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愿他万年(二十)
阎知秀长长地吸进一口气,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自己放肆的腿从神的腿中间抽出来,然后镇静地说:“抱歉,睡相不好。”
德斯帝诺笑眯眯地看着他,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祂舒展宽厚的胸膛,带动上面那个牙印也一阵摇晃……看得阎知秀眼皮子直跳。
“没关系!”祂愉快地说,“你做梦的样子很可爱,好像还把我当成面包咬了一口……哈哈。”
阎知秀感觉自己脑门上有汗了。
他心虚地找了个借口,一路小跑,从床上逃之夭夭。
我根本就不是把祂当做面包!阎知秀靠在盥洗室的墙上,痛苦地想。
老天啊,我只想把祂的衣服剥光,然后把那些热腾腾的肌肉狼吞虎咽地吃掉。
这对德斯帝诺不公平,他知道,祂有很多缺点,但非常可爱,也非常要命的地方在于,祂已经认识到了那些是缺点,并且正在诚挚地,颇有效率地改正它们。
祂学会了道歉,学会了坦诚,有一回,祂在餐桌上谈论起人与神的区别,祂引用了祂那些血亲的话语:“人之渺小,正在于认知有限,身躯脆弱,欲望变化无常。”
阎知秀纠正了祂,又告诉祂什么是傲慢,什么是骄傲,这两者的界限在于何处。
“或许神是生来就很伟大的生灵,”他深思熟虑地说,“但我们人,往往在承认了自身的普通之后,才能从普通走向不普通。这种对比不公平,更接近偏见。”
德斯帝诺吃惊地思索一瞬,立刻就承认了这种不公正:“你说得对,我想,我的亲族还是厌憎着人类的,而我身为主神,也不能对脆弱的造物感同身受。”
不错,德斯帝诺确实不够好,祂现在才开始笨拙地学习人情道理,但这不是意淫祂的理由……祂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家人跑光了,创造出来的人类也死完了,已经这么可怜,就更不该被朋友色迷迷地盯着看。
朋友之间理应有鲜明的红线,阎知秀沉痛地告诫自己,我不能违背祂对我的信任……
“你怎么在这里坐着?”身边传来声音,德斯帝诺像一个人形的灼热太阳,充满存在感地蹭过来,好奇地看着他。
阎知秀一扭头,刚想说话,不料嘴唇一下贴着对方的宏伟的肱二头肌,响亮地亲了一口。
声震四方。
阎知秀:“…………”
德斯帝诺:“?”
主神心花怒放,还没来得及窃喜回味,就见阎知秀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纵身朝水池子里一跃而下,准备跳洗澡水自尽。
大起大落之下,德斯帝诺的三颗心脏都停跳了。人类的身体立刻凝固在半空中,神明急忙把他轻轻地抱回来,强忍着失落和伤心。
相比起原型,人类对我的这个形态似乎反感更多,他望着我时眼神闪躲,仿佛急于从我身边逃走——我用尽了微薄的自制力,才没有抓住他的身体,把他按在床榻之间。
我还要怎么做,才能让他爱我?神祇与生俱来的光辉怎么对他不起作用?
“……抱歉,”阎知秀再次道歉,“刚刚是我失礼了,我不该这样,嗯。”
“你没有冒犯我,”德斯帝诺失望地回应,“这只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个垂头丧气,一个暗暗地唾弃了自己,一个决心要更淋漓尽致地施展身为神明的魅力,一个则发誓不能轻佻地调戏朋友……一人一神的思路南辕北辙,直到德斯帝诺打开理拉赛的神域,和阎知秀一起走进去。
“理拉赛是智慧,灵性和艺术的神祇,”德斯帝诺说,“我们可以在这里找到关于虚无的记录。我记得,祂之前钻研过一个法阵公式,可以将区别于存在之外的概念都排斥在外……有了。”
阎知秀还在震撼地来回转头,东张西望。
智慧之神的领域非常奇妙,天空是浓艳的蓝紫色,地面犹如成千上万块分散的岛屿,上面耸立着无尽的,白银针尖般高塔,散发着珍珠色的光辉。浩如烟海的知识在这里具象化了,它们变成了飞翔的白鸟,在最晦暗的角落展开翅膀,闪闪发光。
德斯帝诺伸出手臂,一只硕大的白鸟从亿万鸟群中疾速降落下来,乖巧地敛翅闭目,停在祂的手腕,化作一本古旧的书卷。
“就是这个。”祂解释道,“理拉赛很喜欢飞鸟的意象,祂常说,思维是自由的鸟,只能高飞在苍穹,凡尘的引力不足以令它降落……你看。”
主神脸上划过怀念的神色,祂打开看似轻薄的书卷,数不尽的书页随着祂的动作翻腾起来,像活物一样变化。
阎知秀看到了一个银光黯淡的圆形法阵,只是上面的文字残缺不全,看起来是个半成品,上面沾染着许多五彩斑斓的污渍。
“是的,理拉赛还没来得及完成这个构想,卡萨霓斯和奢遮就冲进了祂的领域,大闹了一通。”德斯帝诺无奈地说,“祂太久没有出门了,祂们害怕理拉赛也变成我这样,成为疏远家族的成员。”
阎知秀问:“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补全它?”
德斯帝诺点点头,露出鼓励的微笑。
“我之前一直没有想起它,因为除了智慧之神自己,没有神明能看懂祂的构想,”德斯帝诺期盼地看着他,“但你来了!我想,既然你有这样奇妙的力量,总能在混乱和谜题中找到出路,那你能不能找到这些缺失的符文,补全这个阵法呢?”
阎知秀皱起眉头,就着神明的手,仔细端详了一阵。
“——来!”他捋起袖子,沉着地喝道,“死马当活马医,豁出去了。”
智慧之神的领域内,骤然掀起了纯能量的庞然风暴。
众神中的至高者站在领域中心,祂吹飞一切的书本,灵感,创意和遐思,白鸟化作无边无际的波涛,环绕着风暴的轨迹潮涌。阎知秀蹲在风暴的平静中心,盯着残破的巨大法阵,绞尽脑汁地琢磨那些缺失的符文究竟是什么。
直觉,直觉,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不是阎知秀第一次依靠天赋来寻找谜题的解法,可一定是最困难的一次。数不尽的光点从他的大脑里稍纵即逝,却总也找不到头绪。
简直就像智慧之神本尊在嘲笑他,阎知秀心头火起,他想象自己正奔跑在一间错综复杂的迷宫里,魔法线团就在他前头骨碌碌地滚动,可他就是抓不住——
“在那里!”他亢奋地大喊一声,猛地睁开双眼,像头敏捷的花豹,几步起跳上破碎的岛屿,猛地将双手插进呼啸盘旋的风壁当中。
德斯帝诺惊地跟着跳起,祂立刻暂停了整个领域,然而,阎知秀已经提前预判了那枚符文的动向,他用力抽出手臂,掌心里抓着一块光芒四射,不住乱动的活体文字。
“找到一个了!”他高兴地喊,“就是它,我的直觉应该没错吧!”
德斯帝诺赶忙过来,祂不急着看那个符文,而是先看了人类手臂上的密密麻麻的红痕。
“它们能把你的骨头都刮下来。”主神心疼地责备他,“你应该更加注意,不能这么随心所欲地伤害自己,伤害一个我最关切的人!”
阎知秀不以为意地动动胳膊,身上的伤痕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兴致盎然地把符文交到神明手里,宝藏猎人的天性压倒一切,催促道:“快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德斯帝诺摊开掌心,那枚符文是半透明的,形如一千只飞鸟的羽毛,拼凑成一对翅膀的模样。
“……这是‘飞翔’的意思。”祂轻声说,“你做得很好,这么快就找到了第一个。”
阎知秀快活极了。
什么是宝藏猎人的工作?这才是宝藏猎人该干的工作!有了第一个成果,他慢慢掌握了追逐符文的诀窍,神的领域中没有时间的概念,直到他开始觉得疲惫之前,他已经成功找出了四块本应属于法阵的残片。
“有意思,”人类跑得大汗淋漓,从小飞蛾们身上接过乳酒,咕嘟嘟地灌下去,“但比我想象的难多了!大概还有多少个符文,法阵才能被拼好?”
德斯帝诺擦掉他额角的汗珠,回头打量着铺开在地上的书卷。
“大概还需要六百……”
祂的声音渐渐低微,直至完全陷入静谧。
阎知秀靠在祂身上,乳酒的瓶子滑落地面,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累得睡着了。
睡梦中,人类的呼吸声变得更加深沉,他的脸颊紧贴着德斯帝诺的肩膀。神明低下头,仔细地观察着他,心中逐渐充满惊奇和敬畏。
他是一个小小的奇迹。
带着无畏的神态,英气勃勃的笑容,犀利的唇舌与言语,他一头闯进祂原本只剩一潭死水的生活,为祂带去了那么多的激越的快乐。
他信任我。
德斯帝诺想,幸福得三颗心脏都发痛了。
他就睡在我身边,毫无防备,看上去那么小,那么脆弱……他的手指上还有磨破的血丝,掌心也被灼烫得发红,他一定要亲手去捕捉那些神祇的语言字符,如此认真,忠诚的友人。
德斯帝诺有种奇怪的感觉,祂原本以为,自己的心早就在望不到头的痛苦中彻底枯萎,亲族的离去,眷族的衰亡——这就像两把剔骨尖刀,狠辣地剔除了祂的尊严,祂自以为是的高傲,同时剔除了祂心上所有柔软的部分。
可现在它们好像又回来了……德斯帝诺的胸腔里塞满了细腻甜美的绒毛,只要看着祂的人类,这些绒毛就会活泼地不停增多,让神身上温暖得酥麻,温暖得发痒,恨不得把人类压到自己怀里,用口器深深侵入他柔软的肉体,一滴不剩地吸干他的灵魂和全部的汁液,从今往后,让他只能颤抖着哭泣……但是这些甜蜜的泪水也会被祂的唇舌吮干。
“一个饥肠辘辘的神,是宇宙间最危险的存在,”对着人类,德斯帝诺喃喃低语,“你不害怕吗?你不想逃跑吗?”
祂的怀抱里,人类依然恬静地熟睡着。
德斯帝诺做过很多恶事。祂创造了整个宇宙,自然也能随意地夺取一些部分,祂的血亲爱祂,更怕祂,当祂发怒时,诸神也只能跪伏在大地上哀求祂的饶恕。
可是,可是。
当阎知秀在祂身上安然入睡时,祂就是全宇宙最幸福的神,或者说祂不再是神,只是一个最不知所措的傻瓜,想把自己的心也摘下来,摆在盘中,殷切地递在意中人柔软美好的嘴唇边。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抓住符文,符文就像愤怒的猫一样,威胁地嘶嘶叫*老实点,你这个小浑蛋!
还是阎知秀:*被符文击飞,不知何故,在飞出去的时候摔到了德斯帝诺身上*……嗯?
德斯帝诺:*下意识搂住他*
还是德斯帝诺:*下意识开始用强壮的手臂,以及性感的身躯淹没他*
阎知秀:*肯定的*嗯!
第172章 愿他万年(二十一)
有了具体目标,阎知秀的生活变得更加井然有序。
吃饭,捏捏蛾子,学习神言,喝酒,捕捉神言,养精蓄锐,捏捏蛾子,继续捉,精疲力竭,泡澡,临睡前尽量躺得板正,努力推开身边巨大的肌肉八爪鱼,失败,醒来发现自己险些骑在八爪鱼身上,馋得在梦里流口水,光速逃离现场,藏在盥洗室忏悔,被肌肉八爪鱼紧紧追上来找到,抓走,吃饭。
阎知秀生活在冰火两重天的世界里,冰的是摊开一地的神文笔记,学习资料——在德斯帝诺毫无保留,倾囊相授的情况下,人类要学会神的语言仍然是几乎不可能达成的奇迹。神言是神用来创造世界的语言,相当于宇宙的框架代码,强大的主神能用一句话创造一颗星球,更能用一句话解离一颗星球,阎知秀只能竭尽所能地理解,尝试用人类的语言翻译。
而火一样滚烫的,当然就是主神热腾腾的肉体了。
阎知秀向来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又有祸星的美名,寡了这么多年,不料人生中撞上第一棵桃花树就有此等神力,强壮的树干上开满了健硕的大桃花,推都推不开,不由分说就往他脸上压……搞得阎知秀的心脏扑通乱跳,往桃花的胸口一躺,原来人家有三颗心脏,跳得比他还要杂乱无章些呢。
阎知秀苦苦地把持着底线,每天捂得像个贞洁烈男,德斯帝诺则越挫越勇。盖因主神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祂狂热地关注着一个人,而那个人却对自己的一切示好都目光闪躲,僵硬得不知所措。
连番的挫败在主神心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激情,祂更加频繁地露出炽热璀璨的笑容,完美无瑕的神祇身躯,让水银色的丰密长发蜿蜒而下——祂甚至找来了卡萨霓斯的秘笈,譬如朝人类缓慢且富有诱惑力地扇动银白色的睫毛,好用含情脉脉的眼光将人类淹没,再用微笑展示自己丰满的嘴唇,深邃的眉眼,把雄蛾饥渴火辣的荷尔蒙吹得四下波荡……
然后,人类只是拼命喘气,拼命喝水,然后拼命不用眼睛看祂。
我太没用了,德斯帝诺灰心地想,我是全宇宙最无能的神,我……
阎知秀抱着笔记本匆匆路过。他的鼻梁上夹着眼镜,因为顾不上洗澡,他的黑发油腻腻,乱糟糟,刘海用三个造型古怪的水晶夹子胡乱别上去,嘴角沾着一圈薯片屑。
……天啊,他真是迷死神了,德斯帝诺神魂颠倒地呆滞着,感觉自己随时能变成一摊黏糊糊的奶油,前提是祂要融化在人类身上。
祂真的想把阎知秀像插了吸管的一颗椰子那样急不可耐地吸光,然后再从另一边把这颗美妙至极的椰子灌满。
“快来看!”阎知秀比划着手势,他们对理拉赛的法阵研究有了新进展,在阎知秀抓住了大概二十个符文之后,一条有迹可循的规律就逐渐浮现在他们眼前,阎知秀这几天废寝忘食地钻研这个,都没怎么睡好。
“我终于知道祂研究的这个法阵的用意在哪里了!”阎知秀手舞足蹈地大喊,“祂不是要把虚无排除在外,祂是要将虚无转换为存在……太极图!你见过阴阳鱼,太极图没有?”
德斯帝诺愣住了,祂惊诧地望着人类,低声说:“没有。你的看法是什么?”
阎知秀打了个响指,身边的小蛾子马上殷勤地衔来羽毛笔,被人类奖励地捋一把领毛,顿时幸福地嘤嘤起来。
“看这里,”阎知秀画了一个阴阳鱼的图案,“地球……呃,就是我那个时空的人类故乡,古代东方的先贤曾经提出过‘阴阳互生’的概念,他们认为阴和阳的属性存在于万物之中,就像……”
“光和暗,天与地,”德斯帝诺说,“是的,我是混沌的飞蛾,这即为我的本相。”
阎知秀急切地点点头。
“虚无不仅可以摧毁事物,还完全抹除其存在的痕迹,甚至包括记忆,因果和时间线。”他画了一个大圈,“而存在的意义不只在于物质,更是‘与世界的关联’。是的,它们就像一对阴阳鱼,但要比单纯的光暗元素极端一百万倍。正是这种纯然的概念对碰,由此诞生了‘混沌’。”
德斯帝诺的瞳仁包含了亿万星辉,此刻却震惊地一瞬收缩,深如黑洞。
祂难以置信地低声道:“你究竟是怎么……”
“我是宝藏猎人,”阎知秀头也不抬,心不在焉地说,“我看过《翠玉录》的原版摹本,《七章书》和《黄金书》的唯一现存残片也被我收藏着,初稿的《玫瑰十字会之秘》就是经过我的手拍卖出去的……好了!说回正题,所以理拉赛设计的法阵其实是一个嵌套的结构,最中间的一环就像阴阳鱼,祂试图通过概念化的定义,将存在和虚无相互转化,使其变为混沌的状态——”
他画了一个循环的图标,把皱皱巴巴的笔记本翻出残影,照着笔记,一笔一划地用神言写下“存在”,“虚无”和“混沌”的标签。
“——就像翠玉录里说的,‘如上,如下;如内,如外。其上如其下,其下如其上,以此成就一物之奇迹。’你看这个……”
阎知秀一抬头,发现主神的下巴松弛,正傻乎乎地凝视着自己发愣。
“嘿!”他没好气地再打了个响指,“别看我,看图纸。”
德斯帝诺方才回过神来,祂慌乱地说:“好,好的!”
