扭扭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嗯,听到了。”
余堇没再说话,靠在床头继续看天,倒是不再流泪,只是偶尔摸一摸原本戴戒指的指根,意识到空落落时,再略微低一低眼晃过指根的压痕。
周沫嫌待得压抑,跟余堇说了一声“我就在门口,有事叫我”后就推门出去坐在走廊。
手机解锁,屏幕还停留在和谢君瑜聊天的界面,周沫裤裤一顿打字吐槽刚刚余堇莫名其妙的道歉,点下发送前,后知后觉这算不算是余堇说的要学会对谢君瑜好?
可以不用原谅自己,但请不要与谢君瑜的友情存下芥蒂。
这声道歉确实来得挺迟的,毕竟她和谢君瑜已经和好。但在和好如初的当下,人总是糊涂的,说不定只是回光返照,说不定芥蒂已存,就等着后来的某天爆发。
或许余堇是对的,存下芥蒂的时刻是无声无息的,她以为她从来没有怨过谢君瑜,但听到余堇向自己道歉的那一瞬间,她分明感受到了悬浮的心回落的安稳感。
指尖一顿,接着偏了角度,没按发送,而是长久停留在删除键上。等到输入框变成空白,周沫重新输入。
『君瑜,要开心』
对面回得很快,先是发了个疑惑挠头的表情包,然后是简简单单的六个字——
『我们都要开心。』
谢君瑜和林西是一大早出去的,却是接近中午才回来,她们不仅带了炒年糕,还带了午饭。
谢君瑜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都很强,才一天,就已经能自如操控轮椅。周沫林西在拆午饭,她推着轮椅把炒年糕递给余堇。
“炒年糕没有甜的,不过我买了糖,你可以自己加。”谢君瑜拆了年糕包装袋,从另一个小袋子里掏出白糖。
“嗯。”余堇没什么胃口,吃得很慢,一口要嚼上半天。刚咬下一口,她放回去,机械地咀嚼。
手背忽然被人碰了一下,有点痒。
谢君瑜捏着棉签给余堇手背的那条血口小心上药,她把余堇的手拉过来,低着头,很小声地问:“是我弄伤的吗?”
余堇的视线跟随那根棉签头,轻轻抬起来,更轻地落下去,像羽毛在挠,好痒。
“不疼的。”
她避开了谢君瑜的问题。
吃完饭,谢君瑜妈妈来了电话,周沫推她出去接。门刚关上,余堇问林西:“她怎么样?”
早上谢君瑜还没醒的时候,余堇就和林西说了昨晚的情况,拜托林西一定仔细替谢君瑜检查。
“应激障碍,对江海河湖的反应很大。”林西说,“你也别担心,君瑜的情况通过开导是可以治愈的。前提是她不能再受刺激。”
林西意有所指,对谢君瑜最大的刺激就是余堇自尽,她既是在说谢君瑜的情况,也是让余堇不要再伤害自己。
余堇自然听得明白,却依然不想应声。她摩挲指根的戒指压痕,自言自语般轻喃:“我尝试着离开她,却把自己逼得跳海,她也试过离开我,最后还是被我困在身边……”
“林西,这样被迫拴在一起的两个人,真的可以幸福吗?”
哪怕想改变,哪怕想真正对谢君瑜好,可她们在这段感情里受到的折磨挣扎都太多了,真的还可以如愿吗?
背向而行是死路,她们今生注定并肩。
可并肩同行却并非只有最亲密的恋人这一种。
她希望谢君瑜健康快乐,也愿意陪着谢君瑜走下去,但一定要是恋人的身份吗?
她们适合做恋人吗?
林西不好多说,这是她们两人之间的事情,得让她们自己沟通解决。她宽慰几句,拎上垃圾出门,没料到谢君瑜就在门口。
“林西姐,周沫有事找你,你们好好聊。”谢君瑜笑,她身后的周沫却一脸尴尬,视线在谢君瑜和余堇之间快速逡巡,疯狂给林西使眼色。
林西要开口,谢君瑜一句“我不会和她吵的”把她堵回去。
门落了锁,余堇的视线随着那一声“咔哒”抬起,谢君瑜在她的目光里靠近,最后停在病床尾的其中一角。
两人之间的距离算不上远,也算不上近,看得到彼此的身影,却看不清对方眼里的情绪。
“你是在怪我之前抛下你吗?还是在怪我现在用命把你留下?”
“‘被迫’、‘困住’,呵,你究竟是觉得有多勉强啊?”
“余堇,你一定要这么伤我吗?”
谢君瑜没有说谎,她没有吵,很平静地问余堇。
可余堇看到了她抓着手推圈指节都在泛白的手。
“我没有怪你,之前不怪,现在也不怪。哪怕从前不知道,现在我也知道了,我们不合适。”
“我不想伤你,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你。但我好像总是做不到。”
余堇盯着那只泛白到显出指节骨骼形状的手,迷茫得像陷入迷雾,雾气缠满身体,甚至洇进嗓子里,糊上一团棉花般膨胀的浓瘴。
“小君瑜,我没有觉得自己被困住,正好相反,是你被我困住了。分开后,你是想开始新生活的对吗?是因为我,因为我不够坚强……我不想困住你的,哪怕从前想,现在也不想了。你放心,我不会再伤害自己,所以你不用拿自己作为抵押,代价太大了。”
谢君瑜不说话,依旧在床尾盯着她。
余堇把手缩回被子里,又在抠挠戒指压痕,“向舒言对你好吗?看上去情绪蛮稳定的,比我好多了,应该……应该……”
她应该了半天,也不知是不知道该接什么话,还是后头的话她无论如何不愿意说出口,始终没有下文。
好闷的声音,好含糊的声音。
明明就隔着一张床的距离,为什么却像身处不同空间,看得见对方,中间却横亘着透明的壁障,阻碍她们触碰彼此,阻碍她们听清彼此,阻碍她们成为她们。
谢君瑜在此刻推动轮椅,靠近床头垂下眼嗫嚅的人。她伸手,想去拥抱。
即将碰到的那刻,余堇先一步把手从被子里探出,勾住她的指腹,像从前一样轻轻揉捏。
“我不执着了,你也不执着了好不好?我会继续爱你,也会好好陪你,你需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都听你的,所以……所以你不要因为怕我自尽就困在这段感情里,我真的不会了。”
余堇托起谢君瑜的手想按在颊侧,却被对方一把抽回手。
“余堇,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会继续爱我陪我,却不要和我在一起。你怎么不想想,我以后的女朋友接受得了我身边还有个这样的人吗?”
余堇脸色一白,掉在床单上的手缓慢攥拳,说话声也尤其缓慢:“那……那我不……”
“不什么?”
