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她要为这天下——开风气之先。
上次的回鹘可汗, 是雁来自己提的。
那时她与朝堂、与陛下之间的关系都颇为微妙,这样反而更合适,但现在雁来已经是自己人了, 总不能再去问她想要什么。
毕竟这事在流程上,最后是要送到她这个摄政王手中批复的。
她就是真的有想法,也不方便说, 只能他们自行揣摩。
好在这一回, 也不像上次月食之后要让雁来进凌烟阁时那样,只能靠几位宰相自己冥思苦想,然后再去试探朝野之间的风向。
如今雁来地位稳固, 这份开疆拓土的功劳又是历代未有, 封赏乃是理所应当、名正言顺。
除了不方便询问雁来这个当事人,他们尽可以召集其他朝臣,共同商议。
所以这几日, 政事堂那边天天都在开会。
其实他们倒也不是一点想法都没有。
雁来已经封王、摄政, 按照禅位的前置程序,下一步就该加九锡了。
那就给她加嘛!
上回没加, 是因为她才摄政没多久, 但现在年也过了, 时间也够久了, 她连功劳都又挣了更新更大的, 也就不存在不适合的问题。
但这个提议遭到了礼部官员的反对,他们认为, 加九锡是人臣之礼,雁来却是李唐宗室, 不合适。
也就是这个反对,将讨论的重点从“该如何赏功”转移到了雁来的身份问题。
之前, 雁来接受番邦使节觐见也好,代替皇帝祭拜宗庙、天地也罢,礼部用的都是皇太子的礼节。所以他们认为,雁来根本没必要回到人臣的位置,直接以皇妹的身份册封储君,才算名正言顺。
既然如此,那这个九锡就不能加。
但是也有一部分臣子,觉得雁来这个“李唐宗室”的身份本来就是掺水的,所谓的皇太妹更是不伦不类,这么做非但不能名正言顺,反而只会欲盖弥彰。
还不如坦坦荡荡承认就是臣子篡夺皇位,走传统的禅位流程。
至少在刚刚经过魏晋南北朝那个乱世的大唐人看来,这样做,在礼法上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争议。
就连他老李家的天下,不也是从亲家手里抢来的嘛!
这是自从司马氏背弃了洛水之誓、取代曹魏之后,又经过数百年乱世的验证,已经彻底被这一时期的人们所接纳的观点——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没必要遮遮掩掩,反而惹人疑窦。
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不出预料走到了最后一步,找人评理。
于是这个抉择又被交到了几位相公手中。
怎么说呢,雁来的宰相是真的难做啊……但要说让几位宰相这会儿辞职,那他们可不会答应。
如果说之前还有点这样的想法,那么在雁来决定要重修凌烟阁,挑选历代贤臣良将陪祀之后,几人就已经不约而同地下定决心,要成为政事堂里的钉子户了。
除非雁来让他们走,不然他们可以干到死。
所以这个山芋虽然烫手,但职责所在,四人也是义不容辞。
李夷简作为李唐宗室,其实是比较支持坦荡一些的。
雁来那个宗室身份,本来就有不少人不认可,况且他还知道,宗室之中确实有那么一些人,没有什么能力,要求却不少,与其以后再因为名分问题生出争议,不如从一开始就彻底分清楚。
他这么一说,另外两位也都点头赞成。
几人达成统一,又问李吉甫,“安邑公怎么看?”
李吉甫沉吟良久,才道,“以本心而言,我也赞成诸位的说法,但你们可曾想过,这样一来,就要重开天地,再不是李唐天下了。”
若是按照李夷简的意思,那就不该保留大唐这个国号,而是像武则天那样行事。
但雁来和天兵似乎都对“大唐”这个名号颇为眷恋,要不然,也不必费这么多功夫。既然想保留国号,那么李夷简所说的彻底划清界限,就根本不存在。
那由储君而即位,显然更合适。
别人还好,李夷简听到这里,不由陷入沉默。
他刚才赞同另一条路,是出于公心,但是他虽然姓李,但也不能代替所有李氏族人,放弃皇室宗亲的身份。
另外两人见状,便先改了口道,“安邑公所言有理,之前几次典礼都是经由令君首肯,想来她心中早有计较。如此,我等自然也不好擅作主张。”
“是极,不如具本上奏,由令君择选。”
“正该如此。”
但具本上奏,让雁来自己选,当然也是有策略的。
要是直接将两条路线摆出来让她挑选,那跟直接去问她本人的意见有什么区别?
政治是不能这么直白的。
就算所有人心里都有了倾向,但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
所以政事堂先送上了请求给她加九锡的奏折,然后不出预料,被原模原样退了回来。
她甚至连一个字的批注都没有做,可见是很不满意了。
众人不由得赞叹李吉甫揣摩圣心的本事。
李吉甫却只是淡然微笑,他确实在这上面花了不少心思,而且也自觉看得比较清楚。
其实还有一点他没说,李吉甫认为,雁来应该会选这条路,也不单是因为“大唐”这个名号,而是她要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做前人未曾做到的事。
谋朝篡位毕竟是谋朝篡位,即便天下人都认同她这个天兵之主能成为万民之主,也只是针对她本人的。
在法统承继上,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
就像天后去世之后,武周王朝也烟消云散。
可是以女子之身成为储君,再承继大统,就不一样了。
世上本来只有皇太子、皇太弟、皇太叔,若是有了皇太妹,以后就能再有皇太女、皇太姑。
她要为这天下——开风气之先。
……
按理说,第一份奏折被退回,就该送上第二份了。
但直到此刻众人才发现,他们之前卡在了雁来的身份问题上,只顾争论路线,根本没往下商量,所以也根本没有想好,加九锡之外,的另一条路该怎么走。
直接提出册立她为储君,显然也是不合适的。
这种事还是要缓着来,先做好各种铺垫,直到朝野都认为她众望所归的那一天,再水到渠成。
好在礼部的人显然早就有了全盘的想法,这会儿便也坦然道来,“虽然不能加九锡,但是加殊勋、加尊号却没问题。”
众人一听,不由无语。
说了半天,其实也没什么新意,这不就是加九锡的下一步吗?
不过礼部的人认为这是严谨,看似只是跳过了其中一步,可是意义却截然不同。而这,正是礼部的职责所在。
吐槽归吐槽,这个提议倒也没人反对,于是又进入下一步,加什么样的殊勋和尊号。
这一点,礼部也是早有准备。
——天下兵马大元帅。
以雁来的军功,以及她手中的天兵,完全能够当得起这个名号。
而且最妙的是,德宗皇帝在做太子的时候,也担任过这个职位。
众所周知,但凡是皇帝、尤其是本朝皇帝担任过的职位,之后都会直接空置不设。就算真的有必要设置类似的职位,也是以副职或者属官的身份,暂代差事。
所以,一旦雁来加了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头衔,她就不是储君、胜似储君了。
而这同样也可以成为铺垫的一步。
唯一的问题是……
“若是在开战时提这个,倒是合适,如今仗都打完了,已经开始报捷、论功,会不会有点晚了?”
毕竟这种职位,一看就是战时才会临时设置的。
礼部的官员也很为难啊,打仗的事都是天兵在忙,从头到尾没有经过朝廷,他们根本没有走流程的机会。
好在天下兵马总归是需要统领的,所以将这个临时职位变成常设,似乎也不是不行。反正像节度使、观察使之类的使职,早期也是临时设置,更像是皇帝派到地方的钦差,后来就成为了定例。
正好如今各地藩镇都已经被梳理了一遍,这军权的事还是要有个说法的。归属于雁来掌管,也是理所应当。
商议已定,政事堂便又送上了第二份为雁来请功的奏折。
众人本以为这回必定高枕无忧,没想到第二天,这份奏折也被退回来了。
不过这回有批示:再行斟酌。
这就是总体满意,但细节还需斟酌的意思了。但具体是要斟酌什么,众人却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而且这回,就连李吉甫也给不出建设性的意见了。
几位宰相本来想故技重施,请玩家帮忙。但仗虽然是打完了,长安城里的天兵人数却没有增加,大部分都去了吐蕃那边。
西藏在现代也是热门旅游地,但不管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游戏里,去一趟都很麻烦,所以之前只有少部分经商或者旅游的玩家,才会主动跑过去。
如今有了传送阵,大部分人就算对基建没有兴趣、不想做任务,也愿意过去逛逛。
没有找到熟悉可靠的玩家,李吉甫等人便改变策略,转而打算找翰林院和秘书省的人打探雁来的想法。
翰林院和秘书省因为职务比较敏感的缘故,值班期间都是不允许与外界联系的,但不值班的时候就没关系了,只要遵守保密条例,正常的人际交往不受影响。
于是第二天,不当值的几位学士就被请到了政事堂。
这个问题,宰相们不方便直接问雁来,学士们其实也一样。所以几人都没有做出正面的回答,只在临走的时候,薛涛看在旧交的份上,对送她出门的武元衡提了一句,“殿下和天兵是一样的脾气,什么都只要最好的。”
等武元衡回去将这话一说,众人先是不解,这天下兵马大元帅已经是至高的军职了,难道还不算是最好的?
但到底都是成天摆弄文字的人,很快他们就反应了过来。
也许不好的不是职位,而是……人。
这个念头一出现,几人就先吓了一跳,他们不敢将这猜想说出来,只能用视线交流,确定其他人的想法也与自己一样,才敢相信那句话真的就是这个意思。
不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好,雁来看不上的是德宗皇帝。
这是个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毕竟德宗不仅是平定安史之乱的功臣,还是雁来的外祖父,她的宗室身份的正统性,也是从他身上来。
但是撇开身份不提,只看功绩的话,几人其实也挺理解雁来的。
德宗的功绩本来就是他爹代宗给他贴的金,但即便将郭子仪的功勋全都加在他身上,也是没法跟雁来比的。
不提收复安西、河西这两个几代皇帝都完全没办法的地方,就说攻下回鹘和吐蕃两国,不只是李唐的先祖没有做到过,就是上溯到秦汉、商周、也是没有过的。
就连他们这些人,也不想陪祀李纯,更愿意做雁来的臣子呢,雁来不愿意在职位上与德宗并列,好像也……
但是这样一来,又要去哪里找一个比天下兵马大元帅更适合雁来的职位?
“其实也不是没有。”这回开口的是李夷简。
众人都看向他。
李夷简板着脸,吐出了四个字,“天策上将。”
众人一愣,继而又觉得的确很合适。
本来嘛,雁来不满意距离太近、功绩也不够彪炳的先祖,那就只能继续上溯了。而在所有李唐皇帝之中,太宗李世民的功绩毫无疑问是最耀眼的,甚至盖过了真正的开国之君李渊。
天策上将这个名号,也确实是唐高祖李渊为他量身定做的,之后再没有授予过旁人。
更微妙的是,当时就是因为李世民功劳太高,已经赏无可赏,但是皇太子的位置上又有人了,所以才折腾出了这么一个名号。
后来,李世民也确实是靠着天策府中的官员和臣属,成功发动玄武门之变,完成了从皇子到皇太子的华丽转身。
所以给雁来加封这个职位,作为从臣子到储君之间的过度,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这应该算是最好的了吧?
……
攻下吐蕃,玩家只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但为了定下给雁来的封赏,又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好在第三封奏折终于没有再被退回,而是批了找准,发到中书门下去走流程了。
让所有朝臣都松了一口气。
说来也怪,明明是雁来自己的封赏,而且折腾了这么长时间,都是在折磨他们,但是等到结果出来,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朝臣们心中对雁来的认同感反而更深了。
至少所有人都认为,“天策上将”这个名号,她是实至名归的。
而这种认同,本身就蕴含着对她的未来的期许。
或许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自觉,但是毫无疑问,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已经在大唐的臣子和雁来的臣子之间,划上了等号。
当夜中书舍人拟诏,第二日,雁来就在延英殿外接受了这份诏书,正式就任天策上将之位。
消息传出,散落在大唐各地的玩家顿时都沸腾了。
说实话,大部分人对大唐的好感,最初应该都是来自李世民。这位靠人格魅力征服了众多臣子并最终成为明君典范的大唐魅魔,即便在后世也依旧有无数粉丝。
以至于很多人进入游戏之后,在兴奋的同时,还不免有些遗憾。
遗憾这不是盛唐,看不到李杜,也遗憾这不是初唐,看不到二凤。
现在雁来突然继承了李世民的职位,也算是一种“神仙联动”了,让玩家怎么能不兴奋?
而且,在朝臣那里必须要含糊、暧昧、欲说还休的东西,到了玩家这里,却是没什么可遮掩的,论坛上的帖子标题直接就是【都天策上将了,下一步是不是玄武门之变?】。
——楼主先看看蓬莱殿里躺着的李纯再开麦呢?
——李纯:再变我就没了……
——哈哈哈哈哈没错,我们早就已经变过了(摊手
——下一步应该是皇太……妹吧,然后李纯禅位去做太上皇,就可以狗带了。
——只有我觉得皇太妹这个称呼有种喜感吗?
