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之前怎么没看出来,白居易和元稹居然也是一对卧龙凤雏?

    按照雁来的计划, 之后肯定是要整顿朝堂的,不过目前暂时腾不出手来,就暂时凑合着用。

    所以就算她想从丽正书院挑人补入翰林院, 其实也就只有两个名额。

    而且她也觉得,现在这种长安做政治中心,洛阳做文化中心, 扬州做经济中心的安排没什么毛病, 完全可以继续保持。所以修书的事,以后多半还是会安排在洛阳。

    反正她来回很方便。

    但为了不厚此薄彼,雁来还是将所有人都召了回来。

    好歹也是“摄政王”了, 这样的喜事, 还是应该让自己人都有一点参与感的。

    再说,其中很多人的志趣其实并不是修书,只是将之当成一块跳板, 现在朝中眼看要空出很多位置, 雁来也就顺便给安排了。

    不过安排归安排,能不能胜任、以后又能走到哪一步, 就要看他们自己了, 她只能保证, 有才能的人不会被埋没, 不会因为要给权贵子弟让路而被耽误。

    雁来对此倒不是很担心, 好歹都是名声在外的才子,实在不行也能继续回去修书、作诗、写文章。

    接风宴上, 雁来自然不会提起这些,先让大家高高兴兴乐一回。

    只是到了长安, 这些人的消息也灵通了。当下长安城里最受关注的就是西川的事,他们到底没有脱离官场, 何况这件事还跟天兵有关,既然听说了,免不了就要议论一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便转到了这上面。

    点评王锷本人的功过得失,预测西川的这次变故给各地藩镇带来的影响,再讨论一下接下来的藩镇军队改革。

    自助餐的形式本来就很接近沙龙,大家既能在这里发现志同道合的人,也能够听到不同的意见。

    只是难免会有些争论。

    当谁也说服不了谁、反而有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话题之中的时候,雁来这个宴会的主人,也就不得不站出来当裁判了,“怎么了?”

    “在说藩镇的军队应该如何处理。”柳宗元解释道。

    整个大唐的军队,如果连戍卒和辅兵也一并算上的话,怕不是有百万之巨。这么多人的去留安排,自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怕对天兵来说也一样。

    在场都是自己人,自然要为天兵考虑。

    有人觉得这完全就是个烂摊子,根本不该接手。也有人觉得正因为是烂摊子,天兵才当仁不让。更有人觉得,这个事情既然不好解决,那就暂时搁置嘛,放着放着问题自己就会消失的。

    “大家都是一片好意啊。”雁来听完,笑着点评道。

    她这么一说,刚才争论的众人便都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他们都是同事,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一两件小事争论起来的情况也不少,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今日一时不察,闹到了雁来面前,就有种一直以来维持形象崩塌了的羞耻感。

    一句话给这件事下了定论,雁来这才道,“事情总要有人去做,若因为麻烦就丢开手,只挑拣容易的做,那我这个中书令也当得太容易了些。”

    甩锅和摆烂别人难道不会吗?还用得着她?

    听到这话,那些觉得不该接手的都惭愧低头,而觉得当仁不让的则抬头挺胸。

    雁来见状又笑道,“事情虽然要做,可也不能没有底线。所以,既然要我来解决问题,那就全都得按照我的要求来。”

    有机灵的人已经反应过来了,雁来说的是藩镇之事、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为官之道呢?

    在某个官职上,总会遇到麻烦的、或者自己不想做的事,总不能就丢开不管吧?但若是事事照单全收,也会让人觉得你好欺负,变成所有的事都让你干,这时候,把握其中的“度”就很重要了。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自身的能力。

    有能力的人,才有底气说出“都按我的来”这种话。

    更有人听出雁来有让他们出仕之意,更是豪情顿生、踌躇满志,开始畅想自己该如何做出一番事业了。

    雁来的注意力却是放在了第三种说法上,“放一放问题自己就会解决了,这话是谁说的?”

    她虽然没有褒贬之意,可是听语气就知道不甚赞同,所以迟疑了片刻,白居易和元稹才站了出来。

    雁来看到两人,有些意外,问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两人对视一眼,顿时都有一种“参加科举考试时,文章写到一半才发现自己写偏了”的感觉,可是从头再写已经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写下去。

    最后还是白居易开口,“这是元和初,我与微之将应制举时,揣摩当代之事所成的策目,谓之销兵数。”

    所谓的“销兵数”,意思是说,每年都会有一些士兵或是战死、或是出逃,那么,如果战死的名额不补上,出逃的兵士不追捕,那天下士兵的数量,自然就会慢慢变少,十年之间能少掉十之三四,军费开支自然也就大大降低了。

    这样一来,朝廷不必遣散军队,也就不会招致士兵的怨望。

    听起来似乎十分完美。

    大概是察觉到气氛不对劲,白居易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还忍不住为两人挽尊道,“那时我等年轻无知、虑事不周,让诸位见笑了。”

    其实那也不过是四年前的事。

    不过白居易这么说,自然不会有人在这时候揭他的短。

    雁来强忍住了扶额的冲动。

    这完全就是书生之见,闭门造车的成果嘛!

    之前怎么没看出来,白居易和元稹居然也是一对卧龙凤雏?

    不过想想好像也不奇怪,白居易和元稹虽说出身算得上贫寒,但依旧是士族子弟,以诗书为业,哪怕入仕之后当过一段时间的县尉,但既不是主官、时间也不长,估计没处理过什么具体事务。

    对民生疾苦,他们虽然也看到了一些,并且因为诗人敏锐的感知力而产生了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但说到底,他们既没有切身的感受,也没有充足的经验。

    如此这般,想出来的社会问题的解决之道,当然不免失于幼稚。

    ……

    但雁来没想到,在场居然还有人觉得,他们的说法听起来也有那么几分道理——要不是有人支持、有人反对,也不会争论起来了。

    她忍不住开口,“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众人闻言都看向她。

    雁来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叹道,“就算真的逃不捕、死不填,军费开支也不会变少的。将领们不会主动上报人数变少,而是会美滋滋地多领一份钱粮,装进自己的口袋里。”

    她说着,又丢下一枚炸-弹,“事实上,他们现在就是这么做的。你们真以为,各地军队都是满编的么?能有一半就不错了。”

    在座的都是书生,闻言顿时愕然,还有人问,“那打起仗来怎么办?”

    “打起仗来,就可以报战损,再多拿一笔抚恤金。”

    众人不由默然。

    本来想说有些夸张,可是想到日常所见的那些军将,又觉得也不是那么难以置信了。

    尤其是年幼时曾在凤翔姐夫家暂住过一段时间的元稹,对此感受更深。凤翔已是随时可能与吐蕃交战的边镇,也是奢僭恬嬉、武风不振,更遑论他处?

    雁来又道,“就算上下清廉,无人贪腐隐匿,朝廷或许可以省去一些军费,但那些逃走的士兵无家无业,离开军队之后,又该如何谋生?”

    很多人本就是活不下去了才去当兵,现在从军队里出来,难道就能养活自己了吗?

    大唐可是真的会饿死人的,以当下的产业结构,既没有那么多的土地给他们耕种,也没有足够的工坊能收纳这些士兵。

    片刻的沉默之后,才有人低声道,“只怕会落草为寇、聚啸山林,强盗掳掠、祸害地方。”

    这样的事情,他们又不是没见过,只是之前未曾深想。

    还有人想得更深了一层,“如此一来,若是再有人举旗造反,岂不是一呼百应?”

    到时候,这些朝廷好不容易才“处理”逃兵,就会再次成为朝廷的威胁。

    元白二人听得面色煞白,又是惭愧,又是惶恐,连忙低头认错。不过心底又有些庆幸,这到底只是他们两个小吏的书生之言,并没有真的实施,于国家也无损。

    其实两人庆幸得早了些。

    因为如此离谱的政策,它还真的施行过。

    在原本的时间线里,李纯去世后,李宥继位,是为穆宗。

    当时,因为元和中兴之故,一派天下安乐、四海升平的景象,于是宰相萧俛和段文昌便上奏说:兵以静乱,现在天下太平,再养着这么多军队容易出问题,不如休兵偃武,请密诏天下军镇,每百人之中限八人逃死,谓之消兵。

    李宥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天真任性,什么主意都敢听,居然真的下了这么一道诏书。

    不出两年,河朔再乱,元和一朝十多年才经营出来的大好局面一朝丧尽。

    所以还真不是位置够高,就能有足够的眼光和见识的。

    不过,连宰相都有“消兵”的想法,固然是儒生崇文抑武的秉性作祟,但也是因为从安史之乱起,大唐已经打了太久的仗,天下疲惫、国库空虚、四野荒芜、民心思安。

    白居易他们这一代人,是在战火与流离之中成长起来的,四海安宁不仅是他们的政治理想,也是极为迫切的个人需求。

    所以“消兵”之说虽然听起来很荒唐,但在民间和朝堂都很有市场。

    不过也能看得出来,白居易和元稹的政治眼光显然都很一般,绝无可能成为如李吉甫、李德裕那样的政治家,更适合做诗人。但大唐的制度注定了他们都有一颗入仕为官、建功立业的心,如此,官场浮沉、仕途不顺也就不奇怪了。

    好在大唐重京职、更重两省近侍官,至于翰林院这种陪伴天子的职位,更是重中之重,倒是很适合他们。

    但毕竟不可能所有人都进翰林院,而且政治眼光一般,也不代表就做不了实事,白居易在杭州、苏州时都有善政。究竟行不行,还是得试试才知道、才甘心。

    雁来本来就有安排这些人的打算,既然话说到了这里,她也就顺势道,“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们都是饱学之士,只是缺了几分世事历练。”

    众人汗颜称是。

    其实她的年纪比在座所有人都小,但说出这种话却毫无违和感,又道,“如今大唐正在革新之际、用人之时,你们若是愿意,倒是可以去外面做一任亲民官,不拘地方大小、丰饶、远近,若是能有所为、有所得,那也算是学以致用了。”

    一听这话,别人尚且还要思量,白居易却是第一个开口道,“臣愿往!”

    他是个高自尊心、高责任感的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批评,既羞愧、又懊悔,听说有补救的办法,自然是毫不犹豫。

    虽然大唐还没有“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说法——大唐的书生可是会佩剑的!——但白居易也已经意识到,只是坐在书斋里揣摩,所得的东西永远都跟现实隔着一层,唯有亲自去看、去体验、去经历,才能言之有物,真正起到救济世情、裨补时事的作用。

    诗歌如此,为官亦如此。

    雁来却没有答应,只笑道,“不急,你们都回去想一想。每个人的志趣和理想都不同,去与不去,并无高下之分,想清楚自己要走什么样的路,才是最重要的。等想明白了,若还愿去,再来告诉我。若不想去,京中也有不少职位缺人。”

    白居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表态,雁来若是点头答允,那就把其他人给架起来了。

    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外放做官的,尤其是在大唐这样的政治风气下。

    他老老实实应了一句“是”,退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宴席继续,只是大部分人的心思都不在这上面了,开始思量起这件事。

    在大唐,连宰相被贬都是出镇地方,京官和地方官之间的鄙视链,可见一斑。

    像是白居易、元稹这种考过了制科,进入第一序列晋升通道的官员,就连县尉都是在京兆府、河南府下辖的县任职。所以孟郊初授官是溧阳尉,在江苏,韩愈才写下了那篇举世闻名的《送孟东野序》。

    所以,让他们去做地方官的话,若是换个人来说,哪怕是李吉甫这个宰相,甚至是李纯这个皇帝,他们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做错事,所以要遭贬斥。

    但这话从雁来口中说出,却不会让人生出这种想法。

    无他,因为天兵就是哪里都会去、哪里都喜欢、哪里都能看出好处,永远兴高采烈、永远热情满满。

    什么爬雪山、进沙漠,扬帆出海……没有他们玩不出来的花样。如今市面上的盐、糖、茶,质量和数量都比以往要好很多,也都是天兵在各地弄出来的。

    说起来,这几天长安城里的天兵也少了很多,据说都是去西川抓什么“滚滚”了。

    反过来说,就算是再偏远、再荒凉的地方,有了天兵,也就热闹起来了,不再是让人心生凄凉之感的放逐之地。

    而且有天兵在,就算在地方上任职,也不用担心消息传递不便,与朝廷的关系疏远。

    不过即便有这种种好处,要让他们下定外放做官的决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像雁来说的,得想好自己想要什么、想走什么样的路,才能决定去不去。

    这种事也不方便在这样的场合讨论,众人都沉默下来,宴会的气氛也就荡然无存了。

    雁来见状,干脆让他们散了,回家想去。

    ……

    郭令徽终于将整理好的两份名单送来了。

    耽误了这么长时间,自然也是有原因的。郭令徽不仅按照雁来的要求将名单分类整理好,还在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附了十分详细的信息,是她自己从权贵的圈子和民间打听到的种种风评。

    “这也太细致了。”雁来叹为观止。

    郭令徽抿唇一笑,“多费了些时候,没耽误你的正事吧?”

    “这也是正事。”雁来说着,抬头看向郭令徽,忽然陷入沉思。

    她现在也是个有威严、有气度的长官了,被她这么一看,郭令徽便有些心慌,“可是有什么差错?”

    “不是。”雁来将一只手抵在唇边,思量片刻,却没有开口,而是低头翻看起手里的名单。

    等全都看完了,她才说,“宫中秘阁,这些年都是宋氏姊妹掌管,我想着给她们加加担子,改组秘书省,让她们负责整理奏折文书的工作。”

    郭令徽眼睛一亮,“这是好事。”

    “不过这是之前的想法,我现在改主意了。”雁来看了她一眼,笑道,“改组后的秘书省毕竟要接触奏疏和政务,还是应该正式些。我打算开制科,遴选女官。”

    郭令徽听到前半句,还有些失望,等听到后面,又觉得雁来深谋远虑,远胜自己,当即道,“有任何用得上我的地方,令君尽管吩咐。”

    雁来想了想,说,“也没什么要吩咐的,你回去也多看看书,准备考试。”

    郭令徽一愣,“我?参加考试?”

    “不行吗?”雁来反问。

    郭令徽跟她对视,立刻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她很想移开视线,但不知为何,她却迟迟没有行动,反而咬牙道,“行!”

    她没想到雁来会让自己去参加考试。

    或者说,她没想到雁来说的让她出仕,会是这样的郑重其事。

    第一反应就是“我不行吧”,可是随之漫上来的就是不甘心。机会已经放在了她面前,如果因为觉得自己不行就拒绝了,雁来肯定不会强求,可她自己或许一辈子都会生活在对这一刻的悔恨之中。

    至少让她试试。

    当那个“行”字吐出来时,郭令徽才发现自己紧张到全身都出了一层薄汗,手脚也有些发软。

    可与此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痛快。

    她定了定心,又道,“我会用心的。”

    考试确实是个很好的方式,可以客观地评价一个人够不够资格。如果没考过,那什么出仕的话都不必再提,但只要考过了,那就连她自己也不能再否定自己。

    送走郭令徽,雁来就让人请来几位宰相,商议此事。

    她一开口,几人就皱起了眉头。

    女官按理说是宫中的编制,所以这件事,雁来自己就可以做决定。就像以前李纯非要用吐突承璀那样的宦官,朝臣们除了上书劝谏,也没什么办法阻止。

    但她偏偏来找他们商量了。

    这是对他们的尊重,但同时也是一种信号——女官不会只是后宫里的一个添头,而是要正式在大唐朝堂占据一席之地。

    看天兵就知道,雁来肯定是会用女官的。从决定让她代理朝政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但雁来不是要提拔某个具体的人,而是要从头建立起一套机制,却还是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这是连武则天也没有做到的事。

    上官婉儿再怎么备受荣宠,也只是皇帝的私人高级秘书,没有官品、员额、衙署,更不用说遴选和晋升机制。

    现在,雁来将这些都补上了。

    这让几位宰相都感受到了一种紧迫感。

    但要说反对,似乎也没有合适的理由,毕竟雁来的流程太标准了——她连考试的部分都全权交给礼部的,显得毫无私心,他们就是想劝也无处着手。

    总不能说不要女官吧?那坐在延英殿里的她又算什么?

    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又问,“不知这遴选范围要如何定?”

    “这个就不必限定了。”雁来说,“我看从前的制科,也有隐沦屠钓科,就是为了搜罗野之贤士,比照那个来就是。”

    天下读书识字的女子本就不多,再限制来限制去,最后能选出几个?

    从延英殿出来,几位宰相沉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眼看着快到政事堂的公房了,李吉甫才忽然出声叹道,“可惜我没有女儿,孙女又还年幼。”

    另外三人闻言,不由对他怒目而视。

    我们都在担心女官出现之后,朝堂上的格局会有什么变化,敢情你就是在想这个?

    儿子在西川捞到了“开疆拓土、劝降敌将”的功劳还不够你得意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李吉甫没有女儿,他们有啊!就是自家没有,族中肯定也有。似他们这样的人家,女儿本就是自幼读书,也有很多比兄弟更聪明的,从前只能期望她嫁得良婿、相夫教子,如今……

    第252章“原则上应该是不太合理的,不过现在原则在你手里。”

    政事堂现在也算是历练出来了, 都没让这事过夜,当天就将具体的条款都梳理出来,交给中书舍人写成诏书, 让门下省发布出去了。

    哦,他们还给这个制科取了个名字,叫澧兰沅芷科。

    这个成语出自《九歌·湘夫人》, 屈原的作品里常用香草美人来指代才华出众、品行高洁的人, 雁来觉得放在这里挺应景的。

    第二天到了延英殿,雁来就开始严阵以待。

    通常来说,一个新政策要推行, 总会引来一波反对的声音。

    何况遴选出来的女官要加入秘书省, 而秘书省的新职责是掌奏章传递、王命传达——之前负责这项工作的枢密院,可是能跟左右神策军中尉并称“四贵”的存在,权力有多大可想而知, 理当引起朝臣们的警惕与反对。

    然而一个上午过去, 一切风平浪静。

    没人来她面前哭诉,也没有与此有关的弹章送到延英殿。

    搞得雁来还有点不习惯。

    “这合理吗?”她问张云敏。

    “原则上应该是不太合理的。”张云敏摊手, “不过现在原则在你手里。”

    雁来一愣, 而后便笑了起来, “所以, 是我新官上任烧的火终于开始生效了?”

    也对, 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的哪一个是傻子?挑衅她的事可一可二,但若还要再三再四, 真当她没有脾气吗?

    “而且我听说,昨天诏书一发出去, 政事堂几位宰相就亲自去礼部给家中女眷报了名。”张云敏又说。

    连宰相都如此,其他人自是争相仿效, 都想让自家人抓住这个机会,谁会想不开去反对?

    雁来有些意外,她怎么没看出来几位宰相这么支持自己的新政策?

    “据说是受了安邑相公的刺激。”张云敏压低声音,说了昨天发生的小插曲。玩家现在能够自由出入宫禁,自然能知道很多八卦消息。

    “……李吉甫真是个妙人。”雁来感慨了一句。

    不过如此一来,她的思绪倒是顺畅了很多,很快就想到,女官虽说是要掌权,但至少现在,她们分的仍然是宦官的权。

    大唐之前就有过女官,朝臣们又不知道雁来全盘的计划,自然不会像她想的那么敏感。

    这样也好。

    先开个小口子,然后再一点点拓宽,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雁来托着下巴,微笑沉思良久,又吩咐殿外的内侍去将翰林学士请过来。

    小宦官忙问,“不知殿下要宣哪一位?”

    “全部。”

    既然要统一考试,肯定要留出报名和复习的时间,最快也得一个月左右才能出结果。雁来本是打算自己再坚持一段时间,到时候让秘书省和翰林院一起上岗。

    不过难得朝臣这么安分,雁来觉得也不是不能给一颗甜枣。

    干脆今天就让翰林学士正式开始工作。

    正好接下来要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她也确实很需要助手。

    翰林学士是兼职,或者说是头衔,只是定期在翰林院轮值,平时有自己的本职工作,所以雁来等了很久,人才到齐。

    李纯自从心灰意冷之后,就不怎么喜欢见翰林学士了,等他中风,雁来上位,更是一次都没有召见过。从有这个职位以来,这还是翰林学士头一回受此冷遇,所以这会儿到了雁来面前,都有些紧张。

    大唐、尤其是元和一朝的翰林学士,含金量还是很足的,在场这几位都在两唐书有传,其中李绛、崔群都官至宰相。

    雁来的视线落在李绛身上。

    虽然没有证据,但雁来觉得,李纯挑选近臣时,应该是考虑过颜值的。从已经致仕在家的杜佑,到如今的宰相之首李吉甫,再到白居易、李绛等人,无不是仪表出众、风采洒然。

    不过雁来熟悉李绛,还是因为之前李纯想立储的时候,就是他劝皇帝先册封皇后。

    雁来调侃过,这该不会是她们的卧底吧?没想到这还不到一年,他就成了她的下属,怎么不算是一种缘分呢?

    看完了人,雁来又低头去翻手里的家状。

    没错,今天的召见看起来是突发奇想,但雁来既然要用翰林院,自然是早就把这些人的履历都找出来看过了。

    李绛也是个将“说话的艺术”这项技能点满的官员,因此很得李纯信任。

    不过他的技能跟李吉甫还不一样,如果说李吉甫关注的是军国重事,劝说皇帝都是“晓之以理”,那李绛更在意的就是皇帝的个人德行,进言时也更多是“动之以情”。

    所以史书上,他劝谏李纯的事迹最多,等他罢相之后,就很少再有宪宗虚心纳谏的记载了。

    既能直言上谏,又能查缺补漏,雁来横看竖看,都觉得这就是个天选的大秘、特助的人选,合该来给自己打工。

    她放下手中的文件,面色也变得和蔼了几分,也不寒暄,就直接宣布了翰林学士的工作调整。

    翰林学士以后就不再是兼职,而是本官了,有品级、有官署的那种,工作范围自然也相应扩大,除了原本的草拟诏书、以备咨询之外,还要跟秘书省一起负责奏折的整理、分类以及上传下达。

    这件事雁来虽然准备了很久,但事先一点风声都没透出去。几位翰林学士现在入宫值守就是走个流程,本来都有些心灰意冷了——见不到皇帝的翰林学士,还算什么天子近臣?