余堇还没来得及完全攥紧的掌心被另一只手挤进来,十指相扣的力度大到恨不得碾碎骨骼。
“是不爱了?还是不陪了?”
声音早就憋不住带了情绪,看着余堇不肯抬起来看她的眼睛,谢君瑜就更气愤,将余堇手腕一伸咬上去。
咬痕印在脉搏,巴不得让疼痛经由奔涌不停的血液传至心脏。
唇齿贴在咬痕处,目光钉死在余堇眉眼,谢君瑜一字一顿说着:“余堇,除了在一起,除了纠缠到这辈子的尽头,我们没有别的路走。”
余堇终于抬起眼,目光在谢君瑜神色偏执的脸上缠绵,被桎梏的那只手动了动,摸上谢君瑜的脸,想要将偏执揉散,露出原本的清澈乖软。
可只揉了一下脸颊,手背就被谢君瑜按住,接着小鱼际上也多了一个咬痕。
谢君瑜等着余堇开口应下,然而对方一句话不说,就连受下啃咬时也是安安静静的,只用那双装满情绪的眼睛望着她。
情绪太满,也太多,她看不清,辨不明。
谢君瑜急切地想辨认清余堇眼中的情绪,急得呼吸都在抖,她用力推动轮椅,跪上床,抓紧余堇衣领一拽——
她好轻啊,怎么一拽就起来了……余堇为什么这么轻了,她为什么这么轻了?
手瞬间泄力,余堇落下去,背抵床背,看着她笑。
谢君瑜跪着没动,手还抓在余堇衣领上,手背还能感受到余堇的呼吸,很暖,很缓,但太轻了,要很认真才能捕捉到。
不够的,不够的,余堇要健健康康的,不该是现在这样虚弱的样子。
“你爱我吗?”
“爱。”
“你会陪着我吗?”
“会。”
“那我们重新在一起。”
余堇不说话了。
谢君瑜低下头,额头点在余堇颈窝,像是完成一场跪拜。眼泪是她最虔诚的献礼。
“姐姐,答应我……我想安心。”
此话一出,余堇也在流泪了。
背上多了一只手,那道力气在加大,谢君瑜被按进余堇怀里,她终于感受到余堇的温暖,不用费心寻觅的温暖。
“小君瑜,为什么我会让你这么难过啊?”
她们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走岔,才走到如今这个进退两难的地步?
小君瑜,小君瑜,不要再哭了。
拥抱很用力,但余堇实在没什么力气了,抱了一会儿就软下手臂要掉,谢君瑜抓着托住她的掌心,按在自己湿漉漉的脸颊。
她撑起身子,轻轻吻一下余堇的唇角,替她抹开眼泪,求着:“姐姐,我累了,好累了,答应我,一直陪我,一分一秒都不要离开,好不好?”
“余堇,我们从头开始……”
余堇捧着谢君瑜的脸,有眼泪不断掉进她掌心,再绕着手腕,滑向臂弯,一路灼烫,一路腐蚀。
她抬起下巴,和谢君瑜接吻。很短很轻的吻,几乎一触即分。
如果你需要安心,那么——
“好,我答应你。”
她望着谢君瑜笑,可眼一弯,嗒的一下,有泪滑落。
第68章我们都要快乐
2032年的除夕, 谢君瑜陪余堇在病房度过,她妈妈虽然打电话叫她回去一起,但听到她在陪朋友, 连一个来回都没掰扯,直接挂了电话。
谢君瑜塞回手机,习以为常。
余堇也在应付家里,她爸妈自然不会和她多说,但家里的老人对她过年都不回家颇有微词。
“什么项目啊,怎么过年还要工作?”
“违反劳动法了, 我去告他!”
“小堇一个人在S市, 多可怜啊,身边也没个人陪着。”
几个老人围在一起自顾自讨论, 余堇等他们说累了才开口:“我没事的,等手头上的工作告一段落了我就回去看你们。”
谢君瑜坐病床边削苹果, 陪余堇一起听电话那边叽叽喳喳。完整没有断的果皮被扔进垃圾桶,她用刀尖切个小三角戳上,喂到余堇嘴边。
余堇正在说话,被怼到嘴边的苹果卡了一下, 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字含在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唔嗯”声。她把手机离远, 等嚼完才重新扶回耳边。
那端安静得不正常。
“喂?”
“小堇,你边上是不是有人啊?”
余堇赶紧捂住麦口,看一眼谢君瑜,对方好像没听见, 刚给自己戳了一块苹果嚼。
“哎呀你忙你忙, 你这孩子,谈恋爱就谈恋爱嘛, 还扯什么工作的幌子!等你在他家过完年了,把人带回来给我们看看。挂了挂了。”
“诶不是——”
什么跟什么?
手机都黑屏了,余堇还在回忆刚刚的对话,怎么就听出她边上有人,还笃定就是她对象?
“怎么了?”谢君瑜把剩下的苹果塞余堇手里,弯腰去捡掉地上的垃圾。见余堇一直盯着她,她张嘴要问,“唔嗯”一声,嘴里忽然被塞进一块苹果。
余堇眼一抖,难怪,听上去像被强吻了。
得知这个不算误会的误会,谢君瑜抠抠石膏,状似不经意问起:“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
没得到余堇的回答,谢君瑜快速把轮椅拐个角度正对余堇。
“你是不想带我回家,”她的声音低下去,“还是又在反悔,认为我们没有在一起?”
『余堇,我们从头开始。』
这句话,谢君瑜之后又说过好几次,可除了最开始的那一次余堇应下,其余每一次都被余堇岔开话题。
“我哪有‘又’在反悔……”
“没有吗?你敢说你没有反悔?”谢君瑜往后靠上轮椅背,和余堇拉开些距离,瞥见对方手上快要氧化的苹果,气呼呼拿过来重新用刀切成小块。
切了两下,还是气,于是闷声吐出两个字:“骗子。”
她就挨着坐病床床头坐的,两人离得近,哪怕声音再小,对方也听得清清楚楚。余堇却没搭话,无奈地看了她一会儿,从一边抽了张湿纸巾,抓住手腕给她擦流到手背的汁水。
“没骗你,也没反悔,是怕你没想清楚就搭上自己。”
擦干净手,余堇扔掉湿纸巾,将掌心覆上谢君瑜捏住苹果的那只手背,中指挠两下她的指骨,指根的压痕随之晃动。
“如果不是发生了这件事,你是不是不会回头?”