“看这个重复出现的符文,我还没学到,不过我猜它是‘重生、蜕变’的意思,对不?它们构成的是内环。然后外环的构想有点像三位一体,不过要比三位一体更复杂……”
他沉吟了一下:“嗯,在一些古老的学说里,三位一体各自对应着硫,汞和盐。其中硫是灵魂,汞是心智,盐是肉身。那些学者认为,当它们的比例达到最完美的时候,就能提炼出世界上任意的物质,而这一状态被称为‘大联合’,象征宇宙与个体之间无暇和谐的动态。”
“转化,”他重重地加粗了内环的线条,“然后稳固,成为常态。”
外环也被涂满黑线。
“这就是理拉赛的构想。难怪祂会终止研究……这个设想太宏伟,也太疯狂了,它是要整个宇宙都回到原初混沌的状态!”
阎知秀虚脱地叹一口气。
“不过嘛,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大家马上就要变成不存在的状态了,重启一下宇宙也没什么不好……”
话是这么说,他的手心仍然沾满了紧张的汗水,粘粘的。
“到时候宇宙重启了,你记得做一艘诺亚方舟给我啊,”阎知秀撞一撞德斯帝诺的手臂,“否则风浪太大,我可没本事逃过去。”
说完,他就神清气爽地扔下羽毛笔,戴着厚厚镜片,顶着一头乱糟糟,水晶夹子横七竖八,在上面夹出好几撮小揪揪的头毛,在一堆小蛾子崇拜至极的嗡嗡嘤嘤里咔嚓咔嚓嚼薯片去了。
他居然真的解开了理拉赛设下的谜题……
这已经是人类不可能做到的壮举,他用活人的血肉之躯,挑战了智慧之神的狂妄计策,惊天意想。
德斯帝诺心里不知道是该崩溃,该自豪,还是该迷他迷得死去活来,跪在哗啦啦作响的薯片袋子下面展开蛾翅,不计后果地求偶。
他太完美了。
德斯帝诺鼓动身上的领毛皮草,喷发出浓郁得快要窒息的信息素,呆呆地望着大嚼薯片,发尾粘在脏兮兮的脸颊上,嘬着沾满椒盐颗粒的手指头的人类。
我完了。
如此失魂落魄的时刻,主神的双眸却蓦地锐利起来。
祂闪电般转身,在宇宙的边缘,几颗微不足道的小行星徒劳地闪烁了几下,便猝然湮灭得无影无踪。
——那里没有任何事物。
——自万古至今,就不存在任何事物。
德斯帝诺的神情凛冽,祂低头沉思了片刻,再抬头,转身时,面上又是温柔的笑意,凝望着一无所知,腮帮子嚼嚼嚼的人类。
·
既然他们的研究有了这么大的进步,理应用一个庆功宴来祝贺阎知秀的成就。
使臣们忙碌起来,它们设立宴席,准备佳肴美酒。阎知秀洗完澡,浑身香喷喷地来到宴会厅里。
解开一道宇宙大难题的快乐仍然叫他飘飘然,轻盈得像是随时能飞起来。他坐在席间,冲德斯帝诺豪情万丈地一挥手:“来,我教你怎么喝龙舌兰炸弹!”
德斯帝诺呆呆道:“你的座位在……”
“对面”两个字还没说完,使臣已经扇动毛茸茸的翅膀,谄媚地取来了“龙舌兰”,这种神以前完全没接触过的人类酒酿。
其实主神的宴会就是全宇宙最规矩森严的场合了,事实上,包括德斯帝诺在内,原先的八位主神就没有一个是好相处的。德斯帝诺至今记得,曾经有位天真无知的新神受邀来到主神的席间,没有经过允许,便在奢遮的梦境池水里轻轻沾湿了一双绚烂的白手。
接下来的教训极为惨痛——祂当即就被喜怒无常的主神变成了一朵莲花。奢遮一边阴冷地笑着,一边将花朵撕成粉碎。
可是,他正坐在我身边……
德斯帝诺情难自禁,欢喜地微笑起来。
陈腐的规矩又算什么呢?只要他愿意贴近我,我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家伙了!
阎知秀浑然不觉,又要了苏打水和冰块。他兴致勃勃在金杯里倒入乳酒和龙舌兰,最后加入苏打水,一点冰块,把冰摇晃成碎冰碴。
接着,他用手掌盖住杯口桌面,让酒液和苏打水的气泡都欢快地沸腾起来,一口吞下!
“爽!”他高兴地举起双手大喊,“好久没这么喝过了!”
德斯帝诺眨着眼睛,看他立刻如法炮制,麻利地给自己做了一杯。
“快,你也尝尝!”
神的感官是没法品尝人类的食物的,以德斯帝诺为例,祂的舌尖只能尝出纯元素的味道,譬如水元素,木元素,或者是酒液在酿造时的时间线,祂甚至能看到酿酒人的一生。
不过为了阎知秀,祂抑制住神力,学着人类的样子,一口吞下。
……出乎意料的滋味。
非常清爽,气泡在舌尖上噼里啪啦地爆炸开来,夹杂着乳酒的甜蜜,烈酒的辛辣,冰凉地顺着咽喉滚动下去。
“怎么样?”阎知秀快活地问,“是不是很爽?”
德斯帝诺点点头,有点快乐地放下酒杯。
“很独特的体验。”
喝过几轮,阎知秀又想到一个新点子。
“哎,光喝酒也不行,太无聊了,你有没有玩过喝酒游戏?”
德斯帝诺茫然地摇摇头。
“那我们来玩喝酒游戏!”阎知秀搓搓手,“我想想……玩那些出格的也没必要,哦!我们玩儿‘我从来没有’,怎么样?”
德斯帝诺:“那是什么游戏?”
祂可以知道,祂是全知全能的主神,但是,祂太喜欢听人类跟祂说话了。
“打个比方,我说,我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跟人下跪表白,”阎知秀咧着嘴笑,“你如果以前做过这件事,就喝一口,如果你没做过,那就不用喝,明白了?”
德斯帝诺点点头:“很简单的规则,来吧。”
阎知秀说:“你是新人玩家,你先来!”
德斯帝诺举起金杯,想了想:“我从来没有……被人倒吊在广场上?”
“哎哟!”阎知秀震惊地睁大眼睛,他佯装中箭地捂住胸口,“好一个!你怎么敢说?!”
德斯帝诺笑弯了眼睛,祂连忙说:“对不起!这是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所以……”
“嗯嗯嗯,”阎知秀摇动手指头,一口吞掉龙舌兰炸弹,“不好了,这就是开战的号角,你给我等着。”
他吐出一口气,说:“我从来没有……”
德斯帝诺下意识睁大眼睛,等待着审判。
“……被人骂得躲起来哭鼻子!”阎知秀邪恶地微笑着,“怎么样?”
德斯帝诺咬住嘴唇,忍笑道:“很公平的回击,很公平。”
祂咽下一杯龙舌兰炸弹。虽然不知道人类在什么情况下发明了这种饮品,但它确实够带劲儿的。
“我从来没有被子弹击中过。”
“靠北,这杯我非干不可了是吧?”
“好,到我了,我从来没有长胖到扭不动屁股的地步!”
“……那不是胖,那是雄性飞蛾的标准体格……”
“嗯哼嗯哼,快喝酒,快喝酒!”
几轮下来,阎知秀喝得面颊红润,头发凌乱。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泡着两颗星星。他看起来那么好,气喘吁吁的样子那么诱人,大笑的声音那么响亮……
德斯帝诺只想紧紧抱住他,急切地亲吻他的头发,额头,挑来挑去的眉毛,闪亮的眼睛,啜饮他沁着细汗,热到发红的柔软肌肤,以及祂能摸到,揉到的所有地方。
“我从来没有……”德斯帝诺的嗓子发干,沙哑,“在危险的地方跑来跑去,冒着生命危险收集那些被世人定义成珍宝的东西。”
阎知秀扭动着眉毛,喝了一口。
“那是你的损失。”他说,“我从来没有被人打过脸。”
出人意料的,德斯帝诺皱起眉头,喝了一口。
酒意上涌,阎知秀瞠目结舌:“不是吧?我本来还想着放过你的!”
“是厄弥烛,”德斯帝诺说,“在临走之前,祂终于往我脸上揍了一拳。”
“哎哟……”阎知秀有点醉了,他倾身向前,凑过去看,“打在哪儿了,让我看看?”
“伤口早就愈合了,”德斯帝诺无奈地笑道,“只是心上的伤一直还在。”
阎知秀感慨地叹气:“家人啊。”
德斯帝诺笑了一声,开启了新一轮的斗争,说:“我从来没有走在大街上,被人踢过屁股。”
阎知秀无语地咂嘴,喝了一杯。
德斯帝诺挑起眉毛,有趣地盯着他。
“那天很突然,好吧!”他极力为自己辩解,“我正走在马路牙子上呢,旁边就有一对情侣进行了某种突如其来的释放,那男的突然下蹲,那女的突然起跳,他俩默契地嘎嘎笑,只有我被女方往后甩的两条腿蹬了个透心凉,我跟谁说理去!”
阎知秀抽着嘴角回忆:“最搞笑的部分是什么,男的背着女的,还不知道后头怎么回事,女的就拽着男的的头发,跟料理鼠王一样控制着男的转身,朝我说对不起……你看过料理鼠王吗?你知道当时的场景多滑稽吗?”
德斯帝诺再也忍不住,祂猛地哈哈大笑起来。
神祇的笑声冲击着至高天,乳酒缓慢淹没了祂的大脑,让一切都变得朦胧,缓慢。祂快乐得没有缘由,这股兴高采烈的情绪像烟花一样包裹着他,让祂开始恍惚。
阎知秀跟着他笑起来,一人一神哈作一团,笑得腮帮子都发疼了。德斯帝诺盯着人类,笑声渐渐止住,唯有三颗心脏狂乱地跳动,撞击胸膛。
祂看到他的嘴唇,沾染着酒液的水光,红润柔软,如此摄人心魄的祸害。
德斯帝诺微微喘息,着魔般地喃喃:“我从来没有……和人接过吻。”
空气变得粘稠,炽热,犹如煮化的蜜糖,散发出胶着的甜香。他们的视线相互纠缠,德斯帝诺的目光就像液态的烈火,饥渴得熊熊燃烧。
阎知秀的呼吸停住了,他口干舌燥,面颊沸如火烤。
我喝醉了,祂也是,他醉醺醺地想,所以,祂要和我玩这个游戏……有趣。
含着醉意,阎知秀喝了一口,顶着德斯帝诺变得危险的神色,他解释道:“没办法,为了任务,我必须跟一个人形的大螃蟹亲密接触……呃,那之后我有一年多没吃海鲜。”
视线已经不太清晰了,他吃吃地笑起来,伸手向后摸索桌上的金杯,德斯帝诺无言地拿起来,递给他。
“我从来没有……”阎知秀眯起眼睛,盯着面前这张华丽得令人发指的脸,神明深邃的五官,微微张开的嘴唇,还有祂灿烂的肌肤,液态银般的长发,还有祂罪恶的肉体,饱满的胸肌,宽阔的脊背,强壮得可以单手把他抵在墙上的臂膀,还有还有,祂宽大的手掌,祂用一只手就能掐住他的腰。
酒精消弭了他的理智,让他抛开平日里所有的顾忌,小心,谨慎与红线,在最危险的边缘摇摇欲坠,展翅欲飞。
“我从来没有,”阎知秀呼出一口热气,低低地说,“想过要爬到桌子下面,爬到你的两腿中间,解开你的缠腰布,顺着你的大腿往上抚摸……或者换个方向,沿着你的小腹往下按揉……”
德斯帝诺的瞳孔瞬间缩紧,祂完全呆滞地瞪着阎知秀,嘴唇无意识地张开了。
他在说什么?不,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
恒星发出颤抖的光辉,万神殿内飞蛾躁动,在空中沿着八字的轨迹狂舞。
“然后,我要把脸埋在你的大腿中间。”阎知秀张开双唇,伸出红如花蕊的舌尖,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再把你一寸一寸地吃下去。”
人类满意地笑了起来。
“不过,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醉醺醺地说,“你要不要喝一杯?”
在神明手里,金杯活活熔化成横流四溢的金液,热辣辣地往下淌。
德斯帝诺哑口无言,祂的手臂在发抖,全身没有一处不在哆嗦。人类的言语就像隔空抚摸的手指,他说到哪儿,哪里就致命地痉挛起来。
神明静静地看着他,任凭亿万座火山在绝望中喷发,亿万片大海呼号着暴烈的浪潮,原来的天体随着祂的心意轮转,此刻都失了方寸,晕眩地在太空里飘浮。
“我从来没有,”祂忽然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除了你。”
阎知秀刚才还在坏笑,这句话一出,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宇宙间万籁俱寂,唯有他自己的心跳,还在耳边鼓噪。
一次次,一声声。
不是吧,我跟你玩儿坏的,你跟我来王炸?
一瞬间,阎知秀酒醒了大半,脑袋里乱七八糟,好像炸开了锅。
你爱我?你就这么说出来了,你爱我?你不说点别的吗,你不拿个丝绒戒指盒吗?你手上金灿灿的一片是什么玩意儿,你不会要用这个跟我表白吧?不行不行,我是好人家的小伙儿,不会随随便便地接受人家的告白,除非你给我揉胸……等一下,我们是不是还在喝酒?这是喝酒游戏吗?你别告诉我这也是喝酒游戏的一环……
德斯帝诺的声线发颤,主神轻声问:“你……要不要喝一杯?”
听见祂的声音,阎知秀下意识伸出手,抓住酒杯。
他慢慢闭上嘴巴,表情十分迷茫,默默地想了半天。
然后,阎知秀举起金杯,一饮而尽。
第173章 愿他万年(二十二)
时间静止了。
不是比喻的手法,而是时间真的自此凝固不动。
席间的星光映照着水晶的飞鸟,它们保持着翩跹烂漫的姿态,像清水般悬浮在无垠的高空,金杯,银蛾,乳酒的色泽泛着石榴的血红,葡萄的蓝紫,人类睁开双眼,嘴唇印着于神承诺的水痕。
德斯帝诺胸口的火焰膨胀得像是要爆裂,祂体内的热量犹如一轮太阳,白热而炽烈,强烈地淹没了所有的感官,如此明亮,炽热,光芒四射。
当我们谈起永恒,我们在谈论什么?
幼年的阎知秀好像做了个漫长的梦。
梦中的他衣衫破旧,吸着鼻子蹲在繁华的商场门口,用手指反复抠着袖子上缺口十分尖锐的塑料纽扣。秋日寒风萧索,阎知秀冻得鼻尖发红,耳朵擦出霜降柿子的颜色。
脸蛋已经冷得做不出表情了,可眼神还可以流露出羡慕的光芒。梦里什么东西的颜色都是淡淡的,像蒙了一层灰色的滤镜,唯独从气派大门里走出的家庭有着鲜艳的颜色。男人们西装革履,女人穿着翠绿鹅黄宝蓝的大衣,小孩子手里的玩具模型精致光鲜,毛绒玩偶蓬松柔软,像块香甜的蛋糕。
阎知秀看也不看那些精巧坚硬的玩具车,玩具模型,他只是渴望地看着那些毛茸茸的玩偶,犹如渴望一个又一个绵密的拥抱。
手上传来温暖的触觉……他低头一看,一只和玩偶一样毛茸茸的飞蛾停在他手上,双翅生光,闪耀着钻石的鳞粉。
它挥动羽毛般的触角,缓缓飞起,阎知秀也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跟着它走向看似遥不可及的远方。
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渐消失了,全世界最幸福的一家三口都化作泡沫和雪花,毛绒玩具堆积成山,像春日里可爱的草地。他爬上一百万个玩偶堆成的山顶,天空中有那么多的星星,梦幻灿烂,仿佛倒悬的大海。
“你是谁?”
年幼的阎知秀放下了抠纽扣的手,好奇地,大声地问。
青年的阎知秀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
作为初出茅庐的低阶猎人,刚出任务的时候总会被自以为是的“前辈”坑害,累死累活,拼尽全力,最后拿到的分成却微薄得连塞牙缝都不够。
谁让他经验不足,还没学会看合同呢?最后也只能满身是伤,腹部缠满绷带,肩上残留着临时订书机订好的刀口,狼狈地滚回自己凌乱的狗窝。
这个月的电费还没交,整栋楼只有寥寥几户的窗户暗着,他的房间就是其中之一。地板冰凉,阎知秀喘着气,被汗水打湿的黑发耷拉在鼻梁上,咬牙抓起一个玩偶,疲惫地垫在胸前。
怀中的玩偶忽然发出光亮,改变了形状。
阎知秀皱起眉头,低头看去,怀里的蛾子长着星辉斑斓的羽翅,睁着一双奇妙的大眼睛,温顺地蜷在他的手臂间,用毛乎乎的前足勾着他的紧身衣。
他肩上的订书针根根排出,刀口翻卷着愈合,血肉中推出去的子弹落地有声,清脆叮当。
他完好无损地坐起来,年轻的身体健康无虞,充满活力。
公寓的地面逐渐染成银河的光彩,墙壁和天花板片片裂解,后撤飞散在无垠的太空里。他坐在流动的星光间,惊得哑口无言。
“你是谁?”