    如今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虽然跟他们想的不一样,但总算是个好消息。

    雁来满意点头,又说,“政务繁忙,你们尽快将原本的差事交接清楚,明日便开始上任吧。”

    几人又是一愣。

    按照现在的规矩,工作调整都会给一段时间的假期,依照官品和任职地点不同,假期的长短也不一样。

    但雁来不给假期,也算是一种信任与倚重,他们自然不能拒绝。

    这还不够,雁来又让张云敏叫一些天兵来帮他们搬东西,尽快安顿下来。

    几位翰林学士:“……”怎么感觉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玩家才不管这些,兴冲冲地帮忙去搬家。这动静着实不小,所以很快,翰林院的工作变动就在皇城中传开了。

    虽然还没有开始做交接,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翰林院这是夺了枢密院的权。

    能从宦官手里抢到好处,而且还是如此至关重要的权柄,朝堂上下顿时都欢欣鼓舞,而不偏袒宦官的雁来,也摇身一变成为了英明睿智的主政者。

    就连这权柄要跟女官分享,都没有影响众人的振奋。

    对此雁来只是一笑置之。

    这种好话听听就得了,谁都不会当真,等下次有什么事,他们骂她的时候,就会将现在对她的称赞忘记了。

    ……

    翰林学士的本职不是在中书门下两省,就是在六部,因此很快就交接清楚,将东西都搬到了翰林院,而后又到延英殿来报到。

    才到门口,众人就看到了等在殿外的白居易。

    一个玩家立刻兴奋挥手,“老白!”

    另一个玩家吐槽,“你这么叫,我会觉得你在叫白展堂。”

    前一个玩家:“……还真是。但是叫小白更奇怪吧,感觉有点像是在叫猫。”

    她们没有掩饰音量,不止旁边的李绛等人听到了,白居易也听到了,只能上前一步,拱手道,“各位称呼我的字即可。”

    虽然他心里很清楚,这种申明并没有什么用,下次她们还是会混着乱叫。

    说了这一句,白居易便转过身,跟几位同僚打招呼——他之前曾在翰林院与他们共事,关系比一般的同事亲近一些,尤其是李绛,不仅是很照顾白居易的前辈,还替他在皇帝面前说过许多好话。

    “乐天啊。”李绛看着他,心情颇为微妙。

    当初白居易被发配到洛阳的事,他也劝过,奈何皇帝不听。后来听说白居易跟天兵走得很近,甚至加入了丽正书院,李绛心里既觉得可以理解,又有点埋怨他不够贞节。

    雁来和她手下的天兵当然算不上是乱臣贼子,但也绝不是忠臣良将。

    结果一转眼,雁来入主朝堂,大家又重新变成自己人了。

    这其中的感触,大概连李绛自己都说不清楚。

    相较而言,白居易的心情倒是十分坦然,还向李绛道了喜。

    听他提到这个,李绛忍不住问道,“乐天什么时候回翰林院?”

    翰林学士算是一条青云之路,当几年学士,本官升转几次,再加知制诰,或是转中书舍人,就能直接入阁拜相了,以元和年间的宰相调动速度来说,差不多也就是四到六年——京官是两年一迁转。

    现在翰林院成为本官,迁转路线虽然还没定,但职权范围已经扩大了很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其实已经掌握了部分相权。

    奏折的整理和分类,听起来是个杂活儿,但是朝中大小事务的轻重缓急,都在他们手中。

    谁的奏折先送,哪一封放在最上面,这其中可操作的空间不小。何况那么多奏折,雁来不可能全都亲自去看,不重要的可能直接交给他们处理,重要的也会让他们将重点归纳总结出来,写上处理建议。

    这已经是宰相的职权范围了。

    所以在李绛看来,雁来既然执掌朝政,肯定会用他自己的人,翰林院剩下的那两个空额,要不了多久就会补上。

    而白居易理当占据其中一个。

    但白居易却笑着摇头道,“我想外放,到地方上历练一番。”

    听到这话,几位翰林学士都惊呆了,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发烧说胡话。尤其是李绛这种入仕之后就一直在朝中任清要之职的,更是难以理解。

    放着青云之路不走,你要外放?

    那跟被贬谪有什么区别?

    但这话当然没人说出口,尤其是见周围的天兵也是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显然这件事不是白居易个人的意见,天兵乃至那位摄政王都是知晓的,且也赞成。

    短暂的沉默之后,李绛又问道,“可定了要去何处?”

    白居易摇头。

    身边的玩家却是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江州!必须是江州啊!”

    “现在去江州有什么用?还是杭州好。”

    “投苏州一票!”

    因为玩家的存在,原本的时间线已经被和谐得影子都没有了,白居易就算再去江州任职,也不会是江州司马,更难再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境。

    虽然有一部分玩家觉得,不管怎么说,江州也是白居易人生中的重要转折点,不能错过,但更多的玩家却认为,《琵琶行》已经没了,不如直接去写《钱塘湖春行》《忆江南》。

    还有人惦记着让他去苏州把“七里山塘”给开了。直到现在,山塘街也依旧是“苏州第一名街”,非常要紧的!

    玩家吵吵嚷嚷,很快就动起手来。

    几位翰林学士频频侧目,白居易则是见怪不怪,跟李绛说起了自己想要外放的原因。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避讳自己的错误,哪怕现在提起来也还是会心生惭愧。

    “也不只是我有这样的想法。”最后,白居易笑道,“这会儿梦得兄在殿内,想来也是为了此事。”

    没错,第一个找来的居然不是白居易,而是刘禹锡。

    这家伙虽然外表锋芒毕露,像个战士,但意外的很好讲道理,或者说,他心里自然有一把衡量一切的标尺,能够被他认可,那什么都好说。

    所以雁来的话,他是真的听进去了。既然知道自己有短板,那当然要赶紧补上。

    这会儿,雁来也在问他想去哪里。

    刘禹锡道,“若是方便,臣愿再回朗州。”

    其实真要说起来,他这个念头也不是今天才有。从朗州回京的路上,他跟玩家在一条船上朝夕相处,自然也知道了不少事,比如有一批玩家正在广西的山里,一边跟当地的土著打游击,一边开荒种甘蔗。

    光是听到的只言片语,就可以想见那里的情形有多艰难,但天兵们却视之为理所当然。

    那时,刘禹锡其实就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在朗州的时候只顾着伤怀自身,或是写文章诗歌抒发情绪,却从来没想过要在朗州做点什么。

    当然了,司马本来就只是副职,他们又是在编制之外的罪官,实际上也做不了什么。

    可刘禹锡心里还是遗憾。

    现在有机会,他自然就想回去弥补。

    雁来答应了,心想先让他去朗州,回头再去夔州,务必要把《竹枝词》《杨柳枝词》和《浪淘沙词》都写出来啊!

    《陋室铭》什么的已经不指望了,要是再没了“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女郎剪下鸳鸯锦,将向中流定晚霞”“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这样的诗句,她会很遗憾的。

    也算是跟玩家想到了一处。

    刘禹锡不知道雁来满脑子都是他的诗,还在琢磨着要做点什么利国利民的事业,见雁来沉思不语,便主动告辞。

    从殿内出来,看到等在外面的白居易,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丽正书院的人很多,自然也隐隐分成了数个小团体,刘禹锡和白居易分属两派,平日里的私交并不多,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欣赏对方的作品风格。

    这两位将来会成为晚年知交的朋友,现在已颇有心心相印之感,此刻在这里相遇,更是默然神会。

    玩家早就已经散了,只有几位翰林学士站在一旁,看着刘禹锡离开、白居易走入殿内,不由得都陷入沉思,甚至开始考虑自己以后是不是也要想办法外放一任了。

    是因为这样确实能学到不少东西,于己有益,但更是因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雁来既然欣赏有地方任职经历的官员,那以后,只有任职地方才能高升这一条,肯定会逐渐成为共识。

    ……

    维州安定下来,李德裕和赵猫猫就下了山。

    这让李德裕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知道赵猫猫是可以直接传送回成都的,现在慢慢赶路,全是为了将就自己。

    “我把你带上来的,当然要好好带回去。”赵猫猫不以为意,“万一出了什么事,殿下如何跟安邑相公交代?”

    李德裕好笑,“能出什么事?”

    抬头看看,这一路上到处都是天兵,不管是维州城有人心怀不满,还是山林间有猛虎野兽,都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跑出来伤害他。

    赵猫猫闻言,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些玩家,当然都是慕名跑来看大熊猫的,但现在这种场面,别说大熊猫了,就连最喜欢看热闹的猴子都被吓得不敢出来了。

    李德裕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或是扛着竹子、或是端着陶盆在山林里乱窜的玩家,有些纳闷地问,“为什么还有拿着盆的?”

    “哦,那个是给熊猫崽喂奶的。”

    那天看到的是熊猫妈妈带着两只崽子,就有玩家担心奶水不够吃,来送爱心盆盆奶了。

    维州、成都和灌口镇养的牛羊这几天都遭了殃,虽然至今为止没有一个投喂成功的。

    李德裕不理解,但大受震撼。

    很快他就看到了另一种难以理解的行为,有玩家正沿着路,隔一段距离就在树上挂一块牌子。李德裕凑过去一看,上面写着两排字:

    不要投喂野生动物

    文明参观禁止捕捉

    李德裕的眼神下意识地飘向那些拿着竹子和陶盆的玩家,看来这提示并没有什么用。

    不过还是很奇妙,李德裕上回看到类似的提示,还是官府立木牌,提醒当地百姓山林里有猛兽出没,不许进山、不许逗留。

    现在天兵一来,就变成猛兽退散,不敢在人类聚居地附近逗留,人类反过来被提醒不许投喂和捕捉了。

    李德裕只是觉得新鲜,赵猫猫已经开始头痛了,开始考虑要不要提醒一下雁来,赶紧给这些家伙找点事情做,不然她真怕游戏外的大熊猫都不濒危了,游戏里又被玩家给折腾成濒危。

    不过也许是官方早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些,正当她琢磨着措辞时,系统忽然弹出了邮件提醒。

    点进去一看,是更新公告。

    雁来也知道,玩家都是脑后生反骨的家伙,越是不让干的事,越是要去做。所以公告里一个字都没提大熊猫,只是像赵猫猫想的那样,给玩家找了点事干。

    首先是翰林院、秘书院和内卫对玩家开放了,报名的玩家通过考核之后,就能进入这三个部门。当然,玩家没有编制,只是以类似实习生的身份进去观(打)政(杂),体验大唐公务员的日常,以及大唐的宫廷生活。

    这一次是试行,如果一切顺利,以后会陆续开放更多的部门。

    然后就是白居易、刘禹锡等人已经决定外放,玩家也可以报名成为他们的幕僚,跟着他们一起去搞地方建设。

    最后是这次更新的重点,新的大型活动——地方藩镇改制。

    话说之前因为遴选内卫这事,导致各地藩镇都对朝廷很不满意,已经有人按捺不住,出现异动了。不过西川那边先闹出来之后,其他人反而都安分了,打算先看看情况。

    结果就是一场仗都没打过,王锷被解送回京了不说,天兵居然还顺手收回了一个维州。

    这下原本还有点想法的藩镇都重新老实了下来。

    雁来之前就已经在朔方搞了个试点,现在已经全部完成,一切都很顺利,接下来自然就要推而广之。

    正好秋收结束,这一年各地干得怎么样,看看数据就一目了然,雁来心里的处理方案逐渐成型,便打算在今年之内将这些困扰了大唐朝廷几十年的藩镇都处理了。

    军队的裁撤和安置,藩镇文武官员的安排,以及地方上的事务处理……这些事情千头万绪,交给原住民去办,难免会有些枝枝蔓蔓、没法彻底处理干净的地方,所以雁来还是打算让玩家来。

    光这一件事,就足够她们忙到过年了。

    她还有很多新政策等着推行呢,留给藩镇的时间已经足够多。如果直到现在还有人心存侥幸,不愿意改变,想抱着老一套过日子,那雁来也只能自己动手。

    第253章翰林学士比雁来更希望考试赶紧结束、女官赶紧上任。

    元和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澧兰沅芷科在尚书省公廨开考。

    考题是礼部当着雁来的面出的,然后由她在三份试题中选一个,主考官是一位礼部郎中, 一位吏部郎中,以及一位门下省的给事中。

    此刻,考生们在答题, 雁来则是在延英殿翻看考生的名单——说是名单, 但按照科举惯例,还登记了籍贯、出身、父祖三代、爱好和特长等,除了没有照片, 比现代的简历还详细。

    考生的数量倒是比雁来想的多一些。

    虽然比不上有近千人参加进士科, 但跟正常的制科也相差不远。

    当然一般的制科考试都有限制,严格的只允许朝廷官员参与,稍微放宽一些也至少得是士人身份, 只有隐沦屠钓科这样的科目才不做任何限制。

    但不管怎么说, 大唐女性——哪怕只是士族女性——的知识水平不低,这一点还是比较令人欣慰的。

    不过, 能在短短二十天内召集到那么多人来报名, 也是因为玩家在其中出了大力气。

    尤其是两京之外的考生, 若不是玩家不遗余力地宣传考试政策, 赞助车船等交通工具并主动带着她们赶路, 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到长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本身女子参加朝廷的考试, 就已经足够令人瞩目,何况玩家还折腾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如今大唐上下,就连不识字的普通百姓都在关注这场考试了。

    雁来对此很满意。

    有了这一回的热闹, 人人都知道朝廷会招考女官,明年就会有更多人提前做好准备、主动报名参考。

    而且以后在各地开设学堂、招收男女学生,推动教育普及的工作,想来也会好做很多。

    翻完了名单,雁来就将文件放在一旁,继续忙自己的事。

    考试要连续进行三天,之后还要阅卷、排名,出成绩且还早着呢。

    这一忙,就到了散衙的时刻。

    雁来从延英殿出来,看到有不少玩家在尚书省附近徘徊,才意识到考试还没有结束。

    按照规定,每场考试都会持续一整天,之后考生还可以请烛一支。

    不过普通的科举考试,很多人其实并不会请烛,一些特立独行的考生甚至会提前交卷走人。

    比如那位写了“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的祖咏,写完这四句就交卷了——正常是八韵,多的有十二韵。

    再比如大唐第一代考达人温庭筠,据说他写应试诗根本不用打草稿,一叉手即成一韵,时人号为“温八叉”。因为他经常帮邻桌代答,主考官特意将他拎到帘下单独坐——考官本人就在帘后,但即便如此,他也依旧暗中替八个人完成了答卷。

    不过今天这场考的是贴经,没有一人提前离场,而且所有人都请了烛。

    上来发蜡烛的是玩家,一边发,一边偷瞄考生的卷子,看到写满了的就暗暗点头,看到还是一片空白的就跟着着急。

    但不管怎么样,等到蜡烛燃尽,考试最终还是结束了。

    玩家立刻上去收卷,看到所有的卷子都写满了,顿时松了一口气。

    看来她们传授的考试经验大家都认真听了,好耶!

    贴经,顾名思义就是填空题,对于这种题目,不管会不会做、有没有记错,总之全部写满不能留空,万一蒙对了呢?

    收好卷子,回到帘后,眼看主考官这就要开始阅卷,玩家连忙问,“这……不用糊名吗?”

    “糊名?”主考官一愣。

    玩家说,“就是把写了名字的地方遮起来,再找人誊抄一遍,然后再阅卷,这样就不知道哪张卷子是谁写的了呀!”

    主考官眼中精光闪烁,“大唐并无这般制度。”

    玩家一整个大震惊。

    大唐的科举考试居然是不糊名的……啊好像之前李贺考试的时候,论坛是有说过,不过那时候大家过了就算,现在自己亲身参与,才意识到有多离谱。

    讲个笑话,大唐没有科举舞弊,因为人家明着找人情、走后门。

    只有需要政治倾轧的时候,才会拿这个来说事,比如元和三年的直言极谏科。

    见玩家不说话,主考官又劝道,“今日辛苦诸位了,赶快去歇着吧,答卷交予我等便是。”

    “不行!”玩家并不知道考官们已经私下接受了不少请托,连前十名的名次都排好了,但还是一把抢过考卷,“科举是国之大典,岂能随意轻忽?之前没想到也就算了,现在想到了,当然要糊名誊写。”

    有人自告奋勇,“放心,我们来帮忙糊名誊写,保证今晚就誊抄完,不耽误事。”

    还有人考虑得比较周全,“得走流程是吧,我懂我懂。你们就在这此地不要走动,我去买……啊不,去找殿下补个手续,很快就回来!”

    同伴的刀才刚出鞘,她人就已经不见了。

    雁来才刚到家,听说这事,立刻就写了一张条子,让玩家拿去皇城那边走流程——今天有宰相和大臣在宫中值夜。

    这样的细节,她一时还真想不到,好在有玩家。

    糊名和誊抄若是能推广开来,应该可以遏制晚唐时期士族把持科举,寒庶上进无门的情况。

    ……

    玩家带回了新的命令,主考官自然没必要再坚持。

    他是受了请托,但现在有天兵盯着,就算是那些贵臣们亲自过来主考,想来也不敢反对糊名,那就不是他的问题了。

    这边玩家着急忙慌组织人手连夜誊抄试卷,那边考生们回到住处,却没有急着入睡,或者说,都有些睡不着。

    科举考试本来是不提供住处的,所以很多贫寒考生会寄住在寺庙里,租金低廉不说,还能蹭和尚的饭。但京中没有那么多女尼和女冠,这些女考生就不太好安置。

    以王霄为首的京中贵女倒是提出,可以借房子给她们住,但是被玩家拒绝了。

    在大唐,权贵资助考生的情况很普遍,虽然也有确实倾慕某人才华的情况,但大部分时候,都不是为了做好人好事。

    这些女官只要能入仕,肯定会被雁来重用,不能跟长安城的势力牵扯太深。

    正好之前长安城里控制着的那些宅院都被改成了廉租房,干脆拨出几处来安置这些考生。条件不算太好,就是普通的集体宿舍,一间房住四个人,若是住不惯,也可以自己花钱出去租房。

    这会儿考生们吃过宵夜,暂时都睡不着,便聚在一起说话。

    这不仅是她们第一次参加考试,也是她们第一次走出家门、来到长安、进入皇城,所以今日所见的一切,都是如此新奇,从生理和心理上,给予了她们双重的震撼。

    不过最后,话题还是要落回考试上。

    甚至有人将参考书搬出来,对起了答案。

    见状,就有人兴奋道,“我今日见到了薛先生!”

    “什么薛先生?”

    “就是薛涛薛先生。”说话的考生指着对方手里的书,“这书就是薛先生编的,你怎么连她都不知道?”

    拿书的人翻到前序一看,落款还真是薛涛。

    这套书据说是摄政王身边的女官编的,上面不仅介绍了科举考试的种种细节,还精选了大唐历年可靠的优秀诗赋、策论,以及六经之中经常考到的热门篇目。

    这些东西,那些高门世家出身的考生不需要,对她们却是解了燃眉之急。

    就有人问,“你在哪里遇到了薛先生?”

    “自然是在考场里。”

    “原来薛先生也参加了这一科的考试!”

    “不止呢,听说还有宫中的女官也要参加。”有消息灵通的人道,“就算是摄政王殿下看好、想要的人才,也须得通过考试,才会任用,如此才算公平。”

    众人都赞叹起来。

    但也有人泼冷水,“说什么公平,我们如何能跟她们比?”

    这话一说,众人高昂的情绪都渐渐低落了下去。

    是啊,在家的时候,以为自己的才学十分出众,可是走出来,才发现外面还有那么多厉害的人,只是她们原本生活的世界太小了,看不见这些。

    不说薛涛等已经是女官的人,就说朝中那些高官权贵家的女儿,肯定也比她们更出色。

    沉默了一阵,又有人看不过去,大声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有机会来京城参与这一科的考试,这就是公平。考不过,只能说明我们不如人,一味的丧气有什么用?须得加倍用心努力赶上才是。我们这样的出身,便是男子,想要出人头地也难,但总不能因为难,就干脆放弃吧?”