谢君瑜切苹果的动作一顿。
这些天她一直不敢深究自己的想法,只知道一定要留下余堇,不管做什么,留下余堇就好。
她们走到而今这一步,不管是自己或是对方,感情早已不再是纯粹的爱,或许有恨,或许有怨,又或许还有恐慌。
爱,恨,怨,怕。
她们的感情早就不纯粹了。
事实已定,她能做的只有将爱无限放大,等到爱的存量多到足以让其他感情忽略不计,她们或许还能纯粹地爱一回。
反正,她们分不开了,此生此世,身边都只能是对方。
谢君瑜把切好的苹果一块块喂给余堇吃,余堇只想听她的回答不想吃,却架不住她的强硬,只能张嘴咬下。
“过去怎么样,还重要吗?”
余堇要答话,一块苹果直接塞进她口中,将回答堵了回去。
“我们的过去发生了那么多事,真要一桩桩一件件地算,伤感情,也费精力。余堇,我不想追究了,你也不问了好不好?”
又一块苹果送至嘴边,余堇停顿一下,想偏头拒绝,对面竟软下声音讨好地叫她——
“姐姐,别拒绝我。”
短暂对峙后,余堇终于还是张口,应下对方一切要求。
不要再自以为是地做决定了,如果这就是谢君瑜想要的,给她就好了。
喂余堇吃完一整个苹果,谢君瑜抱住她的腰趴在她小腹。
病房的暖气很暖,病床的被子也暖,余堇的体温也是暖融融的,暖到谢君瑜的眼睛也在发热,有湿润快要盛不住,她干脆换了个面向余堇大腿的方向,只将后脑留给余堇。
余堇靠在床头顺着谢君瑜的长发,三两下后,将手准确无误探向谢君瑜眼下,替她抹去水润。
她也不问,只摸摸谢君瑜鬓边,稍稍弯腰,轻声哄着:“到床上来,我想抱你。”
谢君瑜低声“嗯”一下,用手背揉揉眼眶,勉强止住泪意,乖乖爬上床。
刚躺上去,她扯着裤管借力,把打了石膏的腿往里挪挪,腰上直接横过来一只手,眼前也被什么东西盖住,接着侧腰一股力量把她往另一边勾,她扑进余堇怀里。
眼前的帘子撤下,原来是头发。
“这样舒服了吗?”
原本她只是在床边,余堇这一勾,直接把她勾到床中间,这里余堇刚刚躺过,还是暖的。
——更想哭了。
“嗯。”谢君瑜扯住余堇的衣袖,不让她收回手。余堇也没动了,就这样抱着,一只手伸过去勾住她侧腰,另一只手盖在她头顶,时不时用掌心揉揉头发。
不用谢君瑜要求,余堇已经先一步用力抱紧,仿佛再用力也不满足似地,需要更亲密的举动才能发泄满腔情意。她低了头,郑重其事再三亲吻怀中人的额头。
带着余堇味道的温暖缠满全身,谢君瑜一个劲往余堇怀里缩,她等着余堇来吻她,可对方只亲吻她的额头,并没有下一步打算。
她同样有满腹情绪急需倾泻,勾了余堇脖子,也不管一直在流的眼泪,急切缠吻上去。
是热的。
余堇的怀抱是热的,吻是热的,余堇的一切都是暖烘烘的。
真好,这样就够了。
她吻得越来越深越来越用力,眼泪也越流越多,余堇要退开替她擦眼泪,却被直接按住手十指交缠。这次余堇不太配合,揽住她的腰,躲开她的唇,将她整个抱进怀里。
终于得了释放,沉闷的呜咽声绵长而细微。
耳鬓厮磨,轻声软语,余堇越哄越心疼:“不哭了,我都答应你呢。好好爱你,好好陪你,有什么事我都跟你说好不好?小君瑜,不要哭了……”
谢君瑜顶着通红的眼圈乍然抬起头,小朋友生气似地用力吐出两个字:“骗子。”
这个人最会骗人了,骗过她好多好多次,骗子,大骗子。
被谢君瑜突然间的孩子气可爱到,余堇反身抽张纸巾轻轻按在她眼圈,眉眼和唇边都带了浅笑,“骗子改邪归正了,再也不骗你。再信我一回呢。”
谢君瑜不说话,伸出一根手指。
余堇没看明白,想了一会儿,眉眼一松,同样伸出一根手指,笃定地点上谢君瑜指腹。
谢君瑜:……
狠狠一拍,把那根“跟风”的手指拍下去。
“啊,不是这个意思吗?电视剧里接通脑电波不都这样吗?”余堇搓搓被拍红的手指,依旧很好学地问。
“是最后一次。我再信你最后一次,不可以再骗我。”谢君瑜扁了下嘴,勾过余堇发红的手指,轻轻替她揉着,“疼吗?”
攥住的那根手指忽然挣脱了,指骨在谢君瑜唇上刮了一下,转瞬即逝。她呆愣地望着余堇明媚展笑的样子,听到对方柔声开口:“被你亲了就不疼了。”
“我亲了就不疼了?”
“对啊,电视剧里经常——”
大脑空白了一瞬,余堇迟缓地低下头,看着心口处毛茸茸的脑袋。
谢君瑜唇下是比病房和被子还要暖融的温度,是因为这里是人体最活跃的脏器吗?不用多费力辨明,光从灼烫的体温就能感受到蓬勃的生命力。
——她希望余堇身上一直都拥有这种生命力。
她抬起头,指尖在余堇心口轻点。
“那现在,你这里还疼吗?”
她们互相折磨了这么久,彼此惦念了这么久,有过那么多痛,有过那么多怨,是不是因为承载了太多,心脏负荷剧痛,所以余堇才不堪重负想要结束这一生?
如果吻真的能消减疼痛,那她要吻过多少回,才能让余堇永远快乐?
她要她们在一起,却不要她们再继续折磨。
姐姐,我们要快乐。
余堇没有回答,眼睛却红了。耳边仿佛听到了小年那一天一声突然穿破海浪疯狂啸叫的濒临破碎的嘶鸣。
字字泣血,像是用生命去嘶叫去争夺,只为了将她留住。
“疼,还是好疼。”
余堇将人拉上来亲吻,化开此生全部柔情,悉数灌注于当下的吻里。她贴着谢君瑜唇边不停轻啄,又微微退开望向对方眼底,只恨自己的灵魂不能碾为齑粉铺陈于她脚下,或是榨成眼泪短暂停于她眼中。
她太想和她共生,也太想和她相融。
“不分开了好不好?”