青年的阎知秀惊奇地低语,怪异的是,他并不害怕,只是用手指轻轻一挑蛾子的丝绒触角。
正值壮年,阎知秀好像做了个苦涩的梦。
他的第一个搭档,还有搭档的全家都死于仇家报复;第二批搭档折在古老王朝的地下城里,尸体都收捡不出来;第三个搭档是叛徒,第四个搭档跟他恩断义绝,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死得千奇百怪,创意无限。
而第八个搭档,刚刚才和他冷漠地拆了伙,并且彬彬有礼告诉他,“对不起,洞见者。你很强,但我更珍惜自己的小命。”
所以此刻他无处可去,只能坐在酒吧里,孤身一人,独自盯着一个模拟天气的小装置。他看那些雨滴落下又消散,正如一生中所有未能靠近的瞬间。
“你只有一个人。”酒吧柜台后面的酒保对他开口说道,“我也是啊。”
有点见鬼了……一个酒保,声音那么好听干什么?
阎知秀不吭声,不回头。他看着那些仿真的雨滴,感觉自己也正站在雨里,被淋得湿漉漉脏兮兮,正是一条丧家狗的模样。
“你要不要喝一杯?”那个人又说话了,“不要害怕孤独,也不要害怕没有归宿,那些人类是你生命里的过客,正因为他们太羸弱,无法承担如此真挚的情感。”
阎知秀嗤笑一声:“听你的口气,好像你和他们不一样似的。”
“是的,我和他们不一样。”那个人说。
“我的爱不是脆弱的东西,不是转瞬即逝的东西,不是天光乍亮,就会随之蒸发的东西。河流如何深深地扎根大地,一滴血如何融进另一滴血,天体如何野蛮地呼啸,在原始的大海上引发遮天蔽日的潮汐——我的爱混沌可怖,曾经我爱着无穷无尽的人类,现在我只偏爱你,你是久远之外的奇迹。”
阎知秀悚然回头,看见神祇的面貌从无数幻影中升起。有时祂是古老的飞蛾,蛾翅斑斓,圆腹臃肿,眼眸硕如恒星,触角间顶着星辰的冠冕;有时祂是高大的帝王,黑紫色的肌肤绚丽,披着璀璨的珠宝,奢丽的皮毛,银发像一条泪水的大河。
——当我们谈起永恒,我们在谈论什么?
依照自己的形象,德斯帝诺创造了此间的人类。他们寿命短暂,身躯软弱,出于对死亡和终结的恐惧,他们曾向主神乞求永恒,德斯帝诺回绝了他们,但是作为补偿,祂许诺他们,倘若人能从生命中感受到深刻的连结,那一瞬间的感觉便足以让他们触及永恒,因为它不再受到时间的约束。
时间再度开始流动。
阎知秀的睫毛微微一颤,他如梦方醒,四顾又低头,手里还端着荡漾的酒杯。
他刚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德斯帝诺的阴影就完全覆盖了他,神祇俯下身,深深地亲吻了他的双唇。
——神与人的永恒,便在这一刻降临了。
阎知秀瞳孔地震。
身为一个全知全能的神,祂对于接吻倒是没什么经验。阎知秀反应过来,不管自己之前做了什么混乱的白日梦,先咬着德斯帝诺丰满的嘴唇,贪婪的吮了一下又一下。
金杯翻倒,乳酒醉人的香气沾满衣袍,他一只手搂着神的脖颈,另一只手的五指插进他丰厚丝滑的银发,毫无顾忌地攥了满把。
神明发颤地吐息,热得几乎要从内到外地燃烧起来。祂再也顾不得别的,尊严,地位,身份……这一刻通通抛之脑后。祂吸着人类的舌尖,自己银色的异舌瞬间便填满了对方窄小的口腔,险些吸得阎知秀魂不附体。
这个时候,人的左手指头还深陷在祂饱满厚实的胸口呢。
“你喜欢吗?”德斯帝诺喘着粗气,在他耳边喃喃,祂的银发犹如厚重的云雾,浓浓地覆盖了阎知秀的身体。
这个时候,主神总算是开窍了,知晓他这些日子为什么总是闪躲着自己的目光。德斯帝诺欣喜若狂,祂主动捉下人类的右手,引导他放在自己另一边的胸前,纵容他在自己的肌肉上恣意捏出形态各异的,大不敬的放肆指印。
“你高兴吗?”
事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失控了。
作为从诞生起孤身至今的神,发作起来甚至都不能用“老房子着火”来形容了,简直是宇宙级的失火灾害。阎知秀一边被身上的神亲嘴吃舌头,一边在神美味得要命的宽厚胸肌上揉来捏去。炎热,潮湿的空气里,他听见一种奇怪的,低沉的嗡鸣声。
阎知秀的魂儿都要飞了。
我吃得太好了……朦胧中,阎知秀快活地想,当然了,祂吃得也挺好的……
他未曾注意到的时刻,他的脊背上正生长出一片星光熠熠的纹路,犹如蔓延的蛾翅纹路,贪得无厌地占据了大片空白的肌肤。
德斯帝诺动情得忘乎所以,当祂把阎知秀整个抱在身上的时候——人类哽咽一声,已经混成浆糊的脑袋灵光乍闪,忽然就意识到了人和神之间可怕的差异。
——坐在德斯帝诺的大腿上,他就像一个小玩具,只能任由对方摆布成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
“……等等等等,等一下……”阎知秀迟钝地挣扎起来,他竭力抓着神祇的手指,试图把祂热得发烫的掌心掰开,“你这个……哎!等一下!钢管可不能往门锁里乱捅!这个要出人命的!”
可是,已经太迟了,这时候说什么都嫌晚。哪怕虚无在此刻不讲武德地来偷袭,哪怕有别的宇宙的神突然入侵了这里的万神殿——哪怕雄蛾子被吞噬得只剩下一半,撕掉翅膀,砍断头颅,祂的下半身还要牢牢地跟伴侣连在一块儿,死也不会停下的。
“你可以……”德斯帝诺吞咽着喉咙,绞尽脑汁地讨好着阎知秀仅存的一线理智,不顾廉耻地挤着胸前的肌肉,把人类的脸按在上面,“喜欢吗……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你不喜欢吗?”
阎知秀:“…………”
没有丝毫犹豫,阎知秀仅存的一线理智立刻就崩断了。人类啊,你的名字叫薄弱。
就这样吧,潜意识里,他对自己说,死就死了,正所谓今时有酒今时醉,明日的屁股明日疼,我舍生取义,就算腰做断了也无怨无悔啊!
“……那好吧!”他一边吃,一边乐开花地喃喃呓语,“我确实喜欢……嗯嗯,喜欢……”
作者有话说:
小小阎知秀:*吸鼻子,蹲在商场门口看那些幸福的家庭*我这辈子都不会幸福了,我只是一个又小又可怜的孤儿,我会在下个冬天悲惨地死去……
德斯帝诺:*坚定地冲过来*这不可能!
中不溜的阎知秀:*受伤,被打得很惨,躺在地上咳嗽*好吧,我想我的旅途就到此为止了……
德斯帝诺:*坚定地冲过来*这不可能!
大大的阎知秀:*疲惫地坐在酒吧,叹气*就这样了,我会孤独终老,死的时候只有猫来吃我的脸。
德斯帝诺:*坚定地冲过来*这不可能!
阎知秀:*吃惊地看着这个家伙,立刻决定爱上祂*好吧,那跟我亲嘴。
德斯帝诺:*脸红了,结结巴巴地口吃*我……嗯,嗯,什么?
第174章 愿他万年(二十三)
我不喜欢。
阎知秀睁着死鱼眼,绝望地瘫着。
我后悔了,我不喜欢。
他全身上下都黏糊糊的,连头发上挂得都是,大脑像一摊发光的小水洼,凝聚不起一点思想的形状。在他旁边,德斯帝诺还在着迷地啜吻他的皮肤……阎知秀真想说别亲了,上头都是你的东西,有什么好亲的?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叩问自己的心灵:我到底是被什么迷了心眼儿,才会答应跟一只大蛾子上床?
德斯帝诺温柔地亲着他的唇角,一边用掌心摩挲着他鼓胀的小腹,雄蛾的精荚几乎填满了人类体内的任何一丝空隙。神祇喃喃地道:“你就是我的新娘了,我永恒的爱侣……我会保护你,不使你受任何事物的伤害……”
阎知秀气息奄奄,心道你撞得我哭爹喊娘,狂翻白眼的时候怎么没想起这句话?现在吃饱喝足了知道掉两滴鳄鱼的眼泪了!
……算了,我这也是自讨苦吃,他欲哭无泪地想,毕竟爽的时候是真爽……
“可惜现在时机不对,”德斯帝诺失落地说,祂几乎没办法停下和人类的接触,祂与他耳鬓厮磨,抚摸他的肩膀,用手指环绕人的腰腹,挤压他的大腿,祂的长发就像缠绕着大地的河流脉络,错综复杂地缠绕着阎知秀的全身,“不然,我们是可以有一个盛大的婚礼的。宇宙将在狂喜和欢欣中翻转三十个世纪,神都来庆贺你,为你的完美增光添彩。”
“我爱你,我爱你,我非常爱你……”德斯帝诺的眼睫颤抖,“我想命运终究还是归属于我的臣子,哪怕在最后的关头,它也能将你送到我的身边……”
叽里咕噜说的什么,听不懂。
阎知秀早就失去对时间的感知了。他只知道,他们先是在宴会厅的桌椅和地毯上疯狂苟且了一番,接着又滚到卧室里,狠狠地祸乱宫闱。他第五次昏过去又被弄醒之后,时间也随着失去了意义。
恍惚中,他的灵魂似乎都超脱了肉身,被只行星大小的夜蛾抱在领毛间吮吸舔舐。等他稍微清醒一点,身上都没什么感觉了,唯有松散地瘫软在神的臂膀里。
人类的眼皮越发沉重,再一次,他沉沉地昏睡了。
这一觉不分白天黑夜,等到阎知秀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上已经变得清爽干净,并且,他的脑袋仍然枕在德斯帝诺的胸前。
“我是不是,”他开口,声音沙哑,“在ICU里?”
德斯帝诺:“什么?”
阎知秀抬起手,死去活来的疲惫和酸痛居然全消失得无影无踪!神奇。
“抱歉,”德斯帝诺内疚地说,“你还难受吗?我知道我有点失控……”
人终究还是记吃不记打的生物,阎知秀自己身上不疼了,扭头看见对方身上被嘬得到处都是牙印,忍不住就嘿嘿一笑,又伸出贼兮兮的爪子。
“看在大家都是新手上路的份儿上,”阎知秀笑嘻嘻地凑过去,在德斯帝诺的嘴唇上吸了一下,“饶了你这回。”
德斯帝诺喉结滚动,忍不住又要将他一把捞在怀里,却被阎知秀敏捷地闪过。他活动筋骨,赤脚跳下大床,房间的一角正好摆着面波光粼粼的镜子,跑过时,他忍不住瞄了下镜中的自己,顿时就站住了脚步。
镜中的他赤着上半身,脊背上淌着一片晶亮的花纹,就这么一迟疑,身后的德斯帝诺跟着追上来,亲密地把人抱在怀里。
“不是,我什么时候有的纹身?”阎知秀发愣地问,“这是你趁我睡着了给我弄的吗?”
“怎么会呢?”主神亲密地吻着他脖子后的一小块皮肤,眷恋地用鼻尖轻拱,“这是承诺的神言……我们相互交换了爱语,就相当于人类互相交换了结婚的戒指。”
祂抬起头,露出大狗的可怜眼神:“你要是不喜欢,那我就来替你遮住它。”
阎知秀转着圈儿地扭头打量后背,他看出这似乎是个蛾子翅膀的花纹形状,不是什么张牙舞爪的图案,遂放下心来:“嗯……不用了!挺漂亮的,留着吧。”
德斯帝诺眉开眼笑,在人类脸上,身上都缠绵黏着地来回亲吻,祂拉起阎知秀的手,一根根地用嘴唇摩挲着他的指头,像是不知道怎么爱他才好了。
卡萨霓斯掌管着狂喜和爱情,但就连祂也未必能全然明白我此时的富足与极乐……我听过无数人祈求上苍,拜谢神明,要所爱之人能健康长寿,无病无灾。可我已经是天神了,我还要怎么做,才能显现出一个神的崇拜,忠诚和敬畏?
阎知秀被亲得微笑起来,他假装气恼地躲避着神粘人的双唇,旁边窥伺已久的小蛾子也趁机飞到他的皮肤上翻滚,拼命将鳞粉到处乱蹭。
吃饭的时候,德斯帝诺便拉他坐在自己腿上,而身为雄性的供养天职,甚至使祂要求阎知秀将自己的身体当做食物的容器。祂把餐醴安放在祂的掌心,手腕,乃至嘴唇和胸前,诱惑人类肆意地取用。
阎知秀委实被迷得头晕眼花……这到底是什么离谱的生活!
他一面唾弃自己的堕落,一面带着眩晕恍惚的表情,从主神柔软的嘴唇上衔走一颗樱桃。
……天国要都是这个样子,那真的没人会想要下地狱啊。
吃完饭,一人一神本来打算继续完善智慧之神留下的遗产,然而书还没翻到一半,他俩的衣襟先翻开了,热恋时期的亲吻会有瘾,哪怕是神都不能为此幸免。
不知亲了多久,阎知秀先脸酣耳热地撕开嘴巴,把头撇到一边,推拒道:“不亲了不亲了……先做正事!否则亲起来要没完没了的。”
德斯帝诺的喉结滚动,祂的眼神滚烫迷离,瞳孔涣散着,动情至极地环着人类的身体,险些忘记该怎么说话。
“……嗯,好,正事,”祂结结巴巴地说,“做正事。”
阎知秀气喘吁吁,赶紧手忙脚乱地从神身上爬下来,正襟危坐在一旁。
但说实话,空气中激流涌动,他们光是对视一眼,都能热得把空气点燃,这怎么研究得下去?
之前做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此刻全成了鬼画符,阎知秀心猿意马地研究了好半天,居然一个字都没看懂。
“本子……拿反了。”德斯帝诺哑声提醒。
阎知秀:“哦哦!”
急忙倒过来,好了,这下看懂是能看懂,他在心里把笔记开头的第一句话翻来覆去地默念了几十遍,眼神还在纸面上扫描,可是内容是一丁点儿都没进到心里去,转过一页,又转过一页,只有额头和后背的热汗出个不停,把掌心和手指头都打湿了。
德斯帝诺问:“你……你有没有看出什么?”
阎知秀不假思索,立刻脱口而出,流利地背诵道:“神言的特性在于其高度的概念化,想学习这种语言,要做的第一点就是抛开……”
德斯帝诺微微一怔,祂喘着气,无奈地笑道:“这个是两页前的卷首语。”
阎知秀机械的背诵声卡在喉咙里,他看了下笔记,又抬头看着德斯帝诺。
“你,嗯,你没看,”主神的面庞涌动红潮,轻轻地说,“你在想什么?”
阎知秀目不转睛地看着祂,失神地回答:“我在想……我在想你。”
德斯帝诺情不自禁地吞咽着喉咙,说:“你在想我。”
“是的,我在想你的声音真好听,”他定定地注视对方,“我想多看……多看看你喘不过气的样子。”
神明的瞳孔浓如黑洞,祂的回应轻得可怕,声线也在发颤:“……你要怎么看?”
阎知秀丢开笔记本,他一言不发地低下头,用哆嗦的手指解开了主神刺绣华美的缠腰布。
这天下午,这天晚上,他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学术进展。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铛铛铛,贤者时间到。
阎知秀抓着头发,咬牙切齿地怒斥自己。
虚无的问题已经迫在眉睫,而他们还没有解开那个“三位一体”的具体答案。理拉赛打算用三种物质稳固混沌的状态,使其不会再分裂出多余的虚无,那么问题就在这里,到底是哪三种物质,才能使一整个宇宙都安定下来?
为了静下心,免受热恋期的干扰,他痛定思痛,决定把自己关在智慧之神的图书馆里,直到他想出个眉目为止。
然后,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主神偷偷溜进了这里,等阎知秀发现不对的时候,他的裤子已经没了。
阎知秀:“?”
黑肤银发的神祇跪在他身下,祂那美丽修长的手指,正焦渴地抚摸他的脚踝。
“让我报答你,”德斯帝诺热切地颤声说,伸出银白色的舌头,“或者,请你奖赏我。”
沉重的羊皮卷跌落在地,阎知秀惊慌地后退,十指深深插进神后脑勺的长发。
太遗憾了,这天的人类也仍旧一无所获。
与此同时,宇宙的边缘。
与万神殿内的绮丽氛围截然迥异,在神明和人类纵身跳进爱河的这些时日,又有数颗星球摇摇欲坠,在绝端的黑暗中猝然熄灭。
德斯帝诺察觉到了这一切。
不过,祂只是冲祂的人类绽开微笑。主神心中的决意坚不可摧,一日更甚一日。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下定决心,不能再被蛾子神诱惑*嗯!我要好好看书,早睡早起,作息规律……
德斯帝诺:*脱衣服,诱惑地展示肌肉*
阎知秀:*咽口水*……这些都可以明天再开始做。*把书扔到一公里外*
书:*哭了,但是没人看见*
第175章 愿他万年(二十四)
“摆正点。”
“好像不太对……”
“再往这边一些?”