——没事,多看几遍,看顺眼了就习惯了,这可是历朝历代从来没有过的封号。
——嘿嘿嘿,皇太后登基过了,皇太妹也要登基了,皇太女还会远吗?
——这就是我最喜欢大唐的地方了,感觉再不敢置信的事,发生在这个时代好像都很合理。
——冲冲冲!
——所以有没有人去给李纯报喜啊?没人的话我可就去了!
——这个用不上你吧,咱们殿下自己会去报喜的,不过大家可以去现场围观。
——李纯一定也很为殿下开心吧(满脸都写着高兴.jpg
——啊啊啊啊啊有现场直播吗?求求了,我现在还在山里回不去!这边没有复活点,过来一趟可麻烦。
——开了开了,楼上的姐妹可以进我直播间蹲守,我现在就回长安。
雁来这会儿确实正在前往蓬莱殿的路上。
这件事的逻辑是这样的,李纯毕竟还是大唐皇帝,虽然雁来暂摄国政,所有的事务都只需要报到她这里批复,不需要李纯操心,唯独与她本人相关的事,还是要在李纯面前走个流程的。
所以按照礼仪,她接旨之后,得过来谢恩。
雁来平时虽然不往这边来,但李纯的情况,一直都有人上报给她。
之前李纯戒掉了药瘾之后,身体天天躺着,还胖了一些,后来见过王太后,也不知道是受了刺激还是想通了,他居然真的好转了一些。
李纯的脖子可以自由转动,也恢复了正常的饮食,甚至还能开口说几句话了,不过声音很含糊,说的时候也费劲,所以如非必要,李纯自己也不愿意开口。
如今去蓬莱殿诊治的太医,总算不用苦着脸了,在这里滞留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医生玩家也已经功成身退。
就连在蓬莱殿里进出的内侍,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不过,当雁来走入殿内时,还是有种过分昏暗的感觉,仿佛夏日最热烈的阳光也照不进这里。
转头一看,窗户居然是关着的。
绢糊的窗户本来就不够明亮,关上之后,大部分的光线都被挡在了外面。
雁来走过去开了窗,然后就看到了如同向日葵一般,齐刷刷在窗外站成一排玩家。
雁来:“……”
见被她发现,玩家也不遮掩了,一个个翻窗而入。
李纯已经习惯这些天兵随时跑进自己的寝殿里来闲逛,可是当着雁来的面,却尤其羞愤,干脆闭上眼睛,偏过头去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他已经吃够了教训,知道越是理会他们,他们就越得寸进尺。
但这回天兵没有理会他,反而纷纷对雁来道喜。
李纯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看向雁来,视线落在她手中拿着的卷轴上,顿时瞳孔一缩。
他太熟悉了,那是分明就是一封诏书。
用黄麻纸书写,是经中书舍人之手,走正规流程下发的。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雁来举起手中的诏书,展开,将上面的内容念了一遍,然后又肃容道,“谢陛下隆恩,臣万死以报!”
李纯却顾不上斥责她假惺惺的表演了。
天策上将!
这可是太宗文皇帝登基之前的职位。
他们怎么能、怎么能——
这段时间,李纯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百无聊赖,自然也免不了会想一想雁来要如何取代自己。
可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朝臣们会给雁来找出这么一个名号,他还以为,会是祖父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这是连祖父也看不上了?
也对,她的功劳……李纯想到这里,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就算是他也无法否认,雁来的功绩确实前无古人,后恐怕也很难有来者。
神女转世,天命加身……谁能不服?
心底的惊涛骇浪被压了下去,但随之漫上来的,确实一种如影随形的恐惧。
它已经存在了很久,总是在每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冒出来,可是李纯一直掩饰得很好,直到此刻。
他意识到,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做了天策上将,下一步是不是就该让自己退位让贤了?
李纯不能不多想,因为他当初就是这样逼迫自己的亲生父亲禅位,从他手中接过帝国权柄的。
第272章不想活,也不敢死。
又过几日, 便到了元和六年的中秋。
虽然古人没有现代那么精密的测量仪器,也没有那么科学的计算方法,但先民们仍旧凭借着对自然的了解和感悟, 意识到中秋节前后的月亮,是最圆的。
正所谓“秋之于时,后夏先冬;八月于秋, 季始孟终;十五于夜, 又月之中。稽于天道,则寒暑均;取于月数,则蟾兔圆”。
所以最会玩的唐人, 自然也很重视这个最佳的赏月时节, 甚至还有专门的“中秋玩月羹”。
不过,虽然人们通常会在这个日子怀想故人、思念家乡,不过还是在玩家出现之后, 才将“人月两圆”的观念输入大唐, 让这个节日,具有了阖家团圆的寓意。
这一日照例是要放假的。
本来朝廷还应该有宴会, 不过雁来以让官员回去与家人团聚为由取消了。
她难得睡了个懒觉, 被外面叽叽喳喳的声响吵醒, 推开窗户, 就被灌了一身的冷风。
深秋的天气, 温度下降得很快,夜里下一场雨, 早上起来就觉得风吹在身上如针砭一般,扎得皮肤微微生疼。
雁来被吹得整个人都清醒了, 仅剩的那一点瞌睡也消失无踪,干脆回去穿衣服、洗漱。
收拾停当, 她才出了门,朝着嘈杂声传来的方向而去。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府邸大门处,只见一大群玩家聚集在门口,正仰着脑袋往上看,一边议论,一边指点。更远处,许多百姓也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热闹。
雁来走出去一看,才发现两个玩家分别站在两架楼梯上,正一左一右抬着一块蒙着红绸的匾,按照众人的指挥调整位置。
只是指挥的人太多,口中说的也不尽相同,调了半天,仍旧不得其法。
最后楼梯上的两个玩家受不了,直接开摆,“别瞎指挥啊!”
“什么瞎指挥,明明是你们不行!”
“我不行?你行你来啊……”
“来就来!”
“我我我,我也想来!”
于是梯子上的人换了两个,又两个,再两个。
折腾了半天,总算是将那匾给挂上了。
见几个玩家已经开始收拾梯子和周围散落的杂物,其他人顿时急了,“你们这匾不揭吗?”
“揭肯定要揭,但我们自己揭不合适,得等殿下……”一个收拾东西的玩家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来,然后一眼就看到了雁来,不由微微一顿“殿下!”
众人之前只顾着看上面的匾,都没注意到雁来,这会儿顺着他的声音看过来,见雁来竟也在这里,便乱七八糟地打起招呼来。
雁来全都点头致意,又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嘿嘿,给大门换一块匾。”玩家笑嘻嘻地说,“殿下既然来了,正好把它揭开。”
有人从后面推着她来到门楣下,又有人抓着红绸的一节塞进她手里。
雁来左右看看,“那我揭了?”
“揭揭揭!”
“等等等等!”一个玩家急得大叫,“我的一万响鞭炮还没准备好!”
众人于是又等她去拿鞭炮。
不愧是一万响,卷起来的时候分量就不小,铺在地上更是一直延伸到了看热闹的长安百姓那边,如同一条红色的长龙。
玩家将“龙头”拎在手里,另一只手持着一炷香,才大声喊,“我准备好了!”
“我喊三、二、一——!”
玩家用香点着了炮竹的引信,潇洒地将“龙头”往地上一扔,背过身去,双手捂住耳朵。
周围的大人小孩也都捂住了耳朵。
“噼里啪啦”的爆响声连成一串,与被炸得到处乱飞的红色纸花,以及空气中弥漫开的火药味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喜庆的氛围。
雁来就在这震耳欲聋的响声中,用力将蒙在匾额上的红绸扯了下来,露出上面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天策府。
她仰头看见,不由得也跟着周围的玩家一起,会心地笑了。
一万响炸了很久,声音消失之后,耳朵里似乎都还残留着轰隆隆的响声,雁来缓了一会儿,才对着上来邀功的玩家问,“你们自己做的匾吗?”
“哈哈,猜错啦!”玩家得意叉腰,“我们从皇宫的库房里找出来的!”
李世民登基之后才撤销了天策府,玩家就猜测,那块牌匾肯定会精心保存,就去找王太后要了权限,几乎将各处的仓库翻了个底朝天,居然真的给她们找到了。
“你们有心了。”雁来说。
玩家嘿嘿傻笑,不搭话,其实这也是圆她们自己的梦啦!
虽说现在整个朝廷都归雁来管,也没什么开府的必要,但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挂好牌匾、放完鞭炮,接下来当然是吃席啦!
玩家一点都不见外,自带食材和锅碗瓢盆,很快就在新鲜出炉的天策府门外摆出阵势,操持了起来。
……
宫外充满了热闹与欢笑,宫里也一样。
虽然今天休假,也取消了大宴,但宫里还是会在蓬莱殿设宴,让李纯的嫔妃子女来陪伴他过节。
原本雁来还邀请了王太后,但她说要吃斋,为先帝诵经祈福。
这个理由实在是无可挑剔。
不过对于嫔妃和皇子皇女们来说,王太后不来,他们倒是自在一些。
距离李纯中风瘫痪,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如果说,过年的时候,宫里这些人虽然相信雁来的人品,但还是会有些忐忑,那么现在,她们已经安心了很多。
失去了帝王恩宠,日子并没有变坏,反而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就连以往最不对付的嫔妃,现在也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说话了。
唯一遗憾的是,皇帝毕竟病着,她们平日里也不好太高兴、太热闹,也只有年节之时,雁来开口让宫中筹备宴会,大家才能肆无忌惮地聚在一起,嬉笑玩乐。
所以宴席虽然是在晚上,但一早大伙儿就都赶了过来,帮着处理些杂事。
前殿如此热闹,更显得后面的寝殿冷冷清清。
李纯听着远远传来的喧哗声、嬉闹声、欢笑声、乐曲声,脸色越来越沉,于是等三位皇子来伺候他吃午饭的时候,他终于没忍住,开口道,“关……窗!”
李宁转头看了一眼开着的窗,声音温和地道,“姑姑说了,开着窗户透气,对阿爷的身体有好处。”
李宽和李宥都点头赞同。
李纯更气了,干脆将脸转到一边,拒绝配合吃饭。
李宁只好道,“那二郎去将窗户关上吧。”
李纯心里知道,他们不过是在哄他,等吃完饭,还是会将窗户打开——这几天都是如此,但是他还是默默将脸转了回来。
因为第一次他这样闹脾气的时候,李宁就真的不再勉强,让他饿着了。
那是李纯活到三十多岁,头一回饿肚子。那种感觉,好像身体里有个洞,所有的力气都从那个洞里漏掉了,又像是身体里有一把火,烧得他浑身难受。
那之后,李纯就学会了在这件事上听劝。
毕竟饿一顿又不会死,除了自己受苦之外全无益处。
不过今天,吃完了饭,李宽还没来得及去开窗,就有个小宦官从外面进来,说是有天兵过来了,还带来了礼物。
三位皇子闻言,便一起迎了出去。
殿内安静了下来,李纯的心情也跟着变得糟糕。
他刚搬到蓬莱殿的时候,还有不少天兵会过来,用他们的话说,叫打卡。
虽然李纯不喜欢他们看自己的眼神,不喜欢从他们口中说出的那些全无敬意的话,更不喜欢周围一直吵吵闹闹,但从某一天开始,那些天兵渐渐不来了,李纯竟又感到了几分寂寞、冷清和不适应。
今日又有天兵来了,却连这处寝殿都没进。
他绝没有期待天兵来的意思,只是、只是……
正当此时,伴随着一阵轱辘辘的响声,三位皇子高高兴兴地回来了,李宥手中还推着一张有些古怪的椅子,细看去,那椅子下面安了四个轮子,因而可以如同车辆一样推着走。
李纯定定看着那四个转动不停的轮子,心下已经有了猜测。
“这是天兵送给阿爷的轮椅,坐在这上面,阿爷就可以出门了。”李宁轻声细语,“说是姑姑吩咐了,往后天气好时,每日都要推着阿爷出门晒晒太阳,对身体有好处。”
李纯听到前半句,还有几分高兴,也不知道是高兴自己能出门,还是高兴天兵还记得他。
待听到后半句,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出自雁来之手,好意也像是心怀叵测。
但三位皇子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李宁又说,“阿爷坐上去试试吧。”
“不——”
李纯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就被三皇子李宥连人直接抱起来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猝不及防,李纯微微一呆,拒绝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直到身体被放在了轮椅上,才回过神来。
他缓了一会儿,才抬头去看面前的儿子们。
从躺着的姿势换成了坐着,他看他们的时候,仍然需要仰头。
他的儿子们正在一天天长大,李纯心里对此是有感觉的。他瘫痪之前,就已经本能地不喜这三个年长的儿子。等到瘫痪之后,每次三个儿子排成一排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看着他,李纯心中都会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但之前的所有感觉,都比不上今日。
他被刚满十六岁的儿子轻轻松松抱了起来,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这种纯粹的、力量的对比,让李纯意识到,他们不仅长大了,而且如此高大、如此强壮。
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一时间,李纯的喉间像是扎了一根鱼刺,不是很痛,却让他浑身难受、坐卧不安。
但没有人例会他的细微情绪,他们欢欢喜喜地推着轮椅往外走。大概是为了方便轮椅经过,蓬莱殿的门限都被拆掉了,露出刺眼的痕迹。
李纯盯着那些痕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白了“不由自主”这四个字的含义。
……
虽然昨夜下了雨,但今日天气很好。
被推到太阳下时,李纯竟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藏身与阴暗之中太久,他已经难以适应阳光了,只是被暴晒了片刻,就出了一身的虚汗,头晕目眩、心惊肉跳。
直到再次来到阴影之下,身体好受了一些,他才勉强恢复过来,睁开眼睛,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前面的庭院。
这里正在筹备晚上的宴席,到处都弥漫着烟火气息,往来忙碌的宫人内侍们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不远处聚在一起说笑的嫔妃们更是盛装打扮,争奇斗艳。
这个没有他的地方,是如此其乐融融。
反而是在察觉到他的存在的瞬间,所有人都噤了声、收了笑,起身排班向他行礼问安。
可是李纯能够感觉到,她们这样做,纯粹是因为规矩,而非对他本人的敬畏。
这是当然的,毕竟现在,她们已经不需要仰仗他过活了。
但从未仰人鼻息的李纯,又怎么能想到这些?