谢君瑜抓着余堇的手贴上自己心口,强劲有力的跳动被对方握在掌心。
像在证明,从身到心,一丝一毫,她整个人,都是她的。
谢君瑜迎上去,吻住余堇双唇。
“求之不得。”
缠绵悱恻的吻持续不停,直到病房门响起门锁活动的动静,谢君瑜只感觉肩上忽然被压了下,接着眼前一黑,她被被子盖住头,好在头顶的被子被余堇撑起了一个小口子留给她换气,不至于让她被闷死。
门口传来咋呼声。
“除夕都没人做生意了,想买好吃的都不行……也不知道这些君瑜她们爱不爱吃。”
周沫一手拎着保温盒,一手被林西牵着,乖乖跟在后面啰啰嗦嗦。
前面的林西脚步忽然一滞,周沫反应不及,额头撞上林西后脑,当下就“嘶”了一声。
“怎么了姐姐?你怎么突然停下——”
不等她说完,林西直接转身将她眼睛捂住,边哄边推,终于把人带出病房。
顺手还把门给带上了。
被藏进被子里的谢君瑜:……
所以这到底有什么好躲的吗?她和余堇的关系是林西不知道,还是周沫不清楚?
伸出手指戳一下余堇的腰。
“走了吧?”
“哦哦哦,走了走了。”余堇把被子掀下去,托着谢君瑜脑袋让她靠自己肚子上。
谢君瑜在她肚子上画圈:“余堇。”
“嗯?”余堇在回林西消息,关门出去的时候林西就很快发了一个流汗的黄豆人表情。
“我们为什么要躲?”谢君瑜撑起身子直视余堇,“不能见人吗?”
“怎么会。”余堇抠了抠手机壳,瞥谢君瑜一眼,嗯……眼神有点危险。她斟酌下语气:“你不觉得……周沫她……”
“周沫怎么?”
余堇轻叹一声:“她有点像你毒唯。”
顿了下,她又补充一句:“还是那种有点怂只敢背后蛐蛐的毒唯。”
“……?”
医院大厅,过往人员纷纷看向角落的休息椅——拎着保温壶的年轻女人张牙舞爪手舞足蹈,只差拿根钢叉就能立马去瓜田刺猹。边上的金发女人边笑边去揉她的脸,嘴上还一直哄着“嗯嗯嗯就是,君瑜怎么就原谅了”……
等周沫的咋呼劲过了,只偶尔嘟囔几句,趁周围没人,林西亲亲她嘴角,这下人彻底安静了,勾着林西手指傻笑。
“那我们进去了?要是堇她们做什么亲密举动,不要怎么样?”见周沫不应声,林西微微低下声音,“小沫。”
周沫靠上林西肩头赖赖唧唧:“好嘛,我知道的,不激动,不瞪眼。”
说完就抬起下巴等着。
林西老师果断给了周沫小朋友一个奖励吻,外加一声夸奖:“小沫好乖啊。”
等她们重新进病房时,里面的两人各躺一张床,神色肃穆地盯着电视。
周沫被这俩人的神情吓一跳,跟着瞄一眼电视……
无语。
“我还以为你们在看什么战时新闻呢……一个春晚看出了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感觉。”
周沫把保温盒打开,吃吃喝喝的摆了一桌。她人站在病床和陪护床中间,虽然是面向陪护床,但也微微侧了身,好让病床上那人也看得到。
“这道菜是我在宁靖路买的,这是华恒路的,还有那个……”她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只差把每家店每道菜的历史都介绍干净。最后揭开最底下的盖子,里面是一满壶热汤。
“君瑜,大棒骨汤,我煲的!对你的脚肯定是大补!”
骄傲得只差叉会儿腰了。
谢君瑜也很给面子地大惊:“你都会煲汤了啊!以前还五谷六畜不分呢,现在都能煲汤了,真厉害!”
周沫美滋滋地拿出两个空碗让谢君瑜倒汤,结果这人只倒了一碗就边看电视边喝上了。
周沫往病床那边看一眼,林西和余堇正一起看余堇的手机,没人在意她们这边。她扯扯谢君瑜的被子,压低声音问:“不是,这汤这么多呢,你不给你……你女朋友倒一碗?”
谢君瑜装作恍然大悟,跟着窃窃私语:“啊,原来不是给我一个人煲的啊,你只叫了我名字,我以为全部都是给我的呢。这些都是你辛辛苦苦跑去买的,未经你允许,当然不能给别人吃啦。”
周沫简直闻所未闻,又瞥病床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你和余堇不是和好了吗,她怎么算是别人……谢君瑜你要这样,我可要说你了……”说了几句,周沫终于反应过来,“你逗我!”
谢君瑜也不说别的,就看着周沫笑,等对方即将咋呼的时候,她拉拉周沫的手腕,真心实意说道:“周沫,谢谢你。”
周沫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嘴上却在嘟囔:“哪有你这么谢人的,就干巴巴一句谢谢就算了,谢什么也不说清楚……”
“嗯,也是。”谢君瑜双手一摊,“那,抱一个?”
肉麻死了肉麻死了!
周沫把她手推开,嫌弃地扬扬下巴:“赶紧吃吧你!菜和汤都多着呢,给你女朋友分点,人家饿肚子了你又该心疼了。”
谢君瑜“嗯嗯嗯”应下,又听到周沫别别扭扭开腔:“这次不可以再受伤了。”
停顿一会儿,她又继续:“君瑜,真的要快乐。”
谢君瑜抬起头,周沫神色认真,她身后是正对着手机交流的余堇和林西,远处是装扮出浓浓年味的城市灯景。
“新的一年,我们都要快乐。”
……
林西周沫离开后春晚还在继续,谢君瑜没有看春晚的习惯,春晚是一大家子团聚看的,家里就她和妈妈两个人,妈妈还不一定在家,她一个人看什么春晚。没有看春晚的习惯,也不觉得春晚精彩,看了没一会儿,谢君瑜开始走神。
边上的病床忽然有了动静。
余堇伸出手勾一勾,狗狗眼又亮又软。
“想说什么?”谢君瑜微微朝病床倾身。
“一个人躺着好无聊,我可以去你那边吗?”
也不等谢君瑜回应,余堇直接钻进来,双手一揽,把人按进怀里。
“好想你。”
谢君瑜小声反驳:“明明吃饭前才抱过。”
余堇不满意了:“我在向你表达爱意呢,你不要泼我冷水。”她掏出手机,给谢君瑜看收藏夹,“看,人家写的经验贴,总共好几十页呢,我还没看完。”
谢君瑜往上瞄一眼。
『都给我看过来!博主吐血总结的情侣相处之道!道道都是金科玉律!需要的收藏!!』
谢君瑜:……
怎么感觉她女朋友有点笨笨的样子?
“你刚刚和林西姐就是在看这个?”