“唔……好吧。”
阎知秀像个严肃的建筑师,拿着设计图纸跟一旁的包工头比比划划。只不过,他手里的设计图纸是一整张星图,他身边的包工头更是个大神,正按照手里的图纸,和他本人的指挥来摆布他们面前的星星。
宇宙焕然,星云如瀑,黯淡的死星排列成阴面,衰亡的飞蛾在其中盘绕;璀璨的新星排列成阳面,丰饶的飞蛾在其中低鸣。阎知秀忘了睡眠,等到这片混沌的大熔炉竣工,他还在苦恼外头的三角形法阵要拿什么来固定。
“三位一体……呃呃呃,”阎知秀用羽毛笔搔搔脑壳,“圣父圣子圣灵?还是物质精神灵魂,时间空间物质,过去现在未来?这么多选择,我们怎么知道答案是什么?”
“如果要物质的话,没有什么比万神殿还能代表存在的事物了,”德斯帝诺提议,“它可以当做一个支点。”
阎知秀眉头紧皱:“第一,我们不能假定这个三角形里的一个角就是‘物质’,第二,就算物质解决了,那剩下两个角的支点又是什么?”
他想得脑门发疼,忍不住站起来转圈。德斯帝诺的目光追随着他,祂看见人类的眉头中间皱起深深的纹路,他思考的声音大得震天响。
“不要这样,”德斯帝诺无奈地笑了,祂拉住人的手腕,让他轻轻跌进自己怀里,然后拿下阎知秀不自觉去撕扯嘴皮的指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慢慢来。”
阎知秀拧眉道:“真想把你那个亲戚抓过来,好好逼问一下……怎么连一点线索都不给?!”
德斯帝诺反而笑了起来:“不,你这么说的话,理拉赛可不会把答案白白地告诉你。祂是神祇中最聪慧的,也是最傲慢的,祂自认为祂的智识能够解决宇宙间所有终极的难题,只有同样聪明的人,才配朝着祂发出声音。”
“不是什么好鸟!”阎知秀烦得抓耳挠腮,“祂男的女的?这种雄性激素分泌过多导致ego过大的样子一看就是男的,而且还是从出生起就没谈过恋爱所以极度性压抑的理工男,我跟你说这种人我见得多了,神也没差!”
“神没有性别,有时神是男性,有时神是女性,有时神身兼双性,而后又抹除任何性征。”德斯帝诺看着他,如此说道,“但有时,神会为了祂所爱之人变换形体,爱是何等姿态,祂便是何等姿态。”
阎知秀没想到祂是来跟自己说情话的,当即不自在地动了动:“嗯……我喜欢男的。”
“那我就是男性。”
忍着笑意,主神用沙哑的声音哄劝:“我的好人,别再为了这个谜题气恼,让我亲吻你,用成千上万个吻覆盖你的手指和眼眸。我希望你灼烧我,用火焰将我淹没,而我只是一只扑火的飞蛾……”
“我想到了!”阎知秀大喊一声,神采奕奕地站起来,像弹簧一样,直挺挺地立着。
德斯帝诺:“?”
“去趟图书馆,”阎知秀着急忙慌地说,胡乱亲了下主神的脸,“累了你就先睡吧我去去就回不用等我!”
德斯帝诺:“……”
神明衣衫半褪,正打算利用自己的美色达到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谁料人类竟如此不解风情!祂跟着追过去,却只看见人正对着满地铺开的书和羊皮卷,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往嘴里狂灌提神饮料。
德斯帝诺默默地看着他,无声地叹一口气。
最后,阎知秀是被蛾子扛回来的。
再强效的提神饮料也撑不起他重如泰山的眼皮了。他的手指被墨水染得漆黑,大脑蜷缩,干枯,像一片脱水的腌菜,只想呻吟着倒在床上,浸泡在名为睡眠的羊水里充能。
“我……还能写……一点……”他含糊不清地嘟哝。
德斯帝诺耐心地把他泡在热水里,用浴盐和香波搓洗他疲惫的灵魂。人类好像一只快干瘪的小鼻涕虫,爽爽地在热水里舒展开了。
德斯帝诺温和地说:“不,你不能了。”
“我可以……”阎知秀不屈不挠,顽强地蠕动,“我还可以……”
“不,”德斯帝诺按摩着他的头皮,用拇指打着圈儿地在太阳穴附近按揉,让人类发出介于大猫和浣熊之间的吱吱声,“你不可以了。”
阎知秀竭力翻着眼皮,翻出两颗惊悚的白眼球。现在他是锲而不舍的赫拉克勒斯,要完成睡眠的十二道试炼,是永不言弃的西西弗斯,务必将压在双眼上的巨石推上额头。
“睡吧。”神把他放在床上,为他盖好松软的被子,摩挲他的双手,把他抱在胸前,“睡吧。”
锲而不舍的赫拉克勒斯溃不成军,永不言弃的西西弗斯兵败如山倒,阎知秀沉沉地睡着了,他正躺在全宇宙最安全的地方。
不知过去多久,他是被一阵摇晃弄醒的。
阎知秀吞咽着口水,大脑像极了某种未开化的穴居动物,从洞穴里慢吞吞地探出头来,然后才开始思考。
怎么回事?
我怎么在晃,难道是我在梦里吃掉的那两个麦旋风让我旋起来了吗?
德斯帝诺正在亲他,滴水不漏的吻,细密,滚烫,像一连串的小火苗,从他的下巴蔓延到胸前。
“哼。”他说,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响动,当做懒散的回应。
神明没有停止,祂贪婪的吻烧得人浑身冒汗,似乎要跟着融化成一汪液体,跟着丝滑的床单一起淌下去。有时候阎知秀觉得这个神太贪心了,贪心得几乎不像一个神。祂总是想尽各种办法把祂的一部分身体塞进人的身体,阎知秀不止一次地怀疑过,祂是不是想在自己的肚子里生一座万神殿出来。
可能这就是爱吧,爱和战争,和毁灭,和许多惨烈的行径都有着相似的形态。爱要是变得残忍起来,也不会输给天底下任何一种酷刑。
“我爱你,”神含着他的耳骨细语呢喃,“你是我的,你是我最珍贵的宝贝。”
“……哼。”阎知秀又哼了一声,他好困的,没力气再说别的话,他本来想说好了好了,我也爱你,你是一只又大又笨的蛾子。明明以后的时间还多得是,干嘛要像再也吃不上肉似的,急成这个样子?
“我非常,非常爱你。”德斯帝诺哑声说,“我想你记住我,不要忘记我,我更想永远陪在你身边——天啊,如果分离的那天可以永远不用到来……”
阎知秀再次睡着了,他没有听见其余的声音。
等他醒过来时,这才依稀想起,德斯帝诺似乎和自己说了些什么。
“好像,你说了爱我?”阎知秀奇怪地捏着神的耳朵,因为神正压在他身上,执着地倾听着他的心跳,“还说了什么来着……太困了没听见。”
“是的,我还说了些别的。”
“从实招来!还说了什么?趁我睡着了讲悄悄话啊?”
“不止说了爱你,”德斯帝诺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间,眷恋地低语,“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来没想过,原来神也是会幻想的……我开始幻想很多事,我们之间的事。
“我想我们的衣袍堆在一起,盖在那些你钟爱的毛绒玩具上;我要送给你许多的宝物,送给你一颗太阳,一颗月亮,一万颗星星,我要送给你独一无二的冒险时光,再把你的欢笑声一粒粒地捡起来,珍惜地藏在心里。
“然后,我们就来建造我们共同选择的栖息地……我们会有一座灿烂的花园,永恒的星树上长满比泪水还要灿烂的果实,我会折叠一整条银河来作为你的藏品室。让那些生灵去传唱你的传奇事迹吧,但更多时候,我们只是坐在充满绒毛和云朵的小窝里,你的手里抱着热乎乎的汤,我的手里抱着你,不用说话,就已经如此幸福……”
祂说着,声音逐渐消失在沉重的呼吸里。阎知秀不禁哑然。
他明白祂的意思了,因为德斯帝诺说的这些东西,他以前也无数次地幻想过。
德斯帝诺想要一个家,一个可以全心全意信赖,全心全意依偎的地方。没有寒冷的风雪,没有尖锐的言语,没有来自世界的恶意,只有热汤和一堆柔软蓬松的枕头毛毯,以及一个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人。
他也是。
阎知秀无言地抱紧了主神。
“是啊,”他清了清嗓子,认真地说,“听起来挺不错的,我很喜欢。”
他梳理着神祇银白色的长发,微笑着说:“等这一遭过去了,我们就去找你的亲人,好不好?”
德斯帝诺慢慢收紧了手臂,阎知秀看不清祂的表情,只听见祂低低的回答声:“……好。”
“不管祂们有没有被自己的誓言束缚,反正,总得把话跟祂们说清楚吧,对不?”
“对。”
“然后,我们就重建一个家……唉,那些外星人就不管了?话说回来,反正他们也把人类的遗产花够了,我对这帮选民也没什么好感……你怎么想?”
“嗯。”
“说词儿啊!别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德斯帝诺没有什么好说的,实际上,一群赝品有什么资格叫祂开口提及?他们甚至不该出现在阎知秀的话语里,以致无端地侵占了他们谈话的时光。
祂撑起身体,缱绻地亲吻了人类的嘴唇。
这天下午,德斯帝诺亲自雕刻着一艘方舟,神明雕出雪白的纹路,像飞梭一样光滑的船体,阎知秀好奇地坐在一边观看。德斯帝诺没有告诉他,这艘船的原料,正是祂胸前的一截外骨骼。
“哦哟,”阎知秀稀奇地来回端详,“这就是我的诺亚方舟了?”
“不知道什么是诺亚方舟,”德斯帝诺好笑地回答,吹去泡沫般的骨粉,“等到宇宙重启的那一刻,我会把你装进这艘船,然后吞进我的肚子里,这样,你才能得到最妥善的保护。”
阎知秀想象不出来那个画面,只好抓抓头发:“可是,外围法阵的三位一体究竟指什么,我还没破解出来……”
德斯帝诺认真地说:“其实,我仔细想过了。”
“哦?你想出答案了!”
“我了解理拉赛,那个自命不凡的混蛋。”德斯帝诺的嘴角挂起苦笑,“恐怕全宇宙里,祂最讨厌的存在就是我,恐怕在这件事上,祂也不会叫我好过。之前听见你说物质,时间和空间的时候,我就隐约明白了——除了物质之外,时间和空间都是我的神职。”
“那我就把这两个神职拆掉吧,”主神叹息道,“万神殿代表绝对的存在,压在‘物质’上,接着就是我的两个神职,三位一体,没错吧?”
阎知秀的眼睛亮了,他赶紧拿起笔,在羊皮纸上比划起来。
“时间,空间和物质,分别对应着构成宇宙的三大基本要素,再加上存在虚无构成的混沌……这个真的可行!这个可行!”
“早就告诉你了,不用担心这件事,”看见阎知秀雀跃的样子,神明也跟着笑了起来,“你瞧,这不就解决了吗?”
德斯帝诺刻好小船,把它温柔地放进了人类的手掌心。
第176章 愿他万年(二十五)
“所以,”阎知秀端详着手里的小船,“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完成智慧之神留下的法阵。”
“是的,”德斯帝诺深深地看着他,“不过,等我拆分权柄之后,我在宇宙边界设下的屏障就会削弱,只怕虚无很快就会趁虚而入。”
祂伸出灼热的手,用指尖轻缓地描摹着阎知秀的面颊,好像他是一个玻璃做的人。
“我只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更多一些。”祂小声说,“如果能再多一些……”
“纳达?”阎知秀皱起眉头,盯着他,“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个?”
德斯帝诺的眼睛闪烁了一下,祂摇摇头,微笑道:“不,没什么。”
阎知秀狐疑地眯起眼睛:“真的吗?总觉得你这段时间怪怪的……你真的没事瞒着我吗?”
“我总是怪怪的呀,”德斯帝诺无辜地说,“我只是一只喜欢梳理翅膀的蛾子,我能有什么瞒着你呢?”
见阎知秀还是怀疑地觑着自己,德斯帝诺连忙转移他的注意力:“好吧!总归早晚是要完成的,我们现在就行动起来,毕竟,早一天搭好这个法阵,你就能早一天安全。”
不等阎知秀再说什么,主神便匆匆地飞走,去做大战前的准备了。
时间彻底停滞,不分白天黑夜,为了应对虚无,这个不可能被战胜的对手,他们已经想尽了所有的办法。
长达一个星系的瞭望塔被建立起来,监视着茫茫的边界。空寂许久的万神殿再度点燃了永恒的火光,使臣们也不再是袖珍可爱的模样了,它们变回了本来的面貌,化作一颗又一颗燃烧的星辰,飞散在无垠的太宇当中,遵从来自君王的任何指令。
万事俱备,组建法阵的时刻还是到来了。德斯帝诺把人类留在暂时安全的万神殿里,自己则腾升而起,展开了辉煌绚烂的翅膀。
神祇的本相,是一只无法用“巨大”来形容的飞蛾,阎知秀待在万神殿里,隔着无尽的光年遥望主神。飞蛾的身形横跨星系,祂振动双翅的那一瞬一瞬,风暴席卷天河,亿万颗尘埃与星屑在黑暗中滚滚翻卷,将破碎的寰宇重塑成祂的衣摆。
这已经抵达了神明的维度,人力能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岂止是微乎其微?阎知秀忘记了呼吸和眨眼,他像一棵盐柱,凝固在原地,全然震惊地注视这一幕。
那混沌的飞蛾,远古中的最古老者垂低了头颅,祂的头顶盘旋着晨星构筑的冠冕。此刻,祂伸出伟大的前足,将冠冕搂抱在怀中,用力交错——
两声剧痛的,沉闷的声响,像青铜的骨头敲击青铜的骨头,以此砸出了血色的骨髓,像赤色的铁矿根根折断,迸溅出茫茫潮红的火星。
祂的触角震动,从自己的冠冕上活活地掰下两颗星星,太古漆黑的宇宙,自此渗开了一片红色的锈迹。
阎知秀抓紧了瞭望塔的扶手,他的心尖跟着颤抖,好像流的都是自己的血。
飞蛾继续振翅,祂把其中一颗染着血丝的星星放在宇宙的一端。
此地终年盛放着毁灭的烟火,垂死的恒星们彼此吸引,彼此殉死,巨大的星体挣脱逡巡了无数纪元的轨道,辉光五彩斑斓,尾焰也五彩斑斓,将附近的星云染成血红,深紫与苍蓝的巨大漩涡。
时间的星星停留在这里。
飞蛾转过身,第二颗染着血丝的星星,就正放在第一颗的对面。
此地是孤星的坟场,众光都在这里消亡。天体的遗骸搭造了数之不尽的墓碑,诗人常说眼泪是群星的碎片,但这里没有眼泪,只有苦的空寂。
空间的星星停留在这里。
最后一次,飞蛾转身。
祂再度伸出前足,缺齿的冠冕在祂头顶盘旋。祂珍而重之地抱起万神殿,以及万神殿里的人类,犹如抱起一小片雪,睡猫唇间暖融融的呼气。
在此地,两个巨大的星团如同亘古的恋人,正向对方缓缓靠近。翠绿的星云如海波荡,金色的星云则如烈焰翻腾。它们相遇时,彼此纠缠,挤压,宇宙似乎也变成了一场绮丽的幻觉。
万神殿安放在这里。
三位一体的法阵成型了,真理的三角囊括了混沌的圆,主神的权能瞬间拆分出去两个,宇宙边缘的屏障一阵摇晃,吹荡出泡沫将要破裂时的涟漪。
阎知秀观测着庞然精妙的瞭望镜,掌心全是汗,他的心脏激烈跳动,紧张得汗毛倒竖。
……有什么东西就要来了,有什么无法匹敌,势不可挡的东西就要来了!他的直觉像坏掉的门铃,疯狂发出不规律的警报,然而上天入地,出路无门。
一片空白的黑雾,缓缓从薄如蝉翼的帷幕中渗透出来。边缘的群星摇摇欲坠,犹如被一支来自高维的橡皮擦干脆抹除,不留一丝痕迹。
阎知秀大喊道:“来了!它已经钻过来了!”