他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现在的他是什么样子?毕竟是这样的身体状况,毕竟是在屋子里躺了一年没出门,会不会很难看?她们没有抬头,是不是正在心里嘲笑他?
这些念头难以自制地从心底浮现,纠缠着李纯,让他比之前被暴露在阳光下时更加难以忍受。
“……回!”他竭尽全力,从喉咙里喊出了这个字。
李宁听到了。
虽然时至今日,李纯作为君主和父亲的权威都已经彻底碎裂,但他既然开了口,李宁也不打算拧着来,控制着轮椅转了个方向,回了后面。他本来想停在院子里,又被李纯催着回了房间。
直到进入熟悉的寝殿,被放回了宽大的床榻上,李纯才终于脱离了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放松下来。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多么像是……落荒而逃。
他竟然在自己的嫔妃、子女面前落荒而逃了!
这个荒诞的念头攫住了李纯,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就已经变得跟之前截然不同。
他本来还想要一面镜子,看看此刻的模样,现在也不敢了。
万一……真的很难看呢?
李纯本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一切。
就连前几天,雁来特意跑到他面前,炫耀她已经被群臣推上了“天策上将”的位置,李纯也忍了下来。
不然又能怎么样呢?
即便是曾经开创了开天盛世的玄宗皇帝,经了一遭安史之乱,当长安克复、二帝还京时,他身为上皇,也只能走偏门先行,将正门留给身为儿子的皇帝。
权力从来都是如此赤-裸的存在。
如果要问李纯的本心,他当然是不高兴的。
他本以为雁来是要以臣子的身份篡夺权柄,如当年武后故事。
那么不管之后如何粉饰,也不管她怎样收买人心,谋朝篡位就是谋朝篡位,青史之上、后人眼中,她李雁来也不过是又一个王莽。
而这种通过不正当的手段夺取的权柄,注定不可能长久。
他等着看她的下场。
可是天策上将——朝堂众臣、皇室宗亲、各家勋贵既然将这个本来独属于太宗的名号加诸于她,就绝无可能再让她成为所谓的乱臣贼子。
所以不是篡夺权柄,而是要以李唐宗亲、德宗血脉的身份,让她承继大统!
这跟李纯想的完全是两回事。
如果她以李唐传人的身份,名正言顺登基称帝,那他又算什么?
一个用来走完流程,之后就可以彻底抛开的太上皇?
大唐至今传承十二代帝王,就有五位做过太上皇,高祖、则天、睿宗、玄宗、顺宗,无一例外都是郁郁而终。
那还是父子、母子相继,雁来却只是生拉硬拽的李唐宗室。
成为太上皇,在李纯看来,恐怕还不如直接死了。
尤其,他在成为太上皇之前,还要以帝王之尊,成为她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的最后一块踏脚石!
可就算有这么多的不甘心、不愿意,又能如何呢?
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不,或许他还有最后一件事可以做。
那就是直接去死,不让自己成为那块垫在她脚下的石头,打破她那个完美无缺的计划。
只要一死……!
但真的到了那一刻,李纯发现,死原来也并非易事。
其实他现在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早就应该死了。可他却还是活着,就算这一年经受了无数的痛苦与折磨,也仍旧活下来了。
他一直告诉自己,他是要活着看她的下场,直到撕开了这层美好的伪装,他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怕死。
哪怕活着是屈辱的、艰难的、痛苦的、苟延残喘的。
哪怕他根本就不想活!
可是也不敢死。
所以他干脆躲在蓬莱殿里,躲在这个房间,躲进一片阴暗,让自己始终处在一种混混沌沌的状态之中,不问、不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但她偏偏要将他从这阴暗之中推出去,展览给所有人看!
今日是嫔妃和子女,明日是不是朝中众臣,然后是皇亲国戚、黎民百姓……他会在所有曾经仰望他、依赖他、敬慕他的人眼中,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那样活着……也许比死还可怕。
李纯忽然下定了决心。
……
小宦官羡慕地听着前院传来的音乐声和笑闹声。
今夜宫中设宴,不当值的人都能去凑个趣,最差也能混个肚儿圆,运气好还能得些赏赐。
偏偏今日是他值夜。
陛下中午被三位皇子推着出了一趟门,回来就不舒服,晚饭都没有吃,宴席自然更没法参加了。
请了太医来看,也说不出什么,只是开了安神的药。
虽说喝了药,人就睡了,可是总也要有人留下来照看,自然只能苦了他。
好在陛下心情不好,不喜欢人待在殿内,只需在外面守着便是。不用被那双阴恻恻的眼睛看着,还能偷偷懒,小宦官觉得自己应该知足。
不知道宴席有没有剩菜,若有,等会儿其他人回来,换了班,他也能饱饱口福。
听说这回宴席上有天兵们从海里带回来的各种珍味,都是之前没吃过的。
小宦官想着想着,就入了神。
等他陡然惊醒时,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灯花烧结成一团,火苗也随之暗淡下去。
他连忙拿起剪刀,剪掉了灯花,又将灯芯抽出来一些,让火焰燃得更大。然后端着灯,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后面的寝殿。
殿内安安静静,床上的人也好好的,只是背对着他,看不见是醒着还是睡着。
小宦官不敢打扰,又放轻了动作,打算退回去。
但才退了一半,他心头忽然一惊。
床上的人怎会背对着他?!
陛下瘫痪在床有一年了,好不容易恢复一些,也只脖颈能够扭动,又怎么能自个儿翻身?
小宦官连忙快走几步,过去查看。
到了近前,才发现人不单是背对着外面,还将整张脸都埋进了枕头里,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正当小宦官惊疑不定时,床上的人忽然轻轻挣扎了起来。
大抵因为身体都不听使唤,所以动得也不明显,若不是发出了闷哼声,小宦官都未必会注意到。
他愣了一下,连忙上前把人翻了过来。
床上的人已经憋得脸都青了,一翻过身就大口喘气,一双眼睛却仇恨地瞪着小宦官。
“啪嗒”一声,小宦官手中的灯盏因受惊而落地。
火苗陡然一暗,几近熄灭。
但下一瞬,那一点火星沾染上了地上溢开的灯油,便“呼啦”一下烧了起来,将整个大殿照得亮堂堂的。
小宦官被这突然的光亮晃得回过神来,定睛朝床上看去,确信自己刚才没有看错,床上的人还在瞪他,定定的、阴沉的、仇恨的,看得人心惊肉跳。
“我、我去叫人。”小宦官结结巴巴地说着,就要转身往外走。
“站住!”
这一声不仅字正腔圆、声音响亮,似乎还带着无尽的威严,仿佛开口的仍然是那个生杀予夺的天子。
小宦官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片刻后,才听到那边传来声音,“你……来。”
又是那种粗哑的嗓音了。
但小宦官也不敢抗命,同手同脚、战战兢兢地爬了过去,“陛、陛下。”
李纯看着他,眸光闪烁不定,直看得小宦官心头发颤,才终于开口。
那声音沙哑、低沉,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
他说,“杀了朕!”
小宦官猛地瞪圆了眼睛,不仅是因为李纯这个荒唐的命令,更因为他从这个命令里,猜出李纯刚才将头埋在枕头里,竟是在自尽!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皇帝若是死在他值夜的时候,他也不必活了。
小宦官立刻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扯开了嗓子喊,“不好了,来人啊,陛下要自尽了!”
第273章真不愧是殿下的大侄子,干得漂亮!
直到前院正在享受中秋夜宴的所有人都被惊动, 匆匆忙忙围拢过来时,小宦官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他不该大喊大叫的。
应该偷偷去找能做主的人, 比如皇长子邓王,私下将情况禀明,然后在不惊动太多人的情况下将这件事处理好, 等到明日天亮, 一切就能恢复如常。
是陛下当时的模样太吓人了。
殿里本来就常年阴森森的,又是在夜里,再加上李纯的语气和神态, 简直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看到那样的场景, 没有人会不害怕。
何况这个小宦官,进宫的时间其实还不久,本不该被送到李纯身边伺候, 但李纯之前疑心病起, 将那些有出身、有来历的宦官都黜落了,只留下背景清白、为人老实的。
他实在吓坏了, 也承担不起陛下出事的责任, 所以才失了谨慎。
不过回过神来, 小宦官也并不后悔。
今夜若不是他及时回神, 进殿查看, 这会儿可能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让他胆战心惊、后怕不已。
幸好……小宦官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前方引着路,一面在心里大逆不道地想道, 幸好如今的陛下,已经是拔了牙的老虎, 没法亲自惩治他了。
只盼着其他人——随便哪个能在宫里做主的人,能看在他尽心尽力、及时挽救、总算没有酿成大错的份上, 能够网开一面。
这小宦官吓得手软脚软,走路慢吞吞的,几个在宴席里混吃混喝凑热闹的玩家看得心焦,干脆一把拎起他,冲进了后面的寝殿。
其他人见状,也只能撩起袍子、裙子跟着跑。
地上的灯油已经燃尽了,殿内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几个玩家已经冲进来,又迅速退回去,摘了挂在廊下的风灯拎在手上,这才再次步入殿内。
“还好还好。”看到李纯睁着眼睛,还在正常喘气,一个玩家赶紧拍了拍胸口。
“你这么紧张干嘛?”另一个玩家不解。
他还以为大家都是来凑热闹的呢。
前一个玩家瞪眼,“你懂什么?他要是死了,那不就成了泼在我们殿下身上的脏水,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倒也是……”
皇帝死了,那最有嫌疑的肯定就是雁来。
哪怕很多人都清楚她根本没必要这么做,但人要是真没了,他们又难免揣测、狐疑。
“何止?”后面进来的玩家大声哔哔,“我们殿下可还不是皇太妹呢,这皇帝要是先无了,她不上不下的多尴尬?”
另一个玩家恍然大悟,“好家伙,他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才自杀的吧!”
只能说,没脑子的人有时候说出来的话才更伤人。
李纯听着这帮天兵完全不避讳、旁若无人的议论自己,最后得出了一个几近真相的结论,一时又羞、又恼、又恨、又怒,百般滋味、万种情绪直冲大脑,冲得他头晕目眩。
但这一次,李纯没有再压制自己的情绪。
他宁可就这样被气死。
但偏偏没有,轮班的太医才匆匆赶到,他就已经自己缓过来了。
诊脉的结果是没有大碍。
没有大碍,哈!李纯曾经那么珍重自己的身体,生怕病情再加重一分,为此甚至昏了头去服用金丹。那时候他只觉得身体一天比一天更差,怎么都挽留不住。
现在他真的想死了,却是没有大碍!
说来也怪,在意识到自己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且今夜的事不会有人费心替自己遮掩,必定会传得人尽皆知后,李纯反而一下子冷静了。
也或许不是冷静,而是破罐子破摔。
既然情况已经坏到了这种地步,他又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尽己所能,继续折腾个天翻地覆才好!
而在这一刻,出现在李纯脑海中的,既不是雁来这个罪魁祸首,也不是他咬牙切齿恨过的一切人,朝臣、宗室、太后、嫔妃、子女……反而是刚才那个小宦官。
李纯艰难地扭过头,视线在人群中逡巡着,竭力忽略所有人落在自己身上的、饱含着种种意味的视线,寻找那个小宦官。
最后,他看到了他。
小宦官躲在人群背后,正在瑟瑟发抖,一对上他的视线,就吓得脸色苍白,慌不迭地低下头去。
李纯似乎从这样的“对峙”之中得到了某种满足,他用有些充血的眼睛瞪着他,口中喊道,“李、宁!”