    “就是,不能白费了摄政王为我们争取到的机会。”

    “若是觉得自己考不上就要放弃,那趁早别考了,还省些笔墨。”

    大家互相鼓着劲儿,各自回房睡了,为明天的考试做准备。

    其实按照大唐的制度,正常的考试流程应该是这样的,第一天的贴经考试结束,考官连夜阅卷,给出成绩,第二天考生们入场之后,要先宣布昨天的成绩,不合格的直接黜落回家,合格的才能继续参加今天的考试。

    但这不是要糊名誊抄吗,所以卷子还没批完,于是按照雁来的指示,干脆让所有考生都考完三场。

    今日试诗赋。

    在现代人看来,作诗似乎是一件又难又简单的事。

    难是因为自己不会,而且作诗的讲究和规矩也多,就觉得极难。简单是因为看多了那种援笔而就、文不加点的故事,就觉得对于有才华的古人来说,这应该很简单。

    所以孟郊、贾岛那种搜肠觅句的写法时常为人所讥诮。

    但就算是杜甫这种诗人中的顶流、天才中的天才,也不止一次说过自己的作品是反复琢磨、删改而成。

    究其根本,是因为作诗讲究“字字有来处”,这个来处指的是六经和史书。有些现代人读来平实质朴,似乎根本没有用典的句子,实际上是诗人苦心经营,才有这样的效果。

    至于本来就喜欢用典的诗人,比如公认诗作最为朦胧隐晦、难以解读的李商隐,就因为作诗的时候喜欢堆砌铺排典故,被人称作“獭祭鱼”——水獭的习性,会将抓到的鱼全都摆在岸边,看起来像是在祭祀上天。

    而这种铺排,显然是极费功夫的。

    何况用典之外,还有平仄、格律、对偶,既要有让人眼前一亮的警句,又要使得全篇气韵贯通、一气呵成——这可是命题作文,不是自己有感而发。

    所以虽然只是写一首诗,但考试时间依旧是一整天,夜里还能请烛。

    毕竟就算是自幼读书,以诗书为业的大唐读书人,也不是个个都擅长作诗。

    比如韩愈的好朋友皇甫湜就很不擅长作诗,韩愈曾经嘲笑他说,“皇甫作诗止睡昏,辞夸出真遂上焚。要余增和怪又烦,虽欲悔舌不可扪。”

    对于今天的考生来说,作诗就更难了。

    因为在大唐,公认的观念还是“翰墨非女子事”,大部分士族都会让女儿读书,但有诗作流传在外的很少,大部分留下名字和作品的女诗人,不是妓女就是道士,亦或兼而有之。

    不过,雁来其实已经有意降低她们的难度了,因为今天的题目是“林中有奇鸟”。

    这句诗出自阮籍的《咏怀八十二首》,诗人自比为凤凰,却找不到能够停驻的梧桐,只能敛起羽翼、徘徊不回,表达了作者处非其位、壮志难酬的情感。

    只要读过原作,知道出处,这个题目几乎是为这些女性考生们量身定制的。

    当然了,领会题目要表达的意思是一回事,将之用视作表现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但也只有足够严格,这场考试的成绩才有意义,这些女官的存在才能为众人所接受——她们是凭借自己的才华而非其他,立身于朝堂之上的,如同所有的文官那样。

    ……

    三天的考试结束,考生们在短暂的解脱之后,又再次被紧张的情绪攫取,焦急地等待着考试结果公布。

    而另一边,考官们则是加班加点阅卷、排名,然后再将试卷送去政事堂覆核。

    本来覆核应该是翰林院的工作,不过秘书省的女官以后要跟他们做同事的,这样容易分出身份高下,雁来干脆就让政事堂能者多劳了。

    政事堂确定了最终的名次,才会找出原卷,拆开糊名,将结果送到雁来这里。

    试卷一拆开,看到上面的名字,几位宰相又开始头痛了。

    郭令徽也报名参加了这场考试,这事他们早就已经得到了消息,但她走正常的渠道报名,他们总不能不许考。

    可是就算离了婚,她的身份终究还是很特殊的,不能不有所顾忌。

    本来,秘书省跟翰林院负责同一份工作,大部分人都不以为意,就算是宫中的女官,想要跟正儿八经晋升上来的翰林学士竞争,也几乎不可能,更不用说制科考出来的新人了。

    到时候肯定是翰林院为主,秘书省为副。

    可是有一个曾经的贵妃在,情况就不一样了。

    为此,甚至还有人特意跟主考官打了招呼,让她落榜。结果天兵折腾出这个糊名誊抄的法子,还是她考上了。

    让人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雁来的阳谋。

    就是要让他们不满意,但是又挑不出错来,毕竟考试是礼部主持的,试卷是考官批阅的,名次是几位宰相定的。

    雁来看到名单,果然很高兴。

    虽然目的是为了给秘书省选拔人才,但既然开了制科,规矩就还是按照制科的来,将所有考生按照试卷分成了甲乙丙丁四等。其中甲等按例是空缺的,除非皇帝特别重视某个人,才能特意将他提到甲等,乙等算优秀、丙等算合格,只有丁等会被黜落。

    而这一科,乙、丙两等加起来有十几人。

    雁来语气十分轻快地道,“成绩出色的考生比我预想的多啊,都是国之栋梁,既然考过了,总不能再打发回家。这样吧,乙等授秘阁学士,一应待遇等同翰林学士,丙等就先留在秘书省读书吧。”

    当然了,说是读书,其实也是会授一个校理之类的官职,算是释褐入仕了。

    但几位宰相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因为制科通常都是这么安排的。而且这一科乙等只有五人,她甚至都没从丙等里提一个补上,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行了,去宣布名次吧。”雁来在名单上写上自己的一件,用了印。

    制科的名次,跟进士科一样,是将所有考生召集到尚书省唱名,然后再张榜公布。而后主考官领着及第的考生去政事堂拜见宰相,再由宰相领着去拜见皇帝。

    ——最后这条并不是强制性的,皇帝有兴趣就见一见,没兴趣就免了。

    李纯现在还在蓬莱殿里躺着,当然没法陛见,不过雁来可以代劳。

    很快她就在延英殿见到了人。

    有一件不知道算意外还是算惊喜的事,那就是乙等的五人之中,除了郭令徽、薛涛之外,剩下三个名额里,宋氏姐妹只占了一个,是宋若宪。

    剩下两人一个名叫崔媛,出身清河崔氏,虽然衣着寒素,却气度从容,五姓七望的底蕴可见一斑。

    另一个则是江南才女沈丹青。

    对雁来来说,应该是惊喜多一些。

    大唐底蕴深厚,有现成的、好用的人才,她当然也能省一些力气。

    五个乙等看起来都还算镇定,一来她们出身高、见识广,在这样的场合自然更得体有礼,二来既然是乙等,那前程就已经定下了,自然不必太激动。

    丙等则不然,她们本以为必定要被黜落,谁知峰回路转,居然还能留在朝中,就算只是在秘书省读书,那也是难得的机会,何况还有官职、有俸禄。

    对她们来说,人生就在雁来一念之间被改变了。

    这会儿看到她,一个个眼睛发亮、面颊红润,看过来的视线里满是崇拜敬慕。

    雁来勉励了几句,就让苏云敏领着她们下去安顿,然后交接工作。

    藩镇改制开始之后,每天汇总到雁来这里的文件又多了几倍,翰林院的几位学士一开始面对高高的奏折还有大展拳脚的想法,现在一个个都已经萎了。

    以前做翰林学士,除了在宫中值夜的日子之外,他们平时还能隔三差五跟同僚小聚,或是去慈恩寺登塔遥望,或是去曲江池泛舟游览,再去酒肆要一桌席面,喝点小酒,写点闲诗,日子美滋滋的。

    而现在,他们回了家只想倒头就睡。

    所以,虽然外人看来是竞争对手,但其实翰林学士比雁来更希望考试赶紧结束、女官赶紧上任,好将自己手中的工作分出去一半。

    相较而言,将大部分工作都转移出去的雁来,就轻松了很多。

    现在帮手又增加了一倍,她也就可以放心离开长安了。

    自从当了这个摄政王,一天到晚的上班,雁来已经很久没有出去过了,日拱一卒的进度更是完全停滞。

    不过这回她也不是出去玩,是有正事的。

    维州城的悉怛谋非常努力,拉着全家人一起写信,在这二十多天的时间里发展了十几个下线、啊不,盟友。

    这个数量听起来有些夸张,好像他已经将大半个吐蕃都拿下了,但其实全都是大唐之前被侵占的地盘,说是州,但全部加起来,也没有中原一个正常的州大。

    究其根本,是因为这片山林里,原本就生活着许多的山民土著,大唐统一将他们称作“诸羌”,但其实他们有自己的民族、姓氏和祖先,所以在收服此地之后,为了安抚他们,大唐给每一族都设了个羁縻州。

    之后吐蕃占领了这里,也选择继续维持大唐的羁縻政策。

    所以维州附近总共有三四十个羁縻州。

    虽然每个州的地盘和人口还不如一个县,但不管怎么说,悉怛谋既然拉到了这么多人,雁来自然也就要履行自己的承诺,给他们把复活点开了。

    然后在前往维州的路上,经过大熊猫的生活区域,停下来看一看不过分吧?

    她保证只看看,不动手。

    第254章她被猴子打劫了!

    新活动还是卓有成效的。

    至少从灌口镇往维州去的路上, 终于不再漫山遍野都是玩家了。

    毕竟很多人本就是来凑热闹的,但人太多,山里的小动物都会躲起来, 待上几天就没意思了,不如去干别的事,反正大唐的地图这么大, 值得看的风景这么多, 没必要在这里死磕。

    少部分还留在这里的玩家,则是已经进化了。

    雁来看着身披绿色迷彩、头戴树枝冠,小心翼翼在山林间潜行的玩家, 陷入了沉思。

    失策了!

    本来她的计划是, 混在普通玩家中间,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进林子里,然后再一不小心迷了路……但是现在大家都这么专业, 直接把她给卡在了第一步。

    见雁来的视线长久停留在那些玩家身上, 旁边的张云敏立刻上前进献谗言,“殿下, 那是西域的工厂刚刚推出的最新款迷彩斗篷, 模拟山林配色、适合潜伏使用, 一上市就卖脱销了。”

    一边说, 一边从背包里掏出叠好的迷彩斗篷, “不过我刚好买了几件。”

    数量还刚好足够她们这支队伍一人一件。

    这也太明显了,郝主任已经在瞪她了。

    雁来却是心花怒放, “咳……既然都买了,那我们也试试。”

    说着接过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件, 披在身上,一边朝郝主任道, “难得出来一趟,我们也在附近走走吧,就当是散心了。”

    不等郝主任回答,张云敏就先欢呼道,“好耶!”

    郝主任又瞪了她一眼,但还是接过了旁边的内卫玩家递来的斗篷——借着内卫招收玩家的机会,她们也将官方安排在雁来身边保护她的玩家都给过了明路,混上了编制。

    其实雁来很长时间没出门,郝主任、张云敏等人又何尝不是?

    雁来想顺路看看熊猫,她们心里当然也不可能没有任何想法。

    本来是正事要紧,她们也不是来玩游戏的。但既然雁来开了口,其他人自是欣然配合。

    等雁来穿好斗篷,那边内卫玩家已经动作麻利地折下树枝,编成了几顶头冠。她们在现实里也是士兵,经常在野外拉练、做任务,这些伪装自然是手到擒来。

    虽然脸上的表情还是很严肃,但雁来还是从她们的动作里感受到了几分雀跃。

    那可是大熊猫哎!

    国宝的大名,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但大部分人现实里是没有机会去实地看的,没想到在游戏里吃上好的了。

    要说这些留守的玩家也是真的厉害,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将这一片的林子摸排得差不多了,哪里有大熊猫、有几只、占了多大的地盘、大致的活动轨迹如何,他们全都门儿清。

    所以雁来等人跟上一支队伍,很快就顺利地在某条溪流边找到了正在玩耍的大熊猫。

    据领队的玩家介绍,这是一只刚刚成年没多久的滚滚。

    雁来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么新!”

    领队的嘴角抽了抽,但还是点头道,“没错,它才刚刚离开妈妈,打下自己的领地,身上的伤都还没完全好——我们这回就是来给它换药的。”

    雁来睁大眼睛。

    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能正好遇到这支队伍,当然不是因为她们运气够好,于是转头去看张云敏。

    张云敏朝她嘿嘿一乐,为了这一天,她可是做了非常全面的准备的!

    不过要说是运气也没问题,毕竟张云敏虽然关注了不少进山的队伍,保证哪天过来都能找到向导,但今天过来却是雁来决定的。

    所以还是她运气好。

    两人在这里眼神交流的时间,那边领队已经带着队员,成功将滚滚抓住了。她们的视线立刻被吸引,人也跟着凑了过去。

    大概小队的人现实里就是做这方面工作的,配合起来非常娴熟,抓熊猫的动作更是干脆利落,而这只年轻的大熊猫似乎也已经熟悉了她们的存在、亦或是知道她们是来帮助自己的,并没有过多挣扎。

    上完了药,将大熊猫放开之前,领队看了雁来一眼,还是问道,“要摸一下吗?”

    雁来矜持地伸出了手。

    怎么形容呢……不是想象中那种毛绒绒的、柔软的感觉,大熊猫的毛毛质感更粗更硬,不像小猫小鸟那样适合埋头去吸,但真的摸到了,感觉还是非常奇妙。

    雁来下意识地开口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话说完她自己就反应过来了,感觉有点傻,没想到领队还真的回答了,“叫守静。”

    雁来一愣,“谁取的?”

    在一堆的花花叶叶、团团圆圆之中,这个名字也太特别了,不像是玩家的风格。

    果然领队说,“李德裕。”

    是的,李主事嘴里说着“不就是食铁兽,至于吗,有这么喜欢吗”,但还是不自觉地跟大家一样关注起这些山林里的动物来。

    这只受伤的大熊猫,之所以受了这么多伤,不仅是因为年轻,更是因为它有点笨拙,虽然姑且算是猛兽一类,却谁都打不过,所以才被排挤到比较靠近道路的这片区域来。

    这里出入的玩家那么多,别的野生动物都会躲,只有它傻乎乎的没那么敏感,反而跟玩家相处和谐。

    根据玩家的取名方式,本来是要叫它笨笨的,李德裕一听,简直不能忍,这才主动给取了“守静”这个名字。

    雁来心道不愧是文人,守静这两个字乍一听很有文化——实际上也有,是出自《道德经》——但细品又会让人感觉,名字的主人似乎不那么聪明、也不那么活泼,有点大智若愚的味道。

    不过这些心思在玩家这里都没什么用,因为大家现在都亲切地称呼它为静静,连“我想静静”的表情包都已经在网络上火过一轮了。

    说话间,大家都动过手,恋恋不舍地将守静放走了。

    “好想养一只啊!”张云敏双手托腮,大声叹息。

    “一般人养不起的。”领队正在往树枝上挂用叶子裹起来的熊猫辅食——这是她们带给守静的加餐,不过不能直接给它吃,要让它自己“打野”,闻言不由笑道,“大熊猫哪里有那么好养,一般人都没有这个条件。”

    这倒是,雁来记得以前看过科普,大熊猫好像除了睡觉的时间,基本都在吃东西,一天能吃掉几十斤竹子,也不过是勉强维持消耗。

    她还记得小时候在电视上看新闻,说是四川的竹子集体开花,大熊猫食物不足,会被暂时寄养到百姓家中。那时她家的菜园里也有一片小竹林,雁来还十分认真地计算了一下,家里养不养得起一只大熊猫。

    其实就算养得起,国宝肯定也不是普通人家可以领养的,何况她家也不在四川,但发现自己竟养不起,还是让她遗憾了好久。

    张云敏见雁来见一直盯着大熊猫看,就小声嘀咕道,“我们殿下是一般人吗?”

    领队一愣,“那确实不是。”

    按照现代人的观念,私人当然不能豢养保护动物。但这是大唐,皇家园林里虎豹熊罴什么没有?

    她们从现在开始做保护动物的工作,主要是因为玩家会对游戏生态造成影响,得防患于未然。但很多后世已经濒危甚至绝迹的动物,这会儿数量都还很多,也没必要过分紧张。

    张云敏眼珠一转,正要说话,就被郝主任叫走了。

    她缩了缩脖子,只能给领队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示意之后再聊。

    这支队伍还要继续巡山,雁来等人却还有正事要做,所以就在这里跟她们分开,转道往山外走。

    即便没有大熊猫,这个季节的山林也很美,雁来正沉浸其中,头上忽然一轻。她下意识地仰头,就见无数树藤从头顶的大树上垂下来,一只猴子荡着树藤,从她的上方一晃而过,顺利降落在了不远处的另一棵大树上。

    毛绒绒的小猴子转过身来,见雁来盯着它看,兴奋得吱吱叫,用两只爪子将一顶眼熟的、树枝编成的头冠往头上戴,但因为脑袋太小,头冠直接落下去,挂在了脖子上。

    毛猴一愣,雁来也一愣。

    她下意识地抬手往脑袋上摸了摸,果然,头上的东西已经没了。

    她被猴子打劫了!

    这时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看看雁来,又看看树上的小猴子,兴奋得脸都红了。张云敏更是小声尖叫,“啊啊啊是猴几!”

    相较于大熊猫,这片林子里的猴子因为藏得更好,反而更神秘,至今也没被拍到过几次。

    至于跟人类互动,这还是头一回。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被她们的动静吓到,小猴子荡起另一根树藤,很快就消失在了树林间。

    尽管只是短暂的一瞬,但这份奇遇还是让队伍里所有人心里都轻飘飘的,今天的收获丰厚得超出想象,成就感满满。

    “应该是殿下运气好,我们都是沾光了。”张云敏看着雁来,羡慕得眼泪汪汪。

    雁来也觉得今天运气不错。

    要说能对此造成影响的,也就是系统了,但她将面板翻来覆去研究了半天,也没发现有新功能或者系统提示,而系统没有人工智能或者客服可以咨询,只能作罢。

    ……

    维州城外,十几位首领已经等得有些心急了。

    悉怛谋正在挨个安抚,不过收效甚微。

    关系到整个族群的未来,虽然悉怛谋将大唐、将那位摄政王吹得天花乱坠,目前看来对方也确实挺有诚意,甚至愿意亲自过来见他们,但越是这样,他们心里就越是忐忑、焦急。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玩家来报信,“来了来了!马上就到!”

    一群人闻言,连忙整理好衣物,再沿着道路往前去迎。

    说是“马上”,其实他们又走了两里地,才终于接到了雁来的队伍。

    看到她,众人都有些吃惊。

    不是因为她年轻,也不是因为她的容貌和气度,而是她身边只带了不到十个人,甚至比他们这回过来带的人还少。

    山上和山下的关系一直十分微妙,以往那些大官要见他们,都是让他们下山,身边还要带上几百人,防着他们动手。不过他们也不在意,因为自己身上也是真的带着刀、弓,随时都能动手。

    他们以为自己不在意的。

    但是此刻,见雁来轻装简行,身边只有这么几个人,他们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是看不起他们?还是太信任他们?

    因为这种复杂的心情,众人甚至都忘了要表演一派和谐,整支队伍里只有悉怛谋跟雁来寒暄的声音。

    跟其他人相比,悉怛谋心里是没有任何疑虑的,雁来这么放松,肯定是因为信任他!他所做的一切、所费的心思,摄政王都看到了,又怎么会不信任他悉怛谋?

    他欢欢喜喜地将雁来请进城,来到镇守府门外。

    本来镇守府是没有广场的,维州城实在太小了,又是依山而建,不适合搞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但玩家说雁来需要这么一块地方放置复活点,悉怛谋干脆就将镇守府的大门和前院给拆了,腾出了一块空地。

    而此刻,这里已经搭好了一座高台,上面张灯结彩,布置得比戏台还华丽。

    雁来:“……”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这明显就是给她准备的表演场地。

    她开了那么多复活点,还是头一回搞得这么隆重。

    雁来并不算是个社恐,但她现在觉得自己也可以是。

    她回过头,正准备问问是哪个小天才折腾出来的,罪魁祸首就主动上前,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道,“时间仓促,准备得有些寒酸简陋了,还望殿下不要介意。”

    悉怛谋真的太努力了!

    雁来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半晌才说,“以后不必如此铺张,一切从简便是。”

    悉怛谋连声称是,又请雁来登台。

    雁来已经很久没有当众开过复活点了,但正因如此,这事才被传得越来越邪乎,就连悉怛谋这个偏远地区的异族守将都听说了。他对这个复活点可是期待已久,还特地将自己刚刚拉到的十几位盟友都请过来一起观礼,可谓是用心良苦。

    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雁来虽然尴尬得脚趾扣地,但还是一步步走上了高台。

    很快她就发现这台子都好处了。

    站得高、离得远,她根本看不清下面人的表情,那种被很多人盯着看的羞耻感反而淡了一些。

    台上已经摆好了桌子,仪式所需的物品也都准备齐全,雁来深吸一口气,站到了桌前。

    步伐、节奏和每一个动作都早已烂熟于心,但不知为何,原本只是形式的流程,今天做来,却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

    直到濛濛白光亮起,系统地图在眼前徐徐展开,雁来才发现,不知何时,这份地图上代表复活点的绿色,竟然都变成了金色,它们连成一片,点亮了大唐的疆域。

    这金光如此璀璨,连周围那极有压迫感的红色,似乎都被金光映得暗淡了一些。

    至于那些代表超小型临时复活点的绿色,更是淡到几乎看不见。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又是为什么?

    雁来想了想最近发生的事,难道是因为……代摄国政?