“对啊,也不知道林西到底在笑什么……”
行吧,余堇开心就好。
余堇继续看经验贴逐字逐句学习,谢君瑜窝在她怀里看春晚,实在看不下去了,转而盯着余堇的脖子。
那里的皮肤在微颤,幅度很小,但她看得足够认真仔细,每一次颤动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伸手,指尖点上,相触的那一瞬间,颤动不断放大,像是指腹内的血液也在跟着跳动。然后血液流动,把这份颤动带回心脏。
她和余堇一起颤动。
她抬起头,唇瓣贴上脉搏,小小一声:“余堇。”
“嗯?”余堇没有低头,揉揉她的发顶,脸颊压上去。
“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足足十秒,谢君瑜等了十秒,她终于听到动静。
余堇把手机锁屏,电视关了,灯也按灭,再抱着谢君瑜躺下来,轻声开口:“好,一定,肯定,绝对。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她给谢君瑜掖好被子,抱得更紧,“小君瑜,我不做骗子了,再也不会骗你,要信我。”
她亲一下谢君瑜的脸。
“如果不信,那也没关系,我就再说一遍,两遍,说好多好多遍,直到你相信,直到你记住。”
谢君瑜笑,耳朵贴上余堇心口,听那里咚咚咚有力的跳动,“这也是跟着经验贴学的吗?”
余堇也笑,捧着她的脸接吻,“对啊,效果怎么样?”
“还不错,但你好像个小学生啊,我以后可以不叫你姐姐了吗?叫不出口。”
“不可以,谁让你比我晚出生那么多年。经验贴上说了,昵称可以拉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余堇开始进行演说,谢君瑜闭眼听她啰嗦,也不知余堇是故意放轻声音催眠,还是这经验贴的内容太过冗长乏味,听了没一会儿,她睡过去。
结果睡梦中也是那个胡言乱语的经验贴,偏偏余堇特别相信,甚至还给博主发消息询问情感问题,一来二去两人竟然有了感情,气得她连夜举报那篇博文,指着余堇鼻子大骂,那博主不知道从哪里知道她的账号,疯狂给她发私信,手机狂震。
嗡——
嗡——
手机还在震,像是脑子里也有个手机,震得脑浆都要晃匀了。
双眼终于睁开,意识到这不过是个梦,只是这震动怎么还不停?
谢君瑜伸手摸了几下,摸到了枕头底下的手机。
解锁一看,也不知道周沫吃错什么药了,没头没尾发过来一条『我手机出bug了,微博打不开,投稿堆好多条了,你处理一下』。
什么啊,谁除夕这天还给情感号投稿的!
谢君瑜回都懒得回周沫,直接锁屏!正要闭眼,她小心翻身看一眼病床,余堇乖乖的,应该睡得正熟。
放心了,她继续闭眼睡觉。
在谢君瑜把头转过去的下一秒,余堇拧起眉,被子里冒出点点微光。
五分钟不到,谢君瑜又被周沫的消息震醒。
『前两天的投稿我都没来得及回,肯定堆很多了。』
谢君瑜忍无可忍,脑袋埋进被子深处,嘴怼在手机收音口咬牙切齿:“知道了知道了!”
另一边,周沫把这条语言泡泡戳了一遍又一遍,冲面前的金发女人委屈:“姐姐,君瑜都凶我了!”
林西抱上来安抚,抽空给余堇回过去一条:『能不能少看点经验贴……』
界面往上一划,还能看到余堇托她找周沫说的话。
『让你们家小周沫把我从福地姛天的黑名单里拉出来。』
被周沫这么一吵,谢君瑜脑袋疼,打算速战速决,赶紧处理完投稿就睡,然而——
挤在最上方的那个头像……缺了一只左耳的小熊wei尼。
余堇怎么又来投稿了?!
她彻底醒了,点进去看,只有一条,却是长到看不到底的,自白。
第69章我们从头来过
好久不来投稿, 博主你怎么把我拉黑了呀?难道是我之前说的话太气人,让你再也不想跟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再联系吗?嗯……好像是诶,连我自己看着, 也觉得这个人一定是个神经病、疯子、骗子、人渣……哈,总之不是什么好人吧。
那好吧,原谅你了。
但我现在想让你看一看真正的我,或许会颠覆你对我一团糟只想让这人有多远滚多远的印象,又或许只会让你更加确定——看,这个人就是这样的, 你一点也没有误解。
不管是哪种或许, 先看一看我好不好?
我的名字是余堇,曾经我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很好听不是吗?
小时候我的名字在班上就是很特别的,别的小朋友的名字大多都是三个字, 要么是一大家子把诗经楚辞字典翻烂了千挑万选出的,要么就是含有父母双方姓氏,中间再加个他们自以为暗戳戳却显而易见的什么爱啊慕啊的,好恶心。
那个时候我问妈妈, 我的名字为什么要叫堇,是爸爸妈妈从哪里翻来的?妈妈只说我太小, 听不懂,先快快长大,长大了再告诉我。
后来我长大了,但已经没有人在意堇字究竟代表着什么, 包括我自己。
有什么必要再听呢?不堪在我眼前接连上演时, 我早就明白了,堇, 一定也是最不堪的含义。
我没想过改名的,哪怕这个名字一早就将我钉在耻辱柱上,我好像也没有力气用自己的双手给自己新生。
早就钉死了,十字架的一横一竖,嵌进骨肉里,我不敢动,太疼了。
可是人好奇怪,还实在窝囊,自己不敢做的事,却渴望有另一个人做到——我太希望有个人像天神一样撬起我骨缝里的钢钉、再掰扯下那两块木板,暴力也好,温柔也好,解救我就好。
太窝囊了,太没用了,所以上天不听我的祷告、不看我的祈愿,祂选择降下更重的罪罚。
人是不是生来就是为了赎罪?我只不过是上天钦点的罪加一等。
于是那十字架之外,又给我套上一层牢笼。我以为就这样了,这辈子就这样了,但偏偏天光一晃,然后就看到有人在用手掰扯铁牢。
人为什么要在丧失希望的时候又遇上希望呢?我有时候想,上天实在可恶,因为这会让我亲手撕碎希望,而祂,求之不得。
小君瑜,小君瑜,她比我小八岁呢,但一直是她走向我,就用不着寸铁的双手,用皮肉,用筋骨,日复一日地,想要撬开我身上的牢笼。
可这牢笼并不透明,她看不见被囚于牢中的我,其实身上还钉了一具如此硕大的十字架。而我,就与她一墙之隔,听着她为了撬开牢笼受伤流血而发出的呻吟呜咽,不发一言。
我没有与她对话,自然也没有告诉她那个十字架,我冷漠又自私,盼着她破开牢笼与我见上一面,可又害怕她看见我被钉在此处的耻辱模样。
于是我时不时冷嘲热讽,轻视她的执着,贬低她的毅力,而她双手流血,边哭着叫我闭嘴,边继续用血淋淋的手掌拍打牢笼。
她好痛苦,我知道,我是罪魁祸首,我罪加一等再一等。
可总有法外开恩,我乞求着那一丝饶恕的可能。
牢笼最终是被打开了的,她把痛苦发泄在这密不透风坚而不摧的铁笼上,给我挣得生机,却在牢门塌陷的那一刻,转身离开。
离开牢笼这一天,我等了太久,任何风吹草动都使我警觉,所以她在转身那一刻留下的血泪,每一滴,都落进我眼里。
可我竟然卑劣自私地想——啊,我还是有被饶恕的可能。
我开始找回她,不顾一切地找回她。当初她落下的血泪还盛在我眼眶里,她离开的那三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烧灼我的眼球,我实在难以忍受下去。
我愿意把血泪还给她,连带着更多更多从我体内泄涌出的血液,一并还给她。我愿意的,我愿意的,小君瑜,我愿意的。
该怎么说呢,当初是天光把她带到我身边,她自然是天光的凝结、天神的化身,她破开了我的牢笼,又在经受痛苦后远离,如今却再次与我站在一起,而我……只付出了从她那里接住的血泪。
她太心软,不舍得见我血流满地,收回寄存在我这里的血泪后便落下一吻。
而我儿时苦求的答案,在她怀里有了回应。
她说余堇的堇是绝无仅有的仅,她说我是最该被珍惜的宝贝,她说她爱我。
情真意切,字字深情。
可是……
天神的吻,我受之有愧。
有愧的人是无法在阳光下坦然行走太久的,阳光企图晒透我的身体,却映照出钉在我体内的十字架黑影。我都快忘了,十字架,把我暴力捏造成如今愚笨怯懦不堪模样的罪魁祸首。
我忘了它,我以为它随着牢笼一起破开消弭,原来只是自欺欺人。一朝淋满阳光,它无所遁形,我也无所遁形。
我习惯性回头看身边的她,她是天神,曾救过我一次的天神,这一次,是不是也能救我于生来就带着的不堪之中?