蛾神伫立在破碎的星海尽头,眼神冰冷,透过葡萄紫的星团,祂凝视着那片无尽扩张的空白。
祂始终记得,在宇宙诞生之初,虚无就如影随形地盘踞在万物的边界。它没有形体,没有声音,只是一种沉默,麻木的等待。直到所有繁华的生灵都走向尽头,它再来张开永不餍足的大嘴,将万事万物的遗骸贪婪地吞没。
只不过,这次是我主动呼唤了它。
我罪有应得,因此这罪只叫我来承担就够了。
众星不再发光,那些恒久不灭的点缀,如今转瞬便成为一片不存在的空洞,仿佛烧毁的胶卷,又被无声的潮水卷走,消失在遥远深处。
时间的流逝也变得不再真实,周围一切都停滞了,但同时以某种无法察觉的方式崩解、溶化,直至被彻底消融。
阎知秀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虚无不是这一刻才出现的,它一直都在,只是从未如此接近。
他的脸上也大汗淋漓,像溺了水。
阎知秀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脑海中飞速剥离,像极了腐朽的旧墙纸,被眼前这股概念性的力量吞噬得无影无踪——他的记忆!那些关于选民的记忆!拥有柠檬黄的皮肤,杏仁形状的眼睛的选民,他就被这些家伙吊起来示众,曾经在古老的神殿中干苦工……
他的神情恍惚了一下。
……做苦工,我为什么做苦工?
我是宝藏猎人,除非我是来这里卧底的,否则我为什么要……
德斯帝诺发出无声的鸣啸,阎知秀掌心里的小船立刻跳跃着飞出,骤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艘船无视一切的物理法则,它无风自涨,很快就从玲珑袖珍的体积,长成了一艘足以容纳十个人的,光滑的梭形白舟。
环绕着阎知秀的使臣们焦急地在背后拱着他,想让他快点上船,阎知秀不忘回过头,试图抱住一两只飞蛾。
“跟我一起上船!”他喊,“你们留在外面太危险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平日里对他百依百顺,无所不从的小胖蛾子,如今却嗡嗡地避开了他的打捞,只是用力一顶,便将阎知秀顶到了船舱里。
光滑洁白的船舱即刻闭合,仿佛一枚无瑕的果核,运载着人类飞向宇宙最中央的神祇。与此同时,理拉赛的法阵同样跟着转动起来,阎知秀扑在透明的舱壁上,看见物质,时间与空间一齐生辉,仿佛熊熊燃烧的大雪。
——宇宙三元!
再也不会有比这一幕更加壮阔,更加浩瀚的场景了。在这里,万神殿光芒四射,时间与空间相互缠绕,漫天的星星变成线条,变成原点,变成逸散的晶尘与粉末,最终又熔炼成一个大漩涡,盘绕在法阵的中心。
德斯帝诺的神躯从胸骨处开裂,神分割骨肉,容纳着这艘珍珠般的小船。
阎知秀本以为自己已经看过全宇宙最夸张的场面,不可能再惊讶了,但是,他仍旧被自己当前的处境震惊得瞠目结舌。
他正在缓缓驶进神的血肉,就像驶进无数美丽灿烂,流光溢彩的星团当中。
“德斯帝诺?”他尝试着大声发问,“你,你会疼吗?”
【你不要怕,我不会疼。】
神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阎知秀脚底也逐渐产生了由轻至重的震动,一浪迭着一浪,自三个方向传来。
阎知秀领悟了,这应当是祂的心跳。
“快让我看看外面!”他好奇地拍打舱壁,“我想看看法阵运行的怎么样了,还有你,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似乎是为了方便交流,德斯帝诺的人形从血肉里浮出,来到船舱外。神祇伸出手,将掌心贴在上面。
祂的声音依旧温柔,此刻在祂的身体里,这股浪潮更加无孔不入的席卷过来。
“我没有受伤,我很好。”祂说,“法阵也运作得很好,只要你睡一觉,醒来之后,一切都能解决……”
阎知秀的眼神蓦地变了。
就在刚才,就在祂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明的一颗心脏迟缓地错跳了一拍。因为正置身于祂的体内,阎知秀对这点变化感知得尤为明显。
阎知秀低声道:“纳达。”
德斯帝诺的人形下意识闭上了嘴巴。
“纳达,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阎知秀说,“告诉我,你在说谎吗?”
德斯帝诺没有看他。
不妙的预感越发强烈,从阎知秀第一天见到德斯帝诺起,祂身上就笼罩着如此不祥的悲氛。祂望着自己的眼神,祂说你不该来到这片毁灭之地,祂的焦灼,祂像没有明天那样亲吻着他的嘴唇,祂每说一次“我爱你”,后面总接着“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还有祂时常深思熟虑的目光,方才闪躲的使臣,此时祂错了一拍的心跳……这艘船是用什么材质雕刻的?祂总也不肯回答,只是用笑和吻回答他的疑问。
“看着我!”阎知秀猛地向前,扑在船舱上,“看着我的眼睛,德斯帝诺!你对我说谎了吗?法阵是不是没有用?你……你把这艘船打开,让我看看是怎么回事,打开船舱!”
德斯帝诺缓缓转过目光,祂怔怔地看着阎知秀,红了眼眶,却仍然在笑。
“……对不起。”祂说。
蛾神正在朝着宇宙的尽头飞翔。
在阎知秀眼中,神祇的身躯刹那变得透明,犹如一间更大的船室,让外界的景象纤毫毕现地展现在他面前。
……法阵没有失效。
三位一体的宇宙三元包裹着阴阳黑白的圆,法阵没有失效,仍然在运转,可它们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虚无的黑雾铺天盖地,咆哮着吞噬一切,阎知秀亲眼所见,率先崩毁的是那座光华剔透的万神殿,即便相隔半个宇宙,阎知秀仍然能听见它衰亡时的坍塌声,犹如千万只白鸽的悲哀尖叫。
祂骗了我。
阎知秀的大脑一片空白。
祂骗了我,祂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骗我?
阎知秀难以置信地望着祂,他的声音嘶哑,几乎是哀嚎着大喊。
“这个方法没有用,那我们就选别的,总有方法可行!你骗我,你为什么要拿一个无效的东西来浪费我们的时间?!”
隔着船舱,德斯帝诺的两只手都叠在他的掌心上。
祂的神色太宁静,笑容太灿烂,可眼睛里不可避免地含着泪水。
“不,”祂说,“理拉赛的遗产是有效的,实际上,那正是最有效的一个方案。”
“只是,三位一体的答案,不是物质,时间和空间,它们只能抵挡一时的灾祸。”德斯帝诺深深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的面容完全纂刻进自己的眼珠,“三位一体的真正含义,正是破解了这个谜题的人的躯壳,精神和灵魂。准确来说,是你的躯壳,你的精神,还有你的灵魂。”
阎知秀愣住了。
眼泪冲破眼眶,没有知觉地滴落在衣襟上,他哑声说:“你……你从一开始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因为这个法阵是我亲手撕碎的。”德斯帝诺回答他,“理拉赛设计它的初衷,就是要牺牲全宇宙最聪明的生灵——一个能够破解出祂的谜题的生灵。”
主神笑了起来:“祂总是这么傲慢,把这个谜底当成残忍的奖励。试想一下,最聪慧的灵魂解答出了终极的答案,却要因此作为祭品,永远地钉在献祭的石柱上……我当时严厉地呵斥了祂,我认为这荒谬绝伦。可是,当你解开答案的那一刻,我忽然就明白了。”
祂的嘴角颤抖,喉咙缩紧,一瞬哽咽。
“这只是一个决心的见证……不是吗?理拉赛是傲慢的混蛋,但祂同时是最聪慧的混蛋,祂把答案设置成这个,只是为了告诉我——倘若真有这么一天,虚无吞噬了存在,吞噬了诸天星辰、万物万界,那么,祂愿意挺身而出,保护祂深爱的一切。”
“我终于醒悟了这一点,可是已经太晚了。”
隔着透明的船舱,阎知秀呆呆地看着祂。
他没有哭,他从不哭,然而这一刻,眼泪已经湿透了他的脸颊,令他口干舌燥,绝望不堪。
“我们未必就要这样……你听我说,纳达,我们未必就要这样,我还能找到办法,不要做傻事,好不好?你放我出来,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德斯帝诺笑着摇头,这是祂第一次拒绝阎知秀的要求。
“其实,我真的很高兴,”祂哽咽着说,“听见你拥有那样奇异的能力,我真的很高兴……这样,你就不用跟我一起走向衰亡,我还可以送你离开这里。”
“从前,我总是想不了这么多的,我在黑暗里待得太久,待得太痛,待得脑袋都发木了,所以我什么都不管,什么都随着它们去,一个决心要葬身火海的人,又怎么会在意身上是不是沾着灰尘?可是你来了!你怎么来了?”
祂必须要非常用力的呼吸,才能把这些话完完整整地说出口。
“——那么美,那么明亮,你是我从未拥有过的稀世珍宝啊!我不能让你留在这里,让你和我一起承受不幸,你应该拥有更好的一生。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我从命运里偷来怀里的幸福……”
阎知秀痛苦得难以自抑,哭得说不出话,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拍打舱壁:“你打开门,你怎么敢替我做这种决定?!你不能,德斯帝诺!打开门!!”
“我爱你。”德斯帝诺流着泪,幸福地笑着,“请你跑起来,不要回头,你一定能找到出口,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时间的星星随之裂解,德斯帝诺的人形不见了。
阎知秀几乎就要崩溃,他发疯地咆哮,但他乘坐的小船只是加速前进,再前进。
“德斯帝诺!!”他厉声叫喊,“你是不是想杀了我,你想我一头撞死,和你一起死,那我就撞死在这里!你出来!你把这艘该死的船打开!!”
整个宇宙都在分崩离析,只有主神的体内是唯一安全的所在。阎知秀瘫倒在地,就在冥冥中,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温柔浩荡,仿佛无穷无尽的,欢喜的泪水,回荡在他的耳畔。
【……他是火焰,他有魔力。】
阎知秀挣扎着坐起来,又惊,又喜,又怒:“德斯帝诺?!”
【他只是轻松地走进我的世界,带着耀眼的微笑,眼睛明亮得多么惊人。他把手插在裤袋里,吹着诙谐的口哨,脸上绽放出的笑容几乎让我跪倒在地——
我因此谦卑地向他祈求祝福。】
这是什么?
阎知秀来回张望,试图找出声音的源头。
心声?密语?别告诉我是遗言,我真的想把你宰了……!
【和他的笑容相比,宇宙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我多贪心,我总想喝干他的一切,他的眼泪,他的汁液,他指尖滴落的露水。
我诱惑他,我要让他看见我,曾经我厌恶那些贪恋着我的外貌的生灵,但现在,我只愿能留住他万分之一的眷恋和目光,我便心满意足。
我为他疯狂,我亲吻他的手指,看见他露出的微笑——他是奇迹的礼物。】
阎知秀喘息着,他死死地咬住嘴唇,把它咬出了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哎,他的笑为什么那么美丽?这让我神魂颠倒,心醉神迷。
要知道,我看一个人,一眼便能看见对方年老体衰时的模样。几乎所有人都白发苍苍,骨骼弯折,岁月待他们总是残酷,可是他——他的灵魂是高不可攀的神圣火焰,仿佛第一颗星就从中煅烧而成。自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完了,他就是我的克星,我的灾难。
我崇拜他,永远不想离开他。只要他回头,我就会站在他的目光里,等候他的任何命令。】
阎知秀捂住脸,他蜷缩在地上,犹如垂死之人一般发抖。
【是的,我的其他血亲总说,对人类而言,爱是荷尔蒙的分泌,是激素的萌发,是孱弱的碳基生命为了抵抗残酷自然而产生的相互取暖的懦弱行为,爱是薄弱,爱是欺骗,爱是不真实的幻影。
爱是上述的一切。
——可是,我明明就要消散了,为什么却在这一刻感到了如此纯粹的快乐,一点都没有后悔?
那我想,这时候的我,大概就是全宇宙最幸福的神了。】
这一刻,阎知秀哭得几乎死去。
悲痛到极点的泪水是如此安静,小船犹如划过天际的流星,弹射在宇宙的边缘,人类回过身,竭尽全力地扑在船尾。
然而,他只看到了宇宙寂灭前的最后一幕。
——虚无化作的黑雾吞噬了混沌飞蛾,它撕掉了祂的羽翅,撕碎了祂的领毛,令祂触角折断,足肢瓦解,将诸星的冠冕都崩碎成齑粉。德斯帝诺用尽最后的力量,也只喷出一股星辰的辉流。
这股气流推着小船的船尾,推动了破碎的帷幕,也推散了阎知秀满脸的泪痕。
船开了。
第177章 愿他万年(二十六)
小船徐徐开进了泪水的长河,随着静谧的水波流淌。上方的太宇漆黑一片,这条河却翻卷着晶莹的,银白色的浪花,白舟驶进它的波涛,犹如滑进水银的镜面。
骨白色的小舟盛开了,它像一朵过季太久的莲花,终于在这一瞬迎来了自己最美的时刻。它载着花蕊里的人,无声温柔地飘荡在河面上。
不知过了多久,阎知秀终于从昏迷中醒来。
他头晕脑胀地扭动脖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捂住眼睛,他的眼皮肿得跟石头一样,眼球则刺痛得像有针在反复扎入。
疼啊……头疼得快要死了,阎知秀按揉着自己的眼睛,忽然就从心头涌上极其浓烈的烦躁和恨。
他恨不得把自己的两颗眼珠子挖掉!挖掉有什么不好呢?挖掉就不会再疼了,永远都不会再疼了!
他的指骨在颤抖,浑身也抖得像是筛糠,这是完全无法用意志和外力遏制的恶寒。他的肌肉不住痉挛,整个人埋在船里,蓦然惨烈地嘶嚎了起来。
他号叫得像失子的孤狼,像断了尾巴,断了腿的野兽,号叫得喉咙腥甜,牙齿里都是血,号得分不清究竟是喊我爱你,抑或是我恨你。
莲花悲伤地旋转着,佛经里说能在现世持戒行善,修得完满的人,来世便能托生莲花,得见极乐净土。可他这样像恶鬼般凄厉哭嚎的人,竟也能由一莲托生吗?
也许是承载不住这么深重的哀恸,莲花越往前漂流,花瓣便在河水中片片分解,向下沉没,最终,河流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人形,他躺进银白色的大河,犹如躺在雪地,躺在自己的墓土上。
我还记得祂。
阎知秀模糊地想。
我还记得祂,我还记得德斯帝诺。
为什么呢?
因为我就该如此吗?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天煞孤星,就要承担着我爱的人,爱我的人的不幸,一路蹒跚地走下去吗?
祂爱我,祂对我说,因为爱我,所以才要我活下去……是的,这诚然是一种爱,但它已经是太可怕,太偏执残酷的情感,寂灭一个宇宙,换一艘承载着爱侣的孤舟。
就连我的记忆,阎知秀麻木地想,多半也是因为躲进了祂的身体,所以才能够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
我恨祂,阎知秀的嘴唇嗫嚅,却不能发出声音,我永远不会原谅祂,我永远不会……
他咬紧牙关,艰难地翻过身体,坐在河面上。
真的很奇怪,阎知秀完全不知道这条河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能有这么诡异的质感,像非牛顿流体一样。当然了,以他现在的状态,也没办法去探究什么。
他站起来,不敢回头,阎知秀怕自己又看见德斯帝诺被虚无吞噬的那一幕——他的心必定也会跟着再被撕碎一千次一万次。
宝藏猎人艰难地撑着精疲力竭的身体,跌跌撞撞地奔逃在这条混如泪水的大河上。他越往前跑,身上的天衣就越是陈旧破损,如同在时光里洗练了数万年。
他没有回头,迈开双腿,骨骼与关节摩擦的剧痛扎进大脑,他没有回头,耳边风声呼啸,像一次又一次的哭声,连绵不断地回响在他的耳畔。
“知秀,别傻了。”
“……我们不是一路人。”
“你知道,世上有种人,这一生都会辗转颠沛,不能得到片刻安宁。这就是他们的命。”
“看看这个!我们发财啦!多亏了你,谢啦老大!”
“老大,我们不怪你……跑啊!快跑啊,别回头了,快跑……”
“你心中充满焦虑和恐惧,仿佛如果你失败了,就会永远成为这个世界的弃儿。”
“别过来!你这个怪胎!”
“——这就是你的命。”
别再吵了。
阎知秀喘着粗气,他踉跄地跑,拼了命地跑,每一个脚印都深深陷进泪水的大河,因为实在太深了,以致生不出半分涟漪。
“我爱你……”
眼泪从灼热如火星的眼眶中迸发出来,阎知秀喉干舌焦,却无法压抑从胸膛深处涨上来的哭声。
“我的爱不是脆弱的东西,不是转瞬即逝的东西,不是天光乍亮,就会随之蒸发的东西。”
别说了,我不想听。
“你是我最珍贵的宝物。”
他开始咳嗽。
“我永远爱你。”
“——我说了我不想听!!”