    只是这些问题注定没有答案了。雁来关上面板,从高台上下来,才发现悉怛谋等人又跪了一地,正在十分虔诚地祈祷。

    细听就会发现,祈祷对象还是吐蕃人信奉的“雪山真神”。

    ……好熟悉的宗教大乱炖。

    等他们祈祷完,抬起头来,看向雁来的视线已经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天兵当然也有种种神奇之处,但是亲眼看到这样的神迹,甚至亲身感受到白色的清光扫过身体,那种震撼和触动,却是无可替代的。

    这一刻,她就是真神在人间的化身。

    回过神来之后,十几位首领便立刻围住了雁来,争抢着要让她先到自家的地盘上去。

    不过他们选择的方法也不一样,有人大表忠心誓愿忠诚,有人拉踩隔壁邻居抬高自己,也有人卖惨哭穷希望能触动她的怜悯心……但最终脱颖而出的,却是一位女性首领。

    是的,西川与吐蕃、与南诏相连的这片大山里,还有很多部落保留着母系氏族的遗风,有不少部落的首领都是女性。

    这位智慧的老人,明明穿金戴银,但看起来却异常朴素,满身都是风霜雨雪留下的痕迹,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走到雁来面前,将一封书信交给了她。

    雁来看了她一眼,低头展开信件一看,顿时惊讶地挑了挑眉。

    这封信里,写的是吐蕃在南道——也就是与西川、南诏接壤的这片地方设置的军政制度、各级别官员和将领的详细情况,以及吐蕃兵马的布防图,内容不算太详细,但也让雁来对吐蕃在这一带的势力有了清晰且完整的了解。

    而以上还只是前半段的内容,后半段则是维州这边的消息传到松州之后,五道节度兵马大使的反应。

    这确实是雁来目前最想知道的。

    虽然玩家一开始是瞒着她搞事情,但灌口镇兵变之后,消息也就报到她这里了。

    到现在为止,玩家的计划进行得可以说是十分顺利,维州已经被收入囊中,悉怛谋还拉来了这么多的盟友,吐蕃那边也该收到消息并且做出反应了。

    按照信里说的,目前松州那边是分成了两派。

    一派主张出兵——当然不是对大唐出兵,而是对这些倒戈向大唐的羁縻州出兵,杀鸡儆猴。

    另一派则认为不能随意破坏如今的和平局面,他们的想法是一边向西川发函抗议,要求大唐给个说法,一边将消息送回逻些城,等赞普和各位大论的处置。

    总体来说,跟雁来预想的差不多。不过自己设想,跟实际收到消息,也是两回事。

    雁来将手中的信件交给郝主任,看着面前的老人家问,“你们的地方距离松州很近吗?”

    不然消息也不会如此灵通。

    老妇人笑着点头,“是的,我的女儿就在松州城里。”

    看来这封信就是对方写的了。

    雁来心头暗暗惊讶,按照她们的规矩,这位老首领的女儿,自然就是下一任的首领,她居然亲自下山去了松州城,而且还混进了吐蕃贵族的圈子里。

    这绝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到的,也就是说,在玩家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们就已经在布局了。

    无论眼光、谋略还是勇气、行动力,都令人佩服。

    而这么令人佩服的人,现在选择了自己,雁来自然是与有荣焉。

    所以她很快就决定,先去老妇人家的地盘,然后再从那边一路走回来。这样其他人也就不用争了,直接按照距离远近安排就是。

    对于这个决定,倒也没有人不服气。

    他们都看到了老妇人拿出来的信件,虽然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但毫无疑问,她拿出了能够打动雁来的筹码,那就有资格排在第一个。

    既然做了决定,雁来自然不会再耽误,婉拒了悉怛谋想要设宴招待她的邀请,当天就带着人出发了。

    她带的还是那些人,但队伍的人数却暴增十几倍,因为那十几个首领全都跟了上来。

    事实上,这个数字已经是控制过后的结果——一方面,他们既然下定了决心,当然要打发人回族里,通知留守的人做好迎接雁来的准备,另一方面……雁来就带了几个人,他们的排场总不能比她还大吧?

    一百多人的队伍,在山里已经是一股十分庞大的力量,倒是也不用担心路上会遇到什么危险。

    赶了很久的路,停下来休整的时候,雁来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都准备去人家家里做客了,她好像还没有问过老妇人的名字。

    “我叫麻魁。”老妇人笑着道。

    玩家都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因为这听起来实在不像一个名字,更不像一个女性的名字。

    不过据麻魁说,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强壮的女性”,在她们的民族文化中,算是非常好的寓意,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叫的。

    “那你的女儿叫什么?”张云敏好奇地问。

    “她叫般若。”

    “是从佛经里取的吗?”

    麻魁点头,看了雁来一眼,颇为感慨地道,“是的。光靠强壮和勇气,已经很难治理好部落了,她还需要智慧。”

    第255章此生最大的一场机遇。

    从维州前往松州, 基本上就是沿着岷江一路溯流而上,而各部的州城——其实更像是山寨——就散落在江水两岸的山林之中。

    山路陡峭险峻,并不好走。

    尤其是这个季节, 山外或许还是深秋、初冬,只是微见凉意,山里的气温却已经很低了。虽然还不到下雪的时节, 但因为昼夜温差极大, 清晨和傍晚山中的水雾会在道路上凝结成冰,更加难行。

    走在这样的山路上,又是另一种跟在沙漠里赶路截然不同的辛苦。

    来之前, 雁来其实也想过, 就在这一州之地,开上十几个复活点到底有没有必要?

    她现在的气运值余额还算充足,可也不能这么浪费。

    但真的到了山里, 就觉得这样的顾虑多少有点何不食肉糜了。

    雁来甚至有些遗憾, 普通的原住民不像玩家那样能够使用复活点,不然能给交通不便的山区带来多大的变化啊!

    不过没关系, 下一步, 等她彻底掌控朝廷, 从上到下、从中央到地方都被理顺, 再没有什么碍事的存在之后, 雁来首先要做的两件事,就是推广教育和修路。

    要不了多久, 通往山里的道路也能修得宽阔平坦。

    虽然比不上复活点便利,但对于原住民来说, 这种不依赖系统存在的实惠,才是真正有意义的。

    这样, 就算有一天没有玩家、没有系统、甚至没有了她,那些已经发生的改变也不会消失,山民们的生活就不会又倒退回现在。

    不过山里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寨子与寨子之间的距离都不算远,一天能走上两三个寨子,不像西域那样,城市之间动辄相隔数百里,中间还荒无人烟。

    她们这一路虽然辛苦,但晚上可以住在寨子里,睡的是柔软的床铺、吃的是当地的山珍,算是雁来赶路生涯之中为数不多的舒适待遇。

    这一天,他们终于抵达了麻魁家的寨子。

    但是在翻越最后一道山岭、眼前陡然开阔起来时,吸引众人视线的,却不是不远处被树木掩映着的山寨,而是更远处沿河而建的那座城市。

    史书上写,松州城“扼岷岭,控江源,左邻河陇,右达康藏”,被称作“川西门户”,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但现在,这座雄城落入了吐蕃人的手中。

    来的路上,雁来跟各部首领之间的关系也拉近了很多,大家都许诺,会像悉怛谋一样给亲朋好友写信,争取策反更多人。

    但是在他们列举的名单上的人物,没有一个在松州城。

    因为吐蕃的南境五道节度兵马大使尚黎谢的行辕,就设在这里。

    所谓南境五道,是吐蕃在这一带设置的松州、曩贡、腊城、故洪、西贡五个节度使,每一处都屯驻重兵。而松州城,既是松州节度的驻地,又是五道节度大使的行辕,自然也是吐蕃在川西最重要的军事要塞。

    要是这座城里的人也能被策反,那吐蕃也差不多快完蛋了吧?

    所以雁来很快收回了视线,催促众人继续赶路。

    结果一到麻魁家,她就收到了一份预料之外的惊喜。

    麻魁那个原本在松州城里的女儿般若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名字的关系,般若跟麻魁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和母亲同款的饰品,穿戴在她身上却显得明艳动人,仿佛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让周围的光线都明亮几分。

    但这种明艳又不露锋芒,而是像周围的青山绿水,温厚、澄澈。

    就像现在,她虽然是寨子里最引人注目的存在,也是这里的主人,但当她以随行的姿态站在另一个人身侧,一副以对方为主的模样,也不会令人感觉违和。

    被她陪同的人一身白色翻领袍,左衽、编发,披着虎皮云肩,头戴红色朝霞冠,一看就知道是个吐蕃贵人。

    他没有蓄须,看起来非常年轻,视线一直落在般若身上。

    雁来不由在心里“嚯”了一声。

    等到两边一介绍,雁来才发现惊喜比自己想的更多,因为这个年轻的吐蕃人,不仅是五道节度大使尚黎谢派往西川质询的使者,也是他的儿子,尚多热。

    般若在松州城混得确实很好,没有辜负她“智慧”的名字。

    而松州城里的两派对峙,最终结果是绥靖派占了上风。

    都是好消息。

    既然吐蕃人不想打仗,雁来觉得自己接下来的动作就可以稍微大胆一些了。甚至……她的视线落在尚多热身上,心道她之前想错了,策反松州城里的人,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脑海里转着这些想法,雁来侧身朝麻魁点了点头。

    般若介绍了尚多热的身份,麻魁却拿不准要不要公开雁来的身份。

    松州城就在不远处,而她身边就带了这么点人,万一吐蕃人知道她在这里,直接派兵过来呢?

    雁来自然不会有这方面的担忧,她现在又不是刚刚穿越、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了,随时都可以传送走,怕什么?

    见她点头,麻魁便也介绍了她的身份。

    尚多热吓了一跳。

    他知道天兵一直在拉拢附近这些部落,这回前往西川也是为了此事,却没想到天兵的动作这么快,手已经伸到了松州城附近。而且雁来对这件事比他们想的更加重视,居然亲自过来了!

    有一瞬间,尚多热确实动了念头。

    要是雁来能死在这里……

    不过他立刻就冷静了下来,自己绝不会是这么想的第一个人,而她至今还活得好好的。

    一旦动了手,彼此之间就连表面这一点和平都没法维系了,到时候,他就会成为导致两国战争的罪人。

    ……

    身为大论的儿子,尚多热知道得比别人更多。

    吐蕃国内是想打一仗的,或者说不得不打、不打不甘心。但不是现在,他们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调动兵马和资源,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

    不过,尚黎谢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

    作为镇守边境的大将,他很清楚,这世上根本没有准备好的战争。而眼前这场战争,更不是做好了准备就能打赢的。

    但尚黎谢还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因为他也不想打,能拖一天算一天。

    比如这一回的事,尚黎谢就是利用吐蕃国内的态度,压下了主战派。

    其实吐蕃之所以要派遣身为宰相的大论驻守在唐蕃边境,就是因为逻些城距离遥远、鞭长莫及,需要他们临机决断,所以五道节度兵马大使的自主权是非常高的。

    但作为一个尚族,尚黎谢可以断定,相比起临机决断,赞普和国中贵族会更喜欢自己现在的做法。

    虽然噶尔家族已经没落了很久,但是他们父子两代数位大论把持朝政所带来的阴影,依旧笼罩在吐蕃上空,笼罩在每一代的赞普头上。

    限制大论的权柄,已经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共识。

    尚黎谢一个尚族,能到边境来统领军队,便是这种斗争的结果。

    所以他一边跟大唐商谈,一边向赞普请示,虽然是出于私心,想拖延时间,但也是符合吐蕃国内主流思想的。

    这些考量,尚黎谢都没有瞒着儿子,甚至这回让尚多热前往西川,也是存了让他跟大唐这边搞好关系的心思。既然如此,尚多热自然也不敢随意轻举妄动,打破眼下的和平局面。

    心念电转间,种种念头在他脑海里起伏,从杀了雁来,到直接质问般若为什么会跟雁来勾结,再到偷偷派人回去给父亲报信……

    但最后,尚多热却只是露出了热情爽朗的笑容,朝雁来道,“这可真是凑巧了,尊敬的燕王殿下,或许您还不知道,我正是要经过这里,前往成都,去见你们大唐的西川节度使。现在竟然能见到您,这真是我的荣幸。”

    他绝口不提雁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说那些羁縻州的事,反而热情地邀请雁来到松州城去做客,“我的父亲要是知道您来了,一定也会十分高兴。”

    仿佛她真的是他们期盼已久的贵客。

    把一切都摆到明面上,压力反而来到了雁来这边。

    毕竟现在是她不请自来,跑到了对方的地盘上,人家不但没有责怪,还热情款待,她难道能拒绝吗?

    松州城是尚黎谢的地盘,一旦她进了城,主动权就掌握在了他们手里。

    尚多热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应对不可谓不得体,但雁来一点也不紧张,笑着点头道,“既然主人热情相邀,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不过,在前往松州城之前,我还有一点小事要处理,恐怕要稍等片刻。”

    “您请便。”尚多热十分客气地道。

    他人都在这里了,也不相信雁来还能在麻魁家折腾出什么来。

    但很快尚多热就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浅薄了。

    两人说话间,麻魁已经让人做好了所有的准备,见她们说完了,便上前给雁来引路。

    尚多热本以为她们是要密谈,却发现所有人都跟了上去,他略有些意外,也连忙举步跟上,一边询问身边的般若,“这是要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般若心里有所猜测,嘴上却说,“我们不是一起到寨子里的吗?”

    尚多热便不问了。

    麻魁领着她们穿过了整个山寨,寨子后方。

    整个寨子都是依山而建的,越往上地势越高,但寨子后面反而是一片平地,这里飞瀑流泉,景致清幽,围绕着泉水还开垦出了好大一片田地,上面种着各种药材。

    “这就是我们山寨最大的财富了。”麻魁笑着说。

    这话其实是对雁来说的,但反而是其他人吓了一跳。麻魁家总能拿出山里最好的药材,寨子里的人也大都懂医理,因此在山里非常受欢迎。大家对此当然都有所猜测,但她直接把人带到药田里,还是出乎众人的预料。

    “这点东西,在山里或许很珍贵,但在外面就不算什么了。”麻魁倒是很坦然,问雁来,“就在这里怎么样?”

    “你想好了就没问题。”雁来觉得玩家肯定会喜欢这里。

    在千篇一律的复活点中,这座有瀑布、有山泉、有药田的山寨,无疑是很吸引人的。

    雁来态度随意,其他的首领却都若有所思。

    他们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手里这点东西在山外不算什么,但敝帚尚且自珍,何况是他们和族人安身立命的好东西?

    但被麻魁这么一提醒,他们也觉得与其藏着,不如摆在明处。

    说不定还能借天兵的力来保护。

    更进一步想,有天兵作为保障,大家也就不用像以前那样相互算计、又相互防备了,而是可以把好东西都拿出来互通有无。

    之前大家只是听悉怛谋夸天兵如何如何好,虽然心动,但感受不是很深。之所以被悉怛谋说动,纯粹是因为天兵的税收得少。不过亲眼看到雁来开启复活点之后,什么好处就都已经不重要了,就凭她是真神在人间唯一的化身,他们就会奉上所有忠诚。

    但现在,他们又觉得,这些好处还是挺重要的。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神当然是因为悲悯世人,才降下化身,追随她,日子当然会过得更好。

    首领们在畅想未来,尚多热的脸色却不太好看。

    吐蕃在占领大唐的土地之后,便大肆搜刮、盘剥,这些羁縻州当然也要上交大量的物资。但每个山寨究竟有多少出产,吐蕃人始终没弄明白,而现在,这些他们一直在设法调查的东西,天兵却如此轻易就知道了。

    尚多热又看向般若。

    之前般若告诉他,因为大唐收的税非常少,山里很多寨子可能都会倒向那边的时候,他并没有特别在意。虽然他也听从了般若的建议,劝说父亲降低税收,但被拒绝之后,也就将这事彻底放下。

    但现在,亲眼看到这一幕,他便意识到,这些山寨都已经做出了决定。

    对大局来说,这是微不足道的细节,不需要太过在意。可是对松州城来说,这就是明晃晃减少的收益!

    现在松州城做主的是他的父亲,这些上交的财物至少有一半会进入他们家的私库,这种损失,就算是尚多热也会觉得心痛的。

    好在他很快就顾不上这些了。

    因为在介绍完山寨里的情况之后,雁来就站在了麻魁选定的地点,准备开启复活点。

    周围嘈杂的声音静下来,尚多热也从自己的思绪之中回神,然后他就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雁来被白色的清光笼罩着,如同、不,她就是降临人间的神!

    清光蔓延开时,尚多热下意识想要躲开,可是周围的人却都主动迎了上去,他被人群裹挟着,也只能上前。

    那光芒扫过他全身,其实没有任何感觉,但尚多热却有种身体都为之一轻的错觉。

    膝盖一软,他就跪了下去。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尚多热有些羞恼,但抬起头来,却发现周围的人都跪了下来,既畏惧又狂热地看着站在中心处的那个人。

    ……

    要说尚多热因为目睹了一场神迹,就立刻对雁来纳头便拜、彻底臣服,那是不可能的。

    像他这种一出生就处在政治中心,从会说话就开始学习如何算计,将利益、斗争和博弈看作是最高准则的人来说,即便是神,也不过是可以具象化的利益。

    只是这份利益庞大到令人无法拒绝。

    尚多热也不想拒绝。

    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与周围的人一般无二。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此刻面对着的,正是此生最大的一场机遇,只要抓住它,自己就能获得丰厚回报。

    尽管他甚至都还没想好该如何使用它,也无法计算出能够获得多少利益,但本能已经驱使着他行动赶快起来,就像飞蛾被本能驱使着扑向光明。

    有一瞬间,尚多热甚至不想让雁来去松州城了。

    他想独占这份好处。

    不过很快他就清醒了过来,看着周围的羌人首领们,心中苦笑,不说他有没有那个能力独占这份机缘,就算真的有,也已经有太多的人走在了他的前面。

    所以他比之前更热情地邀请雁来前往松州。

    既然不能占先,那就只能设法增加自己的分量了。

    一个松州城就能胜过几十个羁縻州,若是松州城不够,那还有另外五个节度。但这些筹码并不在尚多热自己手中,而是由他的父亲掌控,所以他必须要让尚黎谢见到雁来,知晓她的神奇之处。

    主人如此盛情邀请,雁来自然不会拒绝,她饭都没在麻魁家吃,就直接下了山。

    原本尚多热是想表现得坦荡一些,直接把人带回去的,但是看到从山寨后方源源不断涌出来的天兵,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要提前向父亲预警了,要不然这么多天兵一起过去,肯定会被误认为是要开战的。

    他只能硬着头皮询问雁来,能不能派个人回去报信。

    要是能和平收复松州城,雁来当然也不想打仗,于是欣然同意。

    所以,等他们一行人来到松州城下时,尚黎谢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以他吐蕃大论的身份,出城迎接大唐的摄政王,倒也不算失了身份。

    双方见了面,尚黎谢第一眼注意到的,也是雁来的低调。

    这回跟来的天兵虽然多,可是既没有摆出依仗,也没有重重护卫,就连她的衣着也是以简便为主。

    行事这样随性,如果没有足够的实力,那就很容易成为笑话,可是有足够的实力支撑,就成了自信从容、不拘俗礼。

    只看这几年天兵的行事,就知道雁来绝不会是个狂妄的蠢货,那她就这么来了,显然是没将他和重兵防守的松州城当回事,这让尚黎谢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也不得不承认儿子的判断是对的。

    只要亲眼见过了天兵,就不该再抱有任何侥幸心理。

    难怪论芒杰自从去了河西之后,就一直很沉默,他应该是所有吐蕃人之中感受最深的吧?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想法,但处在尚黎谢这个位置上,当然不能像悉怛谋那样,脑子一热就投了大唐。他所在的位置更高、手中的筹码更多,不管在哪里都会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当然需要更长的时间来拉扯、试探、讨价还价。

    所以当下,虽然双方都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但他们还是只能从维州城和那十几个羁縻州谈起。

    为此雁来特意将首领们都留在了麻魁家,免得影响发挥。

    不过雁来其实就出了个人,具体谈判,都是郝主任那边安排人来负责的。

    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

    至于谈判的过程,还是那些老生常谈的内容。

    吐蕃说那些羁縻州现在是他们的地盘,既然两国是盟友,那么就算他们主动来投,大唐也应该把人送还。

    天兵则说,这些原本就是大唐的子民和土地,他们现在想回家,大唐又怎么忍心拒绝呢?吐蕃如果不想看到他们投降大唐,就应该尽到管理的职责,让他们安居乐业,自然就不会有人主动投唐了。

    最后的结果是没有结果。

    谈判嘛,拉扯和僵持才是正常的,说明大家都在努力,只是暂时未能达成共识。

    就算是让赤德松赞和李纯亲自来谈,也是一样,所以谁都挑不出错。

    至于在这个接触的过程中,玩家跟尚黎谢碰撞出了什么样的火花,又会导向什么样的结果,就不足为外人道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有结果的。

    所以雁来在松州城待了几天,走完流程之后就离开了,将郝主任留在了那边。

    到了麻魁家,一众首领居然都还在这里。

    雁来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担心她当然是一方面,但估计也是怕她接触到松州城之后,就把他们给忘了。

    所以听她主动招呼,安排好了接下来的路线,所有人脸上都有了光彩。

    不得不说,有了松州城在一旁做对比,这些手下只有一两个山寨的羌人首领,在雁来面前也柔顺了很多,各家的物产更是再无隐瞒。

    雁来划拉划拉,发现东西也不少了,干脆就在维州城设了个互市点,不仅能让各个山寨互通有无,玩家也贩运货物过来交易,将这片大山盘活。

    等她折腾完这些,回到长安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

    不过有玩家两边来回,传送重要文件,倒是没耽误什么事,只是雁来不在长安,而且一走就是那么长时间,下面便又有些人心浮动。

    而就在雁来回来的第二天,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将原本的暗流涌动推到了明面上。

    第256章雁来是没有这样的雅量了。

    元和十五年十一月十四日。

    这一日的天气很好, 白昼时风轻云远、丽日当空,入了夜月明星稀、天河疏淡。

    雁来的心情也很不错。

    很奇妙,在长安待着的时候, 她对这里并无太多的归属感,而且因为事务繁忙、情绪始终不高,但难得有机会出去, 忙了一通再回到长安, 竟也生出了一种“总算能松一口气了”的念头。

    虽然雁来不想承认,但那确实是一种类似回家的感觉。

    就算只休息了一晚,她就又要进宫上班, 处理那些仿佛永远都批不完的奏折, 也没有影响雁来的轻松与愉快。

    怎么说呢,出门一段时间,再回来接手工作的感觉, 有点像是登录了几天没上线的放置游戏。固然会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要忙, 但收获无疑也是十分丰厚的。

    雁来之前要求谏官们写的策论都交上来了,上面还附了几位宰相的评语;翰林院和秘书省已经完成了跟枢密院的交接, 顺利上手工作;枢密院也并入察事院, 开始筛选和整顿宫中内侍;住在兴庆宫的德宗、顺宗朝太妃都已陆续出宫, 接受子女奉养;国库有钱了, 户部已经做完明年的预算, 只等她批复;朝堂上,本年度各级官吏的“大计”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地方上, 藩镇军队被分流成几个部分安置完毕,地方官员的考核结果也已经送到长安……

    总之, 无论前朝还是后宫、中央还是地方,似乎都是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气象。

    何况工作虽然既多且繁, 但翰林学士和秘阁学士们都已经替她做了整理,处理起来条理分明,效率自然也很高。

    所以上了一天的班,回到燕王府,雁来也不怎么疲倦,还是很有精神。

    见月色正好,她就换了个形象,打算出门去逛逛。

    虽然朝廷至今也没有发布过取消宵禁的命令,但长安城的夜晚,热闹得已经跟后世没什么分别了。

    就算不做别的,只是街道两侧高高挂起的各式各样的彩灯,就足够令人驻足叹赏良久。

    这人间的烟火,将市井映照得一片辉煌灿烂、光彩炫目,所以一开始,并没有人发现天上的异象。毕竟就连星星和月亮的光彩,跟城市里繁华的灯火一比,也要黯然失色的。

    不过在夜晚仰头望天,并且对无垠的宇宙发出种种叩问,几乎已经成为了人类刻在基因中的本能。

    某个瞬间,终于有人叫出声,“啊,月亮被吃掉了一个角!”