可以吗,小君瑜,你还愿意吗?
多亏了阳光明媚又一视同仁,我第一次看清她。
上天,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天神也戴着枷锁?天神的羽翼为什么烫穿了好几个黑乎乎的洞?我是凡夫俗子,受下你的降罚我无话可说,可她是天神,为什么天神也要拖着罪罚行走一生?天神救人,你偏让她戴着镣铐悲悯世人,而这一事实,你却让我现在才看清。
不怪阳光来得太迟,不怪她一心救我三缄其口,怪只怪……我太愚笨自私软弱,而你太无情狠心荒唐。
世界为什么这么荒唐呢?因为你,因为上天本就荒唐。
哈哈,博主,我没有在说你哦,我在骂天呢。
呀,思绪突然卡壳了,可我还想跟你聊下去怎么办?嗯……那我再和你说说她吧。
让我想想要怎么开始呢……上面说了那么多,我把她视作救我的天神,但她比我小八岁,还是个23岁的小朋友。
我看过好些同性小说,似乎她们都爱把姐姐塑造成无所不能的形象,总是能熨帖照顾安抚扑进怀里的妹妹,姐姐们都好强大成熟啊,好可惜我并不在这个行列里,更可惜……我没能让她彻底放松做个妹妹。
她很漂亮,世俗意义的漂亮,谁来了都要夸一声的漂亮,如果不夸,我会逼着他们张口。
她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成绩向来没掉出过前三,按摩的手艺尤其好,那双手,巧得很呢。
她很乖的,虽然现在比较少见,但以前她就像兔子一样,会钻进我脖子里,一个劲蹭来蹭去,我只需要亲一亲她的眼睛,哄两下,她就会瘫进我怀里,如我所愿叫一声,姐姐。
她叫的姐姐最是好听,洇满水汽又滚着情意,像她喝醉后雾蒙蒙的眼睛。
这种时候,我们才像是小说里的姐姐妹妹。
在这样少见的时刻里,我会专注地看她软下的眼波,听她压抑不住缠连的尾音,闻她身上多了些蜜糖的香味,然后,我吻她,吻得情难自已,再在她把我拉到她身上时,决绝地抽离起身。
一般我只会回头看她一眼,因为再多一眼,她就会用力把我拉回去,撕扯我的衣服,咬遍我全身,如果我把手探到她脸颊,每一次都会摸到一手水润。
我希望她爱我,因为她的爱让我安定,可又不希望她爱我,因为我并不是个值得爱的人。
所以如你所见,我在愚昧地自以为是,我让她碰我,却从不肯碰她,还冠冕堂皇地告诉自己,这样的亲密,她该和她真正爱的人一起。
她明明爱我,而我竟视而不见。
我罪加一等一等再一等。
人确实该少些自以为是和粉饰太平,三年前我自以为是,三年后我粉饰太平,以为过去的事,光凭几句对不起和几滴眼泪就能轻而易举地过去。遑论我还隐瞒了重新接近她的目的。
我爱她,也极度需要她,我对她的爱意与这份需要争不出高低,它们融合在一起,我实在难以辨明,更难以向她言明。
我的爱是不纯粹的,我重新站回她身边是出自私心,而她热烈依旧。于是我更加无从开口,一瞒再瞒,妄想时间掩埋这不堪直言的私心。
曾经她怨恨我的冷漠无情,但现在……我想她怨恨的是我的欺瞒软弱,是我依旧捂着自己内心不让她看清那里钉死的十字架。
她怨我这么多年怎么还是看不明白她的委屈,她恨我这么多年竟然依旧不肯让她的指尖碰一碰我心上早已斑驳的十字架。
她一直都是善解人意的,自己默默替我圆上了许多逻辑因果,再小心用力地消化入腹。她已经这么努力了,现在剩下的这些怨恨,是她无论如何也难以自洽的苦果——原本一切都该由我剁烂搅碎再一点点安抚她咽下的。
她太乖了,我的小君瑜,实在是太乖了。我实在是太可恶了。
她想走近我,更想走进我,我却愚笨到以为她总有源源不断的勇气,因而将这一时刻一拖再拖,直到她的勇气被生生消磨殆尽。
我后悔了太多次,却仍旧不知道该怎样让她的勇气恢复如昨,只能软弱地站在原地看她越走越远的背影。
我该怎样才能让她转身呢?
最开始我这样想。
一定要让她转身吗?
后来我自欺欺人,将这一想法当作我与她之间的正途。
我在这条自认为的正途上闷头莽撞,拼了命往前多走一步,却寸步难行举步维艰,只想频频回头拉她再入地狱。
人不该这样卑劣。
我罪加多等,数罪并罚,罪无可恕,当立即执以死刑!