他终于嘶哑地怒吼出声,同时猛地撞向河流的尽头。
阎知秀似乎撕开了什么屏障,一种薄膜般光滑,无形,触感古怪的东西。他的眼睛挤成了两条缝儿,像极了一只跌落进黄油桶里的猫,浑身炸毛,四爪乱飞,在桶中激烈挣扎。
猫的脚下忽然踩空了。
阎知秀低头一看,脚下是云,云雾散开之后,是河流如丝,城市如豆的大地,他再抬头一看,头顶是云层沉重的夜空。
阎知秀:“?”
极端悲痛的情绪被此等突发情况瞬间打断,阎知秀的大脑立刻加足马力猛转,思索要如何从高空坠物的处境下逃脱。
思索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嗖”一声,阎知秀就开始往下掉。
流云纠缠着他的身体,高空的冷风跟钢刀似的刺人,把他本就形似乞丐的破衣烂衫刮得更具帮主气息。好在阎知秀早就被乳酒蜜糕灌得脱胎换骨,一点都不觉得冷。
算了,就这样吧。
他颓丧地想。
这就是我的命,反正也是一条烂命,还有什么好活的,摔死就摔死……!
突如其来的冲击,令阎知秀思维呆滞,他好像拦腰撞在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上面。说鸟不像鸟,说飞机,也没有这么小的飞机,蓬蓬的,毛毛的。
那东西好像也没想到自己会被高空坠物砸中,惊慌地嗡了一声。它的身体一斜,阎知秀下坠的势头顿时有所减缓,直接在半空中呈抛物线的形状颠飞出去,摔进一层又一层的厚重云层中。
我撞到什么了?
阎知秀惊魂未定,因为那触感像极了大蛾子,他似乎撞在了一只蛾子身上!
难道这个世界也是蛾子的世界?所以我误打误撞,来到了德斯帝诺的血亲的宇宙吗?
他竭力扭头去看,云层厚腻,下坠的速度又快,哪里能看得清那东西的样貌?
来不及细想,阎知秀跟着一头打破楼顶的砖瓦,噼里啪啦地往下摔。尘土飞扬,碎石四溅,折碎的枯朽木头喷射乱飞……最后,他灰头土脸地摔在一堆废弃的棉花包中间,这儿应该是个无人看管的仓库,夜深人静,闹出再大的动静,也不会有管理员来查看的。
阎知秀咳出一口棉絮,破败朽坏的灰烬粉尘味儿直往他鼻子里钻。他费劲地翻身起来,爬下这堆垃圾之后,又打碎了肮脏的玻璃窗,手脚并用地从窗口滚出去。
再一次,他落在了睽违已久的大地上。
这些时日来的事情实在过于大起大落,跌宕惨痛之处,早已超过了一个人类能承受的极限。阎知秀撑着站起来,犹如一只落魄的孤魂野鬼,衣不蔽体,步步顿挫地行走在林间。
天空浓云如翳,却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浅光,微微照着林间的地面。他喘着气,四肢发抖地慢慢走在树林中。他观察着这个世界,便如过于早熟的新生儿,眼神中充满恐惧和惊惶。
他踽踽地行走在阴影里,行走在屋檐和墙壁的遮蔽里,只有后背的繁复纹身发着晶莹剔透的光。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传来隐隐的说话声。
“……大人,饶了我们吧,我们真的拿不出这么多钱……”
“没有钱?难道侍宫是白给你们吃,白给你们喝的?选不上侍童,居然还想跑?”
“大人,求求您……”
阎知秀疲惫不堪,摇摇晃晃地转出阴影,目光麻木地望着。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一座伟岸建筑的后门,小巷层层地叠着,烘托出一点朦胧的橙黄光晕。
光里站着几个人,一边是人高马大的成年人,另一边仅仅是两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那为首的成年人说着说着,笑容险恶,手脚也跟着不干净起来。
“不过没关系,做不了神的仆人,侍奉不了神,做我的仆人,侍奉我也是一样的。”男人笑着,用手指在那个大孩子的脸蛋上轻佻地一捻,“你们就……!”
话未说完,凌空一个黑影飞降!
犹如平白无故地横出了一个狞恶的鬼,男人的臂骨刹那碎成了枯脆的树枝,空气里满是爆破般的骨裂声,旁边虎背熊腰的侍卫顿时大为惊骇。
还不等男人惨叫出声,这个鬼一手拧着他的头,回肘交错,“喀嚓”!
脊椎骨被利落地扭断,除非不是人,否则都很难存活。
剧烈摇晃的灯火下,侍卫们终于看清了罪魁祸首的影子。
那是一个近乎赤裸的男人。
他将破碎的衣袍束在腰间,削瘦得惊人,好像刚从一场饥荒,一次大旱里走出来,但他的后背却描绘着如此粲然的花纹,犹如万千星辰,恒久不变的太空。
男鬼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已经燃烧着比战神祭司还要剧烈的杀意。
在这个人面前,侍从们居然提不起一点反抗的勇气,拔腿就要逃跑。然而,他们只是花神侍宫的侍卫,论起力气,速度和技巧,又怎么敌得过这个神秘的杀星?
侍宫的后门回荡着短促的惨呼,骨头碎裂的狠辣回响。不消片刻,阎知秀脚下只剩一地不成人形的尸首。
暂时发泄了自己的戾气,阎知秀默默地站在原地,眉眼间的神色从狠戾逐渐平息成恍惚,半晌后,他转过身,继续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坐在那盏昏黄的小灯下头。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他有个目标,就是打探清楚这是哪里,找一找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撞到的东西到底是不是蛾子……可他现在真的已经太累,他望着满手的血,脸上的神情几乎是茫然的。
“大哥哥,你疼吗?”
身前传来怯怯的问话声,阎知秀没有抬头,他没想到,那两个小孩子还没走,甚至还敢来跟他搭话。
“……你应该叫我叔叔了,”他喑哑地开口,“我早就过了会被叫哥哥的年纪。”
小孩子没想到他会回应,吓得后退了好几步,片刻后,见他没有动手的意思,又大着胆子凑上来。
“那,我一百七十五岁了,你多大?”
阎知秀一愣,他下意识抬头,望见了自己面前的两个小孩。
很漂亮的,也很怪异的两张脸蛋,耳朵像花瓣似的层层叠叠,眼睛翠绿,没有鼻子。
不对,长得怎么不太像人?
“……你还是叫我孙子吧。”他讷讷地说。
阎知秀哑然了一会儿,又问:“你……你们不是人?”
两个小孩子摇摇头。
“那这是,呃,你们这里有没有神?我的意思是,那种主神,就是……”
他语无伦次地掰扯,最小的那个小孩子想了想,冲着天边举起手指头。
顺着对方的指引,阎知秀闭上嘴巴,扭头看天。
恰逢此刻,覆盖苍穹的厚重的云层正渐渐散去,漫天繁星如海,热热闹闹地簇拥着八颗华丽至极的硕大天体。
阎知秀脸色惨白。
“八位主神,”大孩子用稚嫩的嗓音,清脆脆地说,“八颗冠冕。那里是万神殿,至高天。”
阎知秀吓得站起来了。
“主神们的至高天!”小孩子鹦鹉学舌,火上浇油地复述道。
我这是跑哪儿来了?
阎知秀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八颗像恒星一样巨大,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
苍天啊,我这是跑多少万年以前来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大哭,用眼泪喷出一条河*德斯帝诺,你这个混蛋,我不会放过你的!你给我等着!
年轻的德斯帝诺:*打了个莫名其妙的喷嚏,震垮了附近的三座建筑*阿嚏!奇怪,有人在骂我?谁敢骂我?
还是阎知秀:*摔下来,落在不知道多少万年前的一颗小星球上*哎呀!*摔碎了衣服,露出美妙的脊背*
还是年轻的德斯帝诺:*被吸引了*什么。*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吸引,但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第178章 愿他万年(二十七)
大约是他石化的样子太惊人了,两个花精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地拉着他的手,牵着一个呆若木鸡的阎知秀跑回了深林。
我居然回到了这么久以前,我居然,居然……
但是德斯帝诺还活着!祂的造物也还活着,祂的亲族也没走,一切都还来得及。我只要扭转祂的坏毛病,让祂好好地跟家人和解,然后我就可以——“赶在虚无抵达之前,从时间线的源头出发,掐灭对它的召唤”!
这是德斯帝诺的原话,他一直记着,直到今天,他终于能做到这点了。他的本能和天赋终究不曾辜负他,费尽千辛万苦,还是带他找到了一条最正确的路。
想到这里,亲眼目睹德斯帝诺消亡于虚无的惨痛总算抹除大半,阎知秀不由激动得浑身战栗,坐立不宁。
但几乎在同一时间,他全身的汗毛再度竖起,那股感应到虚无的,令人作呕的寒意即刻涌上心头,猛地给他泼了一大盆冰水。
两个花精把人领进自己的小房子,看见人类时而呆滞,时而亢奋,时而如坠冰窖的模样,忍不住困惑地眨巴眼睛。
——虚无还在追逐我。
从未有哪一刻,阎知秀的头脑如眼下这般清晰。他坐下来,神情严肃地蘸着树叶杯中的露水,在大叶脉的桌上画出符号。
是的,它一直没有放弃我,因为记忆是存在的连结。我目睹了未来的德斯帝诺被虚无吞噬,然而我还记得祂,只要祂被我的记忆铭刻一天,祂就存在一天!
这正是虚无不能忍受的事实。
我知道用拟人化的比喻来形容它十分欠妥,可对于眼下的状况,再也没有比这更贴切的说法了。此时此刻,它一定就在时间线中找寻我的踪迹,它要追上我,抓住我,然后把我也彻底吞噬,这样,才算是彻底终结了这个宇宙的命运。
阎知秀的手指悬停在桌面上,久久不曾落下。
——所以,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任何神。
或者说,在确定宇宙的命运更改,确定了德斯帝诺一定不会在未来呼唤虚无之前,我不能把我的来由,我的身份,以及我的过往告诉任何人,任何神。
否则,我就是一个行走的虚无感应器。这股致命的概念跟病毒式的模因一样,必然能轻而易举地传染到我身边。
阎知秀的眉头紧紧地皱起,他闭上眼睛,利用冥想和多年锻炼的正念,一段时间里,他只专注于自己的呼吸,摒弃杂念,完全投入当下的体验。
事实上,他一直是个坚定的实干派,一种坚韧不拔,跌在烂泥里也能用泥巴雕个大城堡的人物,甚至有时候太像个从标准到有些烂俗的冒险小说里走出来的主人公——表面风流,笑容轻佻,外加一点玩世不恭的气场,擅长闯祸,更擅长在闯祸后来一场拯救世界的惊天大逆转,最后抱得美人归。
好吧,可能这一次的美人为了救他而牺牲了自己,让阎知秀当了回暂时的寡夫。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他坚信,人的钢铁意志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磨砺中建立起来的,与其在悲痛中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等到他终于睁开眼睛,两个花精孩子都站在他面前,好奇中带有一丝惊恐地打量着他。
“你是杀手吗?”大孩子问。
“你是反神灵者吗?”小孩子问。
“你刚才怎么啦?你为什么深呼吸?”
“刚刚房间里忽然好冷,这跟你有关系吗?”
“你的后背是什么东西?我能摸一下吗?”
阎知秀有点手足无措,他真的一点都不擅长跟小孩子打交道,尽管他们都是一百七十多岁的小孩子。
“不,我不是杀手,我是,嗯,猎人,我也不是反神灵者。我深呼吸是因为……算了,这些问题我们先跳过,可以吗?不,我后背的的纹身你们不能碰,以及说到纹身,你们有没有我能穿的衣服?就像,能把这个纹身都遮住?”
小花精眨巴着大眼睛,跳下凳子,去衣柜里翻找了一通,并且在里面找出两件大人可以穿的衣服,分别是一条没有裤管的裤子,还有一件宽袖的上衣。
阎知秀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两件粉粉嫩嫩的……裙子,以及裁剪成花苞状的袖口,然而不穿就必须要裸奔,思来想去,他还是脱掉了自己的破衣烂衫,换上了这两件造型别致,非常清凉的衣物。
“这是我们准备在成年日上穿的!但是大哥哥救了我们,就送给你好啦。”
阎知秀嘴角抽动:“……谢谢。”
安定下来,阎知秀才开始询问一些基本的情报信息,两只小花精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半天就倒了个底朝天。
和阎知秀熟知的,那个已经衰败的时代不同,眼下似乎是最繁荣的神代。宇宙被大致分为三层,分别是人类和精灵居住的物质界,半神,祭司和大精灵们居住的星环界,以及主神和从神们居住的至高天。
这其中,凡间的造物,以人类的身份地位最高最重,因为他们乃是神王德斯帝诺亲手创造的生灵,所以这两个花精才不敢反抗那名身为人类的司仪。
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正是物质界,而且还是物质界里一颗最不起眼的小星球。两个花精刚从花神侍宫里逃出来。简而言之,按阎知秀的理解,这个地方大致就是给小神们选仆人的,他俩没被选中,差点不幸落入司仪的魔爪……当然,司仪现在已经被阎知秀搞得死翘翘了。
如此一环扣一环,一界迭一界,凡人要到主神所在的至高天,恐怕是十辈子都不能达成的艰巨任务。
这可怎么办?
阎知秀罕见地犯了难。
他现在既不能大喊一声“德斯帝诺你给我滚过来我要狠狠揍你”,也不好硬生生地靠自己的两条腿走到万神殿上去。更何况,现在的他对德斯帝诺来说就是个纯粹的陌生人。
总得想个计划才好。
“如果我们能被花神选中就好啦,”小花精仍旧絮絮叨叨的,“这样的话,我们就能在身上长一枚神选的印记,司仪就再也不敢对我们动手动脚了……唉,不过他已经被大哥哥杀掉了!等到天一亮,我们就要往森林里逃,大哥哥,你跟我们一起走吗?”
阎知秀随口问:“什么是神选的印记?”
小花精拿自己的指头尖儿点了点花粉,浅浅地往额头上一沾,比起印记,更像轻微的指痕。
“就像这样子啦!”花精快活地说,“花神的印记会在阳光底下发光呢,可神气了,印了这个,就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们。据说大神的神印会比花神啊,河神啊,泉水神啊什么的威风很多,可以涂得满脸都是呢!”
“如果是主神们的神印,”大些的孩子忽然说,“就可以在身上长出一只小飞蛾的纹路,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可是没有人见过。”
小孩子叹了口气,遗憾地耷拉着脑袋:“是啊,我们在物质界,也见不到那——么大的大神的仆从。”
阎知秀嘴唇动了动,有点想不到该说什么才好。
他想起自己背上的巨无霸纹身,也不知道那个死蛾子是干什么的,恨不得把花纹一直盖到脚后跟。想来在这儿也实在太过显眼,应该藏得结结实实的……
正思量着,外头忽然“嗡”地一声鸣啸,飓风悍然席卷,直接把花精用硕大的厚叶,花瓣和苇草编织的小房子掀翻了!
阎知秀矫健地一跃而起,两个花精已经吓得大哭了起来。他反应迅速地将两个孩子挡在身后,旁边没有武器,就这么赤手空拳地对敌,他也能有十之八九的可能获胜——
阎知秀的神色一怔,心跳也跟着停了刹那。
——来的不是侍宫的护卫,不是敢来追捕杀人犯的执法单位,而是一只猛虎大小的……胖蛾子。
是的,胖蛾子。
过去,阎知秀很少用“胖不胖”的问题嘲笑德斯帝诺,还有祂的使臣们。然而出于愤怒,这只蛾子的领毛,触角,还有翅膀,全茸茸地炸开了,乍一看,简直膨胀了一倍的体积。
它是黑色的。
阎知秀怔怔地望着它。
衰亡黑蛾……它和德斯帝诺的使臣拥有相同的颜色!
他激动地上前数步,鼻腔酸涩,心脏也在别后重逢的欢喜中扑通狂跳。
在上船之前,阎知秀就想把使臣们一块儿抱走,但它们早已知晓了自己的结局,没有一只愿意跟着他一同离去。
“你在这里!”他的声音发颤,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这是一个亟待抚摸,也亟待拥抱的姿势,“你怎么在这里?来,没事的,到我这儿来……”
阎知秀面前,黑蛾子愤怒地嗡嗡大叫。
总算被它抓住了,这个无法无天的人类!他怎么敢在主神使臣路过这颗渺小星球的时候,用那么大的力气砸在它身上?而且砸完就飞得不见了,甚至没有卑微地伏低头颅认错!
嗯嗯,很好,他看起来就快要吓得哭了……你就尽情地大哭吧,怯懦的生灵!不过是倚仗神王的垂青,就自认为能够凌驾于其他种群之上的孱弱人类,如今竟敢冒犯梦和灵的使者——
他怎么不哭了?
等一下,而且还那么大步地朝它走过来……不好,这个罪人为什么在摸它的触角,还在它的毛里翻来翻去的?!