    月食发生了。

    如果是在从前的长安城,这变故会立刻被还没未入睡的人察觉,但现在,因为这满街的灯火,人们竟然连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都说不清。

    不过由此而产生的慌乱,却也没有稍减半分。

    月亮被吃掉了,这终归是一件不太符合常理,因而似乎预兆着不祥的事件,自然也让人惊惶不安。

    人们骚动着、议论着,有人仰了头呆呆地看向月亮,也有人惊慌地躲回屋里去,但更多的人,则是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了身边几乎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天兵们。

    玩家非常兴奋。

    就是说,虽然在现代,所有特殊的天象都能提前预测到,气象台还会发布观测攻略,但是对于生活在城市里的普通人来说,刚好在那一时刻处在一个适合观测的地点,亦或特意在那一时刻来到某个适合观测的地点,都并不那么容易做到。

    所以玩家虽然可以将其中的原理说得头头是道,但真正亲眼看到过月食的人,恐怕还不如原住民多。

    也所以,难得有这样的体验,哪怕是在游戏里——或者正因为是在游戏里——属于玩家那颗无所畏惧、又唯恐天下不乱的心,立刻蠢蠢欲动起来。

    于是第一个人叫了起来,“天狗吃月亮啦——”

    周围的玩家都是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跟着大声喊,“天狗吃月亮啦!”

    只要稍微留意就能发现玩家语气中那种没事找事、兴风作浪的意味,但此刻的长安百姓,显然已无暇去分辨这些。

    连玩家都那么慌,他们当然只有更慌。

    不过人的情绪真的很有趣,当身边有足可依靠的人时,大部分人遇到了难处,第一反应都是求助。可一旦察觉这依靠并不怎么牢固,大部分人其实也会拿出自己的解决办法。

    譬如此刻,许多人就着急忙慌地从家里翻找出镜子。

    时下,人们认为镜子是有灵的,甚至有一种专门的占卜叫做“镜听”,就是对着镜子询问自己想占卜的事,然后揣着镜子出门,遇到的第一个人说的话,就能预示吉凶。

    嗯……通常是独守空闺的少妇用这种方式来占卜郎君的归期——至少诗歌里是这么写的——所以这事还不能张扬,得避着人干。

    而镜子,在很多时候,也是能够跟月亮联想到一起的。所以长安风俗,月食时人们会用镜面去映照月亮,或者干脆直接将镜子丢出去“砸”月亮。

    所以,雁来不过是站在坊墙下迟疑了片刻,还没想好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一块巴掌大的镜子就从天而降,砸到了她身上。

    雁来:“……”

    被误伤的显然不止她一个,很快就有玩家吱哇乱叫起来,嘴里喊着“悟空,你真调皮呀”“砸到花花草草也不好的”之类的怪话,转头四顾,寻找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没找到,却正好看到有人从屋子里搬出了一面半人高的铜镜。

    玩家似乎终于找到了这场游戏正确的打开方式,兴致勃勃地抄起腰间的佩刀,往镜面上敲——小时候学过的课文里,好像是说过古代人会这么“救”月亮来着。

    其实这个时代,普通百姓家中的铜器、铁器很少,只有铜钱和簪钗、铜镜之类。至于锅碗瓢盆,大部分都是陶瓷质地,一敲就碎了。

    好在玩家来了之后,大唐的冶金工业有了飞速的发展,至少在长安城里,铁器已经普及了,所以这会儿,玩家反应过来之后,便发现到处都是可以使用的道具。

    她们也不管之前是用来干嘛的,反正暂时借来敲一敲。

    街市上顿时响起了各种敲击金属产生的嘈杂声,将种种惊叫与喧哗声都压了下去。

    看到天兵这样做,周围的百姓自然也争相效仿,四处寻找可以敲击的器具。

    不知不觉间,慌乱的情绪淡了下去,这场“救月亮”的活动,变成了一种另类的狂欢。人们排着队伍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里游走,一边走一边敲击手中的铜铁器,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是在演奏一支不成曲调的歌。

    雁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口铁锅,一柄刀鞘,被人群推挤着往前走,还有点恍恍惚惚、回不过神来的感觉。

    说不清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但好像也不需要说清,她举起刀鞘,在锅底敲了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敲累了,不知是谁第一个背起了李白的《把酒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然后莫名其妙变成了中华诗词大会……啊不,没有词,背苏轼和辛弃疾的刚吐出第一个“呱”字,自己就反应过来了,连忙闭嘴。

    背着背着,玩家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NPC的声音则突显了出来。

    她们几乎是有些惊恐地发现,上过大学的玩家,诗歌储备量居然不如长安城里的普通百姓,很多人甚至能背出整首的《春江花月夜》。

    简直令人发指、倒反天罡!

    好在这样各种折腾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天上的月亮在被某个无法观测的存在彻底“吞”下去之后,又重新被“吐”出来,恢复成了几乎完满的月轮——这是太阴历十四日的夜晚,月亮本来就该圆了。

    人群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仿佛这月亮真的是因为大家的共同努力而被救出来的。

    直到这时,人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腿走酸了,手敲麻了,嗓子也喊哑了。夜已经很深了,大部分人平时是不会熬到这时候的,这会儿一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又累又困,迫不及待想要回家休息。

    人群渐渐三开,踏着月色往家里走。

    灯火被熄灭,如水的月光倾泻下来,仿佛为整个世界都披上了一层温柔的纱衣,照进每一个人的梦里。

    夜变得更静了。

    ……

    因为睡晚了,第二天雁来也起晚了。

    不过做了个美梦。

    好在今天并不是朝会日,雁来吃过早餐,随即抓取了一个幸运玩家,请她帮忙将昨晚带回来的铁锅和刀鞘物归原主,雁来这才不慌不忙地出门上班。

    一进入皇城,她就已经感受到了气氛的异样。

    就是那种“有某个关于你的八卦传开了,全世界都知道,只有你这个当事人不知情”的感觉。

    雁来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既然有事发生,她到了延英殿,自然就知道了。

    今天的八卦是——有人弹劾她。

    这不是雁来第一次被人弹劾,不过在她整顿过谏官之后,要求所有的弹劾都要“言之有据”之后,还会出现这样的大规模弹劾,确实勾起了她的兴趣。

    “弹劾的奏章呢?拿来我看看怎么个事儿。”她对来汇报这个情况的薛涛道。

    没错,这就是万恶的封建皇权,让被弹劾者本人来处理弹劾她的奏折,这能有什么结果?不打击报复的就算是上位者英明睿智了,至于改过自新……回去做梦比较快。

    所以要是这些谏官真能言之有理,雁来还挺佩服他们的。

    不过打开奏折一看,她就笑了。

    昨晚的月食,对于玩家和普通百姓来说,在他们“救出”月亮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但朝堂上的风浪却才刚刚开始。

    在“天人感应”的学说里,天象、天灾都是与人间一一对应的。

    所以天上出现了异象,就说明人间出现了灾祸。

    “日主君,月主臣”、“日主德,月主刑”,现在出现了月食,那肯定是朝堂上的臣子德行有亏、行事有差,所以天现异象来预警了。

    而雁来这个摄政王,身为朝臣之首,自然也成了导致月食的罪魁祸首。

    所以这些奏折都是弹劾她独断专权、威凌主上的。

    雁来看着面前的奏折,陷入了沉思。

    独断专权也好,威凌主上也好,这回谏官们说的好像是大实话……虽然论据只有一个月食,根本支撑不起这个结论,但在这个时代,这个论据反而是最充足的。

    毕竟昨晚发生的,可是一次难得一见的月全食!

    就有种“过程全错,结果对了”的感觉。

    见她沉思不语,旁边的薛涛就劝解道,“殿下不必往心里去,既然出现了天象,谏臣肯定要弹劾的,这只是例行公事。”

    “是吗?”雁来不置可否,但她没有薛涛这么乐观。

    只要还存在利益分配,就永远会有人不满意,有人不满意,矛盾就会一直存在、斗争就会一直存在,只不过是烈度强弱不同而已。

    所以儒家理想中的朝堂上下一心、没有第二个声音的场面,永远都不会出现。如果真的出现了,只能说明不同的声音都被强权压了下去,那将会是更可怕的局面。

    这么一想,对于自己被弹劾这事,雁来也就看开了。

    放置游戏是这样的,大部分的发展和收获都在预料之中,但偶尔也会有一些完全超出预料的,其中有惊喜,自然也有惊吓。

    就当是增加体验了。

    反正目前来说,这些都只是次要矛盾而已,没必要追根究底,所以雁来暂且将这些奏折搁在了一边。

    到底是例行公事,还是有人在搞事,放一放就知道了——雁来忽然发现,白居易的政治智慧,用在实际事务上谬以千里,用在这种地方倒是恰如其分。

    可惜雁来这点好意,并没有被人接收到,所以接下来的两天,送到延英殿的弹章越来越多、措辞也越来越严厉。

    按照惯例,被弹劾的人应该立刻放下工作回家,闭门不出,不上朝、不理政,称作“避位”。

    接下来,如果只是例行公事,那么皇帝下诏安抚几次,就能继续回去工作了。但如果确实出了什么事,需要有人背锅,就会收到工作调动的诏书——一般都是被外放到偏远之地。

    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将所有的奏折留中不发,假装无事发生。

    现在雁来才是那个批奏折的人,所以她其实也可以自己给自己上奏折辞职,再自己给自己批复挽留。

    然而她却连个样子都不愿意做一下,直接无视了这场弹劾,那些上弹章的谏官自然将之视作挑衅,群情沸腾、更加起劲,而且还增加了弹劾她恋栈权位的内容。

    雁来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不过都这样了,她觉得还是要处理一下。

    不过直到这时候,雁来都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还是那句话,对现在的大唐来说,他们都已经是次要矛盾了,不值得她花费太多的心思。

    但她才刚让人去召集朝中重臣和上弹章的谏官过来当面对峙,就有人来报说俱文珍求见。

    在雁来接手工作的整个过程中,俱文珍都表现得非常识趣。他和梁守谦都不是张扬的人,连带着察事院都跟着低调起来,存在感降到了最低点,这会儿突然来求见……

    “请他进来。”雁来道。

    俱文珍走进延英殿,第一件事就是让雁来屏退其他人。

    然后他才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纸,双手捧着呈给雁来,“殿下请看这个。”

    雁来伸手接过,展开一看,脸色立刻就变了。

    这是一张印刷出来的、类似传单的东西,纸很粗糙,墨也不合格,导致印出来的东西乱七八糟、满纸脏污,看一眼就令人皱眉。但真正让雁来心惊的,却是印刷的内容。

    这是一篇骂她的文章。

    雁来这几天已经看了不少骂自己的奏折了,自觉心理承受能力还算不错,但此刻她才意识到,那是因为奏折骂得还是比较含蓄,并不敢太过分。

    这篇文章却是无所顾忌,直接写昨晚的月亮是被癞蛤蟆吃掉了,月亮指的是朝堂,而癞蛤蟆就是她,这个天象就是在说她一手遮天、残害朝堂。但癞蛤蟆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失败,月亮迟早会恢复它的光辉。

    雁来面无表情地看完,第一反应是,“武则天的脾气是真的好。”

    俱文珍一愣,不过他学识渊博、心思敏捷,很快就反应过来,雁来说的是武则天的一则轶事。

    据说她当初看骆宾王为徐敬业写的《讨武曌檄》时,读到“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一句,但嘻笑而已,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才矍然变色,但说的也是,“宰相安得失此人!”

    雁来是没有这样的雅量了。

    让她知道是谁把她写成癞蛤蟆……!

    虽然想到了典故的出处,但俱文珍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好在雁来也只是这么感慨了一句,然后就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最近宫中有些宦官不太安分,臣顺着查下去,找到了一处作坊,正在印这些文章。”俱文珍道,“是臣失职,竟未能提前察觉此事,还请殿下责罚。”

    “你这不是已经查到了吗?”雁来随口应了一句,手指摩挲着纸页,心想这些人是是打算学天兵印传单到处发啊。

    虽然这传单粗制滥造,但真让他们发出去,这篇文章肯定会火的。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雁来绝对不想成为某件轶事的主人公。

    还真是多亏了俱文珍,不然等玩家察觉这件事,就算反应速度再怎么及时,也不可能完全收回传单了。

    她想了想,又道,“这事总不会是几个宦官自己折腾出来的,背后肯定还有主使者。”

    “是。”俱文珍既然来找雁来禀报,自然是已经将这件事彻底查清了,他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呈给雁来,“这是他们交代出来的名单,臣已经命人继续顺着线索往下查,不过还需要一些时间。想着事关殿下,就先来禀报了。”

    估计是听说弹劾的奏折越来越多,估摸着雁来打算处理了,怕她不知道事情的始末,才赶着来汇报的。

    雁来真心实意地道,“你有心了。”

    “是臣分内之事。”

    雁来也没有多说,先将此事记下,然后便低头看起了名单。

    看完了,她才吐出一口气,给出自己的评价,“人倒是挺齐全的,比我想的更多啊。”

    俱文珍说,“是这班人太过愚昧,不知殿下的苦心。”

    “这可不是愚昧,只是刀落在自己身上,知道痛了,想要反击而已。”雁来嗤笑。

    不过也不奇怪,任何改革都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总有人利益受损,无法接受,然后做出一些违背大势的荒唐事。相较之下,这些人只是想发动舆论来对付她而已,已经是很常规的操作了。

    但她确实挺失望的。

    很多事,雁来自认为已经尽力了。

    宦官注定难以像宫女那样重新融入社会,她也在尽力尽力给予他们更多的保障,让他们留在宫里也有事做。前面两朝的太妃住在宫中了无生趣,她就让皇子和公主接她们出宫奉养。皇亲国戚没什么能够传家的本事,她也在尽量给他们的儿女找能做的事。朝中官员大部分都不合格,她也没有直接撤换,而是给他们适应的时间……

    但他们并未领会她的好意,反而利用她的宽容,私下串联起来对付她。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接着查吧,把他们的不法之事都找出来。”会用这种手段的人,雁来很难相信他们以前会是守法公民,所以对付他们也是很简单的事,继续按照规矩来就行。

    甚至都不需要她放下法律,拿起武器。

    俱文珍应下,正要离开,雁来又把人叫住。但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沉默了许久,直到俱文珍快忍不住想开口问时,才道,“不要再让更多人看到这篇文章了。”

    尤其不要让玩家看到!

    顿了顿,她又说,“还有……写这篇文章的人,带他来见我。”

    第257章当有人指责她不该有违人臣的本分时,她也最好是真的有不臣之心。

    走到延英殿门口, 李吉甫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手指往袖袋处按了按,感受到独属于硬壳纸的、熟悉的硬度,他的心稍微也安定了一些。

    那是他的第十二封致仕奏疏。

    其实李吉甫也不想动不动就上书致仕, 好像他并不是真的想退下去,而是在做样子,甚至干脆是要用这种方式来达成某种目的似的, 何况他也早就下定决心, 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完成所有的交接工作。

    但是——但是世上的事,显然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尤其是在换了这个新的顶头上司之后。

    很多时候, 除了致仕之外,李吉甫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今天也一样。

    不过今天这封奏折,至少会比之前那些有用。

    所以就算是一向心宽的李吉甫, 也不由患得患失起来。

    无论如何, 他做了他能做的、应做的事。

    这些念头如流水般从脑海中淌过,李吉甫回过神来,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个停顿有些不合时宜。但当他回头去看, 却发现身后其他人也都停下了, 每个人脸上都是忧心忡忡之色, 并不急着要进门。

    是了, 今天要议的这件事,对所有人来说都十分麻烦。

    虽然他们所忧虑的, 跟李吉甫并不相同。

    “走吧。”李吉甫轻轻出声提醒,而后迈步走入了大殿之中。

    延英殿并不是帝王日常起居之处, 所以很多设施都没那么完善,像是地龙就没有铺设。往年君臣在延英殿奏对时, 往往要烧好几个炭盆,才能感受到一点暖意。

    但雁来去西川开复活点的那段时间,玩家趁机完成了延英殿的改造工程,给这里安装上了暖气片,所以众人一进门就感觉到了那种能够包裹全身的、没有任何烟火气的暖意。

    从寒冷的室外进入温暖的室内,本该是一件令人舒适的事,但这会儿众人却不敢有半点放松。

    因为雁来正面色沉静地坐桌子后面,注视着他们。

    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意识到,她的心情恐怕不太好,这让他们原本就提着的心,开始七上八下。

    所有人都很清楚,雁来这回召见他们是为了什么事。

    大部分人心里都很苦。这一回,他们并不觉得谏官做错了什么,本就是他们的分内之事,要是这还不上书弹劾,那就该有人弹劾他们了。但要说雁来做错了什么,那他们也不敢苟同。

    非要追究的话,只能说是她倒霉。

    但倒霉这种事,在跟天象扯上关系之后,似乎又多了这么几分不可说的意味——为什么偏偏是她倒霉,为什么天象偏偏在这时候出现,抛开事实不谈,会不会是她真的有点什么问题?

    这样的联想几乎是必然的。

    这也是出现这种情况之后,大家都会配合地走流程的原因。

    请罪的奏折上了,安抚的诏书下了,再象征性地惩罚一下,事情也就能揭过去了。

    但雁来没有这样做,而且虽然那张传单被俱文珍拦截,但经过这两天的发酵,不少人也都看出来了,这件事背后还有人在推动。

    这就让他们这些跟这事没有关系的朝臣很尴尬、很被动了。

    打破尴尬的是李吉甫。

    不等众人向雁来行礼,他就上前几步,从袖子里取出了自己的致仕折子,朝正北方向那把空着的椅子一跪,斩钉截铁地道,“臣有罪!臣身为宰辅之臣,却未能尽职尽责,致使天生警兆,臣愧对陛下、愧对殿下,年迈昏聩之人,不堪重任,祈请还乡终老。”

    说完伏下身去。

    他身后的三位宰相顿时有些傻眼。

    倒不是他们不能理解李吉甫的用心,恰恰相反,三人都觉得这可以称得上是个绝妙的主意。

    不是说天显异象是因为臣子德行有亏吗?那就重新划线,直接把雁来从“臣子”的范围里分出去,再主动把责任揽到身为宰相的他们身上,事情就能圆回去、流程也能重新走起来了。

    问题是,你李吉甫开口之前,能不能跟我们通个气,能不能?!

    或许李吉甫是一片好意,毕竟政事堂里的四位宰相都只有五十岁上下,按照《周礼》“七十致仕”的标准来说,五十岁正是拼搏奋斗、大干特干的年纪,可这致仕的奏疏一上,他们在所有人眼中就要跟“老迈”二字绑定了,以后再有什么调动,连理由都不用再找。

    但他们今天若是只站在一旁看李吉甫表现,那这宰相应该也当不了多久了。

    所以哪怕拿不出致仕奏折,三人也只能跟着跪下,用言语表态。

    没错,月食警示的就是我们四个,大家也经常骂我们尸位素餐、循默失职,算是骂着了。

    所以之后再有什么弹劾,也朝我们来就行。

    这一番操作,何止是跟在后面的一干朝臣没想到,雁来也没想到。

    她懵了一会儿,才好笑地道,“骂的是我,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殿下代行君权,月食乃是警示人臣,自然与殿下无关。”李吉甫语气平淡地道,“只是庸人眼拙,未能看透此点,因此才吵吵嚷嚷,归罪于殿下。然而殿下收西域、抗吐蕃、降回鹘、纳藩镇,皆是不世之功,盖天命所钟、黎庶所系者也,又岂会有天象示警?”

    这番话算是彻底颠覆了谏臣们弹劾雁来的根基。

    他们说她威凌主上,他就说她是代行君权,他们说她被上天警示,他就说她是天命所钟。

    只差一点点,那层窗户纸都要被他捅破了。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天必将到来,但是听到李吉甫这话,还是有人急了,甚至直接喊道,“安邑公,你这是胡言乱语!”