哈,可我怎么忘了,她是天神,是当初戴着镣铐也要将我拉出牢笼的天神。
她不允许我死去,竟以她的性命为质,交换无限期的死缓。
生同衾,死同穴,她要和我一辈子缠结。
小君瑜,我身负罪孽的十字架,注定无法获得佛祖青眼,而佛祖怜你,许你褪去天神之衣从此无拘信步。我应你为我求得的死缓,那你能不能也应下佛祖施下的恩典?
此刻我对你只剩纯粹的爱,再无半分强留。我爱你,绝无私心地爱你,所以不想再成为你枷锁的一部分,你应当自由地淋一淋天光,晒透我曾带给你的腐朽。
然后,若你还肯以凡人之躯回头望一望我,请给我一个答复——
我愿意受下这无限期的死缓,那囚我终生的监牢,可否由你来看管?
小君瑜,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
第70章叫姐姐,不然不给亲了
这是一条好长好长的私信, 谢君瑜看了很久,比她正常的阅读速度要慢太多,因为她还得花些时间擦一擦眼泪、花些力气忍下即将脱口而出的呜咽。
余堇这人, 实在太坏。
一开始她是躺在枕头上看,背对着余堇,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光亮。后面她的头越来越低,甚至低进被子里,身体完全缩在一起。
看完后才一分钟的时间,脸上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抹去, 身后床垫一塌, 余堇身上的消毒水味罩过来。
“小君瑜,你看好久。”
被余堇从背后抱住的那一刻, 谢君瑜的肩头颤得更加厉害,身后的人更加用力箍紧, 吻一吻她的肩胛。
自肩胛被亲吻的那一点为始,战栗铺满全身,谢君瑜转身将额头靠上余堇颈窝,速度快到余堇都没看清她的脸, 就感觉到身体被她禁锢。
谢君瑜去攀余堇的背,掌心之下全是硌人的骨头。
余堇太瘦了, 真的太瘦了,她们才分开一个月啊,她怎么就这么瘦了?
不敢太过用力拥抱,谢君瑜转而抠紧余堇后背的病号服, 把眼泪贴上对方心口, 胡搅蛮缠起来:“余堇,你太瘦了!抱着一点也不舒服!”
余堇没料到谢君瑜看完后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思维有些滞阻,下意识身体后仰想要远离。但怀里的人连头也不肯抬一抬,一味地跟过来再次贴紧。
两人动作间带起的微风拂向胸口,将那一小片湿润浸得沁凉,余堇一愣,终于顿住后仰的趋势,低头看把头死死埋住的那人。
这个小朋友嘴怎么这么硬哦?
余堇无声偷笑,蹭着谢君瑜的头发,嘴唇靠近那只快被眼泪染指的耳朵,跟着胡搅蛮缠:“谁让你天天让我吃清汤寡水的?怪你。”
后背的手更加用力,余堇的口鼻彻底埋进谢君瑜发间。她把嘴巴蹭出发顶,下颌压上去,笑:“不是说抱着不舒服吗,怎么还要抱这么紧?小君瑜,你嘴好硬。”
“……余堇,你话好多。”
余堇亲亲谢君瑜头顶,不说话了。
“我问你的时候你不肯回答,偏要自己问是吧?”谢君瑜额头抬起再落,轻轻撞上余堇颈窝,小小地小小地发泄一下。
余堇直接按住她后脑,将她压在颈窝,“不想随便回答你,也不想你是为了让我留下才说的这些话。我希望我们都是深思熟虑过后做出的决定。”
这些天,这些话,已经被余堇默默咀嚼过多回,她不想再不分明地继续,她想将谢君瑜看分明,想将谢君瑜听分明,自当也要将自己一si不挂地送至谢君瑜眼前。
手探到谢君瑜的眼角,余堇停顿一下,捧起她的脸,指腹轻轻抚过那双泛起水光的眼睛,带去溢流出的湿润。
“是不是早就委屈了?”
过去的委屈被施与者亲手揭开,连带着三年前的被忽视,连带着这三年的被搁置,终于在此刻重见天日。
谢君瑜的眼泪滴滴掉成线,可她始终睁着眼一瞬不瞬望着余堇的眼睛。
病房里很黑,外面的天也很黑,远处高楼灯光秀的光影挤进余堇眼睛里,谢君瑜终于看清那双眼睛里的疼惜。
太温柔了,余堇现在的语气和眼神都太温柔了,比她们初见时还要温暖。
心里那道陈年旧伤在发痒,好奇怪,她藏了这么多年,压抑了这么多年,在正视它的这一刻,竟然看到有肉芽在生长。
——伤口揭开的那一瞬最疼,在那之后的每一秒,它都在愈合。
“小君瑜,对不起,这些话,我欠你太久了……”
谢君瑜还是盯着余堇的眼睛,那双眼睛也渐渐潮起了水,堆在眼角要落不落,于是里面的亮光更盛,像月亮碎进夜湖。
“我不原谅你。”
“每一件事,都不原谅。”
碎月荡了下,于是那光跟着闪烁一次。
“那要怎样才肯原谅?”余堇望着,缓缓荡荡,水潮无声积聚。
在潮水即将满溢时,谢君瑜抓住余堇肩膀的布料撑起身,吻上她的眼睛。
咻——嘭——!
天边炸开烟花,高楼的灯光秀愈发眼花缭乱,挨着医院的街道也传来行人激动的叫喊:
“零点了零点了!新年快乐!!!”
S市今年难得放开,终于允许市民在除夕这天放烟花,人人铆足了劲在此刻放肆,各式各样的烟花在天际炸裂。
谢君瑜扭头去看窗外的烟花,余堇也跟着曲起手肘撑起身看向窗外。
烟花炸开黑暗,也炸开了深冬沉甸甸的阴霾,连盛放过后坠落的微小光点也一路燃放照亮,像希望。
“余堇。”
“嗯?”多年没看到过这样的热闹,余堇多看了几眼,没有察觉到有一道视线正在将她锁定。
胸口一重,怀里撞进来个人,手肘根本撑不住突如其来的冲力,余堇被压上枕头。
谢君瑜看她看得极为认真,仿佛窗外难得一见的热闹根本不足为道。
“把你余生赔给我。”
咻——嘭——!
接连不断的烟花腾空炸裂,天际亮白频闪,光亮撞进病房,映照出余堇脸上的温柔。
她开口,融进一生柔情。
“好。”
碎月在此刻拼凑完整,她们终于圆满。
……
余堇出院那天,谢君瑜腿上的石膏还是没拆,但她现在已经能单腿蹦蹦跳跳地跑这跑那,总是把余堇看得心惊胆战。
“你能不能乖乖坐轮椅,不然就撑好拐杖,你这么不注意,万一又伤到怎么办?”