“啊,”阎知秀惊奇地说,“原来你不是衰亡的飞蛾啊,仔细看,你的黑色更透明一点,像水晶……”
他有点失望,但还是友善地伸长手指,亲昵地抓着黑蛾触须后的那一小块细腻绒毛,“咯吱咯吱”地挠了挠。
……好舒服。
梦境的使臣一瞬涣散了瞳孔,触角也哆哆嗦嗦地耷拉了下去。
不!这是不对的,我是主神的意志延伸,而你只是个低微不堪的人族,没有资格触碰我高贵的皮毛,永恒的羽翅……
阎知秀微笑起来,他怀恋地摩挲着蛾子的领毛,再搓揉它的后背,蛾翅交接生长的根部。
因为平时压根没有机会蹭到那个地方,所以蛾子们通常会非常喜欢他按摩到这儿。
在他的手底下,不知名的黑蛾子吓得猛然立起了双翅,接着又如触电般痉挛,打抖。它抱着爪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地拼命扭动起来。
……没有资格,嗯……没有吗?
人类的手指好像有股无穷的神力,他温暖地抚摸着它,宠爱它,和它轻声细语地说着话,让它全身都暖洋洋的,像是要融化了……
“你是黑色的飞蛾,我想想,”阎知秀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他搓搓飞蛾胖乎乎的屁股,“奢遮?祂似乎就是黑头发的神,你的眼睛像水晶一样,也很符合梦境和灵魂的特征……”
是的,是的,我的主君乃是奢遮,梦境与灵魂之主!
梦境的使臣已经从气势汹汹的猛虎变成了蓬松的家猫,拧着,扭着,非要人类转着圈儿地摸自己,以至于顾不得人类“直呼主神姓名”的大不敬之罪了。
这实在是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极乐啊。它好像变成了一只刚刚破茧的小蛾子,那么脆弱,却又被人类爱护地焐在掌心,用体温暖融融地贴着自己的身体。
——我要把他抓走。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如此坚定地横贯在梦境飞蛾的意志里。
没错,我要把他抓走,从今往后,他就是奢遮的侍从了。人类固然是神王德斯帝诺的造物,然而身为另一个主神的使臣,我同样有资格决定一名微小人类的去向和命运……哈哈!
阎知秀还不知道它的小脑袋——或者说大脑袋里,盘旋着什么念头。他忽然想起来,于是在蛾子的翅膀上抹了两下,涂了满手的鳞粉,走到两个吓得瘫倒在地,手脚软成了泥巴的小花精面前。
人类走了,蛾子也急忙翻身起来,急不可耐地跟随着他。
但准确来说,它的举动不叫跟随,叫头顶着人类的后腰前进。
阎知秀只是好脾气地笑,对待毛茸茸的生物,他总是好脾气。
“来,”他蹲下身,将梦蛾的鳞粉分别涂了两道,抹在花精的胳膊上,“这也算神印,是不是?以后就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们了。你们可以去更大的森林和神殿,过更好的生活……”
他的话还没说完,飞蛾的心头便陡然涌上了非常不悦的酸意。
于是,它非常凶狠地冲着两个卑微的,丑陋的,单薄的,弱小的精灵展开翅膀,以此炫耀自己威严的体格,随即张开足肢,抓住人类的身体,一飞冲天。
阎知秀:“?”
阎知秀慌张地挣扎起来:“哎!这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穿着农民的衣服,蹲坐在破旧的小房子里,叹气*现在我要从头开始了,该怎么办呢……
德斯帝诺:*患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因此把自己关在套娃一样的神殿的最底层,还在犹豫要不要出去晒太阳*
与此同时,不知名的蛾子:*俯冲,发出战斗机的轰鸣*发现了野生的人类!抓走了!
第179章 愿他万年(二十八)
蛾子就像抓一个轻飘飘的抱枕,攫着阎知秀的身体,转瞬便带他飞上万里高空,离那八颗硕大无朋,犹如彩色宝石的灿灿天体越来越近。
阎知秀还不好乱动,他身上穿的衣服跟个风中飘扬的漏斗似的,稍有不慎就会露出大片纹身。让小精灵看见还好说,现在抓着自己的蛾子可是主神之一,德斯帝诺的血亲的使臣,被它看见可就麻烦大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只好先忍着,内心则大叫失策。
相比起眼下这个横行霸道的小恶棍,德斯帝诺的蛾群是多么羞怯温顺啊。它们所做的最大胆的举动,也不过是钻到自己怀里打一番滚,何曾做过当街强抢民男这种荒唐事?
阎知秀跟德斯帝诺的使臣在一块儿待久了,一时间以己度人,犯了猎人的大忌,没想到其他神灵的意志衍生物居然会是这个德性。
“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阎知秀握起双手,用指甲刮着发痒的掌心,强忍揍蛾子的冲动,“我,我有点害怕,放我下去好不好?”
奢遮的飞蛾报以兴奋的嗡鸣,活像个发现了珍宝,并就此牢不撒手的小孩子。
不要怕!你将擢升至高天,沐浴在凡俗生灵粉身碎骨也无法得见的荣光中,你将拜会众神,拜会众神中的君王,倘若能得到祂的青睐,你便能摆脱短寿的身躯,贫瘠的灵魂,步入永恒的殿堂。
因此在阎知秀眼里,蛾子只是高兴地大声嗡嗡了一顿,然后……然后它就飞得更欢快了。
小混账!
空气越发稀薄,严寒,他们已经来到了大气层的顶端,马上就要脱出星球,来到无垠的真空。阎知秀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德斯帝诺给他灌了太多的乳酒和蜜糕,现在抓他去验血,他算不算人还要打个问号。
蛾子平稳地展开翅膀,晶亮梦幻的鳞粉砰然洒开,膨胀出一朵透明的云,形成保护罩。它带着人类,一路直飞上不可思议的星间。
在阎知秀熟知的时代,宇宙只剩下德斯帝诺一位真神,苍穹空旷而寂寥,仅存着两颗太阳作为神的眼目。可在这里,宇宙热闹得叫人眼晕,宛如一颗切开的鸡蛋,最底层是物质界,中间是晶莹剔透的星环界,最上方光芒万丈的,才是众神永驻的至高天。
飞蛾融汇进星辰的辉光,疾速穿过中间的星环界,没花费多少功夫,就抵达了最上方的众神居所。
再次回到这里,阎知秀的胸口都紧张得收缩了,现在他必须想个法子脱身,不能就这么被飞蛾拖到一位主神跟前。
德斯帝诺日常就能一眼看穿他“灵魂的颜色”,真要见了奢遮,那位主管梦境和灵魂的神,他肯定会露馅的。
阎知秀镇定心神,来回扭着头观察,看自己能不能逃出蛾子的毛茸茸魔爪。
这事儿越拖越麻烦,因为周围已经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圆乎乎的梦境飞蛾,它们困惑且好奇地观察着被同伴抱紧的人类,正跃跃欲试,想要一股脑儿地凑过来嗅探,还有的都已经飞在下面,用爪尖勾勾阎知秀的小腿,在他的肉上戳来戳去。
阎知秀用冥想辛苦地控制着呼吸,因为他真的很想在这些小混蛋的脑瓜子上敲击出一首好汉歌……
就在此等紧要关头,阎知秀的头顶忽然喷涌起一阵火辣的热浪,他抬头一瞧,傻眼了。
至高天的穹顶本来是亘古不变的灿烂星辉,这个时候,星辉上却狂妄地卷起了一阵火焰的大潮。红亮如岩浆的飞蛾密密麻麻地交织,便如一道割开天幕的猩红伤口,它们发出的嗡鸣简直是森罗恶鬼在狰狞地啸叫!
阎知秀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他感觉自己像是从爱丽丝梦游仙境的片场突然穿越到了魔兽世界。
那是什么地狱火大蛾?你们蛾子家族还有这样穷凶极恶的分支吗?!
很快,他就发现连自己也不能置身事外了,抱着他的梦境飞蛾震荡着危险的音浪,像是海底的鲸群在相互呼唤,彼此联结。
主神使臣之间的摩擦一触即发。
阎知秀的双眼倒映着这壮观又可怕的一幕,他推测,这些流炎翻卷的飞蛾正是厄弥烛的部下,但不知道祂和梦神之间有什么摩擦就是了……
战神的使臣在嗜血的嘶叫中狂舞,比起其他绒绒显胖的飞蛾表亲,它们的身形居然是更加瘦削的。梦境的使者也不甘示弱,它们的声波就更加诡谲多变,也更轻柔狠戾。
大混战开始了。
战争飞蛾率先发起冲锋,周身的明亮灰烬在火焰中卷成恐怖的飓风。这些神性稀薄,兽性具足的怪物挥动巨翅,边缘有如弯刃,不幸被切割到的梦境飞蛾胸腹破裂,伤口流淌的却不是内脏和鲜血,而是粘稠的漆黑灵液,滴落着侵蚀战场。
阎知秀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所幸掳走他的飞蛾还没忘记怀里的人类,一个俯冲,先将他放在地上,紧接着便嗡嗡振翅,冲进了肆虐的战场。
阎知秀周围满是尖叫逃窜的小神和侍从,精灵呼啸着乱飞,更多神干脆跟下饺子一样,往广场边上的莲花池里蹦哒。黄金与白玉雕琢的精美广场也被两位主神掀起的小小摩擦弄得不成样子,熔化的熔化,腐烂的腐烂。
很乱,但是刚好适合我浑水摸鱼。
混乱就是宝藏猎人最忠诚的朋友,阎知秀定了定神,他瞅准一个看起来面善的侍从,跟随自己的直觉冲上去,一把扯住对方的手。
“你是谁?!”对方吓得大喊。
“我是新来的!”阎知秀喊回去,“跟我跑,我知道哪里最安全!”
侍从半信半疑,然而世纪大战已经在自己身后爆发了,为了活命,他只能暂且相信了这个古怪新人的话。
拽着侍从,阎知秀剑走偏锋,从各种诡异的小道横穿直闯,很快就甩开了身后若干倒霉蛋。
“它们总是这样吗?”顶着铺天盖地的爆炸声,蛾翅轰鸣声,大地腐蚀的尖啸声,阎知秀扯着嗓子问道,“主神之间不是血亲吗?为什么会打得这么凶?”
这总算是新人该问的问题了,身后的侍从精神一振,带着显摆的语气回答:“是的,那些至高至伟的大神们确实是亲族,但亲人之间也会有争吵。只不过,主神们的争吵,对于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来说就太要命了……你是刚选拔上来的侍童?你再多待几百年就明白啦!”
阎知秀用不着多待几百年,他已经明白了。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假如主神之间的关系全都炸成这样,也难怪德斯帝诺会天天缩在房间里,不愿意出门。
热浪夹杂着灵液燃烧的血腥之气,滚滚冲击着四散的生灵,阎知秀拽着侍从,一路左拐右拐,冲进神殿内不知名的袖珍花圃。
大地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清新凉爽,阎知秀终于摆脱了那股会被烧死的预感。
侍从大口喘息,他跪倒在一棵青翠欲滴的柳木下,惊喜地说:“是、是哀露海特大神的小小领域!这大地和海洋的生机,总算能够中和战争与灵魂的灾祸——你是怎么做到的?”
阎知秀心不在焉地理了理衣摆,比起侍从,他的体力充沛,倒更接近于神。
“你猜我是怎么被选拔上来的?”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放出一些暧昧不清的信息,供听众猜想,“你呢,你没受伤吧?”
“没有!”对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朝阎知秀伸出手,“我是利欧,我在第七行宫当酒侍,你呢?”
阎知秀犹豫的时间很短。
“阎知秀,”他伸出手,握住对方的小臂,“我是……”
他朝花圃努了努嘴:“喏,我就是干这个的。”
不料,男孩的眼睛却骤然亮了起来。
“原来你是庭院祭司的备选啊!”他艳羡地说,“真是前途无量,太厉害了!”
“什么庭院祭司的备选,”阎知秀苦笑道,“刚来就遭遇了这种事……领我来的人都跳池子了,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你看我身上穿的,原来的衣服全烧光了,这是我带过来的睡衣,临时套的。”
他的演技炉火纯青,言语中半真半假,酒侍立刻就相信了他的话。
“你别急!”利欧同情地说,“我这里有多余的衣袍,你就稍作遮掩,说金印章被战争的火焰烧毁了,你的祭司不会怪罪你的。”
阎知秀的肩膀松开,大大地吐出一口气。
“真是太谢谢你了,”他诚恳地说,“你能带我去庭院祭司那里吗?你知道,我刚上来,也需要一个领路人……”
对于救命恩人的请求,酒侍自然满口答应,他先给阎知秀换上崭新的白袍,接着又等到外头的动静平息下去,两人才谨慎地从神殿里探出头。
原先一望无际,壮丽辉煌的广场,此时已经被烧成了一层光滑坚硬的壳,从神和赶来的祭司们正试图重塑它昔日的繁华。阎知秀没有多看,唯恐被奢遮的蛾子找上门来,赶紧跑了。
至高天拢共分为八个圈层,最中心的万神殿便是阎知秀曾经住过最久的所在,主神们在那里宴饮,集会,决议诸天四季的星辰要如何运作。层数越是向外,居住的神灵也就越弱小,越繁多。
他们走到半中央,身边行色匆匆的侍从简直比夏天热带花园的蚊虫还多,他们惊惶地跑来跑去,不住窃窃私语,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为此,利欧停下脚步,眉头紧锁,开始在人群中左顾右盼,他眼巴巴地张望着,倒真有另一个白袍的女孩儿挤出众人跑过来,她应当是利欧的朋友,因为她拉着男孩的手,先好奇地看了阎知秀一眼,接着就趴在他耳边,很紧急低声道:“你看见没有?奢遮主神的使臣们正在到处找人!”
利欧吃惊:“找人?找什么人?”
旁边,阎知秀镇定自若地吹起口哨。
“不知道!”女孩子急切地说,“它们找疯了,祭司们也吓疯了,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你听见哭声没有?我刚刚从前头跑下来避难,你可千万不要无缘无故地跑过去,让他们有借口惩罚了你呀!”
利欧连连点头,一次关键的情报传输,就通过这张微小的情报网达成了。
“你听见了,”女孩走后,利欧抱歉地对他说,“我现在不好带你过去,你最好也迟一点再到庭院祭司那里报名。”
阎知秀叹了口气:“我明白,谢谢你的帮助,还有你告诉我的情报,我一定会小心的。”
一定小心不被小恶棍们发现。
和利欧分手告别,阎知秀一扭脸,闪身躲进熙熙攘攘的侍从里,他走路的动静悄无声息,步履轻盈,穿过层叠华丽的宫室,接着顺手提起长廊下的一支金水壶,钻进了神殿后的茂盛花园。
他才不管花园是谁的领地,里头又住着哪路神仙。阎知秀若无其事地走进那些弯腰侍弄仙花仙草的园丁中间,开始仔细地翻看花叶,时不时提起金壶,把露水浇在上面。
阎知秀的成就,除了得益于他奇妙的天赋,还要得益于他的人生信条:不管做什么事,最重要的因素是自信。
自信是强大的魅力,它能使一个人从庸众里脱颖而出,也能赋予一个人百试百灵的超能力。譬如现在,他扮演得那么得心应手,理直气壮,因此察觉到有外人加入的园丁也只是瞄了他一眼,便继续埋头劳作了。
在这里,阎知秀安然无恙地躲过了梦境飞蛾一轮又一轮的搜寻。
至高天里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只有仆役们自行制定的休息和短暂的睡眠时间。等到阎知秀放下金壶,坐在长廊下伸懒腰时,花园里已是空无一人,星空下花香浮动,神殿都静默地沉寂着。
真是安静的时光啊。
阎知秀勾起嘴角,等到一切都沉淀下去,他才有心情思考这一连串的疯狂事故。
我需要观察,他沉思着。
众神时代的真正样貌,跟德斯帝诺口述的,跟我想象的都有不小的差别,我需要先观察,再行动。
在他身后,苍穹骤然大亮。
熟悉的感觉涌动在阎知秀的后背,令他头皮发麻,浑似触电。
德斯帝诺。
他仓皇地跳起来,猛地扭转身体,睁大眼睛。
不会错的,就是他!这个全宇宙最可恨的混蛋来了!
至高天的中心,主神间的最伟大者走出了万神殿,哪怕相隔无尽的光年,祂的辉煌面相,古老姿仪,还是跨越了时间与空间,清晰无比地刻印在每个目击者的瞳孔当中。
祂头戴华美冠冕,不可窥探的面纱遮盖着祂的容颜,祂看起来和数万年后的模样没什么区别……但也只是外表上没有区别。
阎知秀愣愣地盯着祂,祂站在无穷无尽的光芒中间。
他的纳达是羞怯的爱侣,多容易就能在床笫间变得面红耳赤,舌头打结。祂温柔,纵容,喜欢捧起阎知秀的手背,一下接一下地亲吻他的指根,或者将滚烫的嘴唇长久地贴在他的耳畔,对他喃喃地诉说最柔软的情话。
而现在的德斯帝诺。
现在的德斯帝诺,正是一名冷酷至极的暴君。祂的言行如此锋利,除了毁灭与臣服,甚至没有留给听众第三种选项。
一个身影在祂面前,祂站得很低,头也垂得很低,桂叶金冠,墨绿的头发像云。
理拉赛。
大概整个至高天都目睹了这惊人的场面:神王走出万神殿,毫不留情地贬低着祂的亲族,而另一位主神唯有缄口不言,发抖地站在原地。
奇怪的是,阎知秀能清晰地听见祂们的声音。
也许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听见这场对话的人类。
“你的傲慢,近乎到了厚颜无耻的程度。”德斯帝诺如此说道,祂的言语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最直截了当的评判,“你没日没夜地侵扰我,试图把这份图纸,这些构想摆在我的桌案前。你到底想向我证明什么呢,理拉赛?”