    ……

    雁来挑了挑眉,抬头看向说话的人。

    宋若宪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道,“那是殿中侍御史王起。”

    雁来总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面露思索之色。宋若宪见状,便继续道,“他是贞元十四年的进士,后来又登直言极谏科。元和三年安邑公出镇淮南,曾征他为掌书记。”

    居然还是李吉甫提拔起来的人。

    雁来又转头去看李吉甫,却见他面上竟没有太多诧异之色,直起身看向王起,问道,“我所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

    王起虽然也是个才子,但在语言的艺术这项技能上,显然是不可能跟久经仕宦的李吉甫相比的。他明知道李吉甫在这“实话”里添油加醋了,可若要他逐一辩驳,又不知从何处入手。

    不过他反应也很快,既然没法争辩,那就不去争辩。

    顺着李吉甫的话头说下去,肯定说不过他,不如继续说自己要说的,“中书令自然是功勋卓著,因此才会在陛下有恙之时,临危受命、力挽狂澜。但君臣有分,岂可任意混淆?若照你所说,中书令是代行君权,那便失了人臣之礼,宜其天降异象示警!”

    一句君臣有分,让李吉甫已经模糊的界限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李吉甫当然也有话驳他,但被坐在右侧的雁来抢了先,“那依王侍御的意思,我应该怎么做呢?要不现在就让人将陛下从蓬莱殿抬出来,让他在殿上垂帘听政?”

    王起顿时涨红了脸,“臣并非此意!”

    其他人也忙劝道,“陛下尚在病中,怎么经受得住这样的辛劳?还是让他静养为宜。”

    开玩笑,真把李纯抬出来,不说这朝廷威严会不会受到影响,就说陛下万一不管不顾地折腾起来,谁能应付?

    “哦,那就是我这个摄政王让你们不满意了。”雁来似笑非笑地盯着王起,“王侍御觉得谁堪当此任?说出来,我立刻退位让贤。”

    说着真的站起身来。

    众人不由得冷汗涔涔,连忙上前阻拦,“令君一片为国为民之心,陛下与我等皆深知之,岂可因为些许闲言碎语,就弃我等于不顾?”

    搞事情的人没脑子,大部分人还是清醒的,她真要撂了挑子,不说有没有人能镇得住朝堂上下的牛鬼蛇神,就算有,然后呢?

    真要是跟天兵撕破了脸,到时候地方上是听她们的,还是听朝廷的,可不好说。

    一个政令出不了长安城、不,说不定都出不了大明宫的朝廷,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也有人回头催促王起表态。

    形势已经如此,真把她惹恼了,将事情弄得一团乱,难道你们就满意了吗?

    王起却没有低头,而是坚持看着雁来道,“正因为令君有大功于国,臣这番话才不得不说!当年汾阳王有再造家国之功,却一直谦冲坦荡,侍上以忠,待下以恕,居高位而不受非命,秉功勋而不为不臣,因此方能富贵寿考,福泽子孙。令君如今受封大国,官居中书令,万民景仰、人心所向,人臣之极也,当思进退、畏天谴!”

    最后一句话如同一个炸雷,将殿内所有人的脑子都震得嗡嗡的。

    没人敢抬头去看雁来此刻的脸色。

    雁来倒是没有那么在意那句近乎于诅咒的话,她或许敬畏天命、天道,却从来不信什么“帝王受命于天”,更不相信老天爷会因为她做的这些事就降雷劈她。

    遭天谴?自古以来,谋朝篡位者不计其数,其中还不乏残暴不仁、倒行逆施者,有哪一个真的遭了报应?

    真要是天打雷劈、五雷轰顶,那只能说明她功德圆满,可以渡劫飞升了。

    事实上,雁来此刻正处在一种恍然大悟的状态之中。

    她就说嘛,虽说反对势力就像打不死的小强,就算打死了也会冒出来新的,但是也不应该这么快,这下全明白了。

    这回的弹劾之所以能声势浩大,是因为中坚力量并不是反对派,而是王起这样的“忠臣”。

    他们恪守着自己在纲常之中的地位,也要求雁来去做这样一个标准的臣子——就像是郭子仪那样,立下了泼天的功劳,也仍然恪守臣子的本分,甚至还能继续获得皇帝的信任,终身荣显、富贵而终、恩泽子孙、垂范后世。

    好一个人臣典范!

    在他们看来,雁来前一半已经做得很完美了,甚至可以说比郭子仪更完美。所以,后半段就更应该自我要求、自我约束,成为一个周公,而不是王莽。

    就其本心,他们对雁来并没有恶意,反而是为了她好,认为她一旦行差踏错,就等于是让自己的完美履历有了污点。

    所以他们要规劝她、警示她。

    分析到这里,雁来都快感动了。

    好一套道德绑架!

    ……

    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对这些读着儒家学说长大的官员来说,王起从道德上对雁来提出要求,反而让他们说不出反驳的话了。

    甚至隐隐觉得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就在这时,雁来叹了一口气,“福泽子孙,就是好好的太子妃被册为贵妃,由妻变成妾吗?”

    朝臣们:“……”

    这一刻他们真的有点恨李纯了,他挖的这个坑真是又深又广,一不小心就又会掉进去,搞得他们很被动。

    李吉甫却是眸光微微一动,听出了一点意味。

    道德君子,是对人臣的要求,可是对君主,不能说完全没用,至少在场这些人,是没有能力要求皇帝完全按照他们的道德标准来行事的。所以雁来根本不接招,一句话就将王起营造出来的道德困境击碎了。

    守规矩的人才会被困住,而她……

    对于自身道路的选择,她没有片刻动摇。

    这个瞬间,李吉甫心底再次生出了那种“吾生太早”的遗憾。

    但又或许,是正好呢?

    如果不是到了这个年纪,如果不是处在这个位置,也许他能为她做的,只会更少。

    这么一想,李吉甫也就释然了。

    他轻松接上雁来的话,“是臣等无能,未能规劝陛下,愧对郭令公。”

    他们这些朝臣,基本都是在安史之乱之后出生,在战乱流离之中长成,所以郭子仪对大唐的再造之功,又何尝不是对他们的活命之恩?

    然而他去世不过三十年,受过他恩惠的人都还活得好好的,一个个身居高位,却让郭氏蒙受这等羞辱,又有什么脸面以郭子仪的标准去要求雁来?

    雁来哼笑一声,“道德是对自我的约束,而非对他人的要求,王侍御以为呢?”

    王起羞愧地低下头去。

    他是个要脸的人,或者说,他是最要脸的那一类人。上书弹劾的时候,他是真的认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但这会儿面对雁来的质问,他也是真的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雁来见状,又在心里哼了一声。

    果然啊,当有人指控你做了坏事的时候,你最好真的是个坏蛋,否则会死得很惨的。

    所以,当有人指责她不该有违人臣的本分时,她也最好是真的有不臣之心。

    幸好我有。

    她正准备开口,就听李吉甫道,“王侍御这一番话虽是好意,却有些不合时宜。汾阳郡王是外臣,燕王却是宗枝,是德宗皇帝的血脉,王侍御将二人放在一处比较,从根本上就错了,自然也难以服众。”

    雁来不由又看向李吉甫,心想这人今天是打定主意要来给她当枪使的?

    大唐的郡王和亲王,并没有品级和待遇上的分别,只在称呼上有所区分,郡王是外臣、亲王是宗室,郡王的封地通常不会大于一郡,亲王却可以封国。

    在雁来已经加封燕王的现在,李吉甫左一个“宗枝”,右一个“帝王血脉”,算是将雁来的身份又夯实了一些。

    这种话雁来自己当然也能说,但那样就太明显,换成别人——尤其是李吉甫这种说话有分量的人——来说,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老李都这么助攻了,雁来当然不会拉垮,她从桌上拿起一叠纸张,将话题拉回了开头,“月食这样的天象太过少见,自然容易引起慌乱,我已经让天兵写了一篇阐明其理的文章,准备刊行天下、安定人心,诸位都看看吧。”

    今日值班的四位翰林学士连忙上前接了,拿下去分发。

    这篇文章是雁来看到那份传单之后,才让玩家写的。好像谁不会发传单一样,这可是玩家的领域!

    由于时间紧张,文章很短,也没经过任何润色,甚至因为来不及印刷,还是让玩家和翰林学士、秘阁学士一起上阵抄写出来的。

    不过内容简明扼要,放在这里反而更合适。

    众人很快就看完了,而后陷入沉默。

    月食原来是一种定期的、有规律的、可以提前预测出来的天象。

    当然了,对于将暴雨、干旱和蝗灾都视作上天警示的古人来说,固有的思想不可能瞬间扭转,他们也不会立刻就觉得月食没有了示警之意——有规律、能预测,不更说明了自然的伟力无穷无尽,而冥冥之中一切早有注定吗?

    想得多的人,甚至已经开始一一对应了。

    月食是大地挡住了太阳,日食则是月亮挡住了太阳,所以……其实日食才代表有人大逆不道、以臣凌君,月食反而意味着君主失德,不再能庇护他的子民?

    那岂不是,改朝换代才是顺应大势的、被上天认可的?

    王起就是想得多的人之一,他也拿到了一份文章,然后被自己脑海里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腿一软就跪了下去,伏身在地,颤声道,“臣无知,臣有罪。”

    雁来有点莫名,这篇文章的效果这么好的吗?

    她之所以让人写这个,倒不是为了破除迷信,而是想打破那些□□食月、天狗食月之类代表灾殃的幻想。

    不存在的!不要瞎想了!

    王起这个反应在她预料之外,但又不是什么坏事,雁来立刻道,“你是有罪,但罪不在无知,而在失职!”

    “我之前就要求过,每一封弹劾的奏疏都要言之有据,看来你们都没有听进去。”雁来之前作势要让位的时候,站了起来,一直没坐回去,这会儿便走出来,站在一干谏官面前,“我与诸位相公商量的标准,中书门下发布的诏书,你们是一点儿不听。倒是坊间有什么风吹草动,一个比一个更积极。”

    “你们的想法我也知道,流俗谤议锋利如刀,顺着说能得人人赞叹,反着来却容易引火烧身。更何况,抵抗朝廷明旨、弹劾高位大臣,还能成全你们的骨鲠刚直之名,是也不是?”

    听到这一番话,谏官们心底、脸上都烧起了一团火。

    有人是愤怒,有人是羞愧,还有人是恼羞成怒,更有人开口反驳,“我等——”

    “不用解释。”雁来冷冷打断他,“那些奏折到底是公心还是私欲,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我现在懒得一一分辨,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我只有一句话,朝廷不是靠风力舆论来治国的!”

    她走回自己的位置,指着桌上堆成好几摞的奏折说,“这些都是你们弹劾我的奏章,现在,还有谁有意见,我们可以把你的奏折找出来,一条一条对质。”

    当然不会有人站出来。

    “很好,看来没有。你们每个月领着俸禄、谏纸,享受朝廷种种优待,希望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这种浪费笔墨纸张的东西,好吗?”

    骂完了人,雁来的心情总算好了一些,又道,“对了,你们交上来的策论我已经看完了。正好今日大家都在,就在这里公布结果吧,谁有异议也可以当面提出,把你的文章找出来公议。若是现在不说,回去又编排什么,那就只能依律处置了。”

    她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递给李绛,这才重新坐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听着李绛宣读文件。

    下面很快骚动起来,因为第一段就是总结,不合格的文章比预想的更多,占了总人数的三分之一。而且后面立刻就说了,不合格者,甚至都不会被贬官外任,而是直接革职回家!

    这在大唐是很少见的。京官最常见的处罚,就是贬到外地去做官,罪轻的就去好一点的地方,罪重的就流放岭南、广西、贵州那些偏远蛮荒之地,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的身份依旧是官员,还有遇赦回朝的指望。

    革职回家听起来没那么严重,却等于是彻底断送了仕途。

    第258章你好歹装一下啊!

    大唐开国近二百年, 单是最受重视、录取人数也最少的进士科,也有超五千人通过考试,更不用说还有其他明经、明法等录取率更高的科目了, 而且每一年都在源源不断录取更多的举子。

    另外,大唐还有一半的官员是以门荫入仕。

    如此一来,仅仅只是整个文官集团规模, 就已经庞大到不可想象了。

    为了安置这么多人, 大唐的冗官才会越来越多,每年光是给官员发俸禄就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即便如此,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官做。

    有人因为丁忧等原因暂时离职, 回来就要重新排队选官, 有人对官职不满意,辞职之后就一直赋闲,甚至还有人进士及第, 却一直没能选上官, 等待时间最长的人,据说做了二十年前进士。

    ——大唐的进士指的是各地解送进京参加考试的士子, 等同于宋以后的举人, 而非进士。时下也没有考中进士的说法, 而是说进士及第。进士们解送入京时, 会在各地驿馆题诗留名, 及第之后便加上一个“前”字。因此也就将尚未通过吏部铨选、释褐为官者称为“前进士”,有点类似现代的博士后, 有文凭没职务。

    有这么多人在排队守选、等着补一个官缺,他们一旦被革职回家, 几乎不可能再回到朝中。

    除非换一个当政的人。

    可是雁来今年才不到二十岁,在场这些人能熬死她的几率实在不大。

    所以被宣告不合格者, 心中的绝望可想而知——他们既是谏官、又是近臣,本来是整个大唐最有前途的一批官员,却一朝化为乌有。

    不合格者失魂落魄,顾不上提出异议,合格者自然更不会有异议了。

    但雁来想了想,还是让人找出了他们的文章发下去。也让他们看看,这可不是她公报私仇,而是文章确实写得不行,她顶多只是用红笔将写得不行的地方都划出来,写上了评语。

    没错,就像是老师阅卷那样。

    水平越差,红色越多,一目了然,自己都不好意思赖着不走。

    自己想说的都说完了,见他们没有什么话要说,雁来便摆摆手,让人退下。

    弹劾的事,水面上的部分应该就到此为止了——所以说为什么非要让她走个流程呢?最后倒霉的又不会是她——至于水面下的部分,得等俱文珍那边的进展。

    不过有名单在手,察事院要做的不过是一些跑腿问话的事,倒也简单。

    又过了一天,雁来就拿到了更加详细的资料,不仅按照她的要求列出了各人所犯的罪行,还记录了他们这一回串联起来的原因。

    其实也没什么新意。

    雁来自认为给每一个群体都留下了出路,只要他们肯主动去适应新环境,就算不能过得更好,也不会比之前更差。

    但他们过去侥幸获得了与自身实力不匹配的好处,便以为是理所当然了,如今或是固守陈规、畏惧改变,或是认为新获得的利益不如自己想要的多,又或是只愿坐享其成,等她将好处强塞进他们手里……

    总之,就是对现状不满意。

    不满意,就是她的错。

    雁来甚至都懒得为了他们再将朝臣叫过来走一遍流程了。

    这些人之所以到现在还执迷不悟,一方面是天资有限,难以跟上瞬息万变的时代潮流,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距离雁来、距离朝廷、距离大唐的政治中心都挺远的,所以根本看不清朝中大势。

    既然如此,也没必要处理得大张旗鼓。

    雁来将名单还给俱文珍,“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走正常的流程就行。”

    “是。”俱文珍应下,面上露出一点欲言又止的神色。

    像他这样的老人,当然不会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做出这种表情,就是等着她去问。

    雁来也就问了,“什么事?”

    “那篇文章……”俱文珍说,“情况比预想的复杂一些,不过人已经找到了,殿下可是现在就见?”

    雁来一听这个,立刻板起了脸,“那就见见吧。”

    但等俱文珍把人带进延英殿,她脸上刚刚糊好的冷酷面具就有点绷不住,裂开了。

    什么鬼!

    站在俱文珍身后的人,分明就还是个小孩子吧?

    想也知道,雁来之所以会在看到那篇骂她的文章时想到武则天和骆宾王,当然是因为文章写得文采斐然,一看就知道作者不是一般人。

    不过越是这样,就越是可恨,所以雁来明知道这种人就不该搭理他,还是想把人拎过来上一下嘴脸。

    结果作者就是面前这个……少年?

    这人看起来还没她高,细细瘦瘦的,身上的衣服甚至还有补丁,跟雁来想象中能写出那种文章的人,完全不沾边。

    不过少年虽然衣着寒酸,神情也略有些局促,但是站在这座代表着大唐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大殿里,却也没有进退失据,礼仪也还算周全,“野人卢仝,见过令君。”

    雁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野人”是山野之人的意思。

    不……等等,这是卢仝?!

    就是那个写了“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的卢仝?

    就这几句诗,在日本被广为传颂,并成为了日本茶道的肇始,在他日,卢仝可是能跟茶圣陆羽相提并论的,被尊称为“茶仙”。

    虽然这诗他现在应该还没写出来,而且也不叫《七碗茶诗》。

    雁来打量对方的视线已经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她本来有点疑心,这么大的孩子怎么能写出那篇文章,甚至已经开始思考是俱文珍在驴她,还是他也被别人驴了。但卢仝这个名字,倒是将她的怀疑打消了一些。

    毕竟这位可是真正的家学渊源,祖上出过“初唐四杰”的卢照邻、“大历十才子”的卢纶,他自己也是少有才名,很得韩愈推重。

    不过只看他的模样,实在看不出半点狷介之态。

    当然也看不出能骂她骂这么狠。

    一念及此,雁来那点因为看到少年才子而起的怜惜之心就淡了,只向俱文珍确认道,“那篇文章是他写的?”

    “是,也不是。”俱文珍说。

    雁来瞪他。

    俱文珍苦笑,正要开口,卢仝却忽然道,“令君,还是让小子来说吧。”

    雁来就将视线转向他,“你说。”

    卢仝便缓缓讲出了自己的经历。

    月食那天晚上,他正在参加一场诗会——到了现在,天兵喜欢才子才女的消息早已传得天下皆知了,正好又是十一月,今年各地所贡举子陆续抵达长安,诗会、文会自然不少。

    卢仝参加的这个诗会,其实说是诗会有点抬举了,既没有择定吉日遍邀才士,也并未寻个风光秀丽的去处,就是几个书生在酒肆里碰到了,酒酣耳热之际,谁都不服谁,便要作诗一较高下。

    不过还没定好要写什么题目,忽听得外面一阵吵嚷声,出去一看,竟是月食异象。

    这下也不用想题目了,就写《月蚀诗》。

    卢仝年纪最小,诗却写得最好,被人灌了个酩酊大醉,等他清醒过来时,人还在酒肆里,但天已经亮了,诗友们不见踪迹,连带着前一夜的诗稿也都没了。

    “你的意思是,你的诗被人偷了?”雁来问。

    卢仝脸上露出既愤恨,又嫌恶的神色,“不止被人偷了,还被人改了。”

    “咦?”雁来稍微精神了一些。

    卢仝从袖子里摸出诗稿,“所幸小子还记得原篇,重新誊写了一份,还请令君过目。”

    雁来示意薛涛将诗稿取来,看完之后,心里稍微好过了一些。

    这首诗前半部分的内容跟她之前看到的那篇文章大差不差,就是写月食的过程,充满了神秘而又浪漫的想象。后半段就删改了很多,将带有隐喻之意的句子都拆解开,牵强附会地跟当下的朝堂局势联系在了一起。

    虽然不能说那些骂她的内容都是后面加上的,但原作写得朦胧隐晦、奇谲瑰丽,不愧是韩孟诗派代表人物的作品,就算有一点讽喻、劝诫之意,那也是因为诗歌生来就有反映现实的职能,单纯只是为了升华主题而已。

    尤其是结尾,写吞月失败之后,癞蛤蟆反而成为了月亮的一部分,所有的混乱都是短暂的,一切都在天道的秩序之中,等到它们各自归位,就能期待天下大治了。

    听起来像是好话,但……

    “所以为什么是癞蛤蟆啊!”雁来将手中的诗稿拍在桌上,忍不住问道。

    “什么?”卢仝微微一愣。

    雁来干脆问得更明白一些,“是不是故意这样骂我?”

    卢仝闻言,脸色不由得微微涨红了,大声道,“当然没有!”

    然后又解释,“传说婵娥奔月,化为蟾蜍,因此金乌是日之精,蟾蜍是月之魄,皆是不可多得的灵物。自古称太阴为玉蟾,便是这个缘故。民间也认为蟾蜍乃五毒之一,不仅能治病消兵,还能招福纳财。便不是祥瑞,也是益兽,以此入诗者不知凡几,岂是小子一人?”

    其实直到唐时,蟾蜍、蝙蝠、乌鸦之类的动物,都还是吉祥的预兆。不过大概因为长得实在抱歉,就逐渐被外貌协会的人类抛弃,反而演化成了负面意象。

    雁来不记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俗语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不过仔细想想,直到现代,金蟾招财的寓意也依旧保留了下来。

    虽然大部分人还是更喜欢招财猫……

    看来对方确实没有骂她的意思。

    见卢仝似乎比自己还激动,之前说他的诗被偷的时候都没这么激动,一口气说了那么长的话,连语速都变快了很多,雁来便下意识地道,“呃,你先别激动。”

    卢仝却以为她不信,便又抬了抬下巴,傲然道,“我若要骂人,又岂会如此拙劣?”

    不怪卢仝反应这么大,他这回到长安来,多少带了一点干谒、扬名的意思,所以写这首诗的时候,虽然并不觉得雁来能看到,但的确有美刺时政之意。

    现在诗雁来是看到了,却因为那篇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文章先入为主,认为他是在骂她,这让卢仝怎么能不着急?