“儿子在。”李宁连忙走到人群最前方。
李纯咬牙切齿地道,“杀了、他!”
李宁一怔。
满殿的人都一怔。
李纯知道自己是在说小宦官,其他人可不知道。
她们还以为这句“杀了他”针对的是李宁。
天子金口玉言,是真的可以一言而杀人的,哪怕那个人是他的长子。
所以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是如此令人惊悸、胆战。
皇帝可以一句话杀了李宁,自然也能一句话杀了她们。要知道,这一年来,她们所有人,在他面前的表现,可都不那么恭敬。
但一时半会儿,她们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或拒绝,只是也没人应承,全都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沉默。
……
只有小宦官知道,皇帝要杀的人是自己。
他吓得脸色惨白、身体觳觫,但大脑却疯狂运转起来。
这会儿皇帝是气糊涂了,话说得不清楚,将其他人也吓住了,但等他们反应过来要杀的是他,绝不会有人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宦官而违逆皇帝。
到时候就是他的死期。
皇帝想死,可是小宦官不想,而人在求生的时候,总是会迸发出超越平常的、连自己都预料不到的能力。
此刻,小宦官脑海中便有灵光一闪,突然抓住了一个念头。
糊涂……对了,就是这个!
“陛下失心疯了!”小宦官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几乎是竭尽全力地大声喊道,“奴婢方才进殿查看时,见陛下将脸埋在枕头里,险些窒息而亡,可不是病糊涂了,失心疯了?”
皇帝其实只是气糊涂了,也可能是太长时间没有说话,语言有些退化。
但是小宦官知道,自己必须要趁着所有人都误会皇帝要杀儿子的时候,将这个“病糊涂了”的名头按在皇帝身上。
既然病糊涂了,皇帝再说出别的话,也不算数了。
但是究竟有没有用,小宦官也不确定。
他浑身颤抖得厉害,见众人听到自己的话,也没什么反应,反倒是李纯瞪大眼睛,就要开口,急得又喊了一声,“陛下方才还让奴婢杀了他!奴婢吓坏了,生怕出事,这才慌忙去寻主子们。”
这番话又让众人怔了怔。
不过这回总算有人反应过来了,是李宥,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说,“看来阿爷是真的病糊涂了,我就说嘛,好端端的,阿爷怎么会突然要杀大兄,定是以为自己在审案或是打仗呢!”
他是真心实意地这么认为,所以话也说得响亮。
他还喊太医呢,“你们方才是不是没瞧清楚?快再给阿爷瞧瞧,这可不是小事。”
其他人心没他那么大,但是听到了这么多的秘辛,皇帝若是不糊涂,接下来就该她们人人自危了。因此纷纷开口附和,或是关心皇帝的身体,或是催促太医好生用心。
几位太医的脸已经快皱成了苦瓜。
单纯从医者的角度,他们能给出的诊断结果就是“没有大碍”。
但现在,他们显然已经不能做单纯的医者了——听到了皇帝的秘辛都不算什么,关键皇帝这又是自己寻死,又是让人杀了他的,这回是没成功,但万一下回成功了呢?
到时候抢救不回来,倒霉的还是他们。
不如趁此机会,先拿一张免死金牌。
皇帝既然病糊涂了,那肯定就不是有意寻死,而是像三皇子说的那样,是以为自己在审案或是打仗呢。如此,就算将来皇帝有个万一,那当然也只能是意外,绝不是自尽。
意外嘛,谁都不想的,但这世上每天都有无数意外发生,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几位太医扯起了长篇大论的医理,最终得出结论,以皇帝的病情来看,脑子糊涂也是有可能的。
李纯终于从对小宦官的愤怒之中清醒了过来。
他突然再次感觉到了一种密不透风的窒息感——在场这些人,明明应该在他面前战战兢兢、毕恭毕敬,但现在却要联合起来,给他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病症。
这一幕是如此熟悉,就像他刚刚中风的那天,听到贵妃、朝臣和宗室当着他的面商议要将国事托付给雁来。
凉意逐渐爬上了李纯的脊背。
这一计要比之前更狠毒十倍。
之前是阳谋,毕竟皇帝中风,无论他是否还能表达自己的意志,都必定需要一个执行人。
这一次,却是纯粹的阴谋。一旦坐实了这种罪名,那他之后就算自尽成功,也不可能再对雁来的名誉造成半点影响。
李纯陡然意识到,眼下、此刻,或许就是他唯一能够表达自身意愿的机会。
虽然这个场合并不合适,但现在不说,以后就不会有人听、有人信了。说了,这些话说不定某一天就会流传出去,毕竟这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秘密,何况在场还有那么多人。
“我——”他张开了口。
“不!”一声比他更洪亮、更凄厉的哭喊几乎是同时响起,完全盖过了他的声音。
李纯将视线移过去。
是自己的长子李宁,他不知何时已经跪在了床边,哭得情真意切,“我不信阿爷会这么糊涂,阿爷你看看儿子,若是能让阿爷的病好起来,儿子死不足惜……”
身为这件事里的半个当事人,李宁之前一直没有表态,只是静静听着其他人的发言。也正是因此,他是殿内唯一一个察觉到李纯的杀意其实并不针对自己的人。
但是与不是,当大势已成时,就都不重要了。
李宁比其他人都更敏锐地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结束一切的好机会。
所以,一发现李纯想要开口说话,他便立刻跪了下去,膝行到床头,一边用身体挡住旁人看向李纯的视线,一边用哭喊声盖住了李纯的声音。
李纯试图加大音量。
但他在病床上躺了一年,本就有些体虚乏力,之前又折腾了好一阵,这会儿已经不剩下多少力气了,哪里能比得过锻炼有成的李宁?
再听李宁嘴上说着“不信”,其实一字字一句句,都在钉死他的病。
要不是病糊涂了,怎么会想杀儿子呢?
李纯完全没料到竟然还有这么无赖的法子,顿时又急又气,一口气上不来,终于晕了过去。
“阿爷!”李宁哭得更真心实意了,“阿爷你醒醒,别吓儿子……太医!太医快来看看!”
……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对殿内众人的观察得比李宁更细节,那就只有玩家了。
就算现场的玩家看不出,直播间观众也会拿着放大镜帮忙分析出来。
——皇帝是被气昏过去的吧?是吧?
——昏古七.gif
——楼上你有毒,这年头的表情包都出这么快的吗?
——李宁好坏啊,我喜欢。
——真的好坏,明明发现皇帝瞪着的人是那个小太监,却一个字不提,任凭大家给皇帝扣帽子,等皇帝反应过来想说话,就直接哭哭闹闹根本不给机会,把人给气晕,真的太绝了。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李宁!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老实孩子来着……
——老实孩子命不好啊,我记得历史上李宁好像就是今年狗带的。
——所以是要跟他爹一命换一命吗?
——什么地狱笑话!
——新来的,直播间不是写着中秋宫宴吗,这是在干什么?有点没看懂。
——哈哈哈哈哈哈哈是比中秋宫宴精彩一百倍的宫斗剧!楼上来得不是时候,精彩的部分都演完了,现在是片尾曲。
——神特么片尾曲……你别说,还真挺形象的。
——是啊,哭丧也不过是李宁现在这种哭法了。
——建议影视学院把这一段拿去循环播放,让大家看看,什么才是演技!
——等等等等,先别笑了,没人注意到李宁的台词吗?
——说什么皇帝要是真的出了事,没有人给他做主……我怎么感觉他是在点我们殿下呢?
——不是点殿下,是点你们在场的几个玩家啊!就知道傻乎乎的看热闹,这种乱糟糟时候,不是正应该请殿下去主持大局吗?
——对啊,这种话李宁这个当事人肯定不方便直说,得我们打配合啊!
被弹幕这么一提醒,现场吃瓜吃得入神的几个玩家终于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安慰李宁,“邓王不要太伤心,凡事还有我们殿下呢。陛下现在的情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是不是该请燕王进宫,主持大局?”
虽然演技有点差,话题衔接也十分生硬,但到底将最重要的那句话说出来了。
李宁擦拭着眼睛,哽咽道,“是,父皇晕倒是大事,朝臣们做不了主,皇祖母又年事已高,宫里宫外,也只能仰仗燕王姑姑了。”
——这是要把朝臣和太后也一起请来的意思?
——啊啊啊啊啊我知道了,立储,这是要趁机立储呀!皇帝不仅病糊涂了,还晕倒了,谁知道之后会怎样?这时候提这个最合适!
——哦哦哦懂了!好好好,真不愧是殿下的大侄子,干得漂亮!
——快快快,赶紧把人都请过来,别回头皇帝又醒了,当着朝臣的面说出什么就不好了。
事实上,这回没用弹幕提醒,在场的玩家就已经反应过来了,连忙开口补充,“对对对,这么大的事不好瞒着,反而让人心生疑虑。比如将皇太后、朝臣和宗室一起请过来,也好让大家放心。”
之后的事情就进入了正轨。
雁来刻意迟了一步,等其他人都到齐了,才姗姗来迟。
这时,在李宁和玩家的配合之下,众人也都已经意识到,立储之事已经刻不容缓,所以雁来一到,问清皇帝的病情十分严重,跟着掉了几滴眼泪之后,便开始走起了流程。
几位宰相安抚了雁来几句,让她不可忧思伤身,然后便进入正题,“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如今病重,虽有中书令暂摄大政,终究只是权宜之计,不如早立储位,方能安定中外人心。”
这话不是对雁来说的,而是对王太后。
在法理上,只有她这位母后,能够在紧急时刻代替皇帝做主。
太后则摆出一副做不了主的样子,让他们举荐人选。
几位在场的皇子立刻表示自己无才无德,不堪大位,最后由宗室提名雁来。
雁来再跟几位皇子互相谦让一番,才算将这件事定下。
中书舍人、知制诰、翰林学士和秘阁学士被连夜宣召入宫,以皇太后的名义拟定诏书。
当写好的诏书盖上了皇帝、中书省、门下省三重大印,这件事就算是尘埃落定了。虽说要等天亮之后诏书颁布,再由礼部筹备册封储君的典礼,但结果已经定下,即便是在场这些人也不能随意更改。
元和六年八月十六日,册封燕王李雁来为皇太妹,监理军国政事。
……
等到诏书颁布、典礼完成之后,朝堂内外必然会有无数人前来道贺,所以这一夜,便是雁来一段时间之内唯一的悠闲时光了。
不过此刻,她并未在享受这种悠闲,而是在处理这次事件的小尾巴。
那个小宦官。
虽然现在大部分人的视线都被雁来吸引了,没几个人会注意到他,但是难保什么时候就会被人想起来。
雁来进宫之后,就直接让玩家将他从蓬莱殿带走。
所以忙完了,她还得再去处理一下这事。
小宦官倒是很机灵,知道玩家带他走,对他不是坏事,因此一点儿不抗拒,这会儿见到雁来,更是立刻就跪下,“咚咚”磕起了头。
毫无疑问,这位就是能够做主、也愿意救他一命的贵人。
“别磕了。”雁来皱了皱眉,“我不喜欢这些。”
“是。”小宦官连忙停下动作,从地上爬了起来,垂手侍立。
雁来打量了他一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陈弘志。”
雁来见玩家听到这个名字,一个个瞪大眼睛,十分吃惊的样子,立刻就察觉到了什么,打开面板、登上论坛,果然看到了讨论帖,然后又顺着摸到了那个名字上仍然挂着“中秋宫宴”的直播间。
——嘶,竟然是陈弘志!
——世界线收束了属于是。
——什么什么,这人是谁,怎么你们都知道?
——热知识:陈弘志就是那个在十年后谋杀了李纯的宦官。
——……缘,妙不可言。
——李纯要是知道原本会杀了他的人,这回却阻止了他的自杀,不知道会不会很感动(doge
——李纯:不敢动不敢动。
雁来看完,也想感叹一句命运的奇妙。
不管是李纯让本来就会杀死他的人杀了他,还是陈弘志救下了自己本该会杀死的皇帝,都很奇妙。
果然吃丹药就是容易吃坏脑子,雁来知道的另一个因为吃丹药而虐待宫人,被忍无可忍的宫人谋杀的皇帝,是嘉靖,只不过谋杀失败,之后嘉靖就更疯了。
所以陈弘志那句“皇帝失心疯了”,或许也并不全是夸张和粉饰。
雁来收起面板,看向陈弘志,问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但凭殿下吩咐。”
雁来有些头痛,她最怕的就是问别人意见的时候收到“随便”的回答。
人心都是有倾向的,怎么可能随便?
她想了想,道,“现在有两条路,一是我给你一笔钱,让天兵帮你找个地方,安身立命,二是送你去察事院。”
陈弘志果然不假思索地答道,“奴婢愿意去察事院做事。”
对他这种从小进宫的宦官来说,外面的世界已经很陌生了,哪怕有天兵照拂,他也没有信心在完全不熟悉的环境里立足,不如还是留在宫中。
“也好。”雁来对一旁的玩家说,“那你们送他去俱文珍那里。”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你……改个名字吧。”
第274章——勇敢玩家,不怕困难!