阎知秀咬紧牙关,险些大声喊出来。
他立刻就明白了这场冲突是为什么事,理拉赛递给祂的,又是什么图纸,什么构想。
“你想让我夸赞你的荒谬吗?”神王好奇地,残酷地逼问,“还是说,想让我赞许你的奇思妙想,无上智慧?”
理拉赛低声说:“我……”
祂只说了这一个字,神王手中光芒大放,无数残破符文便如溅射的流星,遍布至高天的角落,其中一片就落在阎知秀身后的水仙花丛里。
理拉赛的瞳孔剧震,失声大叫:“大兄!”
“不要再来打扰我。”神王说。
光芒散去了。
阎知秀脑子“嗡”一声,差点站不住,扶住了身旁的大理石柱。
这一刻,他心中回荡的只有一个声音。
——德斯帝诺!你要死是不是!!
他的思绪乱糟糟的,只能先转身,去花丛里捡出那枚被德斯帝诺撕破的符文。
拨开馨香扑鼻的花叶,符文就黯淡地躺在泥土里。它是半透明的,形如一千只飞鸟的羽毛,拼凑成一对翅膀的模样。
“……飞翔。”阎知秀如坠梦中,喃喃地说。
原来是你啊。不知多少万年后,也正是你,第一个被我抓在手心。
相比起这场尖锐的重大冲突,梦神和战神之间的小龃龉委实不值得一提。至高天明智地陷入缄默,在智慧之神回收完这些符文之前,不会有生灵敢冒然出头。
理拉赛的手指不住战栗,祂垂首跣足,犹如跋涉雪原冰刃,步步行走在寒冷的地面上。
祂一次次地俯身,弯腰,一次次地亲手拾起那些被撕碎成千万片,散落诸天的符文。神祇的面容掩在墨青色的乱发中,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唯有伸出来的指节攥得发白,筋骨梗得根根绽起。
阎知秀在掌心里摩挲着那枚符文,心事重重地等候着,不知过去多久,理拉赛的光辉终于照到了第八层。
他完全震惊地望着对方。
德斯帝诺曾多次提及理拉赛的心高气傲,然而此时此刻,这个高傲的主神差不多是碎掉的状态了,只要有人稍稍拿指尖一碰,祂就会坍塌成废墟,崩溃成再也拼不起来的形状。
阎知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不应该走过去。
他对自己说。
真的,我不应该走过去,这么早就引起这些主神的注意,理拉赛非常聪明,祂说不定一眼就看出我是什么……
智慧之神正在发抖。活像个北风中瑟瑟的小兔子,小老鼠,小蚂蚁什么的。
……好吧!很好。
阎知秀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非常遗憾,这些狗屁神都跟吃了魔豆一样见风长,德斯帝诺是这样,理拉赛也是这样,他必须得抬高胳膊,才能让祂看见掌心里的符文。
“祂不知道,”阎知秀低低地说,像在小心翼翼地靠近一只受惊的雄鹿,“祂不知道你……创造这个法阵的意思。”
理拉赛抬起晦暗无光,然而冷得刺骨的眼睛,无声地盯着人类。
“祂就是个社恐,你知道什么是社恐吗?社交恐惧症,一种病,”阎知秀说,然后快速牵起神的手,把符文放进祂的掌心,“顺便一提,这我猜的,我以前认识这样的人,所以就,呃,大胆一猜。反正,你别放在心上吧,我跟你打包票,祂不懂你是什么意思,好不啦?”
理拉赛的眼神中缓缓凝聚起了光芒。
祂眯起眼睛,看着手里的符文,又看看阎知秀真诚的表情,冷冷地,缓慢地吐出了一句话:
“你不过是个下贱的凡人,又懂什么?”
神的声音犹如精金和脆玉相击,每个字都能乘着风雨,琳琅地飞到天上去。
阎知秀:“…………”
人们永远没办法想象,他那天用了多少正念冥想的功底,多大的力气忍耐,才没有一拳掏在智慧之神脸上。
阎知秀紧闭双唇,他露出虚假的笑容,侧身摊手,恭敬地请这位主神轻移贵步——赶快给我滚蛋吧。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趁着蛾子打架,借机溜走,冲进草丛中蹲下*啊哈!谁也抓不住我!
蛾子:*打完群架,发现人类不见了,急得到处大哭*
阎知秀:*已经选择了全新的花园作为领地,但与此同时,发现这个时空的德斯帝诺是一个无敌巨大的大混蛋*嘎!怎么会这样!*立刻昏倒了*
德斯帝诺:*突然感应到有人昏倒,很不舒服*哎哟,我的心!
第180章 愿他万年(二十九)
这只是个灰尘般无处不在的人类。
理拉赛精于计算,祂能通过一片落叶的轨迹推演出森林的生灭,在一滴水的流动里,看见江河湖海的枯竭会于何时发生。宇宙不过是一本摊开的童书,任凭祂的手指如何操纵,翻动。
人类。
祂的思绪在巨大的,焚烧般的痛苦中,挤出一丝微弱的絮语。
我的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一个最漫不经心的眼神,就能将他分解成比原子还要渺小的尘埃。但这是否值得到德斯帝诺的心中再记一笔?——因为迁怒,我又摁死了一只祂最喜欢的造物。
不,这不值得。祂对我的误会已经够深了……而我,我是足够明智的,不会任由我们之间的嫌隙无端扩大。
在平日,理拉赛或许会对面前这个人类的身份产生那么一丝求知欲。毕竟,他既不是至高天的侍从,灵魂也犹如迷雾,扑朔不定。
但此时此刻,祂的心脏都在蒙受冤屈的剧痛中发灰了,自然懒得理会自己脚边屈意献媚的丑角。
理拉赛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到被如此误解的地步。主神的高傲尊荣被兄长一手击打得支离破碎,过度的悲愤和难堪,甚至叫祂原本冷傲的面孔涨得快要炸开,耳根也透出一片似火殷红。
祂头也不回地走了。
主神离开之后,阎知秀跟着松一口气。
说不紧张那就太假了,他站出来归还符文,安慰对方,其实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跟德斯帝诺在一起睡久了,阎知秀已经非常了解这群人形大蛾是什么样的疯狂杀器,祂们是货真价实,言出法随的真神。但凡理拉赛刚才动了那么一丁点儿杀心……
阎知秀藏在大理石柱的阴影里,哀叹着偷喝浇花的露水。
那我就只能把希望寄托给后背的纹身了!总归也是德斯帝诺亲手弄上去的,就是不知道本朝的剑能不能砍前朝的官……
不过,祂好像没发现我背上有那么大片的花儿?
阎知秀拧着脖子,瞅了眼后背,内心多少有些庆幸。
唉,做人还是不能冲动啊。
以此为教训,阎知秀沉痛地告诫自己。
现在早就不是那个可以随便浪的年月了,至高天里到处长满了小神大神大大神,随便来一个就能把他打飞到天上去,再能跑路又有什么用?
他在廊下长吁短叹,理拉赛还在跟赎罪试炼似的满地捡符文。反正他不会累,更不会饿,见大家伙儿全缩在神殿里不敢出来,闲着也是闲着,阎知秀便提起金水壶,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花圃里浇花。
不知过去多久,主神的脚步完全远离了第八层,此地的仆役才敢探头探脑,偷偷摸摸地跑出来。只是这一次,阎知秀可再也当不成透明人了——至高天的一棵树,一株花儿都有可能栖息着行踪隐秘的精灵,在阎知秀不知道的时候,他堪称胆大包天的言行,已经传遍了至高天的外围圈层。
流言不胫而走,一个最弱小的人类,竟敢帮忙捡起符文,捡完了还敢拿起主神的手,拿完了还跟主神说了几句话。而且,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怎么没有死无葬身之地?
转眼间,阎知秀便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风云人物,围绕着他的荒谬猜测,夸张言论简直数不胜数。负责当前花圃的几名庭院祭司立刻把他叫到典籍室,严苛地轮番审问了一通。
全是小场面,阎知秀镇定自若,对答如流地应对了祭司们的盘问。
这些天来,他混迹在园丁和花匠中间,早就摸透了这些人的晋升路途,再加上一点煽情的叙述:他编纂了自己的身世,自己对主神们有多么崇敬憧憬,他是如何走到今天,又如何对这份荣耀的差事感激涕零……
说到深情的地方,掉两滴眼泪也是可以的,但眼泪是眼泪,花言巧语、油嘴滑舌的陈述也不能中断。
就这样,阎知秀轻而易举地摆脱了至高天的黑户身份。庭院祭司们心满意足地蘸好墨水,用箴言的笔尖,在空白的羊皮卷上记下了他的职务,随即记录在册。
并且,鉴于阎知秀前几晚的壮举,包括“帮助主神拾取神圣符文”的功劳,他的升级速度同样惊人。很快,他就可以跟随领路人的指引,前往至高天第七层,神殿的外围花园入职了。
前路漫漫啊……
阎知秀把手搭在额头上,眉毛耸动,做了个忧愁的表情。
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走进万神殿,和德斯帝诺见一面呢?
他的问题没有答案。正式入职之后,阎知秀这样的初级新人会被统一称之为“侍祭”,负责在第七层的巨大花国里清扫落叶,扶植草木。
然而,作为一名万众瞩目的新人,阎知秀的职场生涯无疑是坎坷的。
经由风言风语的催化及搅和,有一半的侍祭都认为他是“不自量力的小人,恬不知耻,拼命朝主神身边凑的投机者,应该被扔到湖里淹死”,而另一半的人则对此持有不同的意见,他们认为阎知秀不该被淹死。
他应该被头顶落下来的闪电劈死。
阎知秀委实有点哭笑不得,他无意跟这些嫉妒的小侍祭作对,也不太愿意去回敬那些纤细脆弱的精灵——这些小胳膊小腿儿的,他真怕自己稍不小心,就把对面的骨头打折了。
他每日需要做的工作,就是带着白银的花帚,将那些高大花木的落叶清理到湖边,再顺便检查一下有没有快要枯萎的花朵。湖边常有湖神和花神的宴饮,祂们不会乐意看见那些不美丽,不繁茂的春景。
活儿这么轻松,就算同事使出吃奶的力气搞职场霸凌,又能霸凌到哪里去?
阎知秀心不在焉地摘下一朵花瓣有瑕的玫瑰,随着水波,推向碧绿的湖面中央。
在他身后,几名侍祭正在隐秘地交头接耳。
“就是今天晚上了吧?”其中一个无缘无故地问道。
“是的,星星都连成一线了,就是今天晚上,祂会过来。”
“那我们现在就得离开了……主神喜欢安静的地方。”
“那……他呢?”
问题一出,风中安静了片刻。
“不管他!”小团体里突兀地传出一个声音,“他只是一个投机取巧的家伙,就把他留在这儿,让他迎接愤怒的雷霆!”
一锤定音,侍祭们身后,阎知秀依旧专心致志地在玫瑰丛里挑拣。他一心二用地想事,没发现湖畔的精灵和侍从,此时正无声无息地向后退去,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星光隐没,天色黯淡地阴沉下来,浓云犹如倒悬的海潮,翻涌着吞没了上方的寰宇。一种嗡鸣,一类阎知秀最熟悉的,仿佛白噪音般的声响,逐渐笼罩了湖面,以及花的天国。
当然,正因为太熟悉了,熟悉到阎知秀在花丛里钻了老半天,直至检查完最后一朵玫瑰,他才蓦地反应过来。
——不对,怎么有蛾群飞舞的动静?
与此同时,弱小的神灵早已蜷缩在祂们赖以为生的形体里,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只唯恐这叠青荡翠的春湖,这霞光绚烂的花朵,不能给主神黯淡的心情援以半分慰藉,由此遭到了最深重的毁灭。
阎知秀探头一看,天上真的飞满了蛾子。
而且是他从未见过的,领毛灰白的蛾子。
它们的鳞粉泛着珍珠的色泽,羽翅上遍布细腻的纹路,犹如烈日穿破层叠浓云,流光氤氲,奇妙辉丽。
在遮云蔽日的蛾群中,一只最硕大的飞蛾正坐在湖边。
没错,是坐。
阎知秀当真从没见过这样的姿势,同样变成蛾子的时候,德斯帝诺要么趴着,要么躺着,可这只蛾子却活像是一头毛茸茸的大狗熊,肚腹弯圆,把自己的身体弓起来,羽翼铺地,佝偻着“坐”下了。
灰白色的蛾子。
天空,风暴与雷电的君王,主神中最小的,也是最先离开德斯帝诺的那位,安提耶?
阎知秀再一转头,看见侍祭们全消失得不见人影,顿时心头火起,明白了他们打的是什么小九九。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我该走了,他对自己说,前车之鉴就摆在那儿,跟这些主神讲话,我不可能每次都安然无恙,全身而退,我必须得走了。
他一步一步地往阴影里退,但衣袍摆动时产生的气流,已经让天空中居高临下的一只风暴使臣发现了他的行踪。
它骤然转身,裹挟着无匹的雷霆之怒进行俯冲,呼啸着扑向未知,扑向胆敢埋伏在暗处窥探的——
“哎哟!”阎知秀被熊一样的蛾子正正撞中,腰子都差点给撞掉了。
他条件反射般地回手抱住对方,把一头怒气冲冲的大蛾搂在怀里……毛也太多了!简直壮得搂不住啊!
风暴使臣在人类怀里扑腾着翅膀,有点呆滞。
阎知秀倒在地上,被压得动弹不得,只能没好气地拍拍蛾子屁股,驱赶道:“去去,重得要命……去年吃的饭都快给我压出来了。”
蛾子更加呆滞……它的一根触角立着,一根触角耷拉着,下意识在人类身上扭了扭。
阎知秀:“?”
拍上瘾了还。
等到他抓着花帚,气喘吁吁地把赖在自己身上不走的赖皮狗鼓捣开,天空上的蛾群已经齐刷刷地盯住了他,湖边的主神也拧过身体,呆呆地望向这边。
大约这就是我的命,逃不掉的。
阎知秀认命的拄着扫把,身后的使臣就像只晕头转向的小狗,跟人贴得严丝合缝,紧紧地跟随着他。
他走到湖边,率先无奈地开口:“抱歉,我不是故意打断你的……冥想。我忘了下班的时间。”
安提耶发愣地望着眼前的人类,距离太近了,以至于他刚刚在使臣的肚腹上轻拍,自己也像受了他的轻拍一样!
“这是我的领地,我经常在这里沉思。”回过神来,祂急忙宣告对方的罪名,奇怪的是,祂不觉得生气,也不觉得遭受了罪大恶极的冒犯,祂只是想……祂只想跟着扭扭肚子,仅此而已。
阎知秀挑起眉毛:“嗯,大概一周前,就由我负责清扫这里的落叶了,所以我猜,这里也算是我的领地?”
安提耶吃了一惊,真是闻所未闻的说辞!他怎么敢跟自己,跟一位主神顶嘴?难道他也轻视我的资历,小瞧我是主神中最年轻的一位吗?
不等安提耶发火,阎知秀便皱起眉头,走到祂跟前,半跪下来细瞧。
“这是怎么回事?”他严肃地问。
——在主神本应贴地的肚皮上,划着一道小小的伤口,创面鲜红,如血如火。
难怪祂会用这样的姿势,弯着抱起自己的腹部。
安提耶被他的行为弄得措手不及,祂还想摆出主神的荣光威仪,庄严地呵斥“关你什么事,这不是你能质询的问题”,阎知秀就抬起头,盯着祂灰白混沌的圆眼,低声问:“是战神吗?祂那天和另一个主神打架,波及到你了,是不是?”
人类的声音多么温柔,含着那么多奇异的关切……就像他能为自己讨回公道,能替自己伸张不平,冲那些可恶的亲族报了这一刀之仇似的!
安提耶心中骤然涌起了无尽的委屈,祂短促地喘着气,像着魔一般,低低地“嗯”了一声。
阎知秀没有说话。
德斯帝诺,在祂下定决心离开你之前,你又失职了多少次?
他的眉心仍然紧皱,松开花帚,阎知秀轻柔地伸出手指,小心地触碰着那道鲜艳可怖的伤痕。
“还疼吗?”他轻声问。
他的本意,是问这么多日过去,伤口还难不难受,可是,安提耶惊奇转动触角,用爪子扒拉着肚皮上的伤口,回答道:“不……不疼了。”