    雁来虽然觉得这个辩解的角度有点奇怪,但这话她倒是相信的。

    因为这首《月蚀诗》的风格就有点嬉笑怒骂的意思,这也是她已经看到了原篇,却依旧疑心卢仝在骂自己的原因。

    不过她现在是完全相信了,连忙安抚道,“我自然信你,都怪那些人可恶!”

    不仅偷了他的诗改成文章,还将许多句子拆得七零八碎,完全扭曲了他的原意。

    诗歌而能改成文章,看起来还毫无违和感,正是韩孟诗派的一大特征。因为韩愈就是仗着自己才华横溢,用写散文的手法来写诗,洋洋洒洒、极尽铺陈,动辄就是大长篇,再加上大量运用典故,用词又生僻,导致韩孟诗派的作品大都很难读。

    不过也正是因为典故多,才更方便了别有用心之人恶意解读。

    真相大白,雁来也懒得再见那个改文章的人,直接让俱文珍去处理了。

    然后她看向卢仝,有些迟疑地问,“你多大了?”

    “十六。”

    雁来有些牙疼,她之前还想呢,卢仝好歹是个少年才子,看起来也是韩孟诗派的忠实拥趸,怎么之前丽正书院招人的时候没有他,现在一听年纪就明白了。

    古人的年龄都是说虚岁,那他说不定才十四,还是个初中生呢。

    她放缓了语气,道,“你家在哪里,我派人送你回去?”

    谁知卢仝十分敏感,立刻道,“我并非稚子,不劳令君费心。”

    雁来心道这小孩气性真大,不过她看到卢仝身上寒酸的衣物,心里也就有数了。他小小年纪就出门在外,估计家中已经没什么人了,这让雁来不由得想到了父亲早逝的李贺。

    所谓“少有才名”,有时候,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安心坐在书斋里读书的条件罢了。

    “等等。”雁来把人叫住,问他,“你是今科举子?”

    “不是。”卢仝的语气更加生硬了,也不知道是解试没考过,还是没人举荐他参加。

    “那你愿意留在翰林院读书吗?”雁来说,“那里有不少前辈可以请教,不过虽说是读书,但平日里也要做些事,所以每月也能领一份俸禄,只是没有具体的职务,也不算朝廷官员,不耽误将来科举。”

    卢仝不说话了,但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少年人的自尊心啊……雁来转头对薛涛道,“去请孟先生过来。”

    之前洛阳丽正书院那些从各地招来的才子们,雁来选了孟郊和柳宗元入翰林院,剩下的人,愿意潜心修书的回了洛阳,已经有了官职的,愿意外放的的外放,不愿意的也都被雁来塞进皇城各部,没有功名而有心出仕的则留在翰林院,等着参加科举。

    没一会儿孟郊就来将卢仝领走了。

    从延英殿出来,卢仝正要说话,就眼前一黑,被什么东西当头罩住。

    好不容易扒拉开,重见天日,他才发现那是一件毛斗篷,披在身上又厚重又暖和。转头去看,就见一个天兵笑盈盈地站在自己身后,显然,刚才就是她动的手。

    见卢仝要将斗蓬取下,玩家连忙道,“披着吧,送你的,这么冷的天。”

    ……

    尽管雁来让俱文珍按照流程处理那些人,不必大张旗鼓,但在长安城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人们的关注,更何况一下子有那么多人犯了事被处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因为什么。

    不过到现在都还拎不清的人,就连亲朋好友都懒得伸手去捞了。

    让他们受点教训也好。

    至于雁来的睚眦必报,倒也没有出乎预料。她和天兵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在这方面的寸步不让,大家都已经习惯。再者说,她处理的方式既不是罗织罪名,也不是以摄政王的身份贬黜那些人,而是依律法办,也实在挑不出毛病。

    这事倒是让一部分人更加老实了。

    在天兵出现之前,做权贵的,不管自己有意无意,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合法的地方,毕竟社会风气就是如此,也没人认为这样不对,哪怕是因此而利益受损的人。

    好在只要不犯事,这些陈年旧事天兵都是既往不咎,但如果非要想不开瞎折腾,那天兵也不会手软。

    有些人不管看到多少前车之鉴,都要自己作一回死才会老实,但也有些人对自己的定位十分清晰,并不想体验天兵的铁拳。

    只是经此一事,长安城里的气氛多少有些压抑了,哪怕马上就要过年,也难以将之驱散。

    好在过年之前,西川又传来了一个好消息,驻守在松州城的吐蕃南境五道兵马节度大使尚黎谢,主动来投!

    这可不是一两座城池,而是包括了西川附近所有在安史之乱后被吐蕃占据的土地,甚至还有一小部分原本一直隶属于吐蕃,或者依附吐蕃的羌人部落的领地。

    虽然比不上西域、回鹘那样疆域辽阔,但也是大唐这四五十年来,在西川取得的最大的战果。

    而且没有费一兵一卒。

    虽然尚黎谢还在前来长安的路上,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抵达,但天兵带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这样的喜事,足以冲散一切的阴霾。

    长安城一夜之间就热闹了起来,人们开始张灯结彩、置办各种年货,准备庆祝即将到来的新年。

    政事堂里,几位宰相正在发愁。

    愁的自然是雁来的封赏。

    又收复了这么大片的土地,封赏当然不能少。但就像是当年,战乱尚未结束,唐代宗就开始忧虑不知道拿什么来封赏郭子仪和李光弼,此刻的雁来,已经贵为中书令、燕王,也有点赏无可赏的意思了。

    尤其他们还不是皇帝,而是以下属的身份议论上司的封赏,自然更难。

    李吉甫在一边看他们纠结了半天,才开口道,“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加九锡便是。”

    所谓九锡,指的是帝王赏赐给有殊勋的臣子的九种礼器,分别是车马、衣服、乐悬、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秬鬯。这是臣子能够享受的最高礼遇,汉魏以后,基本上已经成为了禅位的前置程序。

    所以李吉甫这话一出口,其他人便都朝他看了过来,眼神里都是一个意思。

    你好歹装一下啊!

    自从上了那封致仕奏疏,要替雁来成为月食所警示的对象之后,李吉甫是一点儿不藏着掖着了,几乎是明着支持雁来继位了。

    让其他人很不适应。

    殊不知李吉甫也不理解他们。

    既然明知道会有那么一天,看起来也不像是要奋力反对的样子,那就只能配合了,又何必再做那些扭扭捏捏的姿态?

    但这种事就像寡妇二嫁,虽然前面那个已经没了(李纯:?),虽然周围没有人反对,虽然自己看新人也是眉清目秀、没什么可挑剔的,但要是表现得太喜欢、太乐意、太迫不及待,面子上是不是不太好看?

    所以需要半推半就、半遮半露、半真半假地来回拉扯一番。

    九锡当然是要加的,但现在就加会不会太快了?年都没过呢,距离她摄政才过了不到三个月。

    李吉甫一听,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在这件事上,雁来最明显的态度就是不急,既然如此,确实等过了年再提会更好一些。

    只是这样一来,他就跟其他人一样,又陷入该如何封赏的难题之中。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可以加封户、赐宅第、庄园。

    但是皇室名下的庄园和宅子,之前都已经被雁来处理掉,这会儿宅子里住着赶考的士子,庄园也已经是百姓的私产。

    至于封户,以前税收得高,几百户的收入足够拿得出手,现在雁来把税降到了最低,那点钱就聊胜于无了。至于封个几千户,不说他们做不做得了这个主,国库现在也还是紧巴巴的,哪能拿出这么多封户?

    剩下的就是各种特殊待遇了,但雁来基本都有了,不加九锡的话,那些零敲碎打的也没什么必要。

    “我倒是有个想法。”李夷简忽然说。

    众人都看向他,“什么主意,怎么不早说?还跟我们一起假装为难。”

    “不是关于这个的想法……”李夷简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既然我等想不出来,何不问问天兵?”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都不由点头,天兵总有些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确实有可能拿出他们想不到的解决方案。

    第259章人人都同意,你不同意,你算老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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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猛了, 看到有人在教猴子做手工。

    ——最离谱的不是猴子真的学会了吗?!它甚至还知道调整大小!

    ——低头看看我笨笨的蹄子,人不如猴,人不如猴!

    ——哈哈哈哈哈这就是那只抢了摄政王头冠的猴子吗?据当时在现场的人说, 戴上去直接套脖子上的时候,小猴的表情可精彩啦(猴猴震惊.jpg

    ——甚至连表情包都有了,你们这些人也没放过它啊。

    ——这个也是大佬蹲拍到的, 可给他们爽死了, 在游戏里拍什么都比现实里容易太多,据我所知已经有不少人干脆常驻游戏,都不出门了, 足不出户, 拍遍天下!

    ——我有个疑问,这样下去腹肌会退化吗?

    ——emmmmm问得很好,下次不要再问了。

    ——笑死, 线上人均腹肌马甲线大长腿, 线下人均肥宅是吧,这么一说居然有点期待官方搞线下活动了(让我康康.jpg

    【翰林院快讯:今日卢仝受害者——贾岛】

    ——啊?

    ——看到标题我是顶着问号进来的。

    ——自从卢仝来了之后, 翰林院是真热闹啊。

    ——隔壁秘书省笑而不语。

    ——不是, 贾岛已经是背诵天团里面脾气最好的了吧?(惹了我你算是踢到棉花了.jpg

    ——也不是脾气好吧, 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社恐i人罢辽, 他平时能量很低的, 都是低电量待机模式,只有写诗和跟亲近的人相处的时候才会开机这样子。

    ——这么一说我更好奇了, 卢仝做了什么能让贾岛人机转人工?这何尝不是一种本事。

    ——这个本事一般人学不来的,容易被打。

    ——楼主呢, 别丢下标题就跑啊!

    楼主:来了来了,刚刚被喊去打杂了, 咱们接着说。事情是这样的,卢仝不知道听谁说贾岛不参加明年的科举,就去问他为什么,贾岛不语,只默默看书,然后卢仝就忽然说,“别等了,状元是我的。”贾岛就生气了,站起来大声说,“是我。”

    ——啊?我没看懂,这话什么意思,生气的点又在哪里?

    ——我也有点迷糊了,有大佬来解读一下吗?

    ——呃,这不是很容易理解嘛。关键就是这个等字,贾岛的才华毋庸置疑,年纪也过了三十,却不急着参加科举,你说他在等什么?

    ——呜呜呜呜呜呜呜当然是等我们摄政王登基啦!

    ——所以两人争的是摄政王登基之后的第一个状元?燃起来了啊家人们!

    ——之前不是韩愈他们都外放了吗?听我在秘书省的人脉说,贾岛本来也想去的,但是咱们殿下没同意,让他安心读书,给她考个状元。

    ——!!!难怪贾岛那么生气,卢仝你算是撞上了。

    ——不是撞吧,他明显是故意的。

    ——我也觉得,这个卢仝也太傲慢了,一点都不讨喜,也不尊重前辈。

    ——笑死,人活着又不是为了讨你喜欢。

    ——啊?喜欢这些古人,不就是喜欢他们不受世俗教条的约束,能够超脱于时代,做出很多就算放在现代来看也很酷的事吗?

    ——诶嘿,其实我挺吃这种狷狂少年的,主打一个日天日地,谁都不服(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jpg

    ——主要是他的才华撑得起他的狷狂,这种嬉笑怒骂的风格真的好难得。

    ——忽然有点感慨,这就是大唐的魅力吧,什么类型的人都有,什么风格都有人坚持,如同群星闪耀夜空。

    ——所以大家觉得谁能拿到这个状元呢?

    ——社恐这波站贾岛。

    ——卢仝很好,我选贾岛。

    ——卢仝:?

    【各位大唐吴彦祖和大唐张曼玉,接到了一个任务但不知道该怎么完成,请大家进来帮忙出个主意QAQ】

    高分贝:如标题,任务内容是摄政王又立了功,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发愁不知该如何封赏,让我来想办法。但我完全不懂大唐的制度啊,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搞,求大家帮忙出出主意,跪谢~

    ——你的强来了!

    ——呃,我反复把任务内容看了三遍,楼主莫不是在驴我?

    ——我也感觉一眼假,什么时候政事堂的宰相做事情还要咨询玩家的意见了- -

    ——还封啥赏,直接让皇帝禅位就完事。

    ——禅位是禅位,封赏是封赏嘛,不过确实设身处地想想,是有点难搞的。

    ——怎么还有人陪聊啊,你们真相信有这种任务?

    高分贝:没有骗你们,是真的接到了啊!有任务面板的截图为证![图]

    ——……对不起,我收回上面质疑楼主的话,是我太大声了Orz人活得久了真的什么都能遇到啊(喃喃)

    ——求教楼主是怎么接到这种任务的。

    ——同求,真的很需要。

    ——天杀的,你们这些欧洲人还给不给人活路了!

    高分贝:没有教程,这个真的没有。我就是在政事堂门口挂机,假装守卫嘛,有不少人都这么干的,然后突然老李就从屋里走出来问我,能不能帮个忙。我还以为是让我跑腿,没想到弹任务了!

    ——???这都可以?

    ——……那在皇宫门口站了半个月岗却无事发生的我又算什么?小丑吗?

    ——不是说NPC发任务要看好感度的吗!(抓狂.jpg

    ——emmmmm没人注意到楼主的ID吗?有没有可能老李是认出她了?

    ——……是你啊,那没事了。

    ——啊!居然是瓜娃子,失敬失敬。

    ——所以是上回当着白居易的面呱呱叫,给我们的李相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吗(噗嗤

    高分贝:……是我没错,让大家见笑了(掩面,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任务是有时限的!麻烦大家帮忙想一想呜呜呜(扑通跪下

    ——我看一般都是加食实封,也就是说这些封户的税直接交给封爵者,不过如果是这样也不用求助玩家了。

    ——笑死,因为现在的税被压得太低了吧,顶格加一千户,那也就十几万斤粮食的样子,听起来不少,但换成钱只有几百贯,对一品王爵来说有点寒碜了。

    ——我们摄政王应该也没想到,回旋镖会以这种方式扎到自己吧【笑哭

    ——然后是追封父母,笑死,我们摄政王的父母一个回鹘可汗,一个大唐公主,都已经顶格了。

    ——有点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个任务了。

    ——啊其实我觉得楼主你想太多了,大唐的制度你还能比宰相更懂吗?他们求助玩家,应该就不是想要常规的答案,而是希望我们能像一直以来那样搞事吧。

    ——你要说这个的话我可就不困了啊!

    ——什么搞事,那是为大唐的繁荣昌盛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老李有眼光,这种事交给我们玩家就对了。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肝帝玩家!任务全清!

    ——搞事,搞事,搞事!

    高分贝:所以要怎么搞比较好?

    ——也不能太离谱吧,不然李吉甫那边肯定通不过。感觉是既要有趣,又要有意义,同时也不能太夸张,还不能太花钱……

    ——总结:五彩斑斓的黑

    ——泻药,已经萎了。

    ——这什么杀千刀的甲方啊!(战术后仰.jpg

    ——同志们,同志们,同志们!我有一个超绝的想法!诸君还记得李贺的诗吗?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难道你真的是天才?

    ——啊啊啊啊凌烟阁!

    ——这个好这个好,怎么忘了凌烟阁呢?这都来大唐了,这样的牌面必须安排上!

    ——我也想入凌烟阁啊,雁帅带带(苍蝇搓手.jpg

    ——感觉也不是不行,可以搞一个PVP活动啊,前三甲进凌烟阁,一年换一次这样的。

    ——竞技场是吧?虽然有点烂大街了,但是……加我一个!

    ——确实,套路之所以是套路,就是因为吃的人多啊。要是真的有这种活动,那这游戏的热度还不得爆炸?!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现在去练级还来得及吗QAQ

    ……

    高分贝关上面板,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到政事堂的公署门口,然后……扶着门,悄悄往里探了探脑袋。

    暗中观察.jpg

    要不是网友们提起来,她都没想到,李吉甫该不会真的是因为当面背诗的事记住她了吧?虽然那都是两年多之前的事了,但李吉甫可是能在朝堂上卷成宰相的牛人,有点过目不忘之类的技能也正常。

    搞得她现在有点羞耻。

    但任务还是要交的,见半天都没人注意到自己,高分贝只能抬手敲了敲门。

    看到是她,李吉甫道,“请进,可是有主意了?”

    “嗯嗯。”高分贝点头,迫不及待地道,“你们觉得让摄政王进凌烟阁怎么样?”

    “凌烟阁?”几位宰相先是一愣,然后面面相觑。

    这个提议确实完全在他们的预料之外。

    最后还是李吉甫先开口,“似乎也未尝不可。”

    “只怕会有人反对。”

    “用什么理由反对?”李吉甫反问。

    没人说话了。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雁来身上最大的问题,就是她的性别。可是这个问题,又是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的。

    李吉甫又道,“若是艰难之前,或许还会有些难度,如今……凌烟阁又不是没开过,而且开了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代宗时期,大概是因为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封赏平定安史之乱的功臣了,所以代宗就想出了这么一个好办法,将他统统塞进凌烟阁,与立下开国功勋的先人比肩。

    第二次是德宗后期,被藩镇打崩心态的德宗,为了粉饰太平,除了大兴文治之外,也将历代功勋之臣都加入了凌烟阁豪华套餐。

    而在这两次里进入凌烟阁的,既有郭子仪这样的勋戚,又有张九龄这样的文臣,还有当时尚是太子的德宗李括,甚至还有鱼朝恩程元振这样的宦官。

    从唐代宗把自己的儿子和家奴都塞进名单的那一刻起,凌烟阁的神圣性就已经降低了很多。

    在这种情况下,再去质疑雁来女子的身份是否能进入凌烟阁,就显得很可笑了。如果只论功勋,她已经超过凌烟阁中的所有人,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

    宦官入得,她入不得?

    尤其是程元振,根本没有没立下过任何功劳,反而在皇帝身边搅风搅雨、残害忠良,弄得中外一片不安,甚至广德元年长安被吐蕃攻陷,也是因为他隔绝内外、隐瞒军情。

    这样的败类都能堂而皇之名列其中,雁来凭什么不能?

    李吉甫这么一说,众人也不由哑然。

    片刻后,李夷简道,“话虽如此,还是要先放出风声,试探一下朝野风向。”

    这种事肯定是要拿到朝会上讨论的,不事先通个气,万一到时候有愣头青当着雁来的面反对,那他们就很尴尬了。

    虽说朝堂已经梳理了很多次,这种概率很小,但之前月食之后的弹劾,他们不也没预料到吗?

    高分贝的任务早就已经提示完成,但她一直没走,这时不由开口道,“要对外放出风声吗?这个任务也可以交给我!”

    几位宰相这才记起来旁边还有个人。

    也亏得她居然能一直保持这种探头探脑的姿势,站在门外偷听。

    ……

    既然将这事交给玩家,那就不只是朝堂的事,更不只局限在长安城了。

    很快消息就传遍了大唐的每一个角落。

    在这个消息传出之前,玩家关于月食的文章,在经过修改、润色之后,也才刚刚印刷成传单发出去没多久。

    毕竟是一次月全食,只要不是天气太糟糕,全国大部分地区都能观测到。虽然在地方上的影响没有京城那么大,但也难免会引起一些恐慌、议论与猜测。

    可不能真的让人觉得这月食是上天在警示雁来。

    所以这传单也发到了全国各地。

    伴随着文章一起到达的,还有朝堂上的小小波澜。

    虽然俱文珍那边压了一下消息,幕后主使没有被太多人关注,但仅仅只是台面上的部分,就已经足够很多人为雁来感到愤慨了。

    尤其是普通百姓,以前的日子是什么样,现在的日子是什么样,他们比谁都清楚,更清楚这样的好日子是谁带来的。就算不提对内的德政,对外雁来也是开疆拓土、功勋卓著。

    就因为一场月食,就有人想把她拉下台,这如何能不令人心寒?

    这可不是雁来自己的事,而是关系到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毕竟,换个人主政,说不定一切又会倒退回几年前。

    至于月食,很多百姓没有那么多的想法,只以自己朴素的观念去揣想,雁来既然是神仙下凡,那跟月亮肯定也是有交情的。这月食就算是警告她,那肯定也是在提醒她,身边有坏人,得小心提防!

    想得多的聪明人则是像王起一般,陷入对自己过往认知的怀疑之中。

    虽然大家的心路历程不同,但结论都是雁来受天命眷顾,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就在这个时候,朝廷有意重开凌烟阁,让雁来的绘像也能列入其中的消息传来,人们自然是举双手赞成。既然凌烟阁是用来表彰功臣的,那么身为大唐第一功臣的雁来,名列其中不是理所应当?

    长安城里还处在微妙的沉默之中时,全国各地已经纷纷发来贺电。

    这可不是玩梗,而是各地官员在得到消息之后,便写了贺表,再由玩家第一时间送到长安。

    这是各地官员的表态,也是“民意”,如果说以前,朝廷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引导它,那么现在就反过来了,被民意裹挟着,朝堂上的官员们也不得不投出赞同票。

    人人都同意,你不同意,你算老几?

    雁来又做了一回“最后才知情的当事人”,消息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了,她才辗转听说。

    “咳……大家都想给你一个惊喜来着。”张云敏这般狡辩道。

    惊喜倒确实是挺惊喜的。

    尤其是弄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始末之后,雁来欣慰地发现,不只玩家已经长成了成熟的工具人,会主动替她操心各种事务,就连政事堂的宰相们,也是长势喜人,快要能跟上玩家的节奏了。

    果然不可小觑天下英雄。

    至于说对入凌烟阁这件事的看法……

    一个成就放在那里,不就是为了让人完成的吗?