一大早, 起床之后就第一时间登上游戏的玩家惊呆了。
感觉自己一晚上没在线,就错过了三十集剧情,而且还是最精彩、最高光、最好看的部分。
——官方能不能改改你们推主线的时间, 能不能?!
——就是啊,大晚上的有几个人在线?
——最可怕的是什么?是那几个玩家本来是去直播中秋宫宴的,要不是正好被他们撞上, 这主线推完了玩家估计都还蒙在鼓里啊摔!
——关键中秋宫宴根本没人看, 当时在线观众总共就一千出头(闭眼,还是后面大家呼朋唤友,互相通知的。
——话是这么说, 但感觉也不能完全怪官方啊, 不说这回是突发事件,就算走正常流程,这种事好像也是半夜偷偷搞的, 比如任命宰相, 就是半夜叫翰林学士过去写密诏。
——听完科普感觉更迷了,好好的国家大事, 干嘛搞得好像见不得人一样。
——虽然不懂, 但我觉得应该是有一些政治斗争在里面的。
——确实, 翰林学士一开始叫北门学士, 就住在皇宫北门的小院里, 方便夜里传召,本来就是皇帝想从朝臣手里夺权才搞出来的。
——啊啊啊对, 荔枝和武则天那时候,朝堂上既有南北朝以来的山东世家, 又有跟着二凤创业的关陇集团,皇权和相权的争斗十分激烈。据说立武则天当皇后这事, 也是斗争的一环。
——什么?我的神仙爱情居然掺了工业糖精!
——至高至尊帝后,至亲至疏夫妻啊……
——笑死,不要跑题啊!就算背景设定是这样,我觉得官方至少也得背一半的锅,他们就是很喜欢半夜搞事情,谁家正经游戏的更新公告是半夜零点发的啊?
——你说走剧情没办法就算了,最可恶的是,怎么册封典礼也不让玩家参加啊,太见外了!
——也没有不让参加吧,只不过早朝太早了,大部分人都没起而已(吸氧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游戏就是主打一个真实度拉满,至于参与度有没有,要看玩家自己够不够努力……
——啊啊啊啊啊啊啊要是登基的时候还是这样,我就要闹了!
——……这都才当上皇太妹,你就想登基了,是不是太早了啊姐妹?
——不早不早,刚刚去搜了一下李纯当年的流程,四月封皇太子,七月二十八监国,八月初四就传位啦!
——这就是亲儿子啊(指指点点.jpg
——这么一说,确实可以准备起来了,总不能还不如李纯嘛!
——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这么突然的吗?我的登基贺礼还没准备好哇!
——什么,还要准备登基礼物?(震惊
——什么,你居然不打算准备登基礼物?(震惊反弹
——本来我也感觉挺快的,结果掐指一算,这游戏居然都开服三年多了……上大学的话这会儿都该实习了,也差不多了,而且之前不是猜登基了才能公测吗?
——有点好奇公测之后玩什么啊,感觉主线都没了。
——当然是咱们的老本行,种田,基建!
——小了,格局小了,这种高自由度的游戏要什么主线?玩家爱玩什么就玩什么,只要高兴,打到欧洲去都没问题。
——楼上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话说欧洲那边这会儿是什么情况来着?
——大概是维京海盗的时代吧(摊手,封建制度都才刚成型,欧洲文明尚在萌芽期,中世纪嘛!
——……你一说这三个字我就懂了。
——那我还是觉得美洲大开发更有搞头!走欧洲人的路,让欧洲人无路可走!
——说到美洲……咱们过去探索的船队回来了吗?本来就已经边缘OB了两年,打回鹘打吐蕃都没赶上,别到时候连登基仪式都错过了。
——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应该能赶得及。
——啊啊啊啊啊那登基献礼谁能比得过美洲小分队啊,玉米地瓜马铃薯,瓜子花生西红柿,辣椒南瓜四季豆,吸溜!
——嘶……的确恐怖如斯。
——往好处想,她们都两年没参加过活动了,就让让她们吧(扶额
——……无法反驳。
雁来看到这里,也不由得笑了一下。
就算是让她来说,也不得不承认,船队确实辛苦,游戏玩到这种地步,完全是凭着热爱和责任心在坚持了,获得更多的荣誉和鼓励也是应该的。
不过玩家居然替她将登基的事给提上了日程,雁来也是没想到。
更没想到的是,还有人比玩家更着急。
雁来案上从各地发来的贺表都还没收完,群臣劝进的奏折就跟着送上来了。
“他们急什么?”雁来不理解。
“自然是急你所急。”特意过来跟雁来一起过中秋的郭昕笑道,“从龙之功,谁不想要?”
“都这时候了,还能算是从龙之功吗?”
“自然。锦上添花虽比不上雪中送炭,但总归是没有错的。你一日是皇太妹,这从龙之功就不算晚。”
不过比起立功,其实这更像是一种表明立场的方式。
越是那种之前含糊其辞、没能旗帜鲜明地站在雁来这一边的臣子,这时候就越是要积极表现,让所有人知道他的态度。
所以,这样的折子之后也会源源不断。
既然大家都这么积极,那确实可以准备起来了。
不过确实要给大家都留下一些准备的时间,尤其是玩家。
礼物不礼物的倒是无所谓,但在登基之前开启公测,显然已经成为了大家的共识,那肯定要给新玩家留出足够的适应期,至少得从新手村走出来吧?
雁来打开系统日历研究了一番。
按理说,这种典礼,应该要让钦天监测算一个吉日,不过雁来觉得,她挑选的日期应该也绝对不会不吉利。
元旦。
代表着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日子,应该算得上是好兆头吧?
正琢磨着,张云敏送来了一份从郝主任那边拿过来的文件。
雁来打开一看,居然是游戏版号的申请材料。
在现实中,对游戏的管控还是相当严格的,很多游戏申请不到版号,就只能用测试的名义对玩家开放。
所以雁来之前根本没考虑过这些,毕竟她虽然不知道系统是怎么把游戏植入到现实去的,但自己显然拿不出各种合法的文件和材料。
反正公测也是测试,先测着呗。
只要官方不禁止,她就能一直测下去。
没想到郝主任居然主动替她解决了这个问题,真贴心。
而且说来也巧,雁来看了看预估的申请所需的时间,也差不多是两三个月,那正好现在开启公测,到时候正式开始运营。
那就可以先把更新公告发出去了。
定下了具体的时间,也方便大家做好各种安排和准备,不管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玩家还是现实中的官方。
就算是雁来自己,其实也有一些需要准备的。
比如,给即将到来的新版本更新剪一个宣传视频,回顾过去,展望未来。
她攒了这么久的素材,这时候不用,更待何时?
……
熬了几个晚上,雁来总算将视频粗剪完成。
然后一看视频时长,她自己就先陷入了沉默。
当然雁来也能为自己找到理由,毕竟是三年的游戏内容,而且有很多高光画面都必不可少,但是一个游戏宣传片时常125分钟,堪比一部电影,显然还是有点不正常的……
雁来打开文件,打算删掉一些。
但看来看去,只觉得这个也很好,那个也舍不得,最后删完也只少了五分钟。
虽然没当过导演,但这一刻,雁来有些能共情那些剪片子的时候各种纠结、甚至电影上映之后还要自己剪个导演版的人了。
算了,这个120分钟的就留着吧,当作是自己的导演版,以后闲着没事可以打开看看。
先保存了一版之后,她一下子就念头通达了,开始大刀阔斧地删除。画面不够完美,删,表现不够高光,删,玩家过分沙雕,删……
雁来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任何一点瑕疵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删删删删删删删!
一顿操作猛如虎,感觉应该差不多了,结果低头一看时长,32分钟。
正常游戏的版本PV顶天了也就是五分钟吧……
冷酷杀手果然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雁来决定换一个思路。
正常游戏是那样的,但她这根本就不是正常游戏嘛!就算宣传视频长达半小时,玩家应该也可以理解的……吧?
如果不能理解,那就让她们自己上!
想到这里,雁来顿时豁然开朗。
于是凌晨时分,在更新公告发布的同时,一支长达120分钟的视频也悄然出现在了游戏官网首页。
如果是普通游戏,不做宣传的话,官网上的更新估计要很久才会被发现,毕竟没有哪个玩家闲着没事会点进官网去看。但这款游戏官网和论坛的使用率太高,所以视频发出去没多久就引起了玩家的注意。
然后迅速在论坛上形成了热烈的讨(嘲)论(笑)。
——我还以为是我眼花了,看了三遍才发现真的是120分钟。
——好好好,宣传视频剪出一部电影,应该也是旷古烁今、绝无仅有了吧?
——你别说,还真挺好看的。
——看到了我自己,嘿嘿嘿!所以随便你们怎么骂,我无脑支持策划sama!
——其实把玩家的部分全部cut掉的话,时长也就没那么夸张了。
——重点不是全网征集能把这120分钟浓缩成五分钟的大神吗,所以是官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剪了,干脆让玩家上是吧!真有你的!
——官方甚至连主题曲都懒得约,只想白嫖玩家← _ ←
——救命,到底谁会去参加这种活动啊?
——有一说一,也不算是白嫖吧,奖励挺丰厚的,虽然只能游戏里用……
——【视频分享】刚剪出来的视频,兄弟姐妹们走过路过进去看一眼,投个票啊,跪谢!
——……楼上会。
——说没人参加的,是不是没去活动页面看过啊,人还挺多的。不过现在参加的都是搞抽象的,真正的大佬还没发力呢。
——勇敢玩家,不怕困难!
——啊啊啊啊啊啊啊重点不是明年元旦会进行大版本更新吗?
——我应该没理解错吧,这是元旦登基的意思?
——应该没错了(搓手
没错,雁来直接把粗剪的视频发了出去,然后开了个活动,让玩家进行二创,准备从其中挑选出剪得最好的,直接拿来用。
这样虽然少了几分惊喜,但对玩家来说更有意义。
不接受反驳。
……
别看老玩家的讨论十分热烈,但是在整个论坛上,这样的帖子反而才是少数,更多的热度是新玩家撑起来的。虽然大部分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报到帖和水贴,而且很快就被淹没在了帖子的海洋里。
但是从雁来迅速增长的气运值来看,游戏公测所带来的影响着实不小。
登录游戏的新玩家数量,也比她预计的更多一些。
幸好在设置新手村的时候,雁来就费了不少心思,既不能让新玩家扎堆出现,影响原住民的生活,又不能太分散,连组队的同伴都找不到。
雁来本来以为是这款游戏还有很多潜力可以挖掘,不过在论坛上搜索一番之后,就得知了玩家人数超过预期的真正原因。
——厂商给全息设备降价了!
而且这一次力度很大,基本上是把原本的价格给砍半了,虽然仍然不算便宜,但是很多原本望价格而生畏的人,都咬牙入手了一套。
毕竟在各种网络传说之中,已经将这款游戏吹成了绝无仅有的神作,在负担得起的情况下,很多人还是想进去体验一下的。
反正游戏世界的自由度据说很高,玩法更是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做不了。
实在不行就当旅游模拟器来用,比现实划算不说,还方便,目前在全国范围都可以传送。
不过雁来不知道的是,设备能够降价,离不开很多人的努力,尤其是官方的支持。
好在这一回,雁来也不像上次那么局促了。
如今游戏世界一片太平,各地的百姓也都习惯了天兵的出现,又有老玩家接了任务去引导新人,就算大家能感觉到天兵的数量多了一些,受到的影响也有限。
更需要雁来操心的,反而是如何尽快开启更多的复活点。
所以安排好了公测的事之后,她就又将日拱一卒的工作重新捡了起来。
不管是游戏内还是游戏外,玩家还是原住民,所有人都在努力。
在这种欣欣向荣的气氛之中,时间过得很快,转眼秋收结束,有天兵在,各地的税收情况便第一时间报到了长安。
一开始看到那个数字的时候,清税司的官员简直不敢相信。
大唐原本有那么多种类繁杂的税,基本上可以说是想尽办法再搜刮了,可是每年能够收上来的,也不到一千万贯,还得加上盐铁税,才能勉强覆盖朝廷的支出。
所以雁来改革税制,大部分人都不怎么看好。
只不过这样确实极大地降低了百姓的负担,而且雁来也想了别的法子来填国库的窟窿,再加上这些事都是交给天兵去办,朝廷官员就算不满,也做不了什么,所以也没有人将反对的态度摆出来。
不过私底下免不了议论一番,觉得天兵不食人间烟火,把治理天下看得太简单了。
结果现在是怎么回事?
明明那些乱七八糟的苛捐杂税都尽数抹除了,就连户税、人丁税都不征了,只留下二十税一的田稅,结果居然还是收到了七百多万贯的钱粮?