刚进家门,余堇把拐杖递过来,谢君瑜抓着拐杖头继续蹦,蹦到余堇面前,松掉拐杖,环上她脖子,把身体重量压上去。
“撑拐杖太累了,你扶我去沙发。”
“不听话。”余堇在谢君瑜屁股上拍一下,扶她去沙发坐下。
谢君瑜捞过抱枕往腰后塞,她坐得太靠后,身后空间太小不方便塞,干脆一只手撑在身后,腰肢前弓,往前挺了挺身,修身毛衣勾勒出优越曲线。
余堇抓来另一个抱枕塞到她腰后,拍拍她手里的抱枕,“这个你抱着吧。”拍在抱枕上的手滑下去,又拍拍她腹部,坐近了。
“你躺得比我还久,马甲线是不是都躺没了?”
暖意穿透毛衣抵达谢君瑜腹部,她把抱枕往余堇手背上一压,阻止那只手上下滑动的趋势,“余堇,你真的好色啊。”
“行吧,那不摸了。”余堇收回手,甚至还往边上挪,与谢君瑜直接隔出一个人的距离。
余堇这人……还在这儿演上了。
谢君瑜挪过去,拉起余堇的手放肚子上,结果余堇还拼命往回缩,边缩边不停重复“女士请你自重!”
谢君瑜:……
余堇你戏真的好多。
她干脆掀起毛衣,抓着余堇的手按在温热滑嫩的腹部肌肤上。余堇立刻安静,指尖轻点,开始在那条沟壑间滑动。
“嗯……是得锻炼了。”
在谢君瑜把她的手甩出来前,余堇向后一探,勾住后腰,指尖沿着脊柱上攀,人也贴上来。
“明天我们炖汤吧,大骨汤,把周沫的菜谱要来,给你补补。”脸埋进谢君瑜侧颈,唇在那处皮肤若有似无地缠连,“小君瑜,你要快点好才行。”
“余堇你真的——”
嗒——
指尖一挑,内衣扣子被解开。
“……好色。”
唇挪至下巴,两人呼吸相勾,“好色”二字的吐息在两对唇瓣间来回缠荡,最终被卷进余堇舌尖,送回谢君瑜口中。
两人亲了好一会儿,谢君瑜的毛衣被推上去大半,腹部收缩时沟壑明显,余堇就将手按在沟壑上,从唇吻到下巴,再从下巴吻到耳垂。到耳垂时,腹部收缩得愈发急促,甚至有些发抖。
“嗯……马甲线还在呢,就是有些抖。”余堇笑起来,溢出来的气息挠得谢君瑜更加失神。
腹部的那只手不断流连,耳畔的气息也在来来回回勾缠,谢君瑜忍不住抬头,把身体往前送,嘴上却在攀咬:“余堇你……闭嘴嗯唔……色鬼。”
也不知哪个字勾住了余堇的欲\\望,耳畔轻缓的气息忽然变得急切粗重,耳后一麻,谢君瑜在乱糟糟的轰鸣声里感受到耳周的湿热。整张脸被余堇托起,眼前被那头大波浪卷发盖得严严实实,鼻端全是余堇的发香。
“小君瑜,叫姐姐。”
电流感在体内四窜,谢君瑜哪还顾得上余堇的话,她勾住余堇脖子,抓上肩膀的布料,身体上弓贴上余堇胸前,马甲线快速收缩,含糊的轻吟堆在嗓子里,迫切去找余堇的双唇要同她接吻。
还是嫩了点,这就忍不住了。
余堇只碰了两下就把唇移开,她盯着谢君瑜明显湿润起来的眼眸,小小威胁一下:“叫姐姐,不然不给亲了。”
谢君瑜硬生生把喘息憋回去,突然犟上了:“你就是仗着我现在脚不方便欺负我!”
“你脚方便了又怎样?”
腰腹的手轻轻滑动,颤栗立刻窜上头顶,余堇饶有趣味地欣赏谢君瑜强忍的模样,俯下头亲一亲她耳垂,听到倒吸气的声音后揽住她轻颤的身体。
“小君瑜,你真的,好敏感啊。”
你来我往的缠绕迸出水声,沙发靠背被越压越塌,谢君瑜的毛衣快要被推上胸口的那一刻,“叮咚”一声,外卖员爽朗的喊叫随之响起。
“您好,外卖到了!”
外卖员实在热爱这份工作,吹着口哨哼着正流行的口水歌,顺便扭几下屁股打节拍。胯骨刚甩出去,门一下被推开,他和屋里的大波□□人面面相觑。
“啊您的外卖!”
太尴尬了,他把一大袋菜递过去转身就走,压根没注意对面女人歪斜领口之下十分明显的吻痕。
余堇冲袋子里瞄一眼,啧一声,“你买这么多菜?”
谢君瑜已经撑好拐杖过来:“也不看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了,再不补补,你都要成骷髅架子了。”
“哪有那么夸张了。”余堇要扶谢君瑜回沙发,谢君瑜不肯,说去厨房,“脚都没好呢,要是别人知道你拄着拐杖还要给我做饭,高低得骂我一句虐待小朋友。”
“我马上24了,还小朋友呢。快去啦,你不饿我都饿了。”谢君瑜扯着余堇去厨房,余堇没办法只能跟上。
余堇刚出院,还是没什么胃口,但她不想浪费谢君瑜的心意,哪怕吃不下也会陪着慢慢吃。
谢君瑜一眼就看出来:“怎么胃口还是这么差。”她还特地做的甜口的菜。
“在吃的,我只是吃得慢。”
于是谢君瑜也慢下来,直到余堇吃下她满意的量,她才装模作样放下筷子擦擦嘴,一副刚刚吃好的样子。
余堇洗碗,谢君瑜在客厅不知道做什么,只听到一阵咣当咣当的声音。她洗好碗探出头,谢君瑜正好拎着一大袋垃圾往屋门口走。
“你从那儿收拾出这么大一袋垃圾的?”
家里也没有这么邋遢吧?
谢君瑜把垃圾放门口,回身应一句:“你那些空药瓶我都给扔了。”
余堇去收纳柜一看,不仅空药瓶没了,剩下的药也被锁进一个单独的抽屉里——是新锁,她没钥匙。
刚张口,被谢君瑜的话堵上。
“别说没必要,对你这样的人来说很有必要。”谢君瑜把外套披上余堇肩头,“好了,林西姐还等着呢,得出发了。”
余堇三两下穿好外套,谢君瑜也拢了拢衣领,被余堇框起帽子拉近亲了一下。
“我这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
谢君瑜的帽子很大,余堇把脸凑上来,两人在黑乎乎的阴影中对视。
谢君瑜没有回答,干脆用吻回答,吻到余堇舒服得哼出声,两人终于出门。
什么样的人?
自然是诡计多端又狡猾的坏人。
让她欲罢不能的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