    这谁忍得住。

    但当所有人都觉得这事已经没有阻碍,将之拿到朝会上走流程时,雁来却首先发出了反对的声音。

    “谁要跟鱼朝恩程元振这种奸佞并列啊?说出去都不够丢人的。要把我的画像放进去也行,得先将这两人移除。”

    这是雁来看完了论坛上关于凌烟阁的科普之后,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她之前光知道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还真不知道后面又夹带了这么多私货进来。

    凌烟阁她是要进的,但要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岂不是也拉低了她的身份?

    朝臣们面面相觑。

    雁来突然来这么一招,所有人都没料到,毕竟这已经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了:大家就是因为凌烟阁里连宦官都有了,才觉得让她进入其中也没什么,结果她反倒嫌弃起宦官来了。

    要是雁来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会无语。

    她是靠宦官才能名列凌烟阁的吗?真要是这样,那也别抢救了,赶紧让大唐完蛋吧。

    而且她嫌弃的不是宦官,而是鱼朝恩程元振这种挟势弄权、有害无益的小人败类,换成蔡伦郑和,雁来肯定会欣然接受。

    意外归意外,雁来说出这种话,却没人觉得奇怪。

    天兵给人的印象就是爱憎分明、冲动直率,雁来既然是天兵之主,如此行事反而合乎众人的认知。

    既然她这么说了,接下来自然那就要考虑该不该移除那两人了。

    老实说,在场很多文官都很想大声喊一句“该”。

    毕竟鱼朝恩、程元振在皇帝跟前弄权,对付的自然就是朝中的文臣武将,就算没经历过当时的场面,想起来也不免同仇敌忾。

    只不过两次开启凌烟阁,第一次的代宗就是把他们塞进去的罪魁祸首,第二次的德宗则是代宗的儿子,不可能更改父亲的旨意,毕竟被他爹一起塞进去的还有他本人呢。

    所以朝臣们就算有什么想法,也根本没机会施展。

    如今雁来直白地摆出立场,他们从她又不按常理出牌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之后,就发现……这事好像没必要反对?

    将这两人移出来,感觉凌烟阁的空气都能清新几分,若是凌烟阁里的前辈英灵们泉下有知,想必也会觉得高兴的。

    于是这事就在一种别扭又微妙的状态之中通过了。

    这还是雁来的提议头一回如此顺利地通过,之前就算是好的建议,也会有人挑挑毛病的,宦官“朝堂公敌”的定位可见一斑。

    雁来心情好了,就决定亲自到凌烟阁去祭拜一下前辈们,顺便主持移除鱼朝恩、程元振画像的事。

    凌烟阁就在皇城之中,雁来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过来时,已经有不少玩家在这里徘徊了,听说是要移除两个宦官的画像,立刻自告奋勇地表示,让她们来!

    原本,图绘凌烟阁,画的其实是壁画,一方面是受到佛教壁画的影响,另一方面,这样也能保存更久。

    但原本就二十四个人,后面又加塞进来这许多,墙壁显然是不够用了,所以早就改成了悬挂绢本画像的形式。

    所以现在说要移除,那确实是方便得很。

    没多会儿玩家就将两幅画像拿出来了。

    雁来这才领着众人入内,先烧香祭奠,再一一瞻仰悬挂在墙上的画像。

    瞻仰着瞻仰着,雁来突然冒出来一个主意,便对身边的李吉甫道,“大唐建国、守成、靖难、存续,都赖这些贤臣良将。其实还有许多人同样功勋卓著、鞠躬尽瘁,却未能名列其中,着实可惜。”

    这话里的意思也太明显了,李吉甫便问,“令君是想趁此机会,考察历代文臣武将,选其功绩卓著者,补录其中?”

    “不错。”雁来点头,“只是如此一来,这凌烟阁就太小了。我想着,不如推倒重建,修筑一座高楼,每一层中,绘制一位帝王的画像,再以当朝文臣武将拱卫之,先生以为如何?”

    李吉甫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面,不由深吸了一口气,“若真能建成,自是古今第一奇观,只是陛下已大唐第十二位君主,如何能建起这么高的楼?”

    楼和塔是不一样的,塔越往上越窄,当然就没有足够多的空间来绘像了,楼却是上下统一的。

    大唐目前还没有修筑高楼的材料和工艺。

    武则天那座九十八米的明堂,实际上也是塔式建筑。

    雁来却只是一笑,“十三层而已,让天兵来建就是。你们能建出来吗?”

    最后一句是问玩家的。

    每一个听到这个问题的玩家都用上了自己最大的音量,异口同声道,“能!”

    是时候给大唐亿点来自建筑师的震撼了。

    第260章有些人啊,你不隔段时间给他紧紧皮,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狭小的空间里, 这一声整齐的应答显得很有气势。

    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让人有短暂的失聪,但李吉甫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雁来刚才说的是十三层。

    这第十三层是给谁用的,不问可知。

    李吉甫的心跳陡然加快了一些。

    如果说,之前他只是因为雁来这个恢弘巨大的构想而震撼, 那么此刻, 李吉甫的想象有了更加具象的内容。

    李吉甫有自知之明,要是只挑拣历朝功勋卓著、有资格名列凌烟阁的文臣武将,他多半是选不上的, 毕竟他并未经历过危急存亡的时刻, 之前的讨刘辟和平李锜,放在二百年的历史中,什么都算不上。

    但如果每朝都能选若干人, 那他身为宰相, 绝对可以入选。

    那么问题来了。

    像他这种历仕数朝的老臣,到底该去哪一位帝王所在的楼层呢?

    李吉甫之前一直觉得, 身后的名声都是给后人看的, 不必太过在意, 但现在, 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在意一下——站在雁来身后和站在李纯身后, 那能是一回事吗?

    虽然还没有具体的判定标准,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若是在两朝的官职和成就差距过大, 比如前朝是宰相,本朝直接分司东都去洛阳养老, 那肯定会被安排在前一朝。

    意识到这一点,李吉甫顿时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气也能上六楼了,退什么休,五十多岁正是闯的年纪,他还年轻,至少能再干十年!

    他给李纯当了三四年的宰相,在雁来这边怎么也得刷够这个时长吧?

    但光是这样也不够保险,李吉甫略一沉吟,就有了决定,朝雁来躬身道,“臣亦曾监修国史,殿下若是不弃,臣愿总领此事,搜寻史籍、排列先后,并寻访先辈子孙,图形写真,以供画师绘像。”

    大唐帝王的平均寿命也就四五十岁,臣子却常有活到七八十的,像他这种情况肯定不会是个例,只需在负责排定名单和位置的时候稍微操作一番,等轮到他的时候,就能直接“循例”了。

    如此就算有什么万一,他来不及安排后事,也不用太担心。

    雁来不知道李吉甫一瞬间已经想到了那么长远的事,闻言笑道,“先生肯受累,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复杂琐碎不说,一旦牵涉到名次位置,肯定会吵起来的,确实需要一个足够有分量的人来压阵。

    当下的朝堂,还真没有比李吉甫更合适的。

    “多谢殿下。”

    雁来头点到一半,忽然微微一顿,意识到李吉甫对她的称呼也变成了殿下。

    这算是一种认可吗?

    别说,还真挺有成就感的,有点像是那种抽卡游戏里,卡牌羁绊升级,解锁了特殊台词的感觉。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逛逛凌烟阁就能涨好感度吧。

    ……

    凌烟阁显然不是一天能建成的,雁来打算等过完年后,将它作为新活动来主推。这样应该足够玩家忙上一段时间,不用总惦记着给他们找事情做了。

    她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忽然注意到了一幅不一样的画像,就迈步走了过去。

    远远看着就感觉有旋即,走近了细看才发现,这幅画无论尺幅还是精细程度,都明显要比周围其他画像更胜一筹。

    不用问雁来也猜到这是谁了。

    凌烟阁中最特殊的存在、唐代宗的太子、后来的德宗李括,身为大唐皇帝,却名列功臣榜中。

    他能在这里有一幅画像,是因为在平定安史之乱的后期担任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叛乱平定之后,他身为领导者自然是首功。

    对了,他的副元帅是郭子仪。

    雁来抬起头,跟画像中雄姿英发、风采卓然的青年对视。

    不知道当他第二次进入凌烟阁,看到自己这幅画像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是回想起自己当年的雄心壮志,心生惭愧,还是文过饰非到连自己都被骗了,真以为四海升平,当之无愧?

    或许是她看的时间太久了,李吉甫有些不安地叫了一声,“殿下……”

    雁来回过神来,一转头,就见所有人都一脸紧张地盯着自己,不由好笑。

    怎么,以为她会突发奇想,要把这幅画像也拿出去吗?

    那倒是不至于,跟德宗做皇帝的功绩比起来,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顶多是有点水,但还不算烂。再说,他可是雁来的外祖父,也是她李唐血脉的正统性的根源,雁来还是要稍微给予一点尊重的。

    她面露伤感之色,“我只是忽然想起从前在回鹘的时候,阿娘总给我讲大唐、讲长安、讲她的阿爷。今天我终于见到祖父了。”

    众人连忙宽慰,请她节哀顺变、保重身体,连她称呼德宗为祖父都顾不上了。

    出了这个小插曲,众人也没心思再瞻仰先辈,走马观花地看完一遍,就各自散去。

    雁来回到延英殿,发现今天居然没什么工作,也没人等着求见。她想了想,应该是大伙儿体贴她,给她留出了独处的时间,于是怀着十二分的感动,打开了论坛。

    上班摸鱼,快乐加倍!

    唔……玩家也想进凌烟阁,这个倒是可以操作一下,别的不说,她那一层,放几个天兵进去应该没人反对。

    就是每年换一次有点麻烦,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也是玩家自己去换。

    不过雁来觉得,凌烟阁也就是有历史滤镜,对于不人前显圣就没有任何意义的玩家来说,估计还是传统网游里那种主城雕像更吸引人吧?

    直接摆在皇宫门口,进出的人都能看到。

    或者直接将玩家和原住民分开,给他们单独建一栋楼?

    回头弄个投票好了。

    不急,毕竟现在凌烟阁连地基都还没有呢,等房子建好,里面的壁画画完,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不知不觉,雁来脑海中思索的念头渐渐散去,只剩下用树枝编头冠的猴子,爬上树之后下不来的熊猫崽,以及终于在美洲上岸的黑人们……呃,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雁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探索美洲的玩家船队终于到港登陆。

    其实他们到达美洲的时间还要更早一些,但美洲也是大洲级别的板块,还分南美北美,光是沿着海岸线航行也花费了不少时间。

    这还是玩家有地图,而且各种作物的原产地都能划出大致范围,然后直接调整航向前往的情况下,不然耗费的时间只会更多,说不定上了岸才发现离目的地十万八千里。

    至于黑……任谁在船上晒了大半年也白不起来的,哪怕是玩家。

    就是看起来真的很喜感。

    不过倒也没有人嘲笑他们,毕竟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玉米土豆红薯三件套,以及花生瓜子辣椒番茄之类的农作物上,当然,也少不了现代工业文明的催化剂——橡胶。

    据说有些欧洲学者认为,全世界可使用的植物,有一半都是经由印第安人驯化培育。

    所以玩家到了这里,当然也不用自己跑到野外去寻找这些作物,直接跟当地的原住民交易就可以了。在没有语言交流障碍的情况下,难度不大。

    雁来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一切顺利的话,明年船队应该就能回来,很快她就能吃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各种美食了。

    三年了!你知道这三年,她一个西南人在没有辣椒的大唐是怎么过来的吗?

    ……

    进入腊月之后,朝廷虽然还没有正式放假,但衙门已经陆续停止办公。

    人们有了闲暇,开始操办起过年的种种准备,街市上更加热闹,年味儿也就越来越浓了。

    去年和前年,因为李纯心里不痛快,也因为朝廷确实缺钱,新年都没怎么热闹过,偶尔心血来潮举办一两场宴席,也被玩家搅了兴致。朝中如此,民间自然也不好大操大办,让盼了一年的人们颇为失落。

    毕竟这个时代,物资不丰裕,也只有年节的时候才舍得将好东西拿出来,反过来又让人们对年节更加看重。

    不光是孩子们盼着,大人其实也想过年呢。

    但今年不一样了。

    今年朝堂上下由雁来做主,玩家自然也跟着参与到了官方庆祝新年的种种筹备之中,有天兵在,还会少了热闹吗?

    再说,这两年大部分人的日子都好过多了,这年自然也能过得更宽裕。

    所以走在街上,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每个人的脸上也都是喜气洋洋的。

    与之相反的是,雁来忽然忙起来了。

    到了年底,全国各地的官员都要回京参加吏部的大计,当然也要见见她这个新的话事人。从雁来这方面,今年从年头到年尾,玩家主持的各种改革就没有消停过,也需要借这个机会安抚一下人心,拉近朝廷和地方的关系。

    除了各地官员,那些臣服于大唐的藩国、部落的朝贡队伍,也已经陆续抵达长安,雁来同样要抽时间接见使者。

    而这些都不是秘书团能够代劳的,必须要她亲自来。

    雁来之前觉得那些批不完的奏折就是最烦人的,现在才发现自己还是狭隘了。

    比起会说话的活人,奏折已经很可爱了。毕竟批奏折的时候她可以放飞自我,不用注意仪态,不用绷紧神经,但对着这些难得见一次的地方官员,太过随意会被认为是轻佻、不尊重。

    幸好秘书团也不是就完全失去了作用。

    比如夸奖各位官员的台词,就是提前写好的,雁来只需要复述就行,不用自己绞尽脑汁。

    没想到因此又惹出了一场风波。

    这天雁来刚送走一位客人,正准备出去透透气——她在论坛上看到玩家发的图,大明宫的梅花开了,看完帖子雁来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又很久没有休息过,更不用说出门了。

    别处没空去,大明宫的梅花还是可以看一看的。

    结果才走出延英殿,就见几个玩家拽着一位绯袍的官员过来了。

    离得近了,雁来看清那官员的脸,不由眉头一动,这位官员她今天才接见过,连忙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怎么在宫里拉拉扯扯的。”

    玩家一看到她,立刻眼睛一亮,“殿下,你可要为张刺史做主啊!”

    雁来:?

    她本以为是这官员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被玩家逮着了,要不怎么是两三个人拖着他过来的,而他全程都苦着脸呢?

    结果居然是要为他伸张正义?

    “怎么回事?”她说着,又道,“你们先把人放开。”

    衣服都快给人扯下来了啊喂!

    玩家回头看了一眼,心想到了雁来面前,张刺史应该不会跑了,这才松开手,还主动替他整理好了衣物,弄得张刺史浑身不自在,连道不敢、有劳。

    然后玩家才回头对雁来说出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刚才几个玩家经过皇城时,正好听到张刺史和另一个官员的对话,对方让他赶紧给钱。

    这玩家不就立刻被吸引过去了?等另一人走开,她们就从墙头跳下来,询问张刺史怎么回事,是不是被人勒索了,给张刺史吓了一跳,对于刚才发生的事,却是缄口不言。

    这位刺史实在是个老实人,他还以为玩家问不出来,也就算了,谁知玩家一看他不肯说,更觉得这里头有事、有大事,于是直接把他给拽到了雁来面前。

    这会儿还鼓励他呢,“当着殿下的面,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张刺史的脸色却更苦了。

    他本来也不是不敢说,现在是不敢不说了,只能苦着脸说出实情。

    原来大唐旧例,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若是写了除官的制书,这个官员就会给他们送一笔钱,称为润笔——没错,润笔一开始就是这个意思,后来才逐渐泛用。

    张刺史正好今年任满,要转任他处了,雁来见过他之后,已经定下了他的去处,草诏的人按照顺序会轮到翰林院。

    刚才就是那位翰林学士来催促他,赶紧奉上润笔。

    “哈?”玩家发出疑惑的声音。

    雁来比玩家还疑惑,但没表现在脸上。

    大唐的制度还真是处处都出人意料啊……

    不过大家也明白张刺史之前为什么不愿说了,既然是惯例,他肯定做好了给钱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催得那么急而已,但他也不至于因此就把这事宣扬出去,那对他有什么好处?

    想到这里,雁来就安抚了一番张刺史,把人放走了。

    玩家心情复杂,忍不住问,“殿下,难道就不管了吗?”她们觉得这种风气不好。

    “当然要管。”雁来道。

    只是不好让人知道消息是从张刺史这里走漏的,否则他就该被同僚孤立了。不过这话她没说出口,只是让几个玩家去打听一下,那位翰林学士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若是急着用钱,那也可以理解。

    结果急着用钱是真的,但事是没有的。

    才子难免风流,这位学士的钱,都是花在了不怎么正经的地方。

    古代的妓院,几乎没有电视剧里那种一栋楼里住上几十个姑娘,楼上楼下人来人往的情况。那种酒楼里多半都是正经的歌舞弹唱,或许可以陪酒,但肯定不能留宿。更多的是老鸨养上两三个女儿,租住在位置僻静的小巷,客人也往往都熟悉的老客,偶尔由老客带来新人。

    所以这种跟杀手一样古老的职业,即便到了现代也余毒犹在,大唐自然也不可能禁绝。

    长安城著名的烟花柳巷平康坊,早就已经被玩家整顿过,明面上城里也已经没有妓院了,可私底下的生意却是防不胜防的。

    玩家这个暴脾气,发现了这种事,那肯定是不会姑息的。

    顺着这位翰林学士,居然查抄到了好几处窝点,然后又牵扯出了不少朝廷官员。

    雁来:“……”

    按理说大过年的不该折腾,但是对方都不收敛,她又有什么好顾忌的?该关的关,该罚的法,然后又连夜让人起草了一份新的诏令,要求朝廷官员以身作则,这种情况一经发现,立刻开除,永不叙用。

    雁来以前在现代的时候,有点不懂为什么隔段时间就来一个亮剑行动、扫黄打非,现在她深刻理解了。

    有些人啊,你不隔段时间给他紧紧皮,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革职只是朝廷的处罚,除此之外,不管买的还是卖的,只要被抓住,统统都送去劳动改造。

    虽然大部分人根本不会反思,更不会改,但只要有一两个人从这种畸形的漩涡之中脱身出来,就是有意义。

    ……

    第二天,雁来一进延英殿,就看到自己桌上摆了一瓶梅花。

    说是一瓶,其实总共就一枝,但是很大的一枝,即便插在瓶子里,枝桠也自由地舒展着,看起来也生机勃勃,红色的花朵在枝头开得十分热闹,将雁来原本的低落情绪彻底驱散。

    “这是谁弄的?”她问。

    “是天兵送来的。”薛涛笑道,“我听说她们爬到树上去,折了开得最好的一枝。”

    雁来昨天忙到最后,自己都忘记是要去看梅花了,没想到还有人惦记着,就问,“谁告诉她们我要去看梅花的?”

    殿内值班的几人都不说话了。

    雁来提醒了一句,也没有多说,这种闲话说说不要紧,该保密的事别忘了就行。

    说起来,昨天那位翰林学士其实还犯了一个错,提前将朝廷还没有发布的任命告知了当事人。虽然他现在已经在京兆府的大牢里了,但这事还是要强调一下的。

    雁来将剩下的翰林学士和秘阁学士都叫过来开了个短会。

    开完会,李绛又问道,“殿下,翰林学士缺了人,需得尽快补上才好。”

    原本的翰林学士,虽然也是定期值班,但任务不算繁重,不满员也没关系,反正皇帝用得顺手的也就是两三个人。但是现在他们每天都忙得很,少一个人的影响可是很大的。

    雁来想想也是,五个人连值班时间都不好排,便问,“可有举荐的人选?”

    李绛默默递上一份名单。

    雁来看了一眼,放下了,“我考虑一下。”

    李绛一看就知道她是不满意,便也没有催促。

    雁来正琢磨这件事,就听说了一个好消息。

    李贺他们那一批元和三年前往西域的官员,今年都回长安来过年了。

    这么一说,她倒是想起来了,“李贺他们的任期是不是快满了?”

    “是的。”

    按照大唐的规定,京官是两年一转迁,外官是三年。不过通常来说,也不会严格到一天都不能少。像李贺他们这批人,当时是三月份出京的,等过完年就算是满三年了,可以直接调职。

    当然了,工作交接还是要做的,另外家人行李也要搬取,因此过完年他们还是要回去一趟的,然后才会去新的衙门就任。

    雁来直接将李贺抓去填了翰林院的空缺。

    雁来满意了,但翰林院最后那位没什么名气的学士,却是有些惴惴不安,忍不住找到李绛,询问自己是不是应该主动辞官。

    他们都很清楚,之前雁来留下了四位翰林学士,并不是对他们满意,只是不想无端黜落朝廷官员,但她迟早都会用更合自己心意的新人替换掉他们。

    只是本来不会这么快,但谁能料到会有人犯蠢呢?连累得他也跟着不安生,不敢再继续占着这个位置。

    李绛让他不必多想,不过私底下还是对雁来说了这事。

    雁来想也不想地道,“让他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不要东想西想。”

    李绛笑了起来,“臣也是这么说的。”

    只要能顺着这位殿下的规矩来,她就是个厚道人。

    要是让那些因为天兵的存在而苦不堪言的人知道李绛的想法,一定会觉得他疯了,但李绛是真的这么想。

    他现在每个月的谏纸都用不完了。

    眼看该见的人都已经见得差不多,雁来本以为年前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了,没想到尚黎谢紧赶慢赶,居然真的在新年之前,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长安。

    这就不是小事了。

    毕竟他代表的不仅是他自己,还有吐蕃在西川的五个节度。

    所以雁来得第一时间接见,收下他献上人口图册等物,如此,松州等五个吐蕃节度才算是真正回归了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