再加上盐、茶、酒等税,基本上就能跟之前的岁入持平了。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资历不深、为官经验不丰富的年轻官员还在震惊,像李吉甫这样的老臣,已经忍不住叹气了。
这其中的奥妙,戳穿了其实很简单、也很难堪。
从前的税,收上来之前、收上来之后,都会有一部分落入私人手中,再加上转运的消耗,真正送到朝中的,自然十不存一。
现在虽然能收的税大幅降低了,可是因为有天兵看着,保证了整个过程的高效廉洁,最终收到的钱居然也没有变少。
当然了,这其中还有一些别的原因,比如原本的世家豪族不仅会隐田隐户,还会想方设法避税,现在却都老实了,再比如天兵来了之后,开垦了不少无主的荒地,让大唐的土地数量大幅上涨。
但就算除去这些,也足见从前的贪腐情况有多严重。
以前,像李吉甫这样的官员,虽然也会反省,虽然也觉得皇帝收下面的进奉不对,可是没有数据的支持,他们也说不清情况到底有多严重,稍微劝一劝,皇帝肯听,大家就很满意了。
人无完人嘛!
可是现在,看到了具体的数据,才知道之前的情况有多么触目惊心。
在天兵出现之前,整个大唐从上到下,从朝廷到地方,从皇帝到小吏,恐怕就没有一处是干净的,这样一个腐朽的朝廷,连运转都勉强,又如何能够期盼长治久安?
虽说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但李吉甫还是打算将之记录下来,以警醒后来者。
几年前,李吉甫就上过一本元和国计簿,他打算从现在开始搜集新的数据,等到雁来登基之后,再上一本新的。
到时候两本书对照着看,应该别有趣味。
且不提李吉甫的个人追求,只说税收的结果传开之后,大部分人倒是终于可以放下心了。
之前他们总担心朝廷没有足够的收入,哪天连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虽说天兵赚钱的手段十分了得,可也不能一直让天兵来补贴吧?一时如此也就罢了,一直如此,大家怎么在天兵面前抬起头来?
况且这个结果也证明雁来并不是乱来,她是真的知道怎么治理国家。
跟着这样的主上,当然更令人放心。
……
朝廷官员考虑的是未来、是长久,而那些尚未入仕的年轻人,自然都将注意力放在了今年的科举考试上。
虽然不管哪一年的科举,考出来的都是进士。
但在已知雁来明年就会御宇登极的情况下,明年春天的那一科省试,必定会受到更多的关注。
所以但凡是有点想法的士子,都想参加这一科。
各地官员当然也是心领神会,纷纷增加了解试的名额,打算解送更多的士子入京,共襄盛举。
十二月,各地的解试都已经结束了,按照雁来收到的名单,今年参加进士科考试的士子,将达到惊人的五千多人!
要知道,之前人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一千多,大部分时候也就是三五百。
不过也不奇怪,大唐的科举,出身和名声至关重要,才华反而是次要的。在这种情况下,不少寒门子弟干脆直接死了科举的心,留在家里读书、种地。
但是自从玩家搞出糊名之后,去年就有不少寒庶子弟被取中。
有了进身之阶,自然就能引来不少有抱负的年轻人应举。何况这还会是雁来名下的第一科,意义更加不同,最后就办成了这种一窝蜂的情况。
不过在时人眼中,这叫“遭逢明主、野无遗贤”,是文教大兴的标志。
不过五千人也实在太多,尚书省的署衙根本装不下,雁来干脆在宫里划出了一块地方,让玩家将原本的屋子推倒,在这里修建能够装下这么多人的新考场。
虽然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选才考试,不过之前,如果人太多的话,其实也是跟官员早朝一样,直接把人安排在廊庑下,冷就不说了,若是遇到下雨天,考试环境可想而知。
新考场通了暖气,建了上下水的厕所,以后考生们至少能安心答题了。
这会儿考场还在建设中,但过了十一月,各地解送的举子便已经陆续抵达京城,所以每天都会有不少士子跑到工地这边来围观玩家干活。
当然了,更多的人还是在抓紧时间温书、作文,为这场注定竞争激烈的科举考试做好最后的准备。
比如早就说定了要在这一科分个高下的贾岛和卢仝。
第275章“不意今日竟有这样的好运!”
要说皇帝一直病着, 也有一桩好处,那就是大朝减少到每月一次,常朝全部取消。
五更天起床去上朝, 虽然对于没有资格参加早朝的人来说,是很可以歆羡的事,身处其中的人也倍觉荣耀, 但是这件事本身的艰难, 却也不会因此而减少。
尤其是冬天,每次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都是一次酷刑, 而且可能还要顶风冒雪、打滑摔跤。
虽然官员们还是要去衙门点卯、坐班, 但时间上会宽裕很多。
尤其是今年,不用早朝不说,雁来还下令延迟了冬日点卯的时间, 只要辰初到岗即可。
所以在这个腊月的清晨, 天才刚蒙蒙亮的时节,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就算是最活跃的天兵, 也不喜欢在寒风料峭的冬夜行动。
卢仝走了半天, 才终于找到了一个顶着严寒出来卖早点的小摊, 连忙过去买了两个肉包子。
刚刚从蒸笼里拿出来的包子有些烫手, 捧在手心里, 总算驱散了那股仿佛能把人冻僵了的寒意。卢仝加快脚步,走到皇宫门口, 正好看见宫门开启。
卢仝满意点头,心想自己今天总该是最早的了。
谁知等他捧着包子来到翰林院的衙署, 却发现这里已经亮起了灯。
快走几步,推门进去, 果然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卢仝百思不得其解。
他之前还以为是自己起得太晚,所以总是落在贾岛后面。但今天,他确信自己是宫门打开之后第一个进来的,所以这人到底是怎么跑到他前面去的?
他将包子放在自己的桌上,准备去打热水,结果一拎暖水壶,却发现是满的。
这人还挺周到的……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伸手去拿茶叶的时候,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阆仙兄,可要茶水?”
贾岛连忙坐直了,伸手扶着自己的茶壶,转过身面对着他点头道,“多谢,我已有了。”
礼貌得近乎拘谨。
说实话,卢仝不讨厌贾岛。或者说,像贾岛这般俊秀、文静的人,就算不喜欢他,也很难讨厌得起来。但谁让他刚来时就放下大话,把人惹恼了呢?
本来惹恼了贾岛也没关系,他就连生气也只是自己生闷气,甚至都做不到不理会卢仝。
然而天兵看热闹不嫌事大,不仅将这事宣扬的整个皇城人尽皆知,私下还开起了赌盘——赌的不是钱,输了的人要爬上西市最高的那栋楼,一边大喊“我是大傻瓜”一边往下跳。
本来还有一些官员蠢蠢欲动,想要凑个趣,一听到这赌注就都老实了。
总之,有了这一番前因后果,两人之间自然也免不了暗暗较量。
说是较量,但若不是无论他来得多早,贾岛都已经坐在位置上安静看书,卢仝都要以为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泡好了茶,卢仝几口吃完肉包,也收敛起心神,翻开昨日就挑好的书,沉心细读。
按理说,备考时应该找个寺庙之类的僻静地方,清静苦读。但翰林院的氛围很好,在这里做功课,卢仝觉得效率更胜于独自在家学习,且前辈们都很照顾,会抽出时间来给他们答疑解惑,顺便讲些科场故事。
一上午的苦读,很快就到了午饭时间。
翰林院的衙署就在延英殿附近,不方便单设公厨,都是蹭延英殿的食堂,饭食十分很丰盛,这也是卢仝每天不辞辛苦前来点卯的另一个原因。
所以他看似聚精会神,但同僚一叫,立刻就合上书起身过去了。
倒是贾岛那边,叫了半天才过来,手里还拿着书。
卢仝看了两眼,撇开视线。
一开始见贾岛如此,他还以为对方只是装模作样,但时间久了,就知道这人身上真有一股子痴性。
不过真动了筷,贾岛就不看书了,低着头吃得十分认真。只是他胃口小,吃饭也快,没一会儿就放下碗筷,礼貌地道了一声扰,便拿起书离开了。
卢仝目送他走远,还是没忍住问一旁的同僚,“我今日来时宫门才开,阆仙兄却已经在了,他到底什么时候来的?”
一位性情开朗、人缘极佳的同僚笑道,“不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一直就没走!”
原来因为学士需要值夜的缘故,翰林院和秘书省都设了宿舍。不过虽然是宫里,但宿舍的条件肯定比不上自家,所以学士们也只有值夜时候才住,倒是贾岛是一直都在。
卢仝:!
危机感一下子就上来了。
这还不算,那位同僚又道,“我听说秘书省那边,所有考生都住在宿舍里,焚膏继晷、昼夜苦学。”
其实卢仝自己读书已经足够刻苦,但这会儿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想要卷赢贾岛基本是不可能的。
或者说一开始他就错了。
跟贾岛比谁更勤奋,完全就是以己之短攻敌所长,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正好同僚们说到正在修建的考舍快要竣工了,不少赶考的士子都会去参观,就有人问他们这些考生要不要去看看。
卢仝眉头一动,立刻道,“算我一个。”
倒是其他人不太想去,被贾岛卷到的,又何止卢仝一个?大家都想抓紧时间,再临时抱一抱佛脚。
“去熟悉一下环境总没有坏处,到时候要在那里考三天呢。”卢仝劝说,“就是你们不想看考舍,我听说新建好的凌烟阁也在那附近呢!”
提到凌烟阁这三个字,莫说是备考的士子,就是已经有官身的那些前辈们,也都目露向往之色。
有人忍不住道,“听说第十三层如今空置着,是为殿下预留的……”
话没有说完,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未尽之语——他们这些人,不知有没有机会在那里占据一席之地?
卢仝见大家都心动,又道,“也叫上秘书省的同僚。”
意动的人更多了。
卢仝自己才十几岁,远没有到需要考虑婚事的年纪,他的同僚们不是。
本来长安城的风气,进士科的举子最好是结姻高门,也不需他们自己发愁,只要科场得中,等着高官权贵榜下捉婿便是。
不过如今一来是权贵、世家在连番的打压之下,不似以往那般煊赫张扬了,二来雁来要用女官,去年她开了一场制科,今年不少有眼色的地方官就在解试时设了女科,贡一二女进士入京。
所以如今京中结亲的风向也有些变了,结亲高门,不如联姻女官。
或者说,高门自己也愿意联姻女官。
不夸张地说,秘书省那几位学士,除了郭令徽之外,其他人家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踩坏了。
他们这些人在翰林院读书,靠近朝堂中枢,自然都得了风气之先。结了婚的不算,未婚的都有意找个女官,就算为此多等上几年也情愿——婚姻可是跟科举、选官一样的大事,不可不慎。
而且撇开上面这种种考量不提,单是出去玩的时候有女伴同行,也是一件惬意之事。
于是卢仝就被打发去秘书省请人了。
这事是他倡议的,何况他年纪小,众人都是用看晚辈的眼光看待他,既喜欢他的才华,又不用担心他会成为竞争对手,很是放心。
凌烟阁三个字,对秘书省众人也同样有吸引力。
殿下身侧,岂能没有女官?
于是一拍即合,过了申时,众人便结伴出了衙署,往太极宫的方向走。
……
贾岛当然也被同僚们一起拉来了。
不过他的不情愿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被前方那两栋拔地而起、直插云霄的高楼吸引。
其他人每日进出皇宫,虽然没有靠近过,但这两栋楼也算是在她们的见证下一点点修建起来的,所以虽然惊叹,但还算平静。
贾岛平时没事可不会出门,对他来说,这两栋大楼,就像是凭空出现的。
远看已经足够壮观,到了近前,仰头视之,更觉巍峨。
尤其面前这栋将来会被用作考场的楼上,还有天兵在忙碌,远远的只能看见一个个晃动的小点,对比就更加鲜明了。
众人感叹之际,周围的人其实也在打量她们。
这群人是从大明宫那边过来的,穿着统一的官袍不说,里面还有一半是女子,不用费太多的劲就能猜到她们的身份——既然是赶考的士子,自然对考试相关的消息最关注,都知道今年有一批身份特殊的考生,如今在秘书省和翰林院读书。
要说妒羡,那是免不了的,毕竟她们的条件比一般人好太多。
但大家也没什么可抱怨的,翰林院的人是在雁来还只是安西节度使时就去投奔的旧人,秘书省的人则是去年制科考试成绩出众,才被雁来留下。
据说,这一科没有取中的考生,也有一部分能获此殊荣。
就算不能留在秘书省和翰林院,也能去报名参加国子监的招生考试。
总之,在前方的道路光明而又宽阔的情况下,就算看到有些人的起跑线比自己高,跑得还比自己更快,大部分人的心态也是相对从容的,反正所有人都能跑到终点,只是早晚而已。
打量了一阵,就有人壮着胆子过来搭讪了。
寒暄完毕,话题又转到了眼前的高楼上。
虽然考场才是大家接下来会使用的,可是所有人的注意力,几乎都会被不远处的凌烟阁吸引。
就算不提这栋楼在有仕进之心的人心目中的地位,只说它现在已经彻底完工,黄瓦红墙、重檐斗拱、雕梁画栋,其精美辉煌,远非旁边还是灰突突的水泥墙的考场能比的。
“听说以后再建别的楼,都不会比它更高了。”
“考场好像就只有八层。”
“之后要建的藏书楼是九层。”
赶考的士子听到这里,都有些激动,“我们也听说过,等考场建好,就要接着建一栋藏书楼,到时候天下所有读书人都能进去看书,是不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不止如此,据说之后还要在天下各州县都兴建藏书楼。”
“殿下胸怀天下,实乃我大唐大兴之象啊……我等生于斯时,躬逢盛景,当真是三生有幸!”
众人正感慨时,忽见一行人从大明宫的方向往这边而来。
这回就不是像考生们那样溜溜达达着走过来了,有车架、有仪仗,一看就知道来者身份不凡。
众人顿时都激动起来,在当下的皇宫里,能有这种排场的人,其实只有一个。果然等到队伍走近,许多人便先从仪仗和车架的规制上认出,这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激动归激动,礼仪她们可没忘记,纷纷退到一边,等队伍走过去。
谁知车架经过他们时,忽然停下了。
侧壁上的车帘撩开,雁来探头往外面看了一眼,见许多的熟人,就笑道,“你们今天人倒是齐全。”
众人搭讪着解释了一番。
雁来点头道,“正好凌烟阁内的画像也都完工了,李先生请我去验收呢。既然赶上了,你们也一起来吧,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众人屏息凝神地点头,等雁来将帘子放下,车架重新启动了,才互相交换着视线,发出刻意压低的欢呼声。
“不意今日竟有这样的好运!”
“唉,早知如此,我就换那身新做的了。本是为了考试做的,舍不得穿……”
“殿下竟如此温柔宽和,她方才是朝我们笑了吧?”
“听说殿下最喜欢会读书、爱上进的年轻人,现在看来是真的了。”
“那你还少说了一样,会作诗!”
大家说说笑笑,跟在了队伍后面,到了凌烟阁前,雁来竟没有先进去,而是在等她们,更让众人受宠若惊。而且也是到这时候,她们才发现,雁来并不是自己过来的,还有十多个大臣随行。
今日轮值的秘阁学士和翰林学士赫然在列,秘书省和翰林院的考生顿时如同看到了鸡妈妈的小鸡,连忙走到前辈们身后站定,其他的考生见状,也连忙分男女过去站班。
“走吧。”雁来这才点头,走在了最前面。
李吉甫跟在她身后,负责解说。
……
新的凌烟阁建筑布局跟旧的一样,只是增加了占地面积,显得更加宽阔。一进门,就是一幅高祖李渊的画像,因为占了从地到顶一整个墙壁,所以显得格外威严有气势。画像两侧是回廊,分别是文臣和武将的绘像,一个个也画得龙章凤姿,尽显气象。
不过看着看着,雁来就察觉到不对劲了,这些画像的个头好像都格外大。
一圈转下来,好像也就十几二十个人的样子。
不过上了二楼,她就知道是为什么了,剩下的人都搁这儿挤着呢。回廊左右两面墙都险些装不下这么多人,只能将每个人都画小两圈。
这种情况,到了玄宗朝又出现了,而且还更加复杂。
中宗、睿宗两朝的臣子,能往后挤的都更愿意被放到玄宗那一层去。同样的,玄宗后期则只到杨国忠和安禄山为止,剩下的人都挤到了肃宗那一层。
以至于唐肃宗这位在位仅六年,面对有唐以来最大的内忧外患,还能分心宠幸宦官,搞宫廷斗争的皇帝,手下竟是文臣武将、赫赫如云。
雁来倒也没说什么。
这些大臣虽然都已经不在世了,但还有后人呢,事涉祖先英灵,人家肯定也是有些要求的。
不过,这要是真的死后有灵,他们在地下该有多热闹啊!
很快雁来又觉得也不一定,毕竟搪塞的理由都是现成的:全是那些不孝子孙瞎折腾,绝非本意。
都能混到一张壁画了,这点说话的艺术应该还是懂的。
不过来到第十二层,雁来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就是说……李纯好歹也登基六年了,怎么这一层的人还没有楼下顺宗的多呢,这像话吗!
李吉甫也很无奈,他已经拼命划拉人了,奈何元和朝的臣子,本人都还活得好好的呢,他们可是真的会上门来找李吉甫讲道理的。所以最后只有连杜佑、于頔、张絪这班已经退休的老臣,含泪留在了这一层。
好在他作为语言艺术大师,也早就已经准备好了说辞,“许多官员如今都还在任上,未可盖棺定论。”
雁来总不能要求他们以后不许上进了吧?
李吉甫见她不语,就知道算是过关了,立刻笑着转移话题,“殿下请上楼。”
“楼上不是空的吗?”雁来有些惊讶。
李吉甫道,“殿下上去一看便知。”
雁来也就走上了楼梯。
才到楼上,人群中就发出了轻轻的惊叹声。
雁来自己都怔了一下。
因为这一层楼的墙壁上并不是一片空白,而是同样画满了各种壁画,只不过跟楼下不大一样。
比如迎面而来的巨大墙面上,画的虽然也是她,却并不是她身着天子衮冕的威仪模样,而是一片大漠黄沙的广阔背景之下,小小的她跪坐在黄沙之中,微微仰起头,阳光落在她浅蓝色的瞳孔之中,映得眸光一片明亮。
而周围笼罩着的濛濛清光,更是为满身狼狈的她增添了几分圣洁之感。
这竟然是她穿越的那一天。
雁来自己很少回想这些,或者说,就算回头去看,她更多也是看到玩家和原住民的种种令人赞叹的表现,而非她本人。
可是有人看见了她。
并且用这样的方式,将这一幕保留了下来。
在她给玩家剪时长堪比一部电影的视频时,玩家也为她画了这满墙壁画。
雁来心有所感,沿着回廊走了下去,果然,一整层楼的壁画,都只画了她一个人,或者说,画面的中心始终是她,其他人只是作为背景填充和陪衬。
她练习射箭、骑马赶路、站在黄昏的城楼上眺望夕阳,她来到长安、奔赴幽州、远征回鹘,她当上可汗、代摄国政、成为储君……
画面中,她的衣饰与容貌一直在发生细微的变化,不变的是那双浅蓝眼眸里的光彩。
这是……她来时的路。
……
雁来之前给玩家发了投票,问大家是想在凌烟阁绘像,还是在皇宫门口竖雕像。
明明大家都选了成年人两个都要来着。
结果却在凌烟阁里,给她留下了一个这么大的惊喜。
雁来也是通过这些壁画,头一回认真梳理了自己穿越之后所经历的一切。
她之前要重建凌烟阁,只是觉得这种大事件玩家肯定会喜欢,至于她本人,对此倒是没有太多的想法,哪怕其中有一层是属于她的。
但是从此刻起,凌烟阁对她也有了特别的意义。
好半晌,雁来才回过神来,问李吉甫,“她们有没有说过,这些壁画将来要如何处理?”
既然是供奉功臣画像的凌烟阁,这一层将来终究还是要跟下面达成统一的,这些壁画若是直接被涂抹或是铲掉,也太可惜了。
李吉甫笑道,“臣不曾问过,不过私心里想着,可以如之前那般,将功臣绘像画在绢本之上。”
如此,壁画自然就能保存下来了。
不过用臣子的画像挡住她的壁画,显然也不太合适,这绢本画要怎么陈设,还得花费一番心思。
“不妥。”雁来摇头,“既然下面都是壁画,没道理这一层突然变成了绢本画。”
虽说绢本画更精美,但是在尺幅和气势上,还是要比壁画差一些的。
“殿下的意思是?”
“唔……”雁来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让她们找找有没有不伤壁画,又能将它遮盖住的办法,再上面再粉糊一层,就能正常作画了。”
李吉甫:“……这不合适吧?”
用绢本遮住她的比划,大家都要不安了,更何况是在她的壁画上面作画?
虽说是隔了一层,虽说是不会伤到下面的壁画,但——
雁来却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扮演策划扮久了,也喜欢在这种地方埋彩蛋,期待着将来有人发现的场景。
“我说合适就合适。”她拍板道。
李吉甫见劝不动,也就不再多言了。
只是不免嫉妒起自己的同僚们来,唉,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获得的是怎样的殊荣。
什么,这里头也有他一个?哦,那没事了。
第276章——这么说感觉自己好像邪恶反派。
从凌烟阁里出来, 众多士子皆有留恋不舍之意。
今日遇上雁来,被她带着进入凌烟阁,就像是机缘巧合, 进了一趟仙境似的,所见、所闻、所感皆是平生未有之事。
这些士子们一面被激发出了胸中豪情,想着只要今科能够高中, 以后便是雁来的臣子, 今日这样的经历自然不会少了。但另一方面,又不免自惭形秽,生怕自己考不上, 辜负了这一场仙缘。
雁来见这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望着自己, 也有些不忍,想了想,转头对张云敏道, “我记得之前好像是听说过, 有天兵在上林苑搭建暖房,移栽了许多花木, 四季都有鲜花盛放?”
其实是在论坛上看到有人晒的。
张云敏先找人问了一下, 才点头道, “是。”
雁来就说, “你问问有没有开放的桂花, 若有,就带她们过去, 一人挑一枝吧,算是讨个口彩。”
蟾宫折桂, 在大唐就已经有科举高中的寓意了。
传说月亮上有一株仙桂,高达五百丈, 桂树的果实成熟之后会偶然飘落人间,若是学子有幸捡到,就能科举高中。杭州天竺寺内的桂花树,据传就是僧人捡到月中桂子之后种成,而灵隐寺的桂树,则是从天竺寺移栽。
因此江南士子,经常在中秋前后去寺中踏月寻桂。
白居易《忆江南》中的“山寺月中寻桂子”一句,记的就是这种风俗。
皮日休更是直接写道:“至今不会天中事,应是嫦娥掷与人。”
可见在这时人的眼中,科举高中这种事,就跟捡到月中桂子一样,是一种捉摸不透的机缘,惊喜之中又倍感意外。
所以张云敏问到确实有桂花,过去告知此事时,众人都很惊喜,又主动过来向雁来道谢。
“好好考。”雁来勉力了一句,笑道,“今年的覆试由我亲自负责,到时候应该会增加一轮殿试,希望能在含元殿看到你们。”
含元殿是外朝大殿,只有举办各种重要的大典时才会开启,让考生在含元殿覆试,显然又是特别的殊荣。
众人兴奋得热血上涌,皆震声应诺。
雁来又点了贾岛和卢仝的名字,“听说你们要争状元?”
两人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虽然早就猜到天兵那样宣扬,消息多半已经传到她的耳朵里,但真听她说出来,还是感觉十分羞耻。
雁来确实是早就在关注这事了,而且她跟玩家一样看热闹不嫌事大,特意把人点出来,也是为了给这热闹加码,这会儿便悠然笑道,“你们都这么有志气,我也不可小气了。这样吧,谁能考上这一科的状元,我就替TA在凌烟阁中预留一个位置。”
听到这话,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须知状元年年都有,却并不是每一个都能在官场上有所作为,成为足够陪祀凌烟阁的一代名臣。
到底是考状元更难,还是做名臣更难,这个不好说,但是能让雁来开口预留一个位置,本身就已经是一份难得的殊荣了。
立刻就有人高声问道,“殿下,我们若是中了也有吗?”
还是一道女声。
雁来笑道,“自然都有。”
其他人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
是啊,谁说状元就一定是那两人之一了?
他们确实是名声在外的才子,诗文都在杂志上登载过,大家看了都很服气,但科举的事还真说不定。往前数一数,大才子大诗人而能状元及第者,不过一个王摩诘而已。
有天兵做靠山的李贺才是第二个。
虽然这其中有大唐科举风气不正,状元往往都取高官名士亲眷的缘故,但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应试诗是命题作文,跟有感而发的作品不是一回事,有才华也未必能写得好。
像是杜甫的应制诗、奉和诗就都非常一般,就算是李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已经可称是应制诗中的妙品,但跟他的代表作相比,也还是少了几分气韵。
何况大唐的科举虽然重诗赋,可是贴经、墨义和策论也都是要考的,去年由雁来主持的制科更是颇为看重策论。
所以他们未必没有机会。
都说“文无第一”,没有一点自负才气的毛病,也不能成为第一流的文人。这些士子能被解送入京,就已经超越了九成九的同龄人,他们自幼也是在追捧之中长大,谁会承认自己就是比别人差呢?
何况还是当着雁来的面。
一时间,众人摩拳擦掌、磨刀霍霍,看贾岛和卢仝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了。
卢仝本来就是个狂生,又正处在中二的年纪,这种“对抗全世界”的剧情,简直是正好挠在了他的痒处,当即昂首挺胸,迎向每一道看过来的视线。
贾岛却是低眉敛目,默默站在后面,并不与人对视。
乍一看似乎有些怯场,细看才会发现,他就像是一块石头、一株草木,一切风起云涌似乎都能影响到他,可是风过雨过,他仍是他。
社恐归社恐,像是贾岛这样一个贫寒到不得不靠出家混口饭吃的人,却能始终如饥似渴地追逐知识,从未放弃学习,之后又毅然决然还俗读书,参加科举,他的心性和毅力都非常人可比。
卢仝和其他同僚尚且会被贾岛卷得心生焦虑,贾岛的眼中却从来都只有自己的目标。
不过在赶考的士子之中,也有不少看起来出类拔萃的。
李吉甫看着年轻人们的眉眼官司,不由笑道,“龙争虎斗啊,今年恐怕又是一届龙虎榜。”
“不好吗?”雁来反问。
龙虎榜,顾名思义,自然是指榜中卧虎藏龙、英杰辈出。
譬如贞元八年那一榜,录取的举子几乎都是因为没有背景而多次落第的,如韩愈,李观、李绛、崔群等,后来不是一时文豪,就是当朝宰相。
历史上最著名的龙虎榜,首推宋仁宗嘉佑二年,考生中出了九位宰相,三个唐宋八大家,另外还有蔡元道、蔡乘禧父子两进士,章衡、章惇叔侄两进士,曾巩、曾牟、曾布、曾惇一门四进士,以及苏轼苏辙、曾巩曾布、程颐程颢三对兄弟进士,号称“千年科举第一榜”。
排名第二的则是嘉靖二十六年,出了“明摄宗”张居正的那一榜,他的同年有王世贞、杨继盛、李春芳、汪道昆、殷正茂等人。
而这样的人才济济,又跟当时政治清明、取士公允的风气分不开。
贞元九年主持贡举的是名臣陆贽,嘉佑二年的科举考官是欧阳修,而嘉靖二十六年的内阁首辅是夏言,第二年他便被严嵩构陷而死,老道士彻底沉迷修仙,大明朝从此进入了二十年的混沌期。
所以雁来一登基,科举考试就人才辈出,当然是好事。
李吉甫笑着拱手道,“臣先预祝殿下得此良材美质,到时候人人得用,我等也该倒退一射之地,给新人让路了。”
噫,好酸。
雁来盯着李吉甫看了好一会儿,他之前是这样的人设吗?
李吉甫坦然自若。
雁来高深莫测地摇摇头,转身就走。
李吉甫问旁边的人,“这是什么意思?”
李夷简一脸平静,“安邑公都猜不出,我等愚钝,哪里能猜到?”
……
雁来没有乘车,走回延英殿的路上,她才慢慢想明白了李吉甫的用意。
早先,科举之事由吏部考功员外郎主持,因此京中权贵,只需递个条子,写上自己看重的举子名称、以及想求的名次,便能影响科举结果。开元年间,李昂为考功员外郎,对这样的风气深恶痛绝,欲革其弊,便召集应考贡士,表示若有求人请托者,不管文章好坏都要黜落。
结果他舅舅举荐了一个叫李权的,李昂大怒,当着所有贡士的面数落李权,又大肆批判李权的文章,李权大恨,于是找出李昂诗中“耳临清渭洗,心向白云闲”之句,说他是想做许由,要求皇帝让位给自己。
后来李权虽被贬斥为小吏,但也引来许多议论,李昂不敢再强硬,但有所情,莫不允从,又被人弹劾,科举就转由礼部主持。
不过近些年来的惯例,皇帝还是会临时指定一位官员知贡举。
贡举既是国之大典,也是文教盛事,被指定者自然都以此为荣,而且因为有简拔人才之恩,天下士人也目之为座主,自然声誉日隆。
到武宗年间,李德裕为相,上奏称,科举本是为了选拔人才,本来是国家大典,现在却都觉得被座主赏识是恩惠,“遂成胶固,时风寝坏,树党背公,靡不由此”,请求禁止进士及第之后聚集参谒、广为宴会之事。
这番话可谓高见,结果政敌说他是因为自己并非进士出身,便要排挤他人——属实是一个人孤立一群人了。
待武宗去世,宣宗即位,李德裕获罪,一切悉复旧态。
只能说,老李家的人还是太全面、太超前了。
雁来刚才说要设殿试,自己亲自覆核科举结果,其实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也是因为殿试在她的印象里已经是科举的固定环节,倒是没有多想。
这会儿静下来才意识到,殿试之所以能从宋一直沿用到清,不就是因为“天子门生”这四个字吗?
但现在是大唐,此时风气如此,而且元和朝还没有开始党争,她不跟任何人商量就直接做了这个决定,其实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在抢朝臣的饭碗来着……
李吉甫酸得这么明显,就是提醒她要不忘记旧人。
想想看,你领导突然把你的工作做了,你觉得他是体谅你辛苦,还是觉得他要裁了你?
何况雁来还不是普通领导。
这么想着,雁来就放慢了脚步,转头问李吉甫,“今年知贡举的人选,李先生可有举荐?”
殿试是殿试,省试是省试,该安抚的人心还是要安抚的。
李吉甫知道她想明白了,就笑道,“人选自当由殿下圣裁,不过殿下既然问起,明日臣等便具折上奏,举荐数人。”
雁来就道,“今年考生人数众多,我打算多点几个考官,唔……就一个主考官,两个副主考官,三个同考官吧,应该差不多了。”
考官人数增加,举荐的人数自然也要相应加倍。
李吉甫想了想,觉得以前一个主考官看三五百人,现在人数增至十倍,多加几个考官也是应该的,便点头称是。
当然不是说总共就这么几个人负责整个科举,这只是需要雁来点名的考官而已,剩下的自然留给礼部去安排,不然这还算是礼部的差事吗?
第二天,李吉甫递上来的名单,也跟雁来想的差不多。
主考官候选人除了礼部侍郎之外,都是当今名士,雁来登基之后的第一科,当然需要一个能压得住场面的人。韩愈这位国子祭酒也混进了大名单,真是可喜可贺。
不过雁来没选他,中规中矩地圈了礼部侍郎的名字。
她现在不是安西节度使了,朝堂上所有的臣子,都是她的“自己人”,得注意端水了。
两位副主考的候选人,则基本上是把秘书省和翰林院的学士名单给抄了一遍,真是省力。
雁来先圈了宋若宪的名字,说起在文人之中的声望,以及评判文章的能力,她当然是最出色的。而且因为要连考数日,所以女考生有单独的考场,自然也需要女考官,所以雁来顺手在同考官里填上了薛涛。
刷个资历,下次就能自己主持一科了。
另一位副主考,雁来迟疑了一下,圈了京兆尹——不是郗士美,去年雁来摄政之后,老郗终于卸下京兆尹的差事,入了六部,现在这位是政事堂廷推的人选。
然后雁来开始在李绛和柳宗元之间迟疑。
按理说,水端完了,也可以理直气壮偏心自己人了。但雁来对李绛的印象实在很好,他也确实很有做老师的样子,而且,虽然李绛只比柳宗元早一年进士及第,年纪却要比柳宗元大九岁。
果然,轮到自己当领导了,也会觉得论资排辈更稳妥。
也不能把两个人抓来问问。
提名人选按例是要保密的,所以这封奏折翰林院和秘书省并未拆看。
不知道自己是备选,和备选了而未被选中,是两种感受。
雁来自失一笑,先将奏折合拢,放在了一旁待办的架子上。这些都是她还没做出决定的,其他人不会去动。
第二天李吉甫问的时候,雁来也是神色自若,“人选我已经圈定了,不过既然如今考试要糊名,不许请托、杜绝舞弊,这名单似乎也不宜公布,我看等开考前数日再宣布,届时考官直接入场,诸位以为如何?”
她都上升到杜绝舞弊的层面了,众人自然以为很好。
考官的人选虽然是大事,但是在即将到来的登基大典面前,又不算什么了,等过了正月再着急不迟。
所以这事便被放下,又商议起别的。
登基大典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周边各国也都纷纷派遣使者前来道贺,使者的身份和使团的规格都比之前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显然,大唐的赫赫战功,也是狠狠震慑了一下这些邻居。
原本就是属国的那些小国,全都变得更加柔顺,这个倒是没什么好惊奇的,让人在意的是,原本跟大唐关系平平的大食,这回也派来了重量级的使者。
以前大食当然也来过使者,但说实话,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粟特胡商兼职的,连衣饰都一样。
这也是胡商的传统艺能了,他们通常会在经商路线所经的国家用心经营,竭尽全力获取国王和首领的信任,然后再以使者的身份在外行走。
听起来很奇葩,但这对他们来说,其实也只是一门生意。
譬如大唐,周边小国来朝,都是要赐钱赐物的,而这些钱物通常都数倍于贡品的价值,这跟胡商千里迢迢贩运西域特产,在长安卖出几倍高价有什么区别?
道路遥远,使团自己出行还要耗费钱粮,不如委托给胡商,双方都能得利。
这也是小国的生存之道。
大食当然不是小国,但就像是大唐只能在安西设置军镇,大食的势力延伸到呼罗珊地区之后,也无力东进了。葱岭成为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划分两国地界的同时,也带来了安定。
所以天宝十年(751年)的怛罗斯之战,虽然大唐败了,但并未对两国局势造成太大的影响。
因为就在这数年之间,黑衣大食建立的阿拔斯王朝取代了白衣大食的倭马亚王朝,而安史之乱也让大唐烽烟四起、内忧外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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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大唐有了天兵加成,所向披靡,大食那边,反而因为继承问题在搞分裂。
元和四年,哈伦·拉希德——阿拉伯民间故事《一千零一夜》里记录了许多这位哈里发的奇闻轶事——在领兵镇压呼罗珊起义的路上暴病而卒,他的两个儿子阿明和马蒙分别占据了帝国东西部,开始内战。
虽然占据了呼罗珊地区的马蒙处于优势地位,但距离统一帝国显然还早。
玩家在中亚打通贸易航线,不可避免地与马蒙的势力产生接触。不过之前马蒙一直都在观望,直到现在,感受到了来自大唐的威胁,他才真正派出了自己的使者。
大食使者自觉已经十分客气,带来了马蒙的善意,想要与大唐签订和平协议。
但大唐人的习惯是……让四方前来朝贡。
所以两边这会儿还在打嘴仗呢。
得知昨天依旧是没什么进展的一天,雁来并不意外,更不着急。万一真的谈崩了,也就是玩家下个大版本的主线有了。
不过一味的扩张也很可怕,雁来有点无法想象整个地球只有一个国家会是什么样子,也不相信那种局面能一直维持。说真的,她觉得到时候巨唐又分裂成几个国家,连玩家都分裂成几个阵营,继续互相打来打去,才更合理。
目前还不知道游戏能存在多久,如果不依靠玩家的话,单靠大唐这点人,除非用残酷的殖民政策镇压当地,不然也覆盖不到那么大的地盘。而殖民主义实在不符合雁来的审美。
四方朝贡就挺好的,希望马蒙不要不识抬举。
——这么说感觉自己好像邪恶反派。
先上论坛看看玩家笑话压个惊。
除了使者之外,各地官员但凡能抽出空的也都回京了,再加上应试的士子,如今京城人口暴增,官方的廉租房全部爆满,不得不紧急腾出许多寺院宫观来容纳这些人。
再就是为登基大典所做的种种准备了。
虽然各方面的典礼、仪制等都有有旧例,翻出来拍拍灰还能接着用,但需要修改的地方也着实不少。
还有一些得雁来自己拿主意的。
新帝登基都要改元,换个年号,换种气象,她就得想想改个什么比较好。
各地官员进京也带来了各地的贺礼,这些东西什么时候送,怎么排列顺序,暂时存放在哪里……也要商议。
诸如此类,都需要雁来过问。
幸好腊月本来也没有别的大事,大家一起忙这个大事,虽然纷繁复杂,但最后也都一件件理顺了。
元和六年就在这样的忙碌之中结束。
除夕这一夜,雁来照例免了宫中的宴会,陪郭昕吃过年夜饭,回到自己的住处,心里莫名有些不平静。
这很正常,她告诉自己,面对即将到来的、人生中的又一重大事件,如果没有一点反应才奇怪。但是这种情绪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就算想找人说说也没法组织语言,更遑论是设法排遣了。
最后,她干脆换了个形象,打算出门去逛逛。
现实和游戏里的时间并不同步,所以大部分玩家都会选择上线庆祝这个世界的新年,她所到的每一座城市都很热闹,人们用自己的方式欢聚在一起,庆祝新年的到来。
雁来走过一座座城市,穿越热闹的人群,对上一张张笑脸,情绪也慢慢宁定下来。
大唐是一个宏观的、抽象的概念,可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具体的、实在的。
只要依旧脚踏实地,依旧与那么多人在一起,就能抚平